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大早,元芳便来到了米娜的房间。这胡女本来容颜娇媚,说话如莺啼般悦耳,如今却以泪洗面,嗓音嘶哑。元芳怜其失去姊姊之苦,便努力劝慰,但米娜仍然愁眉不展,面上笼罩着一重阴云。不知怎的,米娜对元芳颇为信任,喋喋不休地说了很多与姊姊丽秋一起度过的欢乐时光。说到动情之处,米娜又忍不住失声痛哭。元芳连忙柔声安抚。元芳有意引走话头,两人竟渐渐讨论起骑马射箭来,聊得非常投机。

元芳收到狄公的命令时,心中虽颇不舍得离开,但随即想起太后要求旬月内破获恶麒麟杀人案件一事,只得加派十二位心腹千牛卫严加保护米娜,并嘱托她不要擅自离开刺史府。元芳重任在肩,终于咬咬牙,离开了刺史府。

元芳筹划了半日,在钱伟的帮助下,很快便探到了幽州城内最大的乞丐团所在的地方。元芳亲自去结识这些乞丐,并给了他们重金,一时间便有上百乞丐成了他的耳目。他们活跃于整个幽州城,将元芳需要的情报源源不断地传过来。到了第二日,元芳算得明白,便开始行动了。

元芳换上一身绿林打扮,来到幽州城的花市大街上。街上行人熙来攘往,看他这般打扮,纷纷避之不及。元芳暗笑。他穿过闹市,往城南走去,经过一条条陋巷,不久便来到了破落的南城。幽州虽然不大,南城和北城却是两个世界。北城繁华,而南城一片破落。间或有三两个胡人身着胡服走过,也不鲜见。

元芳在南城的酒家茶肆一条街拐了几拐,看见前面有一排两层的小楼,门前挂着灯笼彩饰,虽有丝竹之音,却声声刺耳。他走到最里面的一座楼前,刚要进去,一个尖脸鹰鼻的瘦子便迎了上来:“客官,您里面请!”

元芳大踏步迈过门槛,进了屋,看到屋内正中有一张圆桌,上面摆放着烤好的羊肉,还有两木桶酒。有三个人围坐在桌边,每个人都搂着一个胡人姑娘。元芳大大咧咧地挤开一人,坐在了座位上。一个浓妆艳抹、又矮又胖的老鸨子迎上来,打量了李元芳一眼:“客官,按例都是先收五十个铜钱,方可享用饭食,还有美人相陪呢。”

元芳装作大怒的样子:“这是什么话?我来照顾你的生意,饭不曾吃一口,酒不曾入一口,反倒让我交钱,是何道理?!”

老鸨子见来者不善,便不再搭理,转身离去了。

屋中有一女子起身,在琴架上取了琵琶,自弹自唱起来,腔调极差,嗓音却佳,倒别有一番风趣。元芳拿起一串羊肉,大快朵颐,又从一个胡人手中抢过来一壶酒,对着壶嘴便是一通灌。等到酒足饭饱,元芳抹了抹嘴,便要开溜。早有两人过来挡住了他的去路:“客官,五十文钱。”

元芳佯醉:“刚才都已经给过了,却如何再来要?你们好不知好歹!”

两人大怒:“竟然敢在我们这里吃白食?真是太岁爷头上动土!”两人刚刚挥起木棒,一晃眼,身体就一起飞了出去。

李元芳收回手,对目瞪口呆的掌柜说道:“休要不知好歹。告诉你们这帮鳖孙,老子是青龙帮的人,再敢惹我,我叫你们都不得好死!”

掌柜不敢动作,目瞪口呆地看着元芳大摇大摆地出了大门。刚走出门没多远,元芳身后有人追过来问:“朋友,请留步!敢问尊姓大名?”

元芳转身一看,却是那位被他挤开的客人。他心中暗喜此人终于上钩了,面上却不动声色,道:“不敢,我姓元,单名一个光字。”

来人虽不高大,但一身的腱子肉,不可小觑。“元大哥,人都叫我‘钻地鼠’。刚才大哥说到了青龙帮,想必大哥是青龙帮的兄弟?”

元芳假意说:“当然。”

钻地鼠说道:“青龙帮在幽州大名鼎鼎,弟子们也都出入光鲜场所,元大哥却为何来到此地?”

元芳大怒,睁圆了双眼,踏一步便移到了钻地鼠的背后,拧住了钻地鼠的胳膊,疾言厉色地说道:“你这厮竟然如此不知好歹!我与你萍水相逢,你如何恁地盘问于我?”他手上加了几分力道,“你是不是衙门里的人?”

钻地鼠软了下来,龇牙咧嘴,喊道:“元大哥莫要见怪,这里有误会,你听我解释。”

元芳松开了他:“谅你也不敢造次。”

钻地鼠活动了一下酸疼的胳膊:“元大哥,实不相瞒,我是青龙帮的人。”

元芳眼中放出亮光:“你当真是青龙帮的?”

“正是。”钻地鼠抱拳道,“刚才元大哥报出青龙帮的名号,我便留意于你了。不知元大哥为何要攀附我青龙帮?”

