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屈原列传（节选）

《史记》

屈原是楚国的王族，曾做过楚国的左徒，负责给楚王起草政令，以及接见外国使臣。然而屈原“信而见疑，忠而被谤”，屡遭靳尚、子兰等人的排挤陷害，两次被发配到湖湘之地。楚怀王客死秦国后，秦国起兵南下，攻破楚国国都，导致屈原的政治理想破灭。屈原痛心绝望之余，只好投汨罗江自尽，以死明志。司马迁在本文中除了叙述屈原的生平经历、文学创作外，还表达了对屈原忠君爱国的高尚情操的赞美。

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为楚怀王左徒。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1]。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王甚任之。

上官大夫与之同列，争宠而心害其能。怀王使屈原造为宪令，屈平属草稿未定[2]，上官大夫见而欲夺之。屈平不与，因谗之曰：“王使屈平为令，众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曰以为‘非我莫能为’也。”王怒而疏屈平。

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谗谄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离骚者，犹离忧也。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3]，未尝不呼父母也。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上称帝喾，下道齐桓，中述汤、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广崇，治乱之条贯，靡不毕见。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4]，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5]，皭然泥而不滓者也[6]。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屈平既绌[7]，其后秦欲伐齐。齐与楚从亲[8]，惠王患之，乃令张仪详去秦[9]，厚币委质事楚[10]，曰：“秦甚憎齐，齐与楚从亲，楚诚能绝齐，秦愿献商、於之地六百里[11]。”楚怀王贪而信张仪，遂绝齐，使使如秦受地，张仪诈之曰：“仪与王约六里，不闻六百里。”楚使怒去，归告怀王。怀王怒，大兴师伐秦。秦发兵击之，大破楚师于丹、淅[12]，斩首八万，虏楚将屈匄[13]，遂取楚之汉中地。怀王乃悉发国中兵以深入击秦，战于蓝田[14]。魏闻之，袭楚至邓[15]。楚兵惧，自秦归。而齐竟怒不救楚，楚大困。

明年，秦割汉中地与楚以和。楚王曰：“不愿得地，愿得张仪而甘心焉。”张仪闻，乃曰：“以一仪而当汉中地，臣请往如楚。”如楚，又因厚币用事者臣靳尚，而设诡辩于怀王之宠姬郑袖。怀王竟听郑袖，复释去张仪。是时屈平既疏，不复在位，使于齐，顾反[16]，谏怀王曰：“何不杀张仪？”怀王悔，追张仪不及。

其后诸侯共击楚，大破之，杀其将唐昧[17]。

时秦昭王与楚婚，欲与怀王会。怀王欲行，屈平曰：“秦，虎狼之国，不可信，不如毋行！”怀王稚子子兰劝王行：“奈何绝秦欢！”怀王卒行。入武关，秦伏兵绝其后，因留怀王，以求割地。怀王怒，不听。亡走赵，赵不内[18]。复之秦，竟死于秦而归葬。

长子顷襄王立，以其弟子兰为令尹。楚人既咎子兰以劝怀王入秦而不反也。屈平既嫉之，虽放流，眷顾楚国，系心怀王，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其存君兴国而欲反覆之，一篇之中三致志焉。然终无可奈何，故不可以反，卒以此见怀王之终不悟也。

人君无愚智贤不肖，莫不欲求忠以自为，举贤以自佐，然亡国破家相随属，而圣君治国累世而不见者，其所谓忠者不忠，而所谓贤者不贤也。怀王以不知忠臣之分，故内惑于郑袖，外欺于张仪，疏屈平而信上官大夫、令尹子兰。兵挫地削，亡其六郡，身客死于秦，为天下笑。此不知人之祸也。《易》曰：“井泄不食[19]，为我心恻，可以汲。王明，并受其福。”王之不明，岂足福哉！

令尹子兰闻之大怒，卒使上官大夫短屈原于顷襄王，顷襄王怒而迁之。

屈原至于江滨，被发行吟泽畔[20]。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欤？何故而至此？”屈原曰：“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是以见放。”渔父曰：“夫圣人者，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举世混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啜其醨[21]？何故怀瑾握瑜而自令见放为[22]？”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谁能以身之察察[23]，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常流而葬乎江鱼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温蠖乎！”乃作《怀沙》之赋。

…………

于是怀石，遂自沉汨罗以死。

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然皆祖屈原之从容辞令，终莫敢直谏。其后楚日以削，数十年竟为秦所灭。

自屈原沉汨罗后百有余年，汉有贾生，为长沙王太傅，过湘水，投书以吊屈原。

太史公曰：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适长沙，过屈原所自沉渊，未尝不垂涕，想见其为人。及见贾生吊之，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诸侯，何国不容，而自令若是。读《服鸟赋》，同死生，轻去就，又爽然自失矣。

