题记

——序言

哲学思考是种最高的纯精神享受。所以哲学成了最大的潇洒和诱惑。

哲学是不可抗拒的。

我经常听到有人发感叹:“唉,人活在世上不容易。”

或者:

“人生在世,苦多乐少。”

“唉,人这一辈子……”

我也这样慨叹过,而且不止一次。

我母亲(农家女)就常常这样带着哀声叹过气:“人生在世……”

甚至伟大的李白也写过这样的诗句:“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不过除了李白外,所有这类感叹的性质都属于日常生活层面的思绪,相当浅,薄薄的一层,没有触及哲学层面。

只有把一个大写的人放到“天地之间”这个大背景来感叹、来观照,这时候才进入了“世界哲学”(World-Philosophy)的档次:

人生天地之间。

图2 莱娅 古希腊神话中的诸神之母。

古希腊民族善于创造、杜撰各种神话,把“人生于天地间”的种种困惑、疑惑和不可解的叩问统统推到神的尊前,让神话去解答,挺省事的。

发出这句感叹的人是“哲学的我”,至少是开始有了“哲学的我”的萌芽。它有别于“日常生活的我”,不同于柴米油盐、衣食住行和在低层次日夜挣扎的“我”。

不错,文理科大学生手上分别有一大摞教科书,但其中没有一本教科书是这样开头的:“人生天地之间。”

所有的教科书都是专业性的,视野较窄,见树不见林,不会教学生、引导学生成为一个“哲学的我”去鸟瞰人生世界,把人放在浩瀚的天地空间去观照,考量,最后在学生心中激起一团“浩然之气”——天地有正气,从而生出“人生的崇高使命感”,获得哲学的安慰。

图3 《大自然》,奥地利画家龙格(Ph.O.Runge),作于1810年。

人与大自然的关系是“人生天地之间”第一层,也是最基本、最重要的关系。它成了诗人、画家和音乐家进行创作的永恒主题。采用神话形式是很普遍的现象。

读者手中这部书在本质上是21世纪初的“新神话”。神话永远是人为了追求“不可解”的解。这便是哲学的安慰了。

所以,科学、艺术和哲学的最高境界是神话,人性需要神话。

人生天地之间,最不可回避的是哲学,因为我们回避不了太阳、月亮和星星,因为我们无法回避“生老病死”这个与生俱来的框架。

在本质上,该框架是哲学的,而不是政治学的,也不是经济层面的或社会学的。

在21世纪全球化的大背景下,选择几个侧面,用现代汉语把人生世界结构予以哲学化,即陈述世界哲学(World-Philosophy),是我认定的一次返乡或寻家,是一次“远望可以当归”,当然也是“我有数行泪,不落十余年。今日为君尽,并洒秋风前”。

是的,哲学活动就是返乡。

近年我读古书,发觉古人用这样一句开头的,多达好几处:

“人生天地之间……”(庄子)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汉代,无名氏,《青青陵上柏》)

“人生天地之中……”(宋代,张君房)

谁在发这种感叹,谁就在开始进行哲学思考。正是这种感叹霍地一下把哲学思考的帷幕拉开了!也许在这之前,你根本(压根)就没有听说过哲学,更没有读过一本哲学经典。这感叹句的本质是追问人在世界的根本处境。

在东西方人类文明之旅的历史上,一切哲学流派都是借助这个感叹句而诞生或崛起的。就我们个人而言,谁从心底里发出了这句深沉的感叹,即标志了他开始告别懵懂,志向觉醒,从多重的人生偶然走向一个铁的必然。

人生之旅只有被一个铁的必然支配着,才是真正地、顶天立地活在世上。

2009年盛夏我借着“哲学是最大的安慰”这个书名来陈述我的哲学(My Philosophy),既是一件很兴奋的事,也是一大安慰——哲学的安慰。

在本质上,哲学的安慰是“大慈大悲”的:

“大慈与一切众生乐,大悲拔一切众生苦。”(《大智度论》)

真正的世界哲学安慰应走出书斋。它理应把哲学观念转化成行动。

“大慈大悲,常无懈倦,恒求善事,利益一切。”(《法华经》)

今天最高的善事是:全世界一切世界公民,联合起来!

“世界公民”的主要标志之一是:以宇宙万物为友,人间哀乐为怀。

在本质上,这便是佛教哲学的“大慈大悲”。

马克思的命题今天依旧有效:哲学最主要的不是解释世界,而是改变世界。

我想,这对有些人也是“人生天地之间”的第一使命。

老实说,借助于读者手中这部书的书名非常有利于表达个人的哲学思考。——这也是自1957年末和1958年春至今半个世纪我的一次大觉醒。与此同时,我也领悟到,我生于天地间,在本质上也是“高天厚地一诗囚”。此处的“囚”是牢狱囚犯的“囚”。

明代有位学者追问过:写诗是先有题目,还是先有诗?

很难一口咬定。根据我的六十五回经历,两种情况都有,而且是互动的,相互影响、促进。

这回很明显地是先有了书名,之后才把多年来一大堆纷然杂陈的感觉印象(特别是汶川大地震的内外阅历)磨碎,从中整理出秩序——哲学的秩序。

内心的感觉印象是一大堆干柴,“人生天地之间”便是火星。写书的过程则是干柴烈火熊熊燃烧的过程。用以下两句共12个汉字来形容多少还是贴切的:

胸有一炉,天地人神皆归统铸。

仅仅是一种尝试。有好题目,又有机会和时间,为什么不尝试呢?

这是试着把人生世界予以哲学化。“哲学化”是个外来语,就像“工业化”是外来语。它的德文是Philosophieren,英文是Philoso phize。我很看重这个关键动词。

在写作本书时,该动词是一以贯之的。没有它的一一穿纽,整本书会散架。

我所说的“哲学的安慰”,正是把人生世界予以哲学化或哲学概括的安慰,包括对死亡的洞见。

我决定使用该书名撰写本书的根本动机之一是“追求世界秩序的强力意志”(Der Wille Zur Weltordnung)。

是的,我有我的强力意志,故我在。

我感谢这个书名,它诱发了我的这一强力意志,才有了这部书的写作。写作过程是内游过程,有旅情、旅思、旅愁、旅况和旅枕。五次旅欧、四次旅日的内外阅历常跑到我的笔端。

“人在旅途”是个哲学概念,同各地“旅行社”的“旅”字无关。

每年9月初,是各大学开学的日子。我建议学校安排第一堂大课(不分理工科还是文科),题目是:

人生天地之间

按本质,这是一堂公共哲学大课。旨在告诉各位学生,人活在世上(地球上)的根本处境或根本规定。

天地之间、时间和空间、气候、氧气、土地、淡水、人与其他动植物的关系,以及人与国家、人与能源……都是一些最最基本的规定。

人无法挣脱这些规定。这是人类的命中注定。正是这些基本规定使人成其为人。

这样一堂公共哲学大课作为第一讲,非常有必要。——这才是天下第一的“名正言顺”。

学数理科学的大学生,同样有必要听这堂大课。

学物理的一年级大学生,一开始便要碰到“测量”以及“何谓测量”(按本质这是一个自然哲学课题,很深,带有根本性),其中包括“参照系”。

一个点的位置必须相对于一个参照系来定出。一个点的“绝对”位置是没有意义的。

爱因斯坦相对论告诉我们,运动或观察都是相对于一个选定的参照系来进行的。

我们的参照系往往是地球本身。

从物理学的角度去观照,人是一个点。人生之旅的“旅”字是“运动”,而“运动”包含着两个基本概念:

位置和时间。

人生之旅的参照系只能是地球。——这是“人生天地之间”的21世纪的、物理学的意义。这是自然哲学性质的鸟瞰,气魄很大很大。

把我们每个人的人生之旅,把整个东西方人类文明之旅放到地球这个参照系,放到天地之间(时间和空间)来观照、考察,可谓极矣、至矣,无以复加矣!

