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带一路”所处的时代与世界

利坚大学教授阿米塔·阿查亚

“后美国时代”的世界秩序将会怎样？

时间：2016年12月18日

特朗普就任美国总统后，美国的霸权将走向何方？特朗普时代的全球地缘格局将有何变化？“后美国时代”的世界秩序将会怎样？

带着这些问题，记者王琳专访了美利坚大学国际事务学院国际关系学教授阿米塔·阿查亚（Amitav Acharya）。

阿查亚认为，特朗普的当选将加剧美国霸权之下世界秩序的衰落，但未必是美国的衰落。特朗普的当选更多是所谓自由主义秩序结束的结果而不是原因，美国主导的世界秩序的衰落来源于美国国内政治的内部失败。英国脱欧也是从欧盟内部挑战欧盟机制。

阿查亚同时强调，特朗普的当选不仅有损美国的软实力和国际形象，引发美国国内政治更多的不确定性和混乱，还将给全球带来不确定性。

阿查亚认为，在多元化的世界秩序中，中国和印度将会拥有更多的话语权和角色，尽管有太多不确定因素，但中印仍有成为世界第一和第二大经济体的可能。中国、印度和其他所有新兴国家要一起合作，尝试努力度过这个（特朗普）时期，在属于中印等新兴经济体的时机到来之前，应该尽可能更多地提升实力。

中印对全球化乐见其成

王琳：过去一年（2016年），发生了英国脱欧和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等出乎意料的事件。这些事件是否推动了您强调的“美国世界秩序的终结”？

阿查亚：当然是的。我对欧盟持批评态度，欧盟将自身看作其他地区合作的榜样，比如东盟和非盟都应遵循欧盟模式，但是这种模式并不适用于这些地区，有太多的条款限制，有对主权的侵犯，所以不同地区应遵循不同的模式。英国脱欧，对欧盟来说是内部的一次巨变，因为英国不喜欢那些条款，如果英国和欧洲国家都不喜欢这些条款，亚洲和非洲又为什么要遵循欧盟的模式呢？所以我的观点被英国脱欧证实了，我没有预测英国脱欧，我并不会做过多预测，但这与我的多元化世界秩序观点相一致。

特朗普的出现并不是自由主义秩序结束的原因，而是结果。而这一结果源于美国国内政治的失败。人们给特朗普投票是因为不喜欢现在的秩序，所以不能说特朗普是要挑战现在的秩序，事实上现在的秩序已经从内部被挑战了，人们认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我认为自由主义秩序的思想，或者说美国治下的秩序及其主要组成部分，比如自由贸易，对民主的推广，以及美国建立的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银行，被削弱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和以前不同的是，现在这些国家的人民开始意识到这件事了。

以前人们说，美国世界秩序将会被中国和印度挑战，但现在看到，正是欧洲和美国内部的人们对美国统治下的世界秩序发起了挑战，这是新的认知发展。我们现在看到，中国和印度在出面维护这种秩序，不希望太快发生太多的变故，因此中国和印度支持全球贸易，中印对全球化乐见其成。而美国和英国的公众则不是。这是一个非常讽刺的现象。

我们从未像今天这样被联系在一起。如果说我们现在是回到19世纪的多极化，也许你可以重新激活美国的统治，就像特朗普宣称的那样，但我认为这不可能。我认为我们在去往一个从来没有人预料到的境地，这是一个非常不确定、不可预料的世界。

王琳：您对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有何担忧？

阿查亚：首先，我担心美国的软实力和国际形势。如果特朗普实施针对移民等的政策，会非常大地改变美国的国内政策，美国国内甚至可能发生冲突，会让美国看起来不够包容，会损害美国的软实力和形象。

其次，这一届内阁中有一些是超级富豪，有时候可能有好结果，会带来一些改变，但是如果他们没有经验，且因为自己是富人所以会做一些对富人有利的事，那么美国穷人会遭受什么？美国有非常多的穷人。这让我忧虑。

接下来的四年，美国的国内政治可能不会特别平静，会经历一段充满不确定性和混乱的时期。特朗普可能会撤销奥巴马医疗改革，奥巴马任内的很多期待并没有完成。让我们期望在美国的制衡原则下，特朗普不会实行那些引起争议的政策。即使有制衡原则，我们仍要准备好面对许多来自国会和媒体的对抗与反对。

