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樱草忌(2)

  • 樱草忌
  • 陆秋槎
  • 21099字
  • 2019-02-21 10:26:21

为我死之日纯洁美丽而祈祷

1

我应该是班上最后一个得知远江死讯的人。

一不小心睡过头,错过了两班巴士,气喘吁吁地跑进教室时,第一节课已经上了一半。这是我升上高中之后第一次迟到。走进班里,隐隐感到了异样的氛围。照理说,有人推门进来,应该会把全班的视线都吸引过来才对,结果却没有。班上每个人都默默地低着头,很少有人抬起头来看黑板上的板书。

我把书包放在自己的课桌上,正准备坐下,却见坐在我后面的松荑正在啜泣——直到这时我都没注意到位于教室一角的远江的座位正空着。即便注意到了,也只会觉得是她迟到了吧。

雨在昨天傍晚就停了。为了不让阳光晒到靠窗的两排座位,教室拉上了窗帘。

坐好之后,我随手抽出一册课本摆在桌上,又趁着教英语的付老师转过身去写板书的时候,回过头准备关心一下松荑。

她稍稍抬起头,用噙满泪水的眼睛和我对视了几秒之后,抄起笔,在摊开却未写下一个字的笔记本上写起了什么。

我努力读着那行潦草且上下颠倒的字——林远江自杀了。

“叶荻!”

就在这时,付老师点了我的名字,被叫到之后我赶忙扭过头去,却没法把那行字也甩在脑后。前天还和我一起淋过雨、模仿小学生的语调逗我开心的远江,怎么可能忽然想不开,做出这种无法挽回的事情呢?

如果这只是个玩笑,我怕是没法继续和松荑做朋友了。然而今天并不是四月一日,班上正啜泣着的人也不止她一个……

“站起来!”

不知是不是为了打破凝重的氛围,付老师没打算就此放过我。他走到我的课桌前,一把抄起我放在桌上的课本,又将它重重地摔在桌上。

“现在在上什么课?”

“英……语。”

我低下头,小声回答道。然后才注意到自己在桌上放了一本化学教材。

他环顾四周。“同学出了意外,你们情绪有波动,这我能理解。听到这个消息,我也觉得很遗憾。但课还是要上的。你们来学校是为了学习。”

不知为什么,松荑笔下的“自杀”到了付老师这里就成了“意外”。说到这里,他转过头来瞪了我一眼。

“同学都在忍着悲痛听讲,你迟到了,什么都不知道,还要打扰大家……”

我无心听他的说教,只是机械性地不住点头。那两个既像反义词又像近义词的词语正在撕扯着我。

就在这时,松荑开口替我解围了。

“老师,她跟远江是好朋友。”

说完这句,松荑哭了起来。

付老师见状,也只好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恐怕也没有明白什么——就示意我坐下了。他转身回到讲台上,忽然又改变了主意,再次点了我的名字。

“你跟林远江关系不错的话,就去把你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你们班主任吧。”他的语调很平和,从中已经听不出怒气了。“她就在办公室。”

事到如今我总不能再反驳说自己其实什么都不知道。

就这样,我被赶出了教室。

回过神来,自己正站在学校图书室门口。本以为放空心思之后身体会替我走到物理教研室,结果却没有。

正当我准备转身回去的时候,忽然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回过头,见是管图书室的姚老师。她手里提着一个纸袋子,里面装着几册大开本的精装书,看样子是刚从家里过来。

穿在她身上的风衣显然不是为她量身裁制的,下摆几乎要垂到地上了。

尽管看起来只有二十岁出头,但听我表姐说,她在这里上学的时候管图书室的就是姚老师。这样推算一下,姚老师至少已经在这里工作了五六年。

关于远江的死,她应该还不知情……可是对于这件事,我也并无实感,毕竟只是读了松荑写的一行字,又听付老师提了一句,与这些灰暗的传闻相比,前天下午和她撑伞走在雨里的记忆要更鲜活些。

也许只是为了让悲伤来得更晚一点,我在心里抵触着远江已经去世了的事实,不愿承认——不管那是自杀还是意外。

“现在不是上课时间吗?”姚老师把纸袋放在地上,从外套里取出一串钥匙。“这里中午才开门。”

我先向她问了声好,试图解释说,“我要去办公室一趟,碰巧路过……”

“我没记错的话,你是高一三班的学生吧?有个女生每天都来借书,你总是跟她一起过来,所以我有点印象。”说着,她向那扇对开的门走去。“从你们班的教室去办公楼那边,应该不会经过这里才对。”

她说得对。高一的教室都在一层,不管是走正门还是后门,去办公楼都不用特地跑到二楼来。

“找我有什么事吗?”她一边打开门锁,一边扭过头来问我。

我摇了摇头。“不知不觉就走到这里来了。”

“你没事吧?要不要进来坐坐?”

“老师,”我说,一瞬间泪水涌了出来,眼前一时模糊了,“那个经常来借书的女生……我同学她……”

见我哭了,姚老师连忙凑了过来,任凭钥匙还插在锁孔里。

“她怎么了?”

“他们都说她去世了。”

“他们都说?”

“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听说……”

“老师也这么说?”

我点了点头。她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你要去办公楼那边?”