“时间和空间”是个形而上的哲学大框架。我们(人、病毒、细菌、牧场上的三叶草、橡树、甲壳虫、乌鸦、草原狼和藏羚羊……)谁都不能挣脱这个根本性的大框架。

从物理学(相对论)的角度去看,“人生天地之间”,就是等同于以下这个命题:

人生于时空大框架之内

人生之旅是一系列的运动事件。所有事件发生在该大框架内,其参照系即地球本身,即天地间。所以我才在本书的开头展示了几张有关天体的图片。

图4 银河系是一个巨大的螺旋盘,直径达到10万光年。太阳、地球、月球都在银河系内。

“人生天地之间”这句哲学性质的感叹理应把视野扩充到银河系。我们人日夜都在旋转中。这才是我们的命中注定,也是我们的生存根本(哲学)处境。

人,匆匆来,又匆匆去。

人生之旅,平均不过60~80年的光景。

60~80岁是个时间概念。该概念的性质既是物理学,也是哲学的。——归根到底,时间是个自然哲学概念,非常奥妙、深刻,而且极玄。

我们每个人都会看时间(手表、闹钟、手机上的时间显示……),都明白早上9点是指什么。但打破砂锅问到底,关于什么是时间以及时间的本质,我们反而糊涂了。

在时间面前,我们迷茫、困惑,能期望我们把人生之旅的最终目的和意义弄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水落石出吗?

目前巴黎观象台设计建造的原子钟的误差为每5200万年仅延误1秒。新设计的原子钟预计误差将达到320亿年仅1秒!(多聪明能干的人啊!)

多么精密啊!这是老子、孔子、佛陀和庄子,以及柏拉图、奥古斯丁、康德……这些贤哲连做梦也不曾梦到的!

这是物理意义上的时间精确度。

图5 人站在小溪和河边,看到水潺潺地流逝,常常会情不自禁地把时间无情地逝去比成是水潺潺地流走,且一去不复返,永不回头!(孔子就这样感叹过。)

对于我们每个人,生命只有一次。——这便引出了“人生天地之间”的根本伤感和悲壮。

这样的计时有助于我们找到人生的意义和目的吗?

不但没有,反而增加了我们的根本性迷茫、困惑和茫然。

在时空大深渊边缘,我们突然觉得掉进了“六远”:

广远、阔远、幽远、深远、邈远和迷远。

这才是“人生天地之间”的一层最深刻的哲学含义。

人是这样一种动物(我本人便是这样一种动物):连一个小时也不愿生活在一个无目的、无意义和无价值的世界。

张三、王五、赵六……都是父母生。张三出生于1980年9月5日。1979年他父亲插队从黑龙江回上海探亲,和他母亲同房,母亲便怀上了张三。那天黎明,张三在黄浦江畔的一家医院呱呱落地。他来到这个苦多乐少的人世,来到天地之间,并不是他自己的愿望,而是父母硬是把他“抛”到天地人间来的。

“抛”是个关键性的、普遍世界的和存在主义哲学的动词。

18岁之前(即1998年之前)张三的日子一直过得无忧无虑。这年他开始了初恋。对象是和他同岁的阿芳,原籍苏州。

18岁生日刚过不到一星期,查出了脑癌。不久,头痛日益加剧。医生说他还能活三个月。

深秋的一个月夜,张三拖着重病在身的躯体,站在浦东的川扬河畔,举头问月:


人生天地之间多不容易啊!

老天爷,你为什么跟我开了这样一个天大的玩笑?我匆匆来,又匆匆去,前后不过18回叶黄叶绿,来去都不是出自我的意愿。

我恨生命,恨这个玩笑!

我要把我的一切焚毁,包括我的日记,以及同阿芳在苏州园林的留影。

我只有千恨万恨“人生天地之间”!


我们得承认,遇上这种处境,哲学是无能为力的。

如果说,哲学还有点什么用处,还能起到一点安慰人的作用,那便是把这一切推到上帝那里:这只能是上帝的安排。

这时候,想到这里,张三的心境便会平静得多,从中得到不少安慰——哲学的安慰。

20世纪最伟大的科学家之一冯·诺依曼(J.von Neumann, 1903—1957)在集合论、量子力学数学基础和世界第一台计算机等领域都有过重要贡献。他原籍匈牙利,后移居美国。有一回,他母亲重病,临终前,他守护在侧,对老母感叹地说:“这都是上帝的安排。假设有个上帝,比没有这个假设,日子要好过些。”

我也赞成有这个假设。

“人生天地之间”归根到底是上帝的意志、布局和安排。

上帝是大编剧兼总导演。

上帝一直深藏在幕后,从不露面。

我在这里所说的上帝和哥特大教堂里的上帝、佛教寺庙里的菩萨是有区别的。

假设有个上帝——这已经是哲学思考了。

1954年我16岁,读高二。那年,我从同学那里借来一架军用望远镜。

暑假在露天乘凉,躺在竹床上,我用望远镜对着一轮圆月观察。仅仅是出于一点浅薄的好奇心。高三暑假(即毕业前夕),我再次用望远镜对着静夜的圆月仰观。

当年的我太嫩,不开窍,不可能想起“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这样两句唐诗,并与之共鸣,拍案叫绝。

三年后即1957年和1958年,我因在“反右”运动中受到处分,加上我的初恋失败,有种“万古愁”或“太息”从我内心萌生出来,所以对北京西山落日和残月便开始有了一种哲学的感悟。1958年冬日寒假,我照例步出北大成府东大门,来到圆明园废墟,见到月亮凄苦地照着,才想起南朝谢灵远的千古绝唱:“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

同时,从我的内心深处也发出了这样一声根本性的哲学感叹:

啊,人生天地之间,我为什么来到这个苦多乐少的世界?我干吗来人世间走这么一遭?怀着什么目的?人生一场有意义吗?

我在抱怨我母亲,事先没有得到我的同意,就把我“抛”到这个世上来受苦受难!

