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夏)
晨光透过车窗洒进了车厢,温暖的光线悄悄唤醒了梦中的世界。车轮在铁轨上轻轻叩响,穿越了连绵不绝的风景。沈婷还在沉睡中,梦境中的她仿佛漂浮在一个无尽的温柔海洋里,身边是模糊而宁静的幻影。她的脸颊贴着枕头,轻柔的呼吸在空气中散开。
“婷婷,该起来了,一会儿要到站了。”孙继平的声音从她耳边传来,带着一丝轻柔的关切与急切。他轻轻叫醒了还在熟睡中的沈婷,那温暖的声音如同夏日的晨风,掠过她的耳畔。
在晨曦微弱的光线中,沈婷缓缓睁开了眼睛,脸上还带着未褪的睡意,梦境的余温尚未散去。她起身坐在床上,呆呆地望着窗外朦胧的光线,还未从昨日的疲惫中清醒过来。这是她第一次出远门,火车的旅途漫长而疲惫,十几个小时的颠簸仿佛一场无尽的考验。卧铺虽比硬座要强上许多,但那巴掌大的硬床与家里那宽大柔软的床铺比起来,还是有天壤之别的。
火车在轨道上悠悠地颤动着,沈婷也不由得跟随着车厢的节奏,摇摇晃晃地站立起来。她深吸一口气,脚步因疲倦而略显沉重,踉跄着向车厢尾部的洗手台走去。为了让自己稍微清醒一些,沈婷接过一捧凉水,迅速将其洒在脸上。冰凉的水珠沿着她的面颊滑落,带来一阵舒爽的清凉感,带走了些许昏沉和倦怠。
沈婷收拾完自己后,缓步走回自己的座位。刚一落座,孙继平那熟悉的声音便在耳畔响起,仿佛早已蓄势待发,话语如潮水般涌来,翻来覆去的都是那些琐碎的小事,譬如在学校要跟室友搞好关系啊,要认真学习啊,要吃饱穿暖啊,要经常给家里打电话啊什么的。最初,这些叮嘱如同晨风般轻柔,拂过沈婷的心间,带来片刻的温馨。然而,随着这些叮嘱的不断重复,沈婷逐渐感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疲惫。沈婷试图再耐心些,努力去体会那份来自关心的叮咛,可是不知不觉中,这种念经似的叨叨开始转变成了一种负担,甚至让她感到抗拒。沈婷微微皱起眉头,心中泛起一丝不耐,在她看来,孙继平这个人挺好,唯独有点操心过头,总喜欢插手别人的事。
孙继平算是沈婷的爸爸吧,说“算是”,是因为沈婷打小就是这么叫他的,但其实他跟沈婷并没有血缘关系。在沈婷六岁那年,她妈跟孙继平结婚了,自此,她便有了这么一个总爱操心的继父。
沈婷对第一次见到孙继平的情景依旧记忆犹新,那是在她妈妈工作的工厂里,一个繁忙而充满机械声的地方。妈妈总是忙得不可开交,常常将她托付给工厂里的会计,也就是那位名叫孙继平的叔叔。孙继平的口袋里,总是悄然藏着几颗糖果,像是为沈婷精心准备的小秘密。那些糖果的甜味不仅仅是在舌尖上化开,更在沈婷幼小的心灵深处,种下了一片温暖的花园。除了糖果,孙继平还会耐心地教她折各种各样的小动物,简单却充满趣味的折纸技巧让沈婷的眼睛中闪烁着好奇与崇拜的光芒。对于沈婷来说,孙继平不只是一个普通的大人,而是一个曾经带给她欢乐与惊喜的存在。
日子在时光的流转中轻轻展开,渐渐地,孙继平的身影在沈婷的生活里变得愈加显眼。那一天,温暖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洒在房间里,孙继平手中拿着一根五彩斑斓的棒棒糖,像一位温柔的魔法师般,在小沈婷面前轻轻晃动。他面带微笑,眼神中满是慈爱与期待,温声说道:“婷婷,以后我当你爸爸好不好?”