“嗯……”

“稍等我一下,我陪你过去。”

说着,她拎起放在地上的纸袋,推开门,把它放到了一进门处,又迅速地把门锁好。然后就回到我身边,又一次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们走吧。”

我默默地跟她一起迈开步子,并排朝办公楼走去。

一路上我们一句话也没有说。穿过走廊,下楼梯,出正门经过连廊前往办公楼——这是最近的一条路。学校似乎没有给哪个班级在第一节安排体育课,操场空荡荡的。灰色的积水像一块块疮瘢一样,装饰着深红与墨绿色的地面。不知为什么,忽然想起去年九月底运动会的时候,被班委指派了跑八百米的任务。当时真是跑得快要断气了。姿势也好,表情也好,肯定也不怎么雅观,还出了一身汗,后来不得不换了套衣服。另一个被派去跑八百米的女生就没有跑,轮到她出场的时候还一直坐在观众席里。也许自己当时也应该那么做。反正谁也没有期待我跑出什么成绩来,为什么还要费这个功夫呢……

我就这样胡思乱想着,来到了物理办公室门口。

走进办公室,班主任朱老师刚刚挂断电话,整个人都瘫坐在椅背上。她已经在学校干了五年,做班主任却是头一遭。我不认为她适合这份工作,总感觉她远比学生们更单纯。她在任何方面都和学生毫无共同语言,穿着打扮上也总是被班上的女生在背地里嘲笑。我能想象,朱老师在学生时代一定是那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优等生吧。

和很多不称职的班主任一样,她很看重其他任课老师的意见。若有哪位老师向她告状,放学后我们就很可能会被留下来挨训。如果有老师反映哪个学生退步很大或是上课捣乱,也会被她叫去谈话。然而,对于课下的事情,朱老师几乎一无所知——谁与谁是朋友,谁与谁在谈恋爱,谁又与谁交恶了,她都全然不知,也不感兴趣,所以会做出许多不讨喜的决定。例如在分组讨论时把两个水火不容的小团体拆散了重组,让她们由水火不容发展为不共戴天;又比如说让有女朋友的男生和班上最漂亮的女生搭伴,结果引得她女友醋意大发。

我很怀疑朱老师对毫不起眼的远江能有多少可靠而鲜活的印象,恐怕得知她的死讯时,也只能想到远江的物理成绩不佳这一点吧。

不过即便是这样,也比班上绝大多数同学对远江的印象要深了。

见我和姚老师敲门进来,她用无神的双目瞥了我一眼,问了一句:

“叶荻,你不用上课了吗?”

“付老师听说我和远江关系很好,让我过来找您。”

“这样啊。原来你们是朋友……”她这话仿佛是在惊诧于远江居然有朋友。“你今天是不是迟到了?已经听说了吗?”

我点了点头。

朱老师又把目光投向站在我身后的姚老师。她挺起腰,问了一句“请问您是哪位”。看来朱老师一次也没去过图书室。姚老师简单介绍一下自己,又说只是在走廊碰巧遇上我、送我过来而已,然后就准备离开了。

“稍等一下,姚老师,”朱老师叫住了她,“我班上的林远江有没有借过什么会让人胡思乱想的书……能不能帮我查查她的借阅记录?”

“会让人胡思乱想的书……比如说呢?”见对方不作答,姚老师又补了一句,“林远江这个学生我有印象,她经常到我这边借书。几乎每天都来。”

听到这里,朱老师示意姚老师在她旁边空着的椅子上坐下。姚老师却摆了摆手,拒绝了。

“借的都是哪方面的书呢?”

“以外国小说为主吧。‘网格本’那套差不多借了个遍。”说到这里,姚老师明知故问道,“她出了什么事吗?”

“前天晚上出了意外。”

前天晚上?也就是我送她回家的几小时之后,究竟为什么会……

“是那种看了让人胡思乱想的书之后会出的意外吗?”

“姚老师,”朱老师显然被激怒了,不仅瞪圆了眼睛,呼吸声也变得浑浊了起来,“林远江成绩不好,也有老师抓到过她在课上看闲书。她每天都去你那边借书,你应该跟我反映一下。”

面无表情地听完了她的指责之后,姚老师只说了一句“你也没来问过我啊”。

朱老师沉默了一会儿,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看着贴有排课表的墙壁说道,“麻烦您帮我查一下林远江的借阅记录,最好能从她入学开始都查出来,我过一会儿去图书室找您。”

“嗯,我把记录打印好等你过来。可能会有点厚。”说着,她退了几步,一手握住了门把手。“我先告辞了。”

姚老师离开之后,朱老师让我坐在了那把姚老师不愿坐的椅子上。

“最近林远江跟以前有什么变化吗?”

这显然不是回答说“变开朗了”或“变得健谈了”的场合,尽管事实是那样,我却只好摇摇头、佯装什么也没察觉。

“她有没有遇到什么烦心事?”

“没听她提起过。”

“你们平时都聊些什么?”

“每天也聊不了几句……基本都是和书有关的话题。”

结果,连夜读完那本《米格尔街》也成了徒劳之举,至于《尼各马可伦理学》为什么会变成新的,事到如今也无从问起了。想到这些,我终于对林远江的死有了些切实的感受。

原来,已经再没有机会和她闲聊了……

“你还好吧?”

从朱老师手里接过一张纸巾之后,我才意识到自己又开始哭了。

“老师,远江是不是自杀的?”

“你为什么这么觉得呢?她有什么想不开的理由吗?”

“我不知道。但是您一直在问我这些,就好像是在调查她为什么会自杀一样。”

“并不是这么回事。现在警方还在调查,没给出什么结论。如果她没有什么想不开的原因,那这应该就是场意外。”

可是,就算远江真的有什么自杀的理由,只要她不说,我们也就无从知道——这道理大人们为什么就不明白呢?

“现在警方没发现遗书。她很可能只是一不小心从窗户摔了下去。”朱老师说,“当时在下雨……”

“远江出事是在前天晚上?”

“周六晚上十一点左右。”

“周六下午,我和她见过面。”

听到我的话,朱老师先是迟疑了一下,皱了皱眉,然后才恍然大悟一般惊呼了一声“真的吗”,上身也朝我这边凑了过来。

“刚放寒假的时候,她从我家里借了几本书,非要周六还给我,就跟我约在她上补习班的地方附近。我们碰了个面。”

“她当时情绪怎么样?”

“跟平时没什么两样……”

“你们都聊了些什么呢?”

“也没聊几句话。她家就在附近,我送她回去,就在路上随便聊了几句,具体聊了什么已经不记得了……”

“她没有说什么奇怪的话吧?”

