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渔事

捕鱼和狩猎一样,大概是人类最早的生产方式,创造出最古老的文明。在中国至少可以上溯到六千年以前的良渚文化,出土的玉器、陶器上都有鱼形的纹饰。道家信仰中的太极图,是以黑白相交的两条变形鱼来概括对于宇宙的基本看法。西南少数民族的铜鼓铭文中,也有不少鱼的图案。特别有意思的是,断发文身的人竞渡的场面。他们驾的龙舟很小,而鱼却很大,在散点透视的平面构图中,船仿佛是在鱼群中穿行。而且,就是在生态环保的意识普及到全球的今天,越来越严格的禁止使打猎几乎成为犯罪行为,而基本退出人类的生产范围,捕鱼的活动却一直延续下来。尽管工具和方法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仍然是人类重要的活动内容。可以说捕鱼是人类贯穿古今的一项重要生产方式,和人类的生活有着密切的关系。所以无论中外,各种各样的文学艺术多取材于捕鱼。已故的中国名作家汪曾祺,在《故乡人》中,有一篇即是《打鱼的》,详细地记载了故乡捕鱼的方法。海明威的《老人与海》更是经典的叙述,因为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而名扬全球。那个独自架着一只小船在海里钓鱼的老人,紧紧抓牢绳索与风暴和鲨鱼搏斗,不知道感动了多少人。虽然最终得到的只是一条鱼骨,但生存的顽强却寄托了现代人对于生命价值的独特理解。据说故事是海明威听来的,但关于捕鱼的大量细节却好像出自行家里手。始知人可以独自驾船在海里捕鱼,我也是得自海明威的著作。

在中国古代,捕鱼的知识非常丰富,保留在大量的古汉语词汇中。比如捕鱼的工具,最通常是用网,《诗经・新台》有“渔网之设,鸿则离之。”而且,至今仍然如此。记得幼年的时候,院子里的小伙伴儿经常玩儿的一个游戏就是模仿用网打鱼的情景。两个大一点的孩子高举着搭起来的手,象征着渔网。一群小孩子后面的拉着前一个人的衣服后摆,转着圈鱼贯着从“渔网”下钻过去。所有的人齐声唱着一首歌谣:一网不捞鱼,两网去赶集,三网捞一条小尾巴鱼。“小尾巴”一词可以任意地无穷反复,全凭“渔网”的好恶。歌谣完结的时候,两个大孩子的手臂落下来,被扣住的那个孩子就是落网的鱼。游戏重新开始,虽然简单却有不尽的乐趣。由此也可以看出,用网打鱼的活动反映在民间文化的形态中。不仅如此,中国古代对于渔网有着详细的分类,大的渔网称罛,小的渔网叫罜䍡,用竹竿支架的渔网为罾,捕捉小鱼的细眼网名罭,兼能捕鸟的网是罨,罟则是所有网的总称。由用网捕鱼的基本方法推及其他,所有捕鱼的方法几乎都有相关的语义联想。古代的网大概是用麻或丝的绳编织的,但是一些用竹子做的渔具也用相同的偏旁,比如罩最原始的语义是捕鱼的竹笼。不仅如此,其他的捕鱼方法也都冠以同一个字头。比如,罧是积柴在水中取鱼,先将柴草放入水底,然后敲击船帮,鱼因恐惧而钻进水下的柴草中,然后捞取柴草得到藏在里面的鱼。这种捕鱼的方法大概已经失传,我走过很多地方也没有遇到过。又比如,《辞海》里说明是古代夹鱼的工具,但是如何夹则没有说明。但是罱的本字,夹鱼大约和罱河泥的方法相近。钱戟《罱泥》诗:“两竹分手握,力与河底争。……罱如蚬壳闭……”,幸运时便能夹到鱼。罶的注释更简略,只说是古代的渔具,材料和方法都无记载。现代捕鱼的词汇则更繁杂,多数是以不同的动词和鱼组成动宾词组,比如钓鱼、淘鱼、摸鱼、拦鱼、捞鱼,等等。这些动词不专门用于捕鱼,因此也没有古代相关字的同一偏旁。而且获得鱼的方法除了捕之外,还包括人工养殖。捕鱼的智慧则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扩展到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成为贬义,“渔”又指涉所有谋取不正当的利益,所谓“坐收渔人之利”。

在脱离了渔网捕鱼之后,在所有的捕鱼方式中,钓鱼的方式最古老也最普遍。城市里的工薪阶层,双休日的时候,到人工挖掘的鱼塘去钓养殖的鱼,是休闲的重要方式。与其说这是一种生产方式,不如说是一种精神的调节。钓鱼的这一特殊意义,也是从古延续至今,在古代渔、樵并列代表归隐的主要方式,是传统士大夫阶级推崇的至高文化境界。无论是神话中的姜太公,还是历史人物严子陵,都是以在山野垂钓的方式远离政治纷争,避祸于乱世,获得精神的独立与逍遥。从柳宗元的名句“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到清代王士祯的“一人独钓一江秋”,都寄托了遗世独立的精神与天人合一的完美境界。而只以一个渔字而能概括所有捕鱼的方式,也只有汉语才有这样丰富的简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