那时的沈婷,未知其意,她只是单纯地渴望着糖果的滋味,于是轻轻回应了一声“好”。自那以后,沈婷开始用稚嫩的声音称呼孙继平为“爸爸”,这个称谓如同一条无形的纽带,将她与这位原本陌生的长辈连接了起来。懂事之后,沈婷每每回想起这段往事,总觉得自己当初实在是没有骨气。怎么能为了一块糖,就那么轻易地认了别人做父亲呢?但转念一想,沈婷便又意识到,孙继平是否会成为她的父亲,这个问题她其实根本就没有决定权。对方只不过是出于礼貌的客套跟她问了这么一嘴,多少是带有一种社会性的客气而已。然而,有一点可以毫无疑问地确认,那便是,倘若她妈和孙叔是在沈婷现在这个年纪结婚,她绝对不会称呼孙继平为“爸爸”的。
关于她母亲与孙继平的婚礼,沈婷的记忆是模糊的。她记得的只是那天的喧闹声——一种弥漫在空气中的嘈杂与热烈。那天,家里突然涌入了许多陌生的面孔,个个笑容满面,洋溢着一种她难以理解的快乐。沈婷站在一旁,眼神中满是疑惑,不明白这些人为何而来,也不明白他们为何如此高兴。
沈婷轻声地问外婆,什么是“结婚”?外婆的脸上泛起了一抹淡淡的笑意,微微倾身,用她那温柔的声音解释道:“结婚啊,就是找个人,跟自己一起过日子。”
沈婷听着,心中泛起了一丝迷茫,继续问道:“为什么要再找一个人呢?妈妈不是有我们吗?”
“等婷婷长大了,就会明白的,”外婆目光温和地看着沈婷,继续说道:“除了家人,有时候,我们还需要爱人。”
“我才不要跟别人一起过日子呢,”小沈婷的声音稚嫩而决绝,“我只要跟外公外婆一起过。”
那个时候的沈婷,心中充满了困惑和不解。她无法明白,为什么妈妈需要再找个人来跟她过日子,她不是已经有了自己和外公外婆吗?她更无法理解的是,为什么妈妈在“结婚”之后,竟然选择与一个外人搬出去住,就这么把她丢在了外公外婆的身边。这种被抛弃的感觉,像一根无形的刺,深深地扎进了沈婷幼小的心里,让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对妈妈心生怨恨,连带着那个曾经令她感到亲切的孙叔叔,也在她的心中变得陌生而可憎。尽管沈婷渐渐地不如刚开始那般喜欢孙继平,但她对他的态度依然保持着一种平和,毕竟这些年来,这个人对她家人的关心是有目共睹的。
自从孙继平与沈婷的母亲步入婚姻的殿堂后不久,他们工作的工厂突然倒闭,随之而来的失业让他们的生活陷入了困境。孙继平凭借过硬的技术迅速重操旧业,找到了一份稳定的工作。然而,沈婷的母亲却因种种原因始终未能找到合适的岗位。最终,她决定与几位小姐妹一同南下,干起了小买卖。最初,沈婷的外公外婆对她独自外出做生意充满了担忧。他们心疼女儿在外的辛劳,更忧虑她的婚姻。在他们的印象中,沈云的感情历程一向波折,如今终于遇到一个理解她、关心她的人,他们害怕长期的两地分居会让这段感情化为泡影。这种担忧并非空穴来风,实际上,长期的分居让孙继平和沈云偶尔会发生争执。幸好,孙继平是个情绪极其稳定的人,他深知,既然无法改变现状,就只能接受它。他也曾考虑过与沈云一同南下,但最终因母亲的健康状况放弃了这个计划。除了自己年迈的母亲需要照料,他还要顾及沈云的家人,虽然不必时刻陪伴,但无论大小事务,他都希望能随叫随到。
孙继平是一个典型的老好人。他过得如何并不重要,真正让他在意的,是身边人的安稳与幸福。对于他的爱人沈云,他愿意无条件地做她坚定的后盾,照顾好家里的老人和孩子,让她没有后顾之忧。在沈云离家的那些年里,无论多么忙碌,孙继平总会抽空来看望沈婷和她的外公外婆。在沈婷的记忆中,孙继平每次来看他们,不仅会带着满满一车的礼物,还总会亲自下厨为大家准备一桌丰盛的饭菜。在沈婷的外公外婆看来,孙继平不仅是他们的女婿,更是如亲儿子般的存在。