“应该没有……说了的话我肯定会记得的。”

朱老师像是松了一口气,努着嘴点了点头。

“我现在倒是能想起一句话。”不知为什么,那句话忽然回荡在我耳边。“她说她觉得自己像个小学生。”

“什么意思?”

“我也不明白,她就是这么讲了。”我用一直攥在手里的纸巾擦去了快要滴下来的鼻水。“如果能弄明白,也就不会记住了吧。”

2

午休时,我一如既往地把椅子转了过去,把装着营养配餐的饭盒放在松荑的课桌上,和她一起吃着午餐。我也曾邀请远江过来一起吃饭,却被她以“座位离得太远”为由拒绝了。的确,班上的同学若要一起吃饭,大多是就近原则。也有些不管离得多远都一定要凑在一起吃饭的人,要么是兴趣相投,要么是恋爱关系。

入学后没多久,就有好事者在大家吃饭的时候用学校的电教设备播放音乐。那个时候大家都很拘谨,不敢把投影用的幕布放下来,只好放音乐,大多是欧美或港台的。后来以我的朋友方荐瑶为首的一群动漫迷,见朱老师从不在这个时间到班里来,就用投影仪放起了动画。每次只放一集,差不多大家都吃完饭了就关掉。有段时间喜欢流行乐的一群人和“动漫派”争执不下,两伙人每天都在争抢电教设备。最终还是荐瑶她们占了上风。这也难怪,毕竟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有画面的总归比纯音乐要更吸引人一些。

最近放的片子讲的是一群女生在咖啡馆里养兔子的故事。班上的女生大多很喜欢,也有的男生装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其实一直在偷瞄。

荐瑶的圈子里不缺男生,她也有个正在交往的男友,两个人凑在一起整天只说些动漫的话题。平时吃午饭时,对这方面感兴趣的同学也都会凑到她们旁边,一边吃饭一边品评投映在幕布上的片子,不仅声音很大,还用了不少我们这些圈外人听不懂的“黑话”,因此也招了一些人的反感。喜欢流行歌曲的那群人往往会戴上耳机,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把饭吃完。也有那么五六个女生会凑到生活委员秦虹的座位边,像是要和荐瑶她们叫板一样,高声谈论着明星们的八卦。

远江在这个时候总是捧着一本书,看几行书,扒一口饭。吃过饭,收拾好,就坐在原位等我过去找她。我和松荑吃饭时话很多,所以吃得很慢,总要让远江等上很久。

这些习以为常的风景,今天一概见不到了。没有人打开电教设备,闲聊的人也把声音压到了最低。或许过几天就会恢复原状了。只是远江坐过的位子,怕是要一直空下去了。

隐隐约约能听到一阵高亢的弦乐声从隔壁班的方向传来,仔细听的话还能发现有钢琴的伴奏。整个年级的艺术特长生几乎都聚在四班,他们会放着高雅的小提琴曲作为用餐时的背景音乐倒也不足为奇。

真是首欢快的曲子啊。

尽管离得有些远,传到我耳边就只剩下了游丝一般若有若无的音量,我还是能感到每个音符都在愉快地跃动着,像一道道喷涌而出的泉水,又像是扑扇着翅膀飞向天际的云雀。如果在今天之外的日子听到,我也许会爱上这首曲子吧。

……但不是今天。

今天是个不宜有音乐的日子,不管那音乐是用来掩饰悲伤的,还是用来宣泄悲伤的。

“这是什么曲子?”我问松荑。也并不是那么想知道,说不定过一会儿就把答案忘得一干二净了,但我还是问了一句,权当是为了打破沉默。

“贝多芬的小提琴奏鸣曲……”

“克鲁采?”我想起远江前不久借过一本俄国小说就叫这个《克鲁采奏鸣曲》,她说标题是首贝多芬的小提琴曲。

“不是克鲁采。”学过十年小提琴的松荑自然知道答案。“是《春天》。”

一听到“春天”这个词,就像吸进了一阵花粉一样,鼻子忽然开始泛酸,眼泪也涌了上来。原来悲伤竟然是和花粉差不多的东西。但我只能忍住,生怕这突如其来的悲伤会传染给松荑。

松荑和远江并没有那么要好。早上那些为她的死而啜泣的女生,怕是也没跟远江说过几句话。班上和远江接触比较多的,应该就只有我和荐瑶了。

我往荐瑶的座位那边看了一眼,只见她和男友并排坐在一起吃着饭,两人正一言不发地共用着一副耳机。平日聚在他们身边的那群人,此时都乖乖地留在自己的座位上。

“我不太喜欢这首曲子。旋律是很好,但是有点华而不实了。”松荑说,“春天真的是这样的吗?”

听她这么一说,我下意识地往窗户那边看了一眼,却因为拉着窗帘的缘故,什么也看不到。

“不是这种感觉吗?”

“至少不全是这样的。”说到这里,她放下筷子,抬起头,做了一次深呼吸,两眼直勾勾地看着我,像是终于鼓起了巨大的勇气,问了一句,“远江她,为什么会自杀呢?”

“真的是自杀吗?”

“真的是自杀吧。”她又把头垂了下去,“一个高中生从自家窗户摔了下去,难道还会是意外吗?”

“但是老师们都说……”

“学校怕承担责任,当然会这么说。”

松荑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但我还是无法接受。毕竟远江出事的几小时之前才刚刚和我见过面,当时还看不出她有任何负面情绪。她在学校里,虽然没有几个朋友,至少也并未受过什么排挤。远江真的有什么忽然想不开的理由吗?