元芳的脸上立即堆满了笑容:“真是不打不相识!你我有缘相会于此,我又何须瞒你?我本是云州人,在云州郊野笼络了三十多名弟兄,专挑些大车队吆喝,博一条生路。兄弟们喝酒吃肉,好不快活,没承想被狄仁杰那个鸟官给剿了。兄弟们走散后,我不能束手待毙,便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来到幽州谋生。我出逃时走得慌,金银细软并没有带足,刚才腹中饥饿,没办法才出此下策,让贤弟见笑了。我报青龙帮的名字,只是因为仰慕贵帮的大名,一直想入贵帮。我随口一言,没想到竟然碰到了贵帮的兄弟。”

钻地鼠点了点头:“元大哥一身好武艺!不瞒大哥说,我也是习武之人。不是在下吹牛,寻常七八人都不能近我的身。大哥内力浑厚,竟一举将我挤开,又不费吹灰之力,将两个门子甩出了门外,真是强中自有强中手!”

“区区武艺,不足挂齿!”元芳假意谦虚道。

钻地鼠说道:“青龙帮正值用人之时,大哥如肯入帮,定能大展宏图。”

元芳抱拳感谢:“如果贤弟能引荐我进入青龙帮谋个差事,让我赚得几文钱,那便是我的恩人。我元光必定拼死效犬马之劳,报提携之恩。”

“元大哥,你我既为朋友,岂有不关照之理!”钻地鼠凑上前来,“你既是行家里手,必定志向远大,怎么能满足于这每日几文钱的营生?兄弟我不妨直言相告,据上面的人透露,幽州城内不久必有干戈。只要你跟定了我,在青龙帮做事,到时候,成箱的金银、满屋的美女任你挑选,岂不快哉!”

李元芳心内大惊,面上露出惊喜之色,嘴中咋呼道:“有这等好事?我是官府通缉之人,难道青龙帮也会用?”

钻地鼠说道:“元大哥不必担心,我青龙帮要的就是你这样的英雄。你且随我前去帮派大营,待我们首领许可了,你就能成为青龙帮的一员。”

元芳见这话入港,便随钻地鼠朝着南大门走去。两人走出南大门,钻地鼠让元芳在城外一个牲口市场等着。片刻之间,钻地鼠便牵着两匹瘦马走了过来,脸上挂着诡笑。元芳马上明白过来,这钻地鼠果真不一般,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大摇大摆地盗出了两匹马。元芳自然吹捧了钻地鼠一番。然后,两人翻身上马,往幽州城西北飞驰。

两人疾驰了半个多时辰,官道渐渐消失不见,路上也没了行人,身边的树木越来越多。夕阳下,元芳紧跟钻地鼠进入了一片密松林。浓密的枝叶将天空遮蔽得严严实实,元芳感觉仿佛身处一间黑压压的密室之中。

两人穿过阴森森的树林,钻地鼠下马,道:“对不住了,元大哥,青龙帮的规矩,来投奔的兄弟都得蒙上眼睛,堵住耳朵。”元芳当然照做。钻地鼠牵着两匹马,似乎是在沿着山路往上走,接着是一阵下坡。又走了一个多时辰,中间似乎还经过了一个吵闹的集市,钻地鼠才停下,摘掉了元芳的眼罩和耳塞。元芳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院子前。大门口有两个恶汉把着门,都拿着大刀片子,凶神恶煞地看着他。

看到钻地鼠过来,两个大汉让开路,让他们进了大堂。钻地鼠先去内宅禀报。一盏茶的工夫后,一个满脸横肉的壮汉如泰山压顶般出来了。李元芳心内嘀咕,这壮汉肯定不简单,看其走路的动作、气势,武功似乎不在自己之下。

站在壮汉后面的钻地鼠毕恭毕敬,向元芳介绍:“元大哥,这就是我们的雷头领,江湖上响当当的‘冲天锤’!”

元芳双手抱拳,身子一躬,道:“大头领在上,元光特来投奔,愿效犬马之劳!”

大头领围着元芳转圈,走路没有一丁点儿声音。他刀子般凌厉的目光审视着元芳,直看得元芳头皮发麻。

大头领开了口,声若洪钟:“本帮粮乏屋小,不堪这位壮士歇马,还请另投别处。”说完他转身便走。

“大头领……”钻地鼠拦住了大头领,“我亲眼见识过元大哥的手段,当真了得!有了元大哥,咱们城中起事——”

“啪”的一声,钻地鼠的脸上挨了一巴掌,登时红肿起来。钻地鼠捂着脸颊,不敢反抗。大头领恶狠狠地看着钻地鼠:“叫你乱说话!”又转过身来,看着元芳,眼中透出一丝杀意。

元芳顺势跪倒在地上:“大头领,元光也是跑惯了江湖的,如今被官府所追,人乏心累,不管火里来水里去,只想投在贵帮下混口饭吃,还请大头领庇护。”