随着年岁的增长,沈婷对自己与孙继平的关系开始有了新的思考。明明对方并非她的亲生父亲,却不得不称他为“爸”;明明自己并非他的亲生女儿,孙继平却总是以亲生父亲的姿态来关心她,这让沈婷感到越来越不自在。渐渐地,沈婷开始有意无意地回避孙继平,每当对方来家里时,她总会找借口出门,不是去找哪个小朋友玩,就是去跟谁谁谁一起写作业。如果实在找不到借口,她就躲进自己的房间,反正就是要尽量避免面对面地跟孙继平这个人接触。面对孙继平,沈婷时常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别扭,像是一种无法摆脱的内心纠结。她无法用准确的语言去描述这种复杂的情感,只是深知,这种感觉让她倍感困扰。这个男人,她既不讨厌,但也无法与其亲近。尽管对方在她生活中扮演着父亲的角色,她却始终觉得这个人与自己相隔甚远。
“沈阳站快要到了,下车的旅客朋友,请您带好自己的随身物品,等候下车。”广播的声音在车厢里回荡,仿佛一阵温柔的呼唤,将沈婷从她的回忆中唤醒。她的目光穿过车窗,每一寸映入眼帘的景色都带着一丝陌生的气息,骤然唤起了她心中那股复杂而微妙的情绪。
列车最终在站台上缓缓停下,车门打开的瞬间,沈婷拉起行李箱,跟在孙继平的身后,走出了车厢。车站的喧嚣与人潮瞬间将沈婷包围,她的每一步都在热闹与喧闹中交织,仿佛整个人都被这个繁忙的场景吞没了。在这片嘈杂的海洋中,她突然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期待与兴奋。此刻,她深刻地感知到,自己已经踏上了一段全新的旅程——一段远离家乡独自生活的旅程。眼前的车站犹如一扇巨大的门户,微微开启,大学生活如同这扇大门背后的未知世界,正向她敞开怀抱。
车站外,毛毛细雨轻轻飘洒,像一层薄纱,柔和地笼罩在城市的喧嚣上。雨丝细腻而缠绵,降落在街道和人群上,让周围的一切都显得朦胧而温柔。人群中,学生们高高举着印有各自院校标志的牌子,这些标牌在雨中如同飘动的旗帜,轻盈地在微风中摆动,展示着他们的归属。沈婷的目光在这些标识间游移,终于在雨雾中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标志。眼中闪过一丝兴奋,沈婷轻轻拉了拉孙继平的袖子,指向了人群中那一块属于自家院校的接待区域。
也就是这时候,沈婷邂逅了汪雨。
命运的指尖在不经意间轻轻一碰,仿佛在寂静的时光中刻下了一个新的印记。沈婷带着一抹清新的笑容,走向一位站在接待处的学生:“你好,我是过来报道的新生。”
当汪雨将手中的牌子轻轻放下,沈婷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面前这张极为俊俏的面孔吸引了。这人英挺的剑眉如刀削般刚毅,双眸深邃而明亮,仿佛蕴藏着无尽的故事。高挺的鼻梁与棱角分明的轮廓相映成趣,勾勒出一张如同从电视屏幕里走出来的完美面孔。沈婷心中暗想,她还从来没见过长得这么好看的男人。
看着眼前这个刚来报道的学妹,汪雨礼貌性地挤出了一抹笑容。那笑容,在沈婷看来,却如同晨曦中的第一缕阳光,带着温暖与善意,让她在陌生的环境中感到一丝亲切与安心。许多年后,这段初见的瞬间依然会在沈婷的心底泛起层层涟漪。尽管时光如沙漏般从指缝中悄然流逝,这天的情景却依旧鲜明如昨日,她总是会在不经意间会想起当初那个身穿白衬衫,蓝色牛仔裤,眯着眼睛对着她笑的人。
孙继平站在火车站的广场上,目送着沈婷登上了那辆驶向学校的大巴车。他的目光如同一道凝视的长线,随着大巴车缓缓驶离,直到它在视线尽头完全消失。直到大巴车的身影完全隐匿在远方的街角,孙继平才缓缓转身,走回到火车站的大厅。即将启程的列车发出低沉的鸣笛声,声音在站台上回荡,带来一丝急促的节奏。孙继平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领,他还需要前往另一个城市,处理一些棘手的工作。
为了不麻烦孙继平,沈婷原本并不打算让他陪自己一起过来,心想去学校报道这样的小事,自己完全可以应付。然而,毕竟是自己第一次出远门,不管是外公外婆,还是孙继平,大家都不放心让她一个人坐那么长时间的火车。于是,多方考虑之下,孙继平最终还是决定绕道先陪沈婷来沈阳,虽然时间上不允许他陪沈婷一起去学校报道,但能够把她送到目的地,孙继平的心中也感到了一丝踏实。