总不会是因为征文的事情吧?应该不会。刚开学就出了结果,都过了那么久,不可能事到如今才有反应……

就在这个时候,本来就已经很安静的教室里一瞬间陷入了死寂——班主任朱老师从前门走了进来。

她径直走向了位于第一列最后的远江的座位,弯下腰查看着桌斗,从里面取出了三本书,拿着书从教室的后门离开了。

那应该是远江从图书室借来的书。她在去世的几小时前把我的书还给了我,却没有把从学校图书室借来的书还回去……

我放下筷子,起身追了出去。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果这个时候松荑喊一声我的名字,或是伸手拽住我的衣角,我一定会停下脚步。但她没有。或许她反倒明白我必须追出去的理由。

“朱老师……”

我在走廊里叫住了她。她回过头来,一脸不解地看着我。

“我刚去找过图书室的姚老师,她说林远江还有三本书没还。我觉得可能在课桌里。还真让我找到了。正准备给姚老师送过去。”她说着,惊讶的表情从她的脸上慢慢消失了,剩下的只有疲倦。“你还有什么事吗?是不是又想起了什么?”

见我摇了摇头,她失望地叹了口气。

“都是些闲书。外国人写的。”

从朱老师手里接过那三本书之后,我看了一眼书脊——一本太宰治的《阴火》、一本克莱斯特的《O侯爵夫人》,还有一本海明威的《伊甸园》。我又见《阴火》里夹着一张票据,抽出来一看是打印的借阅记录。

这三本书是她上上周五中午借的,不知道有没有读完。

“这些书你看过吗?都写了些什么?”

“没有。”很遗憾,我一本也没看过,克莱斯特这个作家还是第一次听说。“远江应该也还没来得及看吧。”

朱老师伸出手,示意我把书还给她。

“我跟您一起过去一趟吧。”我说。

“那这样好了,你帮我拿过去吧。我还有点别的事情。”说到这里,她的眉头蹙在了一起。“林远江的家长快要来了。”

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话鼓励她,相信也没有哪个班主任想被自己的学生鼓励,只好点了点头。

看着朱老师枯瘦的背影,又掂量了一下手里的书,我明白了一件事。假如远江真的是自杀的,把这些书不问内容、一并称为“闲书”的朱老师,肯定无法理解她寻死的理由。

老实说,我也没有自信能弄明白。

或许正因为是这样,大家才更愿意相信那是一场意外。

我来得太早了,其他学生应该还没吃完饭,图书室里空无一人。

姚老师从我手里接过那三本书之后,隔着柜台问了一句“朱老师有没有问起这三本书都写了什么”。

“问了。可惜我都没看过。”

“你能替她过来还书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如果她来问我,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这几本书有什么问题吗?”

“跟内容没关系,就是,”她向我凑过身来,在我耳边低声说道,“这三个作者都死于自杀。”

说完,她就转身把那三本书放到了小推车上。

“老师觉得这能暗示什么吗?”

“那倒没有。我只是担心,有人会把所有责任都推给这些书,说林远江是看了这些东西之后才想不开的……”

朱老师若是知道了或许真的会这么想吧,这消息若传了出去,社会上总也少不了这样的舆论。也许学校的图书室也会受到冲击,被认定有荼毒青少年之嫌的书会被清理出去,最坏的结果莫过于被彻底关闭——这应该是姚老师最担心的。但我转念又感到了些许愤怒:远江死了,姚老师最关心的却只是自己的工作不要受到影响,这又与朱老师她们有什么区别呢?

“对于每个人来说,无非只有四种可能性。或是为自己而活着,或是为别人而活着,或是为自己而死,或是为别人而死,这是所有人都必须面对的选择。这些书,只是把所有选项都揭示出来而已,真正的选择权还是在每个人自己手里。”

“老师为什么要说这些话给我听呢?”

“我怕因为这件事,你也会变成讨厌‘闲书’的那种人。”

“我不会那么想的。对于远江来说,读书是她生活里唯一的乐趣了。”

“这样啊。”姚老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她几乎每天都来,我也早就注意到她了。每次把书递给她的时候,并没有觉得她很开心。借到自己想读的东西,总该有那么一点兴奋的感觉吧。就算不写在脸上,眼睛里也会流露出一些……但我在她身上看不到这种感觉。也许是来得太频繁已经麻木了。她来我这里借书,更像是一种习惯。她会跟你说读书的感想吗?”

“会说一些。比如说对主角的看法之类的。”

“她有没有说过喜欢哪位作家?”

这倒真是把我问住了。远江涉猎很广,稍稍有点名的外国作家的书都会借来看看,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偏好。

“为什么要问这个呢?”

“没什么,我只是随便问问。”她停顿了一下,“我以为你们会更要好一些。”

我和她只是一天说不上几句话的朋友——我本应该这么回答她,却只是说了一句“我回去了”,就转身朝门外走去了。

姚老师的话让我感到不快。

或许我最害怕被人戳穿的就是这一点:其实我一点也不了解远江。而我已经是班上和她走得最近的人了。得知她的死讯时,恐怕也正是这一点给了我最沉重的一击——是啊,我真的一点也不了解她,浑然不知她在我看不到的地方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或许我已经隐隐感到了什么,只是不敢面对。没有自己的手机,又一直拜托我和荐瑶替她把写好的文章敲到电脑里,恐怕在家里也不能使用电脑。周末从补习班回家,也不能在外面闲逛超过十五分钟的时间。她也从不把在学校图书室借的书带回家,恐怕是因为她父母不赞成她看这些东西。

因为她的死,我才不得不去想象她的生活。之前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总在逃避,一心以为不该去触碰她的隐私,因为那可能是一碰就疼的伤口。

原来如此,所以她才会说自己像个小学生——我终于明白了那句话背后的意思。为什么没有早点注意到呢?

