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翰堂从巡抚衙门完事,已是下午。离晚饭时间还长,便直接回了桔园。这两日如此应酬,头昏脑涨,又倍感压力。看到王意如,径直拉起王意如进了卧房。
事毕王意如边穿衣服边对张翰堂说道:“上午王敏之来找过你,我说你在公馆。他没说什么就走了,留他吃中饭也不吃。”
张翰堂问道:“没说什么事?”
王意如说道:“没有。”
张翰堂接着说道:“他如果有事,还会来的。下回有人再来,记得务必问清楚来人有何事。即便我不在,也好安排。月牙湖工地上,工匠越来越多,你要有时间,就做些吃的慰劳慰劳。我下次安排姜梦翎与工匠说,过年也不停工,过年的红包,节礼,你也要给匠人们备好。兴工动土,千万要和气,不要弄出不吉、不洁的事来!”
王意如娇媚地挽住张翰堂的脖子,送去一个香吻:“知道了。”
张翰堂捏住王意如的下巴,边吻边说道:“去了工地,像木工班,砌工班的班主,有必要就请到桔园来,好好招待一番。将来若要赶工期,少不了他们出力!”
王意如被张翰堂弄得娇喘连连,饥不可耐,想伸手再去褪张翰堂的衣物,却被张翰堂轻轻推开了:“我今晚还得去公馆,明日,再来陪你。对了,你那两个表妹若方便,就请到桔园来。我有事与她们商议。”
王意如惊讶看着张翰堂,脸上又有些醋意:“你看上她们了?”
张翰堂笑道:“看上了又说何?还怕她们不愿答应不成?好了好了,天天被你这么喂,哪还有余粮去找别的女人?”
王意如嘟了嘟嘴:“这还差不多。说吧,找她们什么事?”
张翰堂压低了声音:“知道白沙楼吗?我们建的月牙湖,比白沙楼还要大一圈。你想想,里面得有多少姑娘?”
王意如瞪大了眼睛:“不是建府邸?你是说,是要建一个比白沙楼还要大的酒楼?姑娘、奴婢,加起来不得要两三百?我那两个妹妹,就凭她俩,能办妥这事?”
张翰堂回道:“办不到,才请她们来商议!粗看去,她们也是老江湖,说不定有一些办法。好了,不陪你多说了,得走了。记得有空,接她们来住几天。”
张公馆依然热闹,到底是张翰旗张翰章回来了。张翰旗是外面热闹,毕竟在外办学,来找张翰旗的人连晚饭时间都穿梭不停;张翰章是公馆内热闹,带着四位夫人,每位夫人还都带着儿女,仆从。广州来的贵妇不讲那些礼节,在公馆内大呼小叫,叽里呱啦又没几个人听得懂。乡里有老话,说一个女人絮叨起来,就是五百鸭子。这里有四个女人,就是两千只鸭子,可想而知在公馆内有多闹腾。平日里的公馆,气氛是相当压抑的,规矩又多,这便是张翰堂不太愿意在公馆安排公事的原因。桔园,才是张翰堂的天堂。
张翰旗话不多,外人看来文质彬彬,哪怕是在与程家父子席上,也是内敛沉稳,惜字如金。这让张翰堂凭空多了几分好奇。好在公馆并无禁地,任何房间张家兄弟都能出入自由。踱着踱着,不觉到了张翰旗会客厅的房门外。透过虚掩的门,只见张翰旗眉飞色舞,情绪高涨,仔细一听,说的都是家国大事,甚至还有一些大逆不道撺掇谋反的话语。再一细听,张翰堂听得浑身冷汗!翰旗说的,与当初何先生在赴浙船上讲授的,高度一致。张翰堂摸了一下自己脑后的辫子,突然觉得有些多余。
听了一会,不觉天已黑,外面又冷,张翰堂就去了饭厅。还没开饭,姜梦翎就慌慌张张跑来,把张翰堂拉到一边:“生了!我夫人生了!生了个儿子!”
张翰堂一脸惊讶,高兴地说道:“你说敦秀夫人,生了?母子可平安?”
姜梦翎微笑着回道:“平安平安!生了六个时辰,生了高兴,第一时间来告诉你。”
张翰堂拉起姜梦翎的手:“走,看看去。”说罢又想起什么,回到房中左看右看,不知挑选什么当作见面礼,便取了五十两纹银,看到书案上一本嘉靖刻本的《解字说文》,随手取了红绸包好。
再见到姜梦翎时,张翰堂笑着说道:“家里有这种喜事,也不见你说过一次,生了才告诉我,你说你,应该不应该?”
姜梦翎不好意思地说道:“刚有的时候,算了八字,怕保不住,就谁都没说。现在生了,又是足月生产,想必无忧,才敢出来报喜!”