是的,一个身处苦难折磨的人,仰观一弯残月,最容易发出这声非文学性质的感叹,并开始走向世界哲学,走向觉醒:“人生天地之间。”

图6 又是一钩新月照黄昏,最能勾起人的这一声感叹:

啊,“人生天地之间”!

51年后的今天我才明白:原来这个感叹句对于我,是“世界哲学”(World-Philosophy)的“第一课”(Lesson One)。它是“芝麻芝麻,开开门”!

今天,我把它作为一本哲学随笔(我原本就是一个哲学随笔派)的书名或标题,是逻辑的必然。

用“人生天地之间”这个感叹句作为开场白,可以名正言顺地引出千言万语,引出有关人的“一部《二十四史》”,或人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的大大小小一场戏。

对于人,这个感叹句才是最高的“道”。于是才有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人间一切大大小小的戏,包括当今恐怖主义,以及朝鲜、伊朗核问题的悲剧或焦虑。

这声感叹发自内心深处,很复杂,也很哲学,因为它是一切哲学(东西方)流派的源头或胎观胎动。

它让人感到做人的幸运、高贵、神圣;又叫人觉得最不幸。因为人生世界宛如一座大牢狱。我们每个人都被判了无期徒刑,要把牢底坐穿。“生老病死”是监狱的由花岗岩石块砌筑的厚墙。

宋代辛弃疾写过这样几句:“悟人世,正类春蚕,自缠缚。”

这是他对人生世界牢狱感和根本处境的领悟。它不是文学的,而是哲学的。

人,一旦意识到了“天地”这个根本性的大规定、大框架,心胸、眼界和视野顿时便会变得广大、宏伟、悲壮。——只有从悲壮中,才能生出“世界哲学”。因为:

“枯叶知天风,海水知天寒。”

“高高上无极,天路安可穷?”

因为领悟到了“人生天地之间”,才会生出这样的“世界哲学”思绪:

图7 “人生天地之间”这一感悟和体认是个起点:它既可以把我们(地球上的所有男女)引向崇高、庄严和神圣,引向感恩,也可以把我们导向人生如大牢的监狱感。

天堂或地狱仅在一念之差,仅由我们的视角不同来决定。哲学,归根到底是观照人生世界的视角或整个态度。哲学是无法回避的。

“大江阔千里,孤舟无四邻。”

“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

“天地之间”框架事关重大。《礼记》有言:

“圣人作则,必以天地为本。”

古人一再说,“天地合而万物生”。

“道为天地之本,天地为万物之本。”

只是今天21世纪的我们理应用当代自然科学(包括环境科学或生态学)的成就去充实“天地”这个神圣、庄严和崇高的大框架,免除它的空洞、空泛、空无一物的干枯或干巴。

前面我说明过,“人生天地之间”这个感叹句还包含着这样一层意思:天地是一座根本性的、形而上(哲学)性质的大监狱。

我们每个人都是被判了无期徒刑的死囚犯,要把牢底坐穿。

这才是我们每个人的根本处境,哲学处境,于是才有佛教呐喊“解脱”。

所以每个初生婴儿呱呱落地来到天地之间,来到人世,都要大吵大闹,大哭一场。因为新生命有预感,对苦难的预感。

一切宗教哲学都在大声疾呼冲决天地大牢狱,向往天堂(天国)。中世纪西方哥特建筑的尖顶高达160多米,向上飞跃的动势,正是企图越狱的一个建筑符号,非常具象、生动。

去年,我在庐山手绘建筑艺术特训营面向800名学员讲课,有学生问:“为什么哥特大教堂的尖顶那么高、那么尖,筋骨嶙峋,极其峻峭清冷?”

“因为当年的神学家和建筑师把教堂尖顶作为冲决尘世牢笼的一个建筑符号来处理。”我回答。

是的,越高越尖,就越表征冲决天地之间(尘世)牢笼的迫切、意志和决心之大。

但“上帝的王国”或“天堂”这样一个假设是完全虚幻的!

当代载人宇宙飞船(航天技术)告诉我们,地球之外的太空对人类充满了重重的敌意和危险。人要脱离生我们养我们的地球,进入太空,要穿特制的航天服,要有多重防范。

没有天堂,天堂在地上。——这是21世纪的结论。这是今天我们对“人生天地之间”这个最古老哲学命题的最高解释。

我们理应建立21世纪的“世界宗教”(The World-Religion)。它的最高命题和唯一一句口号便是:

没有天堂,天堂在地上。

关键问题是消灭战争,尤其是在地上建立一个没有核武器和生化武器的和平世界。

中世纪的西方有这样一条逻辑链接:

人生天地之间→哥特大教堂直指蓝天白云的尖顶→天国

21世纪世界宗教的逻辑链接是:

人生天地之间→消灭战争和保护环境→天堂在地上

有学生问我的最大愿望是什么?

“在庐山创建宇宙宗教和哲学研究所(School of Universal Religion and Philosophy)。”

要知道,自1938年发现铀分裂和1945年广岛上空爆炸原子弹以来,核武器的出现已经把生于天地间的人类推向到了自我毁灭、世界末日的道路。

或者说,自从这个星球有了文明人类以来,人生天地之间还从来没有像今天的处境如此尴尬、困惑和危险过!

图8 中世纪欧洲哥特大教堂的屋顶具有不同的几何造型。但都有着强烈向上的动势,企图冲决尘世的牢笼,这点是共同的。它源于“人生天地之间”这种感觉。

这里有条逻辑链接:人生天地之间→哥特大教堂直指蓝天白云的屋顶→向往自由、解脱、永恒的天国。(但这是个自欺欺人的假设。)

图10 德国诺贝尔化学奖获得者哈恩,1938年他发现了铀分裂,把核武器这个恶魔从瓶子里放了出来,现在收不进去了。今天,这个魔鬼在朝鲜半岛和伊朗上空游荡。我在怨恨哈恩和他的发现!

因为他的发现(尽管不是故意的)已经把生于天地之间的人推向了悬崖,下面是万丈深渊,地球——这个小不丁点的星球和它上面的人类文明将会粉身碎骨,如果世界核大战不可避免的话。

啊,在21世纪天与地之间艰难度日的人类这个生物物种!

同样艰难的时世!

“天灾人祸”是一句古老的四字成语。只有今天我们才真正懂得它的分量、含义和概括力。从中我们才懂得“和谐世界”的珍贵!

自人类在地球上诞生以来,其进化过程是漫长的,至少也有上百万年。

发出“人生天地之间”这一声哲学感叹估计在老子、佛陀、孟子和庄子的时代;在西方,则在古希腊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时期。

可见,在东西方,这句感叹,这一自我意识,都标志着哲学思考的开端。

或者说,古今中外,一切哲学流派都是从这声感叹迈开脚步的。

正是它,启动了古今中外一切哲学流派的探索。

10万或三五万年前,原始人肯定从一汪如明镜般的池水见到过自己面孔的映象。但提出如下追问或拷问还是很后的事:“我是谁?我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人生的终极目的和意义是什么?”

英文初级教科书,第一课有这样一个简单问句:“Who am I? ”(我是谁?)