她或许只是厌倦了这样的生活才……

不知不觉,我已经回到了教室。我只吃了几口的那盒饭还摆在松荑的桌上。松荑却不知去了哪里。我赶忙把饭盒盖上,拿到了教室门外的塑料箱里,又用纸巾擦了一遍她的课桌。

就在我把椅子转回原位的时候,有人把手放在了我的课桌上。

我抬起头,见是荐瑶。

荐瑶是和我一起放学回家的朋友。入学之后不久,我就发现她跟我乘同一班巴士上下学,她家比我家离学校近一站。早上有时也能遇到,不过就算上了同一辆车,也很可能被人群阻隔,说不上话。放学时还没到晚高峰,一起回去时还总能碰到并排的座位。

她往往会把午休时间都献给动画和男友,绝少在这个时间来找我搭话。我朝她男友那边瞥了一眼,只见他正戴着耳机翻看一本杂志。荐瑶的男友是个住宿生,所以我才能跟她一起回家。

“有点事情想问你。”荐瑶说。

坐在我前面的男生是秦虹那一派的,似乎很反感日本动画,荐瑶她们放动画的时候他总是很自觉地戴上耳机。今天他没在听歌,默默地写着作业。听到荐瑶开口,他回过头来瞪了她一眼,目光很不友善。

荐瑶也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又抓起我的手腕,往门外走去,直到把我领到走廊过道正中央才松开手。

“去天台吧。”她提议说。

我点了点头。

3

虽说是天台,却并不在屋顶上,实际上只是二层最南边的一片平台而已。但大家都这么称呼它。三层也有个类似的平台,却因为在背阴处而很少有人去。教学楼屋顶上那个字面意义的天台,学生是不能上去的。听说是安放某些设备的地方。

荐瑶把我领到的这片平台上,摆了几张圆桌,又各配了四把椅子,午休时这里总被离这里最近的班级的人霸占着。我和荐瑶对于抢到座位这件事本就没抱什么希望,很自觉地坐在了靠栏杆的水泥台子上,背对着温室和操场。

操场上可能正进行着什么比赛,欢呼声不绝于耳。

“今天不能跟你一起回家了。”荐瑶说,“放学之后要先去一趟医院。”

“哪里不舒服吗?”

她摇了摇头。“外婆住院了。”

“严重吗?”

“老毛病了。每年都要住进去几次。大家早就习惯了。”

“这样啊。”我说,“希望你外婆能早日康复。”

荐瑶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说起了正题,“远江她……为什么会死呢?”

连她的死是自杀还是意外都还下不了结论的我——或许根本就是不敢下这个结论——没法回答这个问题。

见我不开口,荐瑶又说了下去。

“会不会是我们的错呢?”

“我们?”

“嗯,我们。”荐瑶转过头来,看着我的眼睛说道,“是不是因为我们硬要她去参加那个征文,她才会……”

“也不至于吧,都过去一个多月了,怎么可能事到如今才……”

这一次,总算没有泪水涌出来,取而代之的是回忆。

我会和远江成为朋友,最初只是因为要帮荐瑶一个忙。当时校刊向高一新生征稿,却没有收到什么稿件,就把每个班的语文科代表都叫去开了个会,要求每个班至少征到三篇文章,限期两周。这件事班主任也知道了。虽说是与成绩无关的事情,却也关乎班级的荣誉(印出来的时候要是唯独少了哪个班的文章,不免难堪)。这个时候荐瑶已经写了一篇介绍动漫歌曲的短文,又问我要了一篇读书笔记,最后一篇却怎么也凑不出。荐瑶倒是很聪明,在周一收了同学们交的周记之后,没有立刻交到语文老师那里去,而是利用一节数学课、一节地理课,把三十几本周记简单翻了一遍,结果就很自然地注意到了远江。

其他人的周记写的大多是身边的琐事,或是记了些无关紧要的感想,唯独远江写的东西,有些不知所云,时而是世界名著片段一样的场景描写,或是几段海明威式的没头没尾的对话,再就是些短小的格言——在只会写应试作文和流水账的我辈看来,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文学”吧。

去和远江搭话的时候,荐瑶拽上了我,当然只是为了壮胆。毕竟,我们都没有和她说过话,甚至也很少有她和别人聊天的印象。荐瑶最开始跟我提起这个名字的时候,我甚至没想起她的长相,也不清楚她坐在哪里。

那天午休时,我跟着荐瑶一起去求远江写篇稿子。当时她正读着一本很厚的书。我们和她搭话后,她合上了书,却没有抬起头来看着我们。

——要交电子稿吗?

她只问了这么一句。荐瑶则回答说交纸稿也没关系,自己会帮她敲到电脑里。

——我可以写。周五之前交给你们,可以吗?

——也不用那么急。下周一交给我就好了。

结果远江还是周五就交了稿。她把文章写在了从横格本上撕下来的纸上,正反两面,足足有五张。

周五放学之后,我去了荐瑶家,和她一起把远江的稿子敲到了电脑里(具体的做法是我拿着稿子念,她飞速打字),确定没有错字之后,就把它和我们的两篇一起发到了校刊编辑部的邮箱。后来我捧着稿子,荐瑶对着电脑,又把她的文章反复读了好几遍,才隐隐约约明白了她写了些什么。

那大概是篇实验小说吧。

全文没有出现一个人物,只是客观地描写了房间里每样物品位置的变化,根据这些变化,读者能大致想象出到底发生了什么。然而,我和荐瑶的意见并没有达成一致。她觉得写的是一起杀人事件,我却觉得更像是一对情侣在殉情。周一去问远江,她说我的猜测是对的。

后来我们三个的文章都登在了校刊上,也有三篇稿件都未被采用的班级。三篇都过稿的就只有我们班。不过,读校刊的人本就寥寥无几,除了荐瑶那个小圈子的人之外,绝少有人注意到了我们的壮举。更何况我们还都用了笔名。

在那以后,远江继续过着她那毫不起眼的生活。

也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发现了她每天午休时去图书室的习惯,就连着几天向她搭话,和她一起过去。后来就成了惯例。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也许只是想在班里找个能和自己聊聊读书的话题的人。

起初总是我在说,几周下来,远江的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至于荐瑶所说的征文比赛,则是再之后的事情了。

深秋的某天早上,上第一节课之前,荐瑶拿着一本青春文学刊物跑过来找我。她把那本杂志在我桌上摊开,指着一页征文启事给我看,问我要不要参加。我只是喜欢读书,杂志却没怎么买过,不过对这个征文比赛倒是早有耳闻。它好像在我出生之前就存在了。