注释

[1]娴：娴熟，熟练。[2]属（zhǔ）：撰著。[3]惨（cǎn）怛（dá）：悲痛、忧伤。[4]濯（zhuó）淖（nào）：污浊。[5]滋垢：污垢。[6]皭（jiào）然：清白洁净的样子。滓：污浊。[7]绌：通“黜”，罢免。[8]从亲：指两国合纵相亲。[9]张仪：战国时纵横家，曾担任秦相。[10]委：呈献。质：通“贽”，古代初次拜见尊长时呈送的礼物。[11]商、於（wū）：秦国地名，在今陕西商洛至河南内乡一带。[12]丹：丹江。淅：丹江支流淅水。[13]屈匄（ɡài）：楚国大将。[14]蓝田：秦国地名，在今陕西蓝田西。[15]邓：其时属楚地，在今河南邓州市。[16]顾反：回来。[17]唐昧：楚将。[18]内：同“纳”。[19]泄（xiè）：淘去泥污。[20]被：通“披”。[21]（bū）：食。糟：酒渣。啜：喝。醨（lí）：薄酒。[22]瑾、瑜：美玉名。[23]察察：洁白的样子。

译文

屈原，名平，与楚国王族同姓，担任楚怀王的左徒。他博闻强识，深知国家治乱的道理，并且能够娴熟地运用外交辞令。对内与楚怀王商议国家大事，来发布政令；对外接待宾客，应酬诸侯。楚怀王对他很信任。

上官大夫与屈原官位相当，想争得楚怀王的宠信，内心忌妒屈原的才能。怀王让屈原制定国家的法令，屈原起草的法令还没有定稿，上官大夫想强行夺取。屈原不给，上官大夫便在怀王面前讲屈原的坏话，说：“大王叫屈原起草法令，无人不知，可每当一项法令颁布，屈原就以此自夸，说是‘除了我，别人谁也做不来’。”怀王很生气，疏远了屈原。

屈原痛心于怀王听取意见不能明辨是非，被小人的谗言和谄媚所蒙蔽，邪恶之人妨害公正的人，使品行端正的人不为朝廷所容，所以他在忧思苦闷之中写下了《离骚》。离骚二字，正是遭遇忧愁的意思。上天，是人的起源；父母，是人的根本。人在处境困顿的时候就会追念本源，因此人在劳苦疲倦到极点的时候，没有不呼喊上天的；在经历病痛悲苦的时候，没有不呼唤父母的。屈原坚持正道，行事坦荡，竭尽忠心和智慧来侍奉他的君主，进谗言之人离间他，实在算得上困顿不堪了。他诚实守信却遭到猜疑，忠君却遭到诽谤，怎么会不心生怨愤呢？屈原写作《离骚》，原因是从这种怨愤中产生的。《国风》多写男女爱情却不放荡，《小雅》多有怨恨讽刺却不宣扬叛乱，像《离骚》这样的作品，可谓兼有《国风》和《小雅》的优点。《离骚》上溯到帝喾，近世称述齐桓公，中古称述商汤和周武王，用来讽刺当时的政事。阐明道德之广大崇高、国家治乱的因果和原则，无不深刻透彻。他的文笔简练，言辞含蓄，他的志趣高洁，品行廉正。他所作的文辞虽然讲述的是一些细小事物，却有着丰富的内涵；列举的事例虽近在眼前，表达的意思却极为深远。他志趣高洁，所以笔下的事物都是芬芳美好的；他品行廉正，所以至死也不能容于世俗。他出于本性，远离污泥浊水，像蝉儿脱壳那样摆脱污秽，因此超脱于尘俗之外，不受浊世的玷辱，保持清白的品性，出污泥而不染。推究屈原的这种志趣，即使说它能同日月争辉也未尝不可。

屈原已经被罢去官职，在此之后秦国想攻打齐国。齐国当时和楚国合纵相亲，秦惠王对此深感忧虑，就派遣张仪假装要背离秦国，给楚王献上厚礼，并且侍奉楚王，说：“秦国非常憎恨齐国，齐国与楚国合纵相亲，如果楚国真能同齐国绝交，秦国愿意献上商、於一带的土地六百里。”楚怀王因为贪心而轻信了张仪的话，便与齐国断交，派使者到秦国接受土地，张仪骗秦国使者说：“我与楚王约定的是献上六里的土地，没听说过六百里的事。”楚国使者愤怒地离开了，回来禀告了怀王。怀王大怒，大举兴师讨伐秦国。秦国出兵迎击楚军，于丹水和淅水一带大破楚军，杀了楚军八万人，俘虏了楚国大将屈匄，于是夺取了楚国汉中一带的土地。楚怀王于是举全国兵力深入秦地进攻秦军，在蓝田展开激战。魏国听此消息，偷袭楚国一直打到邓城。楚军感到惧怕，从秦国撤了回来。然而，齐国终究因为愤恨而不肯救援楚国，楚国陷入极为艰难的境地。