二人到达姜梦翎租住的院子,屋内也很是热闹。姜老先生正抱着婴儿,走近一看,婴儿已经睡着,看着非常像姜梦翎。姜老先生做了个屋里请,小声说话的手势。说话间将婴儿转手,让边上的妇人抱着。姜老先生老来得子,生姜梦翎时已快五十岁。当年王素春父亲给姜老先生做媒时,姜母足足小了快二十岁。正是看在姜梦翎乃独子,便早早完成婚事。不到两年,就抱上了孙子,深感自己安排得精明。
进到里间,接生婆还没走,正陪着敦秀夫人。敦秀夫人面无血色,看上去就是筋疲力竭。张翰堂知道敦秀夫人需要的是休息,简单客套了几句,放下东西就退出去了。
到了堂屋,姜老先生已经上好了茶,摆好了瓜果。知道姜梦翎张翰堂还没吃晚饭,已安排厨房在准备。姜老先生招呼张翰堂喝茶道:“我学生送的沩山茶,尝尝。”
张翰堂闻了闻,果然清香扑鼻。即便是新茶,至今也半年有余,看上去却还泛着茶绿,似是刚采下不久。喝了一口,果然讲究:“老师,这是密印寺后山那几株老树的春茶吧?”
姜老先生笑道:“小小年纪,懂得不少。”
张翰堂自觉班门弄斧,错开话题道:“不小了不小了,梦翎都当爹了!我知道那几棵茶树,是经常逃您的课,翻进寺里看和尚念经去了。次次回来都被您罚抄三四个时辰课文,抄得都想出家了!”
姜老先生被张翰堂逗得大笑不止:“你说你,但凡用点功,何愁不能上榜?还有,今后不必称我为老师了!叫我伯伯便可。我已经不教书了,听梦翎说了你好多事,后生可畏,此后恐是要你教我!”
张翰堂慌忙摆手:“老师,哦,伯伯,千万别这样说。伯伯教子有方,是我占了梦翎的便宜。梦翎才是真正能统全局的高手,掌管外务,相宜得体;处理内务,井井有条。对了,伯伯,小娃娃取名字了吗?”
姜老先生笑道:“按五行八字和族中辈分,想取名姜毓琥。王旁的虎。还没与梦翎说,还不知道他同意不同意,儿子是他的!”
张翰堂也笑了:“有什么不同意的,是他儿子,更是您的长孙!他不同意?他不同意我罚他上船,做装卸工去!”
两人正说笑间,姜梦翎端着饭菜进来:“罚谁做装卸工呢?”
爷两一听姜梦翎如此问,笑得更大声了。张翰堂收住了笑:“伯伯连小伢子的名字都取好了,叫毓琥,琥珀的琥。”
姜梦翎一拍手,道:“这名字好哇,这名字吉利,不久就会用上琥珀的珀字。父亲只有我这么一个儿子,搞得我从小天天跟你玩,也不学好。我得下饺子似的,下一串。以后我和敦秀负责生,父亲您就负责取名字!”
姜老先生一听姜梦翎如此说,便对着张翰堂说道:“生意的事,你就多使唤梦翎。工钱别给他,直接给敦秀。对了,你父亲身体怎么样?好久没去拜访了。听说你正筹办自己的婚事,时间定了吗?”
张翰堂说道:“父亲身体尚好。日子定了,定在正月初八。伯伯务必赏光亲临。”
姜老先生笑道:“那是一定!”
张翰堂在姜梦翎家吃过晚饭,待了一会,回了张公馆。回到张公馆,兄弟三人皆在张老先生房间,准备婚事请柬。看到张翰堂回来,张翰初起身拉住张翰堂往里走,坐下。张老先生和齐总管仍在照着名单写请柬,案上已经摆了厚厚的几摞。看到张翰堂,放下笔:“只有二十余日,便要迎娶少蓁姑娘。这些请柬你们兄弟四人务必年前送完。程府醴陵的亲属,昨晚少麟送来了名单,翰书不在,翰旗你就是长兄,还是得你亲自去一趟以示隆重。官步乡中,就交由翰章你去,多少年没回来了,顺便去拜访拜访族中的长辈。如果梁家兄弟在乡里,翰章,务必亲自登门,礼品要备足。本来计划你们兄弟几人,年前都回去一趟,时间恐怕来不及,那就年后再回,顺道拜年。巡抚衙门我亲自去,其他各级衙门,长沙府,宝庆府,湘潭府,郴州府,常德府,就翰初去吧,毕竟只有你仍食着皇禄。长沙城中故交,翰堂,让齐总管,王掌柜亲自领你去,将来要打交道的地方多,正好去认识认识。省外的来不了的,就都拍电报吧。”
兄弟四人起立鞠了个躬。张翰章笑着说道:“明日物资回来,父亲,我意先屯码头仓库。可是,按照您的这些请柬,得几百桌,这酒席如何办呢?公馆门前坪小,届时车、马、轿众多,如何又摆得下!”