我还没回答她,朱老师就走了进来,让大家回座位,像是有什么事情要宣布。荐瑶赶忙跑回了自己的座位,把那本杂志留在了我的课桌上。

于是,早上第一节课就被我用来了解中国青春文学的现状了。如我所料,有不少我从未见识过的写法。具体内容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有篇写的是两个男生为了一个女生械斗,一死一伤;另一篇写的是小时候在麦子地里玩火,最后把自己烧死了的故事(不知为什么作者在被烧死的几年之后还能写这篇文章)。这就是所谓的青春文学吗——正当我这么想着的时候,忽然翻到一篇外国背景的小说,虽然故事很老套,行文风格倒是很像我喜欢看的那些书。

我立刻想到了远江,毕竟她比我更爱读外国小说。

翻完一整本杂志,我明白了一件事。我不过是个循规蹈矩的优等生,只会写些规规矩矩的议论文。所谓的青春文学也好,青春文学所描述的生活也好,都与我无缘。

在当时的我看来,反倒是上课时一直在读小说的远江,活得比我更叛逆些,因而更接近这本杂志的旨趣。

——不如劝远江参加吧。

课间,把杂志还给荐瑶的时候,我顺便提议道。

“你怎么了?”回过神来,发现荐瑶正盯着我看。“怎么话说到一半就停下来了?”

我站了起来,向前走了两步,转向她。能看到她背后的操场上那些做着规则运动或无规则运动的绿色的小斑点。那是学校统一的运动服的颜色。

“荐瑶,你和我说实话,”我说,“当时你拿杂志过来找我的时候,是不是想劝我跟你一起参赛?”

她没有回答我,把头深深地垂了下去,两只手紧紧攥住了衣角。

果然是这样。这几个月来,我都一直想向她道歉。“对不起,我当时应该答应你。你跟远江不怎么熟,我们劝她参赛之后,你没法对她提议说一起参加……对不起,我早该注意到这些……”

“不是这么回事。”她稍稍抬起头,但也没有抬到能与我四目相接的程度。“我确实想过和你一起参加,也确实跟她没有熟到那个程度。但是,小荻……你是不是以为自己耽误了我,害我没能参赛?不是这样的。其实我背着你们投了一篇自己还挺满意的小说。你还记不记得有个片子,讲几个女孩在火星上划船的故事,我在班里放过几集,大家都觉得无聊就没放下去……那是我最喜欢的动画。我用里面的角色写了篇小说,投了过去,结果也没能入围。反正落选了,就没跟你们讲。”

原来是这样。

的确,两个人一起参赛,若是都获了奖,那便是童话故事;一个人落选另一个入围,只能算是狗血桥段,两个人全都落选才是现实。

“这倒是挺像你的风格的。”我苦笑着说。

“还好我也落选了,否则真不知道该怎么和远江交代。那段时间每天都在担惊受怕。明知道一点胜算都没有,却总有那么一点侥幸心理……”

事到如今再说这些也没用了——这话我没法讲出口,也不必讲。我想她一定也明白。

“我觉得远江……”我不愿讲出那个字眼,“和征文的事没有关系。肯定还有什么别的原因。还是等警方的调查结果吧。说不定真是场意外。”

“我是不是很卑劣呢?同学去世了,却只是想着不要有自己的半点责任在里面。”说到这里,荐瑶开始啜泣,“我现在肯定也不是为了她才哭的。只是因为发现自己这么面目可憎……”

“没这回事。”我把手放在荐瑶的头顶上,顺着她头发的纹路轻轻抚摩着,一面说着违心的话,“没什么好自责的,你就是因为同学去世才哭的。”

听我这么说,荐瑶失声痛哭了起来,引得坐在不远处圆桌边的几个女生都往这边看。等她平静下来,我又陪她坐了一会儿,后来校园广播响起,我们就一言不发地听着广播。

广播没有播报远江的死讯,只是在解答着来信里的种种无关痛痒的烦恼,半数以上都是跟朋友吵了架、不知该怎么和好的话题。回想起来,我和远江一次架都没吵过,真能称得上是朋友吗?广播快结束时,放了一首很悲伤的法语歌。平时主持人总会交代结尾的歌是谁为谁点播的什么曲子,今天却没有。

这也许是他为远江选的一首挽歌。

歌放到一半时,我和荐瑶开始往回走,在走廊里险些被一个戴着袖标的值周生撞到。她似乎刚检查完一个班的卫生,正奔向另一个教室。

荐瑶说那首歌是一个动画的片尾曲。回到教室之后,松荑却说是法国作曲家弗雷的《梦醒之后》(Après un rêve)。

我不知道到底该相信谁。

4

放学之后我又去了一趟图书室,却见借书的地方挤满了人,就没凑过去跟姚老师搭话,一个人回家去了。

老实说,我也根本没想好要跟姚老师聊什么,只是单纯地觉得她可能是这所学校里和远江接触得最多的人,说不定知道些我不知道的事情。

还是算了吧。真正烦恼的事情,烦恼到足以把人逼死的事情,恐怕是对谁都讲不出口的。那些能堂而皇之地写下来、投到广播台寻找帮助的烦恼,就算放着不管也无所谓。去年年底,学校还设了个心理咨询室,周围也有同学去诉过苦。恐怕谈论的也都是些似有若无的小心思……

我想,远江应该什么都没跟姚老师谈起过,一如什么都没告诉我。

说到底,我对荐瑶她们又有多少了解呢?她喜欢看动画,有个兴趣相投的男友,文科成绩很好,自学过一点日语,性格还算爽朗,有点易冲动……我对她的了解也不过就是这些了。至于她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所做的事情、所过的生活,我究竟要从何知道呢?