第二年，秦国割让汉中一带的土地给楚国以求讲和。楚王说：“我不愿意要土地，我愿得到张仪，这样就甘心了。”张仪听了，于是说：“用我张仪一人来抵汉中的土地，我请求派我到楚国去。”到了楚国，张仪又用丰厚的礼物贿赂了当权大臣靳尚，通过他在怀王宠姬郑袖面前编造了一套诡诈的言辞。怀王居然听信了郑袖的话，又放走了张仪。此时的屈原已被怀王疏远，不再担任之前的官职，正在出使齐国，他回到楚国以后，劝谏怀王说：“为何不杀张仪？”怀王后悔了，派人去追赶张仪，没有追上。

这之后，各诸侯国联合起来攻打楚国，大破楚军，杀了楚国大将唐昧。

这时秦昭王同楚国通婚，想要和怀王会面。怀王想去，屈原说：“秦国是虎狼一样的国家，不能相信，不去为好！”怀王的小儿子子兰劝怀王去：“怎么能断绝同秦国的友好关系呢！”怀王最终还是前往秦国。进入武关以后，秦国埋伏的军队截断了怀王的后路，于是将怀王扣留了下来，以此要求楚国割让土地。怀王异常愤怒，不答应秦国的条件。怀王逃亡到赵国，赵国拒绝接收。怀王又回到秦国，最终死在秦国，尸体被运回楚国安葬。

楚怀王的长子顷襄王继位，任用他的弟弟子兰做令尹。楚国人都怪罪子兰，因为他怂恿怀王到秦国去，而使楚怀王再也没有回来。屈原憎恨子兰，自己即使被流放，心里仍眷恋着楚国，惦记着怀王，没有忘记返回朝中效力的想法，希望楚王有朝一日能够幡然醒悟，世俗的陋习能够为之一改。他心存国君，希望振兴楚国，让楚国一改衰弱的局面，这样的意愿在《离骚》一篇内就多次表露出来。但终究是无可奈何，所以他也没能回到朝中。由此也可以看出怀王至死不悟。

一个国君无论是愚昧还是智慧，无论是贤能还是不成器，没有不想寻求忠臣来效忠自己、任用贤良来辅佐自己的，但是国破家亡的事例屡次上演，而圣明的君主、清平的国家却几世也碰不到一个，这也许就是因为国君所认为的忠臣并不忠诚，所认为的贤者并不贤良。怀王因为不懂得忠臣的本分，所以在内为郑袖所迷惑，在外为张仪所欺骗，疏远屈原而信任上官大夫、令尹子兰，军队遭到挫败，国土减少，失掉了六郡，自己客死秦国，为天下人所耻笑。这就是不能知人善任所招来的灾祸啊。《易经》上说：“井淘干净了，还没有人汲水而饮，真让我心里难过，因为井水是可以供人汲取饮用的。君王贤明，百姓会受到福佑。”君王昏庸而不贤明，怎么能带来福佑呢？

令尹子兰听说屈原憎恨他，非常愤怒，终究还是指使上官大夫在顷襄王面前讲屈原的坏话，顷襄王大怒，把屈原放逐到了外地。屈原来到江边，披头散发，沿着江边行走吟唱，脸色憔悴，形容枯槁。渔父看到他，便问他说：“您不是三闾大夫吗？为什么到这里来？”屈原说：“整个世界都混沌不清，只有我一人干净；众人都醉倒了，只有我独个清醒，因此我遭到放逐。”渔父说：“聪明贤哲的人，不受外界事物的束缚，而能够随着世俗变化。整个世界都混浊，为什么不顺应世俗的潮流、推波助澜呢？众人都醉了，为什么不跟着吃酒渣、喝淡酒呢？为什么非要保持美玉一样高洁的品性，而使自己遭到放逐呢？”屈原说：“我听说过这样的话：刚洗完头发的人，一定要拍掉帽子上的灰尘；刚洗过澡的人，一定要抖去衣上的尘土。作为人，又有谁愿意让自己的清洁之身为世俗所污染呢？我宁可跳进这不停流淌的江水之中，葬身鱼腹，又怎能让高洁的心灵蒙受俗世的污染呢？”于是就作了《怀沙》赋。

…………

随后，屈原就抱着石头跳进汨罗江自尽。屈原已死，在此之后，楚国出现了宋玉、唐勒、景差等人，他们都爱好文辞并且以擅长作赋著称。但他们都是效法屈原得体大方的言谈，终究不敢像屈原那样直言进谏。此后，楚国的领土一天天减小，几十年后，终于为秦国所灭。

屈原投江自尽一百多年后，汉朝出了个贾谊，他做长沙王的太傅时，路过湘水，曾作文章投入湘水中来凭吊屈原。

太史公说：我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等作品，为屈原的壮志难酬而悲伤不已。我前往长沙，参观屈原自沉的江水，未尝不伤感落泪，追思他的为人。直到看见贾谊凭吊他的《吊屈原赋》，又怪屈原，以他的杰出才能，如果周游各个诸侯国求官，哪个国家不会接纳重用他呢？他却把自己弄到这样的田地。读《服鸟赋》，看到屈原把生死等同看待，也把升迁罢免看得很轻，我又感到茫然自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