回答:“我是老师”, “你是学生”。

这样的回答当然没有错。但“我是谁”这个问句若是往哲学层面提,把它放到“天地之间”来拷问,便不好回答了。哲学思考从这里拉开了帷幕。可见哲学思考同日常生活世界的层面是有区别的。

在“我是谁”这个问句中,“我”是一个大写的“人”, “我”是“哲学的我”(The Philosophical I)。这个主语正是本书的主语,它是一以贯之的。

在本质上,这一连串的追问是哲学的,它发生的时间估计也在东西方哲学文明崛起的开端,同发出“人生天地之间”的感叹大概出现在同一时期。

因为这追问和该感叹的性质相同,都是最初的哲学觉醒。

后来,人类文明之旅进入青铜时期。

人类拥有了铜镜。在博物馆,我看到过汉代铜镜的实物。所以唐代杰出史学家吴兢(670—749)有言:

“人欲自照,必须明镜;主欲知过,必藉忠臣。”(《贞观政要》)

不过这里的“人照明镜”的意识和行为多半还是停留在日常生活的层面,并没有自觉、有意识地上升到“人认识自己”、追问“我是谁”的哲学深层次。

吴兢的“人照明镜”尚未提升到“人生天地之间”的觉醒水平。

吴兢又说:

“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

这个命题一共出现了三面镜子。第一面仅仅是日常生活层面,很浅;第二面镜子有上升到“历史哲学”的况味;第三面镜子多半属于人际关系层面,也有少许有关人的哲学成分。

图11 我们每天都要照镜子。但有两种镜子:物理光学之镜;哲学思考之镜。

21世纪的我们,每天都要照照镜子,尤其是化妆出门的女子。其实有两种完全不同的镜子:

物理光学玻璃镜;哲学内省或反思镜。

本书谈论的是第二类镜子。

当我们意识到“人生天地之间”,并发出一声深沉的感叹,再由此出发,作为进一步、系统、深入地探索人类的根本处境和命运,以及追问“我是谁”,照照内省性质的“哲学之镜”便是必需。

照这种镜子,会发现许许多多“新大陆”,令我们十分惊讶。而哲学正是起源于惊讶。——Philosophy Begings With Wonder.这个命题来自古希腊,它是千年不变的。

图12 照照哲学之镜,发现人性结构是由两个对立面——善和恶、光和暗——组成的。

感叹“人生天地之间”之后,紧接着我们便会追问一连串的根本问题,比如“人是怎样一种动物”?

我们发现,人性结构(The Structure of Human Nature)原来是由两个对立、矛盾的面——善和恶、光和暗——组成的。

精神病学有个重要术语叫双重(分裂)人格——Double Personality。

其实我们所谓正常(健康)人也是双重人格者。通常一个人有主人格(Primary Personality),又有副人格(Secondary Personality)。

这就是“我”与“俺”同时并存于心胸。两者的想法和行为判若两人,互不相识!(其实是一枚硬币的两个面。)

苏轼的人格便是分裂的。他写道: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临江仙》)

“营营”指为世俗名利而奔忙。

此身属于“俺”,非我所有。“我”与“俺”的分裂、对立,令自己怀恨自己!

应该承认,苏轼是我国农耕文明贡献出来的一位善于用诗文进行思考的哲学家。或者说,他是进行哲学内省的一位大诗人。他的世界观既复杂又矛盾。——主要是出世与入世之间的矛盾。佛者思想是他的主导:“吾生本无待,俯仰了此世。”

是的,在苏轼身上是三重人格:儒家入世,佛家超世,道家避世。

他把三者统一起来,成了“外儒内道”。——这是他有感于“人生天地之间”的艰难处境挤压、压迫出来的一种生存方式。

于是,他时而吟唱“天涯流落思无穷”, “孤山孤绝谁肯庐,道人有道山不孤”;时而又感叹“人间歧路知多少”, “人间行路难”,说明“人生天地之间”着实不易。

苏轼的最后结论是一个大写的“梦”字:

“人间如梦”; “世事一场大梦”; “古今如梦,何曾梦觉”; “君臣一梦,今古虚名”; “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

这便是他活了一辈子感叹“人生天地之间”的最后结论。依我看,这是绝对真理。谁能否认?即便是秦始皇、康熙大帝、拿破仑、斯大林的一生不也是大梦一场,今古虚名吗?电脑、手机能改变这一根本哲学处境?哲学处境只能被一代代人探索、感悟、体认和惊叹,不能被改变。

能改变的,便不是哲学。

歌德(1749—1832)在德国文化史上的地位,如同孔子在中国文化史上的崇高形象。我们在国外设置一百多座“孔子学院”是受“歌德学院”启发的结果。

但歌德的人格是分裂的。“我”和“俺”集于一身,使他备受折磨,痛苦,以至于他在夜中是这样呐喊的:“Zwei Seelen Wohnen, ach, in Meiner Brust! ”(两个灵魂,哦,在我的心胸并存!)

是哪两个矛盾、对立、不相容的灵魂呢?

一个是伟大诗人兼思想家;另一个,便是喜欢、巴结宫廷的德国魏玛庸俗市民。

有一回贝多芬挽着歌德的手臂在散步。这时迎面走来了皇后和公爵。贝多芬对歌德说:“挽着我的手臂,别松开。他们该为我们让路,而不是我们给他们让路!”歌德很尴尬。最后他还是撇开了贝多芬的胳膊,站在路旁,帽子拿在手里。这时,贝多芬反剪着双臂,大摇大摆直冲着皇室成员中间穿过。当他们闪在一旁为贝多芬让路时,贝多芬才轻轻掀动了一下帽子以示礼貌。

皇室成员都向他致意。贝多芬闯过去之后才在一旁站住,等候在后面向皇后、公爵鞠躬让路的歌德。

“好了!”等歌德过来,贝多芬才开口说,“我等您是因为我尊敬、景仰您;您是值得我尊敬的,可您太给他们面子了……”

后来贝多芬在写给出版商的一封信上说:“歌德太喜欢宫廷气氛了。在他身上诗人的味道反而不浓。”

歌德身上的“我”和“俺”的对立,其实是苏轼式的矛盾:“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

双重(或多重)人格者在现实生活中是相当普遍的人类心理学现象。一般来说,都属于亚健康范围,少数属于病态。

我想举个病态的实例。

10年前即90年代末,我在北京认识一位从日本打工多年回国的刘先生。他嗜书如命,从日本带回价值约人民币30万元的日文书。此人悟性很好,对文史类学问非常迷恋。他偏爱心理学、精神分析。对“结构”、“构造”这类学问尤其心醉,比如在他的书架上便有《嫉妒的构造》(荻野恒一),再就是《病的性格——10种类型及其行为》(悬田克躬)、《什么是多重人格》(朝日新闻社编)。

刘先生毕业于北京四中。他有位同窗吴先生,四十多岁便成了北大历史系教授,将自己新出的第九部专著赠送给刘先生。

吴教授走后,刘先生号啕大哭一场,觉得自己这一生只会读别人写的书,自己写不出半本书,白白过了半辈子!他失声痛哭之后,按常理(健全的心理)应发愤,努力做学问,写出几部优秀的作品(刘先生靠自学,不仅日文不错,英、德文也能阅读),发誓定要赶超昔日同班同学吴教授。

但他选择了另一条卑鄙的道路。他万分嫉妒一切比他有成就的中学同窗,包括发了财的房地产大老板和成了教授、作家、画家、导演和总工程师的同辈。因为他自己一事无成。他尤其嫉妒吴教授,并对他恨之入骨!