张老先生沉思片刻:“白沙楼满是污秽,酒席我本不愿去那办。若无他处,那就定那吧。包场事宜,我先致信,你去处理。”
张翰章也思考片刻:“父亲,您看可否这样,兵分三处,公馆为主,其他两处为辅。公馆四十余间房,席开一百桌压力不大,重要宾客需要留宿也方便。白沙楼包场三层,一百桌自不在话下。其余另择他处。请柬上直接注明去处。送请柬之时同时做好说明。听翰初说,翰堂立了一处小宅,此处亦可作为同辈聚会之所,私邸待客,历来也是尊荣之法,想方设法安排个四五十桌。如此一来,宾客再多,也能安排。”
张老先生眼前一亮:“你们看,如何?”
张翰堂小声问道:“可行是可行,如何敬酒?拜堂之后我与少蓁如何分身?依三哥所言,一两个时辰内要奔赴三四处,如何来得及?”
张翰章连忙摆手:“老五多虑了,重要宾客势必在两处,一处公馆,一处白沙楼。公馆可在午时前开席,父亲在公馆招待,正午时赶到白沙楼便可。其余他处,我与四弟一处,届时请何先生来,与二哥一处,负责招待,不过需父亲安排家中有名望的叔伯同往。众宾客定然也能体谅。”
张翰旗张翰初一听,到底主掌广州事务多年,安排起事来相当灵活得体。连连点头。张老先生一看几兄弟都认同张翰章的方案,便对齐总管说道:“就照翰章说的办,一会我将请柬分一分,地方你们去安排。”
张翰堂突然想起月牙湖的事,觉得应该汇报一下,便接着说道:“父亲,月牙湖工地已经在动工了,过年都不放假。此前替程家置办宅邸,少麟送来银票六万余两,我实花费不到一万五千两。运回的粮谷,布匹,盐,除去出借的,到开春应该能结余八九万两。梁家粮库被烧,卸在他们武昌总仓的七千担粮,两千匹布,一千担盐,若烧粮之事怪罪于我,或今年结不回货款。总的来看,到开春,我或许现银缺口在十万两上下。”
张翰章哈哈笑道:“老五,这等小事就不必报告父亲了。明天你去找你大嫂,她会帮你安排的。大嫂不帮你,你就跟二嫂三嫂四嫂说。”
张老先生佯怒道:“翰章你说的什么话。张家爷们的事,要翰堂去问女人!你不能做主?你不能做主就回来,待广州做什么!”
张翰章嘿嘿笑道:“父亲父亲,我待广州习惯了。好了好了,不逗老五了。宅邸只管建,就当我再送你十六颗珠子了。”
张老先生听张翰章如此一说,露出了笑容。张翰堂心里一紧,原来张翰章送程家的珍珠,足足值十万两!嘴上连连应承:“谢谢三哥。”
张老先生正了正身:“既然说到这,翰旗,你的所作所为,为父皆在眼里,平日不说,今日当着你兄弟们的面,只说一次:外面不三不四的人少结交一些。翰堂婚事,万不能生乱。来者不乏地方大员,丑话说在前,若再生出行刺之事,张家可就命悬一线,谁都保不了你!也保不了我!”
四兄弟听得张老先生如此说,都正了正身。张翰堂首先反应过来:“父亲,刘敬棠从杭州带回的五十府兵还没回去,所练两百名乡勇,正好能派上用场,父亲放心,若还不能保证安全,我请程少麟调动新军参与安保!”
张老先生摇了摇头:“驻防省城的三十五混成协,程少麟初来乍到,他调得动?福祸难料,万事皆要小心!你们兄弟可得齐心协力,谨慎从事。直到宾朋散尽!来者皆是客,大喜之日千万不要见血光!”
张翰旗面色涨红老脸:“国事家事有别,翰旗心中清楚。此前从不与你们说,正是为保家中安宁。既然父亲您提起了,孩儿多一句嘴:我的朋友,学生,身皆许国。所做之事,皆乃为四万万人争人格,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不少已经殉国牺牲。他们并非不三不四之辈,不少还是留洋归来,只为富民强国。恳请父亲不要羞辱他们。”
张老先生拍着桌子道:“放肆!这些话你在家里说说也就罢了!你回来才几天,公馆进过你房间的足足有八十六人!他们出去说去,你就是密谋造反!民没富成,国没强成,你就先进了张家祖坟了!所幸现任巡抚是右贤兄,换作他人,你能富几天民,强几天国?”
张翰旗脸憋得通红:“父亲!您早年入行伍,旧友故交出将入相皆成大员,独您不入潮流,为何?明说是不恋权位,其实本就是对朝廷失望!若非您成家早,有子嗣,换作如今,也会起身造……”
“反”字还未出口,张老先生狠狠拍了下桌子,摔了茶杯,碎了一地:“放肆!谁给你的胆子!这等话你再在家中说,我手刃了你!”
张翰章见状,连忙一边说着父亲息怒,一边将张翰旗往门外拉。
张翰旗同张翰章出了门,对着张翰章说道:“三弟不用拉我,亦不用劝我。四兄弟中,数我最穷。可与你在广州待了半年,我心中所想,想必你最清楚!待五弟成了婚,我便登报声明,不再进公馆半步。清廷不灭,鞑靼不除,我誓不归家!若有朝一日牵连家里,三弟,万望你多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