忽然觉得每个人都离自己很远。像是那颗太阳落下后还执拗地挂在西方天空上的金星一样,永远也无法触及。

一路上胡思乱想着,大脑快要短路了,一到家便一头倒在了床上,根本不想动弹。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被没有结果的思考麻痹了的感情,又一股脑地复活了。我感到一阵恶寒,全身像在痉挛一般颤抖不已。在这九个小时里,悲伤已经体会过了太多次,但唯独这一次是夹杂着愤怒的。

总在书里读到“难以名状的愤怒”之类的表述,实际上愤怒的理由是不难弄明白的。只是很多时候理由都太偏执,也太琐碎,谁都不好意思讲出来,才会用“难以名状”敷衍过去。

我也不愿拆穿自己感到愤怒的缘由。我已经够丑陋的了,不想变得更讨厌自己……

就在我的眼泪停不下来、一颗颗落在枕巾上的时候,妈妈回来了。我没有开灯,她应该不知道我已经到家了。

我还在犹豫着要不要起来,妈妈已经走进了我的房间,替我打开了灯,又往敞开着窗帘的窗边走去。

“我听说了,你们班有同学去世了。”一边拉上窗帘,妈妈说。

她在报社工作,这类消息总能在第一时间知道。

我坐了起来,妈妈也坐到了我旁边,一手抚摩着我的后背。

“那个女生跟你关系很好吗?”

我点了点头。

“应该是场意外,你也不要胡思乱想。”

“已经确定是意外了吗?”

“还没有,只听说没发现遗书。”她说,“她是个怎么样的孩子呢?”

“她很喜欢读书……”

听我这么说,妈妈只是敷衍地“嗯”了一声,像是有些动摇。或许(诚如姚老师所说,)在大人们看来,喜欢读书的人更容易想不开。我抬起头,看了一眼插在书架上的各色书脊,忽然发现妈妈也在往那个方向看。见我注意到了,她赶忙移开了视线。

“她家里管她管得很严。”我又补了一句,仿佛是急着为远江的死找个“读书”之外的理由。

“我今天见到她母亲了。”

“您来学校了?”

“下午过去了一趟,还去教室那边偷偷看了你一眼。”希望我那个时候在认真听讲——回想起来,我这一整天都不曾认真听过课,但也无心在课上做什么别的事情。“我可听说了,你今天早上迟到了。”

妈妈每天都比我走得更早,爸爸总在我去上学之后才起床,本以为睡过头迟到这件事能瞒过他们的……

“对不起,昨天把手机音量调小之后忘记调回来了,没听到闹铃。”我赶忙岔开话题,“她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看起来挺稳重的,虽然很悲伤,还一直在克制。”说到这里,妈妈叹了口气,“一个人把孩子拉扯大不容易啊。结果出了这种事……”

原来远江是在单亲家庭长大的,难怪每次提到家长都不说父母而要说“家里”。她居然一次也没跟我提起过。但反过来设想一下,如果我生长在单亲家庭里,会把这件事告诉身边的朋友吗?如果有境况类似的朋友或许会讲吧。我这种性格倒是也很可能一不小心就说漏了嘴。可是,也正是因为我生长在这种环境里才会养成现在的性格……

结果又得出了这个结论,这个今天已经得出了太多次的结论——我可能永远也没法理解她的想法,乃至无法真的理解任何人。

“班上的同学情绪都还好吧?”

“还好。”我说得很敷衍,“大家跟她不怎么熟。她在班上不太说话的。”

“但是,你跟她是朋友?”

“至少我把她当成朋友。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妈妈又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努力理解我这句话。我不知道她从中听出了什么弦外之音。最后,她点了点头,又轻轻拍了拍我的脑袋,留下了一句“你也别想太多了,快期中考试了”,就去做饭了。

是啊,就算好朋友去世了,世界也还在正常运转,谁也不可能因此就免去了上课、写作业和考试的义务。我换上了在家穿的衣服,去洗了把脸,就回到书桌前写起了作业,却发现因为一整天无心听讲,很多题目都做不来。无奈之下,只好又捧起课本看了起来。上课时总在读着“闲书”的远江,是不是每天都会遇到这样的麻烦呢?

后来我跟妈妈两个人吃了晚饭。

爸爸回来得很晚,看样子没听说我的同学出了事。他进门时,我出去跟他打了个招呼。要不是特地过去打个招呼,这一整天可能都见不到面了。可能是因为远江的缘故吧,忽然特别想跟爸爸聊几句。可是他看起来很疲惫,又喝了酒,只跟我说了一声“早点休息,别太累了”,就回主屋去了。

回到房间,心里有些失落。

作业已经写得差不多了,不想读书,也不想睡。我把耳机插在手机上,准备听着音乐写完最后一点作业。里面大多是荐瑶推荐给我的动漫歌曲。我听不懂日语,也没打算听懂歌词。反正只是当成一种背景音乐,能听懂歌词反而会分散注意力吧。我有时也会很好奇,那些一边听着中文歌一边写作业的同学,真的不会分心吗?

按下随机播放键,正好放到的曲子是a far song(后面还跟着一串我看不懂的日文)。我做完了最后一道物理题,它的前奏还没放完。三分钟的前奏之后,一个女声又把前奏的旋律唱了一遍,后面就又只剩下了钢琴声。它倒是挺符合鲁迅对《思旧赋》的评价的。平日只觉得这首歌有些催眠,今天听到它,又不免想到了远江那“只有寥寥几行,刚开头又煞了尾”的人生。

她的文章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我打开抽屉,从一堆用过的笔记本中间翻出了一沓钉在一起的A4纸。那是远江之前为参加征文比赛而写的小说。我替她投寄的时候,多打印了一份,作为纪念。没想到才过了两个月,就要通过重读这篇文章来“纪念”她了……

《哀歌》——也许评委们在读到这个标题时就决定让它落选了吧。

小说由几个小片段组成。故事发生在何时何地,远江没做明确的说明。但从出现了蒸汽火车和女校的设定来看,至少能判断这不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故事。也许是民国时的上海,也许是十九世纪末的伦敦或巴黎,也有可能是大正时代的东京——我们总向往着那些时间地点,把它们和“浪漫”画上等号。