有一回,吴教授来访,刘先生去厨房冲咖啡,然后往里面吐了一口痰!

他前些日子的痛哭同他此时的病态嫉妒成了正比。

汶川大地震后我又一次去北京看过刘先生一次。(我的动机是零距离观察一个病态人格者。不是从书本,而是从现实生活。)

他说,他死后巴不得全国许多城市都发生8级大地震。

“你死后,准备把你的好几千册日文书和英文书都捐赠给北京西城区图书馆吗?”我问。

“不,统统烧掉!”刘先生咬牙切齿地回答。

有两个刘先生:“我”和“俺”。

当他在同我谈论心理学和精神分析等学问的时候,他很机敏,悟性好。——这是刘先生的“我”。

当他陷入病态嫉妒的时候,那是刘先生的“俺”。

完全是两个人!

他认为,自己一事无成,不是自己的错,是社会亏了他!所以他希望在他死后全国许多城市都在8级大地震中毁灭。但在我看来,他这一生一事无成的主要原因恰恰在于他的内心是黑暗的、卑劣的、丑恶的。他的灵魂是一条臭阴沟,全是蚊子、老鼠和腐烂的动物尸体,没有一丝阳光的临照,更谈不上有什么“浩然正气”。

可见,“人生天地之间”会有截然不同的生存方式和生活质量。

67亿人都生活在同一个天地之间,但有许多种活法。这里涉及个性、性格和人格。

归根到底它与人脑有关。因为“无脑不学”。

与其说是“人生天地之间”,不如说是“人脑生于天地间”更符合事实。

啊,我们时时处处同我们的脑相遭遇!这才是当代我们麻烦缠身、危机重重、困惑和尴尬的总根源。

刘先生的病态嫉妒给了我太深的印象——那是丑陋的人性!它毁了刘先生。他的最大失败和敌人是他自己的阴暗面。

十一

从“人生天地之间”这一声深沉的、哲学性质的感叹,必然会引出“何谓天地”这一追问。

事实上,我国经典著作论及“天地”的命题有多处。我初步做了一番统计,共有六十多种说法。其中最有深度的有如下六个:

(一)“天与地无穷,人死者有时,操有时之具而托于无穷之间,忽然无异骐骥之驰过隙也。”(《庄子》)

这是人在天地间的根本处境。这个哲学命题又是庄子提出来的。所以,我最敬佩的古代哲人并不是孔子,而是老子、庄子和孟子。孔子哲学体系只是论述人与人的伦理关系。庄子探讨的是人生天地之间的根本处境,哲学境界更高。

(二)“天地变化,圣人效之。”(《周易》)

师从大自然是对的。“人生天地之间”,大自然永远是我们的老师。

(三)“天地固有常矣。”(《庄子》)

天地(大自然)原本就是有常规(永恒法则)的。

(四)“天地者万物之父母也,合则成体,散则成始。”(《庄子》)

最后一句是:两者分离就会返回到无物的原始状态。

(五)“天地有正气。”(文天祥《正气歌》)

当然,这是文天祥的感觉。这感觉是对的,它十分微妙。这“正气”,正是孟子所说的“浩然之气”。西方所有的精密仪器都无法测出它。它要靠人的独特感觉(通感)、体验、领悟和认知出来。这里面有许多人文方面的东西。

它是哲学家、艺术家和科学家的心或脑的产物。

“天地有正气”既不是单纯的万有引力,也不是单纯的光速、太阳辐射、太阳光度、花岗岩密度、玄武岩密度、地面温度梯度热流、地球表面重力加速度……相加之和营造出来的“气”。

该“正气”与上述物理参量有关,但又不是它们单纯相加的总和。

“天地有正气”有许多很微妙的人文精神。——它是人类文明的产物。

一个人,先有“人生天地之间”的感叹,再进一步体验到“天地有正气”,便是一大进步,向“世界哲学”又迈出了一大步。

我可以说,谁有过“天地有正气”这种体认和感悟,他就上过“世界哲学”入门这一课。

时常(或每隔一两年),他的内心能接收到这“正气”,他基本上就是个好人。也许他在人生之旅中会有些作为。

说得更准确些:时时能接收、体验到“天地有正气”的人,不见得个个都会有大出息,但干大事的人,内心一定多次体验、接收过“天地有正气”。

坏人、小人、心术不正者,接收、体验不到它。北京那位有病态嫉妒的刘先生便接收不到这正气。

因为“正气”只向包源流、综正变的健全灵魂披露、述说和共鸣。

体验、领悟“天地有正气”是人心与天地的一次默契神会,妙处难与君说。

在我一生中,有过多次这样的感受、体验。每次都是一次宗教性质的洗礼。这宗教既不是佛教,也不是基督教,同道教接近。——它是“宇宙宗教感”(The Cosmic Religious Feelings)。

我每经过这样一次洗礼,我的世界观便成熟、壮大、深化了一些。

第一次大约发生在1958年初冬的圆明园荒野晚上8点多。我刚从钢琴房走到这里的星光底下。肖邦的《船歌》和舒伯特《圣母颂》(物理系一位女同学演唱)的旋律还在我的耳际回荡。

我仰头看见众星闪烁,残月静静地斜挂在树梢,这时万籁俱寂。突然,我觉得“天地有正气”,我的眼眶因有泪花,夜景已是一片模糊……

另一回洗礼发生在1975年冬天。

当时我在中国农业科学院图书院当书库管理员。那天下午正在下雪。我打扫完了书库卫生,坐下来读一本英文版的《生态学》杂志。

有篇文章谈到绿色植物是生产者。它能生产出所有其他生物直接或间接赖以生存的有机物质。绿色植物是通过光合作用进行生产有机物的。它们吸收二氧化碳和水,利用太阳光能把这些原料转化为葡萄糖。氧是作为副产品被释放出来的。

在整个过程中,能量及其转换是关键。

生存于天地之间的人不能直接把太阳能转化为维持自己生命所必需的葡萄糖等养料。人要通过一些中间环节才能生存。我画了一张图解,今天它还保存在我的书架上:

太阳能→青草的光合作用→牛羊吃青草→人吃牛羊肉及其乳制品,以及利用牛羊的皮毛。

以青草为食的生物(比如牛羊)称之为“初级消费者”(Primitiv Consumer)。以初级消费者为食物的生物为“第二级消费者”(Secondary Consumer)。

当人吃蔬菜时,人是初级消费者。而当人吃牛羊肉时,人又是第二级消费者。

可见,人作为一种动物是自然界的多级消费者。或者说,人是以植物和动物为食物的“杂食动物”。

这是以环境科学或生态学给人下的定义。

我刚从辽宁海边放羊六年(1969—1975)回到农业科学院在书库读到这篇论文,感受很深。从“人生天地之间”的感叹到从食物链给人下上述定义又是一次自然哲学的觉醒。

透过窗,我抬头看了一下北京西郊,始觉冬雪满空来,城中增暮寒,我用无声的语言惊叹了一句:

哦,天地有正气!