雷大头领唤来一个瘦子,耳语了几句。这瘦子自去查幽州、云州城中可有元芳的通缉告示。得亏狄公安排周密,事先签发了捉拿“元光”的海捕文书,否则元芳这次会吃不了兜着走。

到了晌午时分,雷大头领又出来了,却没有之前那般凶狠。他对元芳说:“既然你想入帮,那就看看你有没有本领吧。”又道,“壮士困乏,且先入席。请——”雷大头领伸出手,引着元芳往里屋走。

众人穿过厅堂,来到后院的一个大房间前,大头领推开了门。元芳往里一看,房间里的地面上插满了尖刀,密密麻麻的,长长的锋利的刀尖朝上竖立着,泛出恐怖的光来。大头领站定了,忽地一个旱地拔葱,腾跃而起,稳稳地落在房间最里面的一个座位前,理了理衣服,安稳地坐下,眼睛朝元芳这边瞅来。

元芳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么远的距离,如果是三脚猫的功夫,贸然起跳,那必定会落个尖刀穿身而死。元芳掂量了一下,房间里面的桌子到门口隔着七八张方桌的距离,他拿不太准。不过现在形势紧急,他一想到狄公的期许,便顾不上许多了。他心一横,大喊了一声,跺了下脚,身子便腾空而起。刚过了一半,身子就开始发沉,要往下坠,尖刀反射着可怖的光芒。他连忙将口腔里憋着的余气运至丹田,身子又往前冲了一段,稳稳地落在了大头领左侧的椅子上。元芳脸不红,气不喘,坐在了大头领下首。

大头领微微点头,对着门外的匪徒们喊道:“上菜!”

早有手下从东西墙两侧穿过,将菜摆满了一桌。另有帮会的五个头领相继落座,将元芳围了起来,一边胡乱嚷嚷着:“元兄弟这招蜻蜓点水真厉害!”一边给他面前的酒碗满上了酒。雷大头领来敬,元芳跟土匪们端起海碗,一饮而尽。

折腾了这大半日,元芳饥肠辘辘,再喝了这一大碗酒,更觉得头晕难忍。他感到不妙,连忙暗中运气,将酒水通过内力逼至体外。这时候,雷大头领喊道:“这碗配不上元兄弟。来人,给元兄弟换上真家伙!”

等“真家伙”被手下们捧上来,元芳心中吃了一惊。这“真家伙”竟然是人的头颅做成的酒器,头颅中间被掏空,盛满了烈酒。大头领以审视的目光看着元芳。元芳突然明白,这是大头领在考察他。元芳如果是响马,那还能没过过刀尖舔血的日子?

元芳面上露出笑容:“这个酒器甚合我意!”说完便熟练地揪住下颌骨,单手托起头颅,放到唇边,一股奇怪的骨头的味道和酒味混合在一起,充斥着他的鼻腔。元芳忍着,“咕咚咕咚”地将酒一口气饮尽。

众土匪连声叫好,齐夸元芳海量。元芳装作喝醉的样子,身子微微摇晃,实际上早就暗暗地将酒水从手掌和脚掌排出去了。大头领给身边的二头领刀疤脸示意。刀疤脸会意,从腰间拔出牛耳尖刀,熟练地割下一块羊腿肉,叉在尖刀上,二话不说,猛地便往元芳脸上刺。元芳睁大眼睛,看见一丝白光袭来,便张开口,牙齿猛地咬合,“当——”的一声,匕首的刀尖被元芳咬住了。二头领运足了气,拔了两下,又往里捅了两下,那刀却像长在了元芳的口中一样,竟纹丝不动。刀疤脸还要用劲,元芳只一歪头,便听得“咔吧”一声,匕首的尖头竟被元芳咬断了。元芳又一甩头,匕首的尖头极速飞出,擦着钻地鼠的头皮,带着钻地鼠的头巾子插在了木头柱子上。旁边一个土匪站起来,用力试图拔出刀尖,那刀尖却纹丝不动。

元芳捡起掉落的肥羊肉,送至口中,大嚼起来:“多谢二头领的肉!只是糟蹋了把好刀。”

刀疤脸尴尬至极,脸上的疤痕都在颤抖,嘴中却说道:“元兄弟果真了得。”

大头领的脸上露出些笑容。他掏出几个铜钱,道:“兄弟,你腿上和嘴上的功夫不错。这几个钱权当见面礼。”大头领的手和元芳的相碰,握在一起。元芳刚要接过铜钱,就感到大头领手上的劲奇大无比。元芳心中一惊,暗中用劲,额头上很快流下汗来,而大头领竟然岿然不动。两人的两只手互相角力,直到铜钱变成了碎末。二人松开手,看到碎末掉落,都笑了起来。

雷大头领这才亲自给元芳满上了酒:“元兄弟的功夫非同一般。”

“比不上雷大头领!”元芳回道,“兄弟我只是粗通武艺。在道上混,没有三拳两脚,小弟早就粉身碎骨了。”

雷大头领说道:“兄弟,你既愿意加入本帮,那就需要纳个投名状来。”

“还请大头领明示。”元芳回道,“我一定勠力而为!”

“这事说难也不难。”雷大头领眯起了眼睛,“你去把幽州银库的钥匙偷来。钻地鼠会跟你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