入学手续终于办完,沈婷拖着两个笨重的行李箱,在校园里艰难地寻找自己的宿舍楼。手里传来的沉重感让她不禁有些懊恼,后悔起当初让外婆帮忙打包行李的决定。因为怕自家外孙女缺这少那的,外婆把所有能用得上的、用不上的东西全都塞进了箱子里,直到箱子鼓得快要裂开了,她才不得不稍微筛选了一下。
沈婷感觉自己已经走了很久,却始终未能找到学长学姐们口中的那栋四号宿舍楼。她沿着小路,迈过一道又一道楼栋,经过了一号、二号、三号楼,甚至还远远瞥见了五号楼的轮廓,但那四号楼却像幽灵般躲在了她的视线之外。脚下的斜坡变得越来越陡峭,沈婷费力地拖着两个沉重的行李箱,她觉得自己迈出的每一步都仿佛在与地心引力作斗争。眼前的路面蜿蜒曲折,而身边却空无一人,这种寂静的空旷让沈婷心中涌起一阵不安,她的目光不断游移,怀疑自己是否误入了某条偏僻的支道。
沉重的包裹压得沈婷的肩膀发酸,她疲惫地站在路边,想着找个地方坐下来休息片刻,然而,手刚刚松开行李,其中一个箱子就犹如失控的陀螺一般向斜坡的下方滚了出去。未及反应,沈婷就这么愣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行李一路向下,箱子滚动的声音在空旷的校园里回荡,仿佛在嘲笑她的困境。沈婷疲惫地叹了口气,未曾料到找个宿舍竟然如此费劲。她正打算下去拉回自己的行李,忽然瞥见有个人拾起了她刚才滚落在地的箱子,向她走了过来。待那人走近,她才认出,这人正是刚才在车站遇见的那位学长。
“你要去哪个宿舍楼?”汪雨走上前问道。
“四号楼。”沈婷回答。
汪雨的眉头微微一挑,他指了指相反的方向,说道:“那你走反了,四号楼在那边。”
沈婷愣了一下,困惑地望向他,“可我是从那边过来的,没看到四号楼啊。”
“那你刚过来的时候,是不是看到了一栋楼没有贴号码牌?”汪雨耐心地解释道,“那栋楼就是四号。”
听到汪雨这么说,沈婷生无可恋地叹了口气,低头看着面前的两大箱沉重的行李,她感到自己的每一条筋骨都在默默抗议。
“走吧,我送你过去。”汪雨看着眼前这个因疲惫而双颊泛红的小女生,心中不由涌起一丝怜悯。
听到对方的好意,沈婷的脸庞顿时绽放出如春日晨光般明媚的笑容,她在心中不禁暗自感概,这个学长真是人美心善啊。两个人就这么肩并肩地走着,面对陌生的环境和尚未熟识的人,沈婷不知从何开口,只能让沉默在空气中蔓延。
“我们刚刚是不是在火车站见过?”汪雨打破了略有些尴尬的气氛。
沈婷随即点头,微笑着回道:“对,我叫沈婷。”
“什么?”汪雨以为自己听错了。
“沈婷。”沈婷以为对方没听清楚,就又重复了一遍。
然而,汪雨并非没有听清楚,而是那个名字在他耳中回响时,他的思绪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眼神在瞬间变得迷离。视线不由地转向了身边这个身材娇小的女孩,汪雨的目光缓缓游移,开始打量起对方来。细看之下,这个女孩有着白皙的皮肤,巴掌大的脸上,红润而单薄的嘴唇似乎带着一抹天然的娇媚。每当她笑起来时,嘴角微微上翘,恰似一轮月牙,纯净而美好。
“你看着像南方人啊。”汪雨继续与沈婷闲聊起来。
“我南京的,算南方人吗?”
汪雨抬眉笑了笑,“江苏的,当然是南方的了。”
沈婷微微一笑,调皮地反驳道,“那要看跟什么地方比了。对于你们东北人来说,江苏自然是南方的;但对于广州人来说,我们那儿也算北方呢。”
两人边走边聊,不知不觉间,宿舍楼已经近在眼前。汪雨停下脚步,将手中的行李递到沈婷手里,微微一笑,简单道了声“再见”,便转身离去。沈婷站在宿舍楼前,看着汪雨的背影渐渐远去,直到对方彻底消失在视线中,她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竟然连恩人的名字都没有问。沈婷缓缓地转过身,心中并未有太多的遗憾。也许,他们的相遇不过是一场偶然的交汇,就像两条线在某个点上短暂地相交,然后又各自沿着原来的轨迹渐行渐远。相遇本就是如此,有些人注定只是生命中的过客,来去如风,既不留痕迹,也不带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