我领悟到大自然存在着、弥漫着一种神圣、崇高和庄严的秩序。

食物链便是这大秩序中的一个组成部分。人不能离开该秩序。人要万般依赖它。它可以不需要人。——这才是人生天地之间的最基本的状况。

人因这种神圣、崇高和庄严的状况才成其为人。

可见,我国古代思想家提出的“天地”概念太干瘪、空泛、空洞、粗糙,需要得到当代西方自然科学成就的充实、丰富和有力地支撑。

在我一生中,我每次体验到“天地有正气”,心灵(精神)之树的树干便会增加一圈年轮,而变得较为粗壮、强有力。最近一回是2004年初秋,我在法国乡野漫游。在踏察了一座晚期(16世纪)哥特城堡之后,我来到一大片收割完的麦田。夕阳西下,远处有教堂钟声隐隐约约传来,清振橡树林,突然觉得有股“天地正气”萦回在我四周……

我的双眼充满了泪水:“平时不落泪,此时泣无穷。”

谁有时感受到“天地有正气”,谁的内心便会有座坚固不摧的哥特城堡。

谁的内心有座城堡,也就有了上帝。——这上帝不是教堂里供奉的上帝,而是大自然上帝或上帝大自然(God-Nature)。

上述食物链的布局和安排,正是大自然上帝的披露和身影。

(六)“天地之精所以生物者莫贵于人,人受命于天也。”(汉代《春秋繁露》)

“天地间,人为贵。”(曹操)

从今天21世纪来看,这种人类中心、霸权主义——衡量万物以人为尺度的价值观必须抛弃。

图132004年初秋,我踏察了法国这座哥特城堡之后,在乡野漫游,突然觉得有股“天地正气”在我四周(上下左右)弥漫,我有了双膝扑通下跪的冲动,对“天地有正气”表示我的感恩和敬畏心情。——这是我的又一次“宇宙宗教感”的内心经历。

在大自然界,在天地间,人不是霸主,人要尊重、敬畏日月星辰、山林川泽、丘陵荒野、风云雷电和草木鸟兽。

大自然的一草一木都有生的权利。

这才是“人生天地之间”理应服从的最高原理。它是当代“大地伦理学”的主导思想。

十三

“人生天地之间”是个很大、包罗万象的课题。它包括以下四个方面:

人与自然(包括生态学);

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国家,国家与国家,民族与民族);

人与自己(包括身与心);

人与神。

我这部书仅想从中选择几个小小的侧面加以展开。因为:

“欲知亿万,则审一二。”(《韩非子》)

“一节见则百节知矣。”(汉代,刘向)

这样,我只能“取一勺饮”。

十四

上面我说明过,我母亲一字不识,活了70岁。

她这一辈子从没有发过一声属于哲学层面的感慨或感叹,但有一句是例外。

我们兄弟姐妹共四人,我是长子。小妹于1979年底从江西南丰插队调回南昌母亲身边并结婚。重病在身、自知不久于人世的母亲突然感叹了一句:“我这一台戏唱完了!”

听后我大惊!两个月后母亲去世。

我之所以大惊,是因为这声感慨达到了莎士比亚哲学的高度。这是母亲用她70岁的人生之旅总结、体验、领悟出来的“人生天地之间”的一个哲学命题。

这个命题绝非来自书本,是她一辈子自身血与肉的体验总结。

七十回叶落叶黄的亲身经历,最后结晶出上述命题,是合情合理的,特别珍贵。

我母亲估计是中国农耕文明最后一批家庭妇女。她缠过几年脚,在昏暗的豆油灯下做过近百双大小布鞋,其时有“微风吹雨雁初下,落叶满阶虫正鸣”;或是“孤音诉明月,天高路漫漫”。母亲的人生之旅或“人生天地之间”的最高使命是把四个儿女拉扯大,个个成家立业。

1979年年底她亲眼见到最小的女儿结了婚,才从心底深处发出了那句感叹。

她并不是什么戏迷。她一生看过的戏(包括电影、话剧、越剧和京剧)不会超过二十回,但是她凭自己的直觉和感悟,却把人生戏剧哲学化了!

莎士比亚是这样理解、把握“人生天地之间”这个命题的:

All the world is a Stage(全世界是一座舞台),所有的男人和女人都不过是演员。

他还补充了一句:每个人都有上台下台的时间。

我以为这才是千古不可磨灭的一种真知灼见,很到位。

不错,“人生天地之间”不过是一出戏。国王、皇帝、总统、亿万富翁也好,看门人和乞丐也罢,都是大大小小的演员,时间一到,都要幕落,谢幕,走下舞台。

一般而言,人生这出戏是苦多乐少。在佛教哲学教义中,“苦空”是最高哲学观念:以人生为苦,又以一切皆虚无,并非实体。

图14 这是欧洲中世纪教堂废墟,是我五次访欧踏察的重点对象之一。

它大大充实了“人生于天地间”这个哲学命题。久久在废墟前徘徊,尤其是回廊斜月,我会想起苏轼的句子“但闻烟外钟,不见烟中寺”。不论是佛教寺庙,还是基督教教堂,钟声这个音响符号都在传达“人生于天地间”为“苦空”这一信息,其中尤以佛教教义最彻底、系统。哦,那些苦行僧!

就宇宙范围而言,也是如此。无限的时空是大舞台,只有一位演员:

物质

太阳系的演员有许多。地球只是其中之一。

地球上生物进化之旅便充满了戏剧性,包括物种的灭绝。数万年之后,人类这个物种的命运将会如何?谁能保证我们这个物种不会灭绝呢?