“一带一路”是一个基础设施倡议

王琳：有人认为特朗普当选总统美国会受损，中国等国家将受益。您认同这一观点吗？特朗普会对国际政治经济秩序产生哪些外溢影响？

阿查亚：我认为这种说法过于乐观，也言之过早，将问题简单化了。

特朗普的当选造成了许多不确定性，未来的情况将取决于他的政策。如果他削弱了贸易（并不只是和中国的贸易，还包括全球性贸易），这将是中国的损失。如果特朗普挑战国际制度和规则，我想这也是中国的损失。如果特朗普两者都做了，这一定会是中国政策制定者更加迫在眉睫的忧虑。如果特朗普改变了“一个中国”政策，如果特朗普直接在中国南海对中国发起袭击，中国应该怎么回应呢？回应需要许多的资源，资金和精力都是有成本的，这会对中国的权力产生负面影响。最重要的是，中国仍然是一个发展中国家，如果直接陷入和美国的对抗，这对中国是很不利的。

这取决于特朗普做了什么，不仅仅是看他对中国做什么，还要看他对中国的邻居做了什么。中国也许可以在某种程度上获益，但也会惹上很多麻烦。我认为中国意识到这一点很重要。如果特朗普破坏了美日关系，韩国和日本可能会被诱使走向核武器的开发，而日韩拥有核武器，也不符合中国的利益，因为这会中和掉中国的优势。印度用核武器是一回事，而日韩则是另一回事，所以这不符合中国的利益。而且，中国不希望朝鲜成为核武器大国，但如果日韩都要研发核武器的话，就会很难制止朝鲜保存其核武器。所以我认为不能简单地说，美国的危机就是中国的获益。

有人认为中国能从与美国的贸易中受益，因为中国对美国保持着贸易顺差。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TPP）将被取消，有些人认为中国会从中受益，TPP的取消会利于其他贸易安排，比如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RCEP），但RCEP并不是中国主导的贸易协定，还有日本和印度，RCEP的第一大问题是印度而不是美国，而要想就此进行谈判十分不易。同时，中国提出的“一带一路”并不是一个贸易倡议，而是一个基础设施倡议，虽然这个更在中国的掌握之中，但还不能取代现在一般的自由贸易协定。

印度并不能改变世界，印度也不想摧毁现在的世界秩序。如果特朗普当选以及他的政策对中国有利，那么印度会对此非常紧张。有些人认为特朗普会对印度表示友好，但他最近展现出的亲巴基斯坦的姿态引发了一些争议，比如与巴基斯坦总理通电话。这让印度非常不高兴。奥巴马执政时期美印关系更加紧密。这可能是特朗普缺乏经验，也可能只是象征性的。所以我们要再进一步观察特朗普任期内的政策影响，但2017年肯定是充满不确定的阶段。

所以有时候一些国家认为可以从特朗普当选中获益是忽视了简单的逻辑。我认为各方应该对此保持谨慎。中国、印度和其他所有新兴国家要一起合作，尝试努力度过这个时期，在属于中印等新兴经济体的时机到来之前，应该尽可能更多地提升实力。

特朗普或将延续军事上的“亚太再平衡”

王琳：特朗普将实行什么样的亚太战略？

阿查亚：特朗普表示他将要取消TPP，而这正是奥巴马政策的主要组成部分，是奥巴马“亚太再平衡”战略的具体体现。如果TPP行不通，美国可能会与更多亚太地区国家签署双边贸易协议。特朗普任内，美国将在亚太地区进驻更强大的军队，特朗普可能会延续奥巴马在军事意义上的“亚太再平衡”战略。但真正关键的是他会对美国的盟友采取什么态度。特朗普是会重申与日本、韩国的承诺，为这些联盟提供足够的安全感，还是会说“你们要么花更多的钱，否则将不会得到我的保护”来削弱联盟关系？现在我不知道这会不会发生，一旦发生，就会看到一个完全不同的安全局势。我并不是说美国的盟友正在重新稳定，因为中国和日本之间也有一些问题。但问题是，如果你消除了这个联盟，却不建立一个新的多边结构来取代，你就会发现区域中的一些国家，比如韩国，会花更多钱在防御和核武器上。

我觉得需要改变亚太的结构，从联盟到多边组织。如果确定要做，必须给亚太地区足够的时间建立相关的组织与制度，但是现在并没有。所以，如果突然在这个区域中解散这些联盟或者削弱他们，这些国家就会感到紧张，再加上中国崛起，这会在亚太地区生出许多不确定性和反复无常。

我认为另一个改变是特朗普不会对东盟保持非常紧密关系。东盟是奥巴马最喜欢的机制，他偏爱东盟也因为他在印度尼西亚度过他的童年。但是我对亚太地区继续以东盟为中心不抱太大期望，我们可以看到东盟内部已经开始腐蚀，从内部开始变弱。特朗普可能想和一些地区或国家建立比较亲密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