“人生天地之间”好像是人人都明白的常识,其实不然。

19世纪德国大哲学家黑格尔有言:

哲学的特点,在于研究那些普通人自以为已经非常熟悉、了解的东西。其实恰好是这些司空见惯的东西,我们最为陌生。

“人生天地之间”便是我们最为陌生、需要潜心探索的现象。

宋代大哲学家朱熹有言:“宇宙之间,一理而已;天得之而为天,地得之而为地。”

气魄、口气、姿态、姿势和架势不能说不大,但就是太空泛、空洞、干瘪,不着边际,叫人眼高手低,无从下手。若是把“一理”换成定量的、可操作、可计量的“能量及其守恒原理”便很到位了,可以着手,一以贯之。

当然,远不止是这一条原理。

十五

《黄帝内经》提出过这样一个命题:“天至广不可度,地至大不可量。”

很好,让“人生天地之间”有了一个很粗略的定性概念,毕竟是件好事。但要量化,要追求度量。——这是自伽利略和牛顿以来西方近现代自然哲学的长处。现代自然科学技术测得了:地球的质量(千克)、赤道半径(米)、平均密度(5522千克/米3)、重力加速度、自转角速率、磁场、标准大气压和太阳常数……这些数据是我们(人和全体野生动植物)的命根子。正是这些定量的数据共同决定了、塑造了、玉成了我们人类——地球这个星球上最聪明、最能干的生物物种。

再就是有关太阳的质量、半径、表面重力加速度、总辐射率(瓦特)、表面温度(6000开)和平均密度(1410千克/米3)……

这是人的“手脑并用”的卓越成就。人无法登上太阳去直接测量,却能巧妙地用间接方法测得了这些数据。

图15 欧洲哥特大教堂内常有国王、主教和圣徒的石棺,石像。其实,在死亡面前,人人(从国王到乞丐)平等。再华丽的陵墓也是等同虚设。我国的明十三陵和清陵不也是这样吗?一台戏演完了,国王和乞丐无一例外都要下台回归尘土。——这又是“人生于天地间”的一条最高原理。

地球、月亮、星星也是有生必有死,更何况我们人?想起有关生死哲学,便是一大安慰。

有关月球的一些数据也是通过间接手段测得的:质量、半径、平均密度、表面重力加速度、地球到月球的平均距离。

古代,人们仅凭哲学直觉发出“人生天地之间”的根本性感叹,并不知道天究竟有多高,地到底有多厚。今天,21世纪的我们,有关太阳、地球和月球的一些重要数据,我们已经掌握。按理,我们今天对自己的根本处境有了较详尽的了解。21世纪的世界哲学比两千多年前的古代哲学远为成熟、丰富、饱满。因为最早出现的哲学仅仅是胎观胎动,没有充分发育、展开,显得干瘪、干巴,没有深入,没有血肉的详情,只是个空架子,大空筐。

所以,今天我们感叹“人生天地之间”,心里便有了个底,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变得具体了。

图16 在茫茫宇宙,有些星系盘的旋转方向刚好相反。

当然这是上帝—宇宙(God-Universe)的总编剧和总导演的安排所使然。比起人,星系盘是大得多的演员。星系盘、太阳、地球、月亮……统统都有上台下台的时间。星系盘不断地旋转、运动是大手笔。这种行为有意义吗?目标是什么?

这样的提问本身有意义吗?这类提问很难说有什么意义。它只能是宇宙闲吟客坐在咖啡屋一个幽静角落坠入沉思的一种灵魂状态。这才是苏轼所说的“天涯流落思无穷”。

不过,人生之旅有意义吗?终极目的是什么?——又遇到了这个不可解的“老大难”问题。它永远会纠缠住我们不放手,一代人接着下一代人。

今天问不完,留给后人问。

若是去问地球为什么要忠心耿耿、爱岗敬业、四五十亿年如一日去绕太阳公转也自转,地球又能说什么呢?

地球说不出,能指望地球上的所有居民(人、牛、马、乌鸦、野鸭、白嘴鹤……)能说什么吗?

但为了活下去,并活得有滋有味,生机勃勃,人又要找出一个自圆其说的活着的目标和意义。

2009年6月国外杂志有篇文章说,医学科学家的研究表明,追求人生目标的老年人死亡率较低。或者说,拥有明确人生目标的老年人,并将自己的“强力意志”集中在该目标上,其死亡率比无所事事的老人要低。

图17 这是地球上的万古不语的高原荒漠。

久久待在这里,我们的人脑肯定会追问:在茫茫宇宙时空,地球之旅(公转也自转)有最终目标和意义吗?

那么人生之旅呢?

1998年初秋,我曾在海拔4000米的滇西北高原仰观俯察过那里的天和地。我暗自追问过这几个“老大难”哲学问题。我的心胸有股浩然之气或天地有正气弥漫。

这不仅会延长老人的寿命,而且能大大提高其生命质量。

我确信这一结论,他对青年人和壮年人同样适用。

是的,“人生天地之间”要认定人生有意义、有目标和有价值。即便是没有,也要设法杜撰出一个来!

十六

李白是我国农耕文明产生出来的最伟大、进行世界哲学思考的内省诗人。他极深刻地解释过“人生天地之间”的根本处境。在做出解释的时候,他还联系到时间,一并加以考虑、观照: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

图18 哲学家、艺术家和科学家同普通人的区别是,他们清晰地意识到了这条链接:

人生于天地间→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

他们用自己的“强力意志”和原创性的作品去冲决“生老病死”构筑的大牢笼,求得自由和解脱。

比如,数学家用了一个简明的符号去表征“无穷”,令人拍案叫绝:

n+1

其中n为任意大的正整数。比如,你认为100亿这个数目很大很大了。其实,我只要在它后面加上1,便能得出一个更大的数。可见,n+1这个看似很简洁的符号具有多么大的威力!

所以说,数学通神。数学的最高境界和本质是自由。——这是人生于天地间最纯粹的一种自由。这才是数学哲学的第一原理。

在整个东西方文学和哲学文献中,这都是最伟大的命题之一。我指的是境界高度和涵盖面,还有它的哲学深度及其姿态、气势和架势。

在先前我的好几本著作中,都曾提到过它。这次重提,是不是重复了?

不!老实说,关于李白这个“19字哲学命题”(其实只有16字)我可以写本25万字的专著也不算多,不算啰嗦,不算重复。将它作详尽展开,的确有必要写本书。

在这里,我只想指出以下三点:

第一,“天地”为空间(Space), “光阴”为时间(Time)。两者垂直交叉构成了一个直角坐标系。而“万物之逆旅”和“百代之过客”均为事件。它们发生在坐标系内。

所谓世界,无非是发生在时空坐标内的所有大小事件的总和。

李白不知道解析几何学,但他依靠哲学直觉提出的“十九字世界哲学命题”却像张疏而不漏的大网把一切的一切都一网打尽。(李白死后将近一千年伟大的笛卡尔才出生。)

第二,在时空坐标内,人生之旅是逆旅,万物(大雁、野山羊、野兔、野鸡、山雀、草原狼……)之旅,同样是逆旅。

“旅”不是旅店、客栈,不是名词,是动词。有个唐诗英译本,也把“旅”字译成“旅馆”(Hotel)。我不同意。

十多年前,复旦大学有位中文系老教授批评我的观点,赞成“旅馆”。

今天,我仍然坚持我的解释。作为一个动词的“旅”比名词的“旅”要生动得多,也合情合理。住旅馆(旅店、客栈),舒舒服服,有热水澡洗,一日三餐。——人生之旅,哪有这等好事?

动词“旅”是一连串的动作,天刚蒙蒙亮,门外马嘶人起,又要上路。跋山涉水,艰难险阻,酷暑严寒,山体滑坡,才是一个“逆”字。逆风千里,饥寒交迫;伤寒、霍乱,洪水和地震时有发生,才是一个“逆”字。

1998年我在滇西北高原踏察过一段茶马古道,对“逆旅”有了较具体的体验,成了我一生一笔宝贵的财富。

云南、四川的马、骡和驴吃苦耐劳,驮着货物,走在险峻的羊肠小道上,下面便是深万丈的大峡谷,一不小心,人和马掉下去,粉身碎骨的悲剧时有发生。当年的马帮人生之旅才是逆旅。

李白一生在大江南北游历过。在他笔下出现“逆旅”这个术语既符合逻辑,也是沉甸甸的。

图19 古代的驿道。

人生之旅即逆风千里。我踏察过云南(滇)西北的一段茶马古道,比这狭窄得多,险峻得多,给人九死一生之感。——这处境、情景是人生之旅的缩影和写照。我忘不了!

明代《金瓶梅词话》有言:“人生世上风波险,一日风波十二时。”

这说明“逆旅”的险要程度。

其实一部人类文明史就是一部疾病(瘟疫)史、饥饿史、战争史和自然灾害史。

天灾人祸构成了“逆旅”的核心内容。

也许人的内界——精神上的“烦”、“忧”和“累”更为苦难、沉重、不堪忍受!

古人说: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有苦说不出,也是“逆旅”的内涵。

作为一个“哲学的我”,李白手中握有一张特大的大网,他企图捕获“万物”,将“万物”一网打尽。

野生动物生命之旅同样是“逆旅”。

我有六年放羊的经历。我想谈几句“无母孤羔”的苦难和悲剧。

羔羊是指从生出至断奶(一般四个月)的羊羔。小羊羔出生,是“羊生于天地间”。它同人是平等的。

羔羊出生后,要让它吃上初乳。因为初乳有丰富的蛋白质(17%~23%)、脂肪(9%~16%)和矿物质,特别是抗体。——这些成分是上帝大自然或大自然上帝的部署、设计和安排,也是亲爱的、万能的上帝一手编剧和导演的结果。母羊初乳对增强羔羊体质、抵抗疾病和排出胎粪等均具有重要功能。因此要尽量早吃、多吃母羊的初乳。

但天有不测风云。意外发生了!(这才是“逆”字的含义。)

产羔母羊突然死亡!这样它的孩子便成了“无母孤羔”。

缺奶羔羊面临着死亡威胁。作为牧羊人,我就碰到过这种灾难。小羔羊从出生到丧母只有15天。我找不到保姆羊,只好喂它玉米糊。因它缺乏消化玉米(淀粉)的酶而引起腹泻。没有几天,小羊羔夭折了!

它的生命之旅(生于天地之间)仅20天。上帝给它开了一个大玩笑。

最后我把它埋了,用了一小块岩石为它立了一个墓碑作为标记。那天黄昏,残阳如血,鸦噪暮色,我在碑前站了很久。

其实在我的头脑里已经把李白的那个“19字世界哲学命题”镌刻在碑石上。

小羊羔仅有20天的寿命,这才是匆匆来又匆匆去,为啥?

这才是“逆旅”,才是“过客”。

千万年来,产妇死在床上,几天后婴儿也随母亲踏上归路。这种例子不在少数。

图20 在天地之间,最最可爱,招人怜爱的小动物莫过于出生后仅三五天的小羔羊。它吃母乳的姿势引起了我的注意。因乳头低矮,小羔羊的两条前腿要下跪才能吃到母乳。

古人用一个绝妙的术语概括了这自然现象,并赋予它人间伦理学的含义:羊有跪乳之恩。

在这个世界上,小鸡、小鸭、小牛、小马和小猪……是最可爱的。但是最最可爱的当推刚出生只有三五天的小羔羊。一身雪白的羊毛,尤其是它的咩咩叫声,准会摧人顿起怜爱之心。

从人工圈养的绵羊、山羊“生命之旅”,可以推测自然界野生羊(包括野羚羊)的艰难度日。其中包括遇上干旱。饥饿和疾病的折磨是一切野生动物“逆旅”的组成要素。破伤风对母羊和新生羔羊都是一大威胁。潮湿寒冷和贼风袭击对小羊羔都可以构成“生死坎”。

把“万物之逆旅”做详尽展开,可以写本25万字的、惊心动魄的专著。李白笔下仅5个汉字,非常概括、凝练。

第三,过客。

从国王到乞丐,都是匆匆过客,这又是李白的五个汉字高度概括。

即便是你活到120岁,相对于天长地久,也是“过客”。“过客”是我们生于天地间的命中注定。

天地之间的动物自然寿命(天寿)都是大自然上帝或上帝大自然一手制定、安排和导演的。

“二战”前后,中国人的平均寿命仅三四十岁。

我祖父活了52岁,祖母38岁;外祖父36岁,外祖母53岁。

我母亲共生育了九个孩子,夭折了五个,剩下四个。

这还不是“过客”?

19世纪末,日本人的平均寿命:男42.8岁;女44.3岁。今天为82岁,世界第一。

1900年美国人的平均寿命为48岁。

这还不是匆匆过客?

在我国古诗词中,感慨生命脆弱且短暂的句子特别多,揪心揪肺,又是无可奈何,显得根本性的无助。

李白的诗句“悲来乎,悲来乎……死生一度人皆有”的句子尤其震撼人心。在《拟古》一诗中,李白再次吟唱:“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

此处的“逆旅”同样是逆风千里,一路艰难险阻,跌跌撞撞,九死一生。

图21 从“人生天地之间”这句感叹引出了、养育了、玉成了一个“哲学的我”。

在林中小道、湖边、山坡和山谷漫步,思索人类的历史及其命运,探究人类文明之旅的轨迹,对“哲学的我”是种最高、最纯正的享受。有各种各样的享受。思考哲学问题也是其中一种,而且是最高的,又不花一分钱。

图22 古今中外,大科学家、大艺术家和大哲学家当他们意识到“人生天地之间”这种根本的处境,内心便充满着一种根本性的苦闷、悲愤或壮烈,总想用创作去发泄,求解脱、舒展和自由。

唐代陈子昂总是以博大、幽深和渺远的胸怀,注视着天地时空无限的大框架,把个人的生存提升为一个大写的我,“哲学的我”,去观照一切:“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哭,哲学的哭,落心泪,是与生俱来的大愤懑的发泄。

古时的“归”字和“鬼”字是同一个字。

李白的人生观是悲观主义。

其实,人生之旅,欢乐、幸福的时刻也有。也许,生命原就是一件十分奇妙的编织物:

经线是痛苦,纬线是欢乐。若是抽掉了经线,纬线又怎能成立?

看来,本书的主题是把以下这条链接作些哲学化,并予以展开:

人生天地之间→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

从中我也实事求是,随时指出生命的欢乐和幸福。

十七

我撰写这部书的动机是想告诉读者,世界上有多种安慰,其中还有种“哲学的安慰”。

哲学不应闭封自守在书斋里。它理应走出书斋,成为大众哲学,成为大众脚前的灯和大众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