主角是两个女孩子,一个叫K,一个叫S。

第一个片段是K赶往火车站,穿过拥挤的人流,找到了正要登上火车的S。全篇都没有出现对她们的外貌描写,只是提到S穿了一件紫红色的外套,提着一个棕色的皮箱。

之后就开始倒叙两人在学校里一起度过的日子。读到她们一起从教室走到图书室的时候,我一度以为S和K是以我们两个为原型的,可是看到后面又觉得是自己太自恋了。她们去图书室不是为了借书,而是躲在角落里观察周围的人都借了什么。她写道,班上看起来最成熟的女生(围绕那个女生还有不少绯闻),从书架上取下了一册插图本朗格童话集;而看起来最道貌岸然的女教师,借的全都是恋爱小说。

另一个我很喜欢的片段是夜里,K穿过宿舍楼的走廊去S的房间找她。她们吹灭了蜡烛,一起看着窗外的夜色,听着虫鸣,想象着睡莲和月见草盛开的样子,背诵着丁尼生的诗句:“夏夜里含芳的露珠/从群星的怀抱间滑落”。

可惜好景不长,有一天,在晨祷之后,班主任忽然告诉大家S要举家迁到别的城市去了,一周之后就要动身。K质问S为什么没有早些告诉自己,S说她一直在逃避,不敢面对这件事……她们大吵了一架,回到房间,抱着各自的枕头痛哭着。

离别的日子一天天近了,两个人却赌气不和对方说话。终于,到了不得不远行的那天。同学们都站在校门口,或是呼喊着,或是在哭泣,S也每走几步就回过头来,向同学们挥手告别。但她最挂念的却是没来为自己送行的K。这个时候,K正站在窗前,听着远处送别S的呼喊声越来越微弱,她知道是S已经走远了,同学们也准备回到宿舍来了。就在这个时候,K听到了敲门声,推门进来的是严厉的舍监。K被她打过手心,一直很怕她。

舍监问K为什么不去送S,K以为对方在责怪自己,支支吾吾不敢回答,膝盖也开始发抖。

但舍监并没有继续逼问她,而是讲起了一个故事。

“我在你们这个年纪,很喜欢采集植物,尤其是春天开在学校后山的那些不知名的小花。采完之后,我把它们都夹在了一本以为再也不会翻开看的书里,想让它们变成干花,永远留在那里。后来我渐渐把这件事忘了,直到最近,忽然有天心血来潮,想再读一遍那本书,却不记得里面还夹着四十年前采来的标本。一翻开书,干花全都碎了。”

K不明白舍监讲这个故事的用意,却从中感到了莫大的悲伤,啜泣了起来。

“也许你以为可以把记忆都封存起来,不再碰触。但是,你迟早有一天会翻开那本书的。到那个时候,所有美好的记忆都会变成一种折磨。”舍监说,“你会心碎的。”

听完这番话,那些和S一起创造的回忆顷刻之间占据了K的脑海,眼泪再也止不住了。她顾不上和舍监道谢,奔出了房间,跑过走廊的时候险些撞上送行回来的同学们……

然后就有了小说开头的那一幕。在站台上,她们原谅了对方。开车前,S站在车厢的门后面,对K说了一句“到那边之后我会给你写信的”,全文至此便戛然而止了。

我周围没有人能写出这样的文章。荐瑶参赛的那篇我没见过,其他的同人小说她倒是给我看过一些,大多是短句,且往往写一句话就换一行,角色的对话里夹杂着大量不正经的语气词,文学性的描写更是一次也没出现过。相比之下,读惯了外国小说的我,更喜欢远江的文风。其他人或许会反感?我不清楚。可是,重读了之后,又觉得多少有些单薄。就像午休时松荑对《春天》的评论那样,远江的文字有些唯美过头了。在她笔下,连悲伤和争吵也都像是经过了提纯、萃取,而有了些诗化的味道。矛盾的解决也未免太轻易了,而矛盾产生的原因又未免太矫情。也许这就是落选的原因吧。远江的小说,注定只能被同样十五岁的女生理解、赞许,而评委却一定都是些成人。

恐怕,相比那些描写打架斗殴或怀孕堕胎的青春文学,这一类唯美的故事更接近于我们所处的现实——因为我们的现实也不过就是在课业之余抱着一本小说、做些异代春闺的美梦罢了。可是大人们又怎么会明白呢?

把那沓A4纸放回抽屉里之后,我忽然开始确信远江是自杀的。没有什么确切的理由或证据。也许我只是不愿接受,写出这样干净、纯粹的文章的人,竟有可能死于一场滑稽的意外。

我只是一厢情愿地想给她的死赋予什么意义。

没有什么比无意义的死更让人悲伤了。

5

周四上午,我和荐瑶一起参加了远江的葬礼。在这个火化已成惯例的时代,“葬礼”也早已成了个徒有虚名的字眼。

朱老师也来了。她跟我们坐一辆车过来的。昨天午休快结束的时候,她在班里通知说远江会在今天火化,班上的同学可自愿去参加她的葬礼,问谁想去,学校会根据人数租车。结果只有我和荐瑶举了手。

我很清楚,荐瑶只是为了陪我才来的——她见只有我举手才举了手。而我又是因为什么,才觉得自己有义务来送远江走完最后一程呢?

坐车过来的时候,我和荐瑶坐在后排,她一直抓着我的手。起初我以为她是在担心我,结果一直有汗从她手心冒出来,我才明白她比我更不安。一问才知道,荐瑶从未到过火葬场。我不知道该向她道歉还是道谢,只是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直到我的手心也渗出了汗水才不得不松开。

——远江太可怜了。整个班上只有我们两个来送她。她说。

——是啊。

我有些晕车,把玻璃窗稍稍摇了下来,路面的噪音也一下子涌进了车厢里。我们不再说话,只是看着窗外的景色变得越来越荒凉。我们在驶向郊外,仿佛是在朝死亡进发。

我会和远江成为朋友,起初是因为陪荐瑶去向她约稿。而我跟荐瑶成为朋友,又是因为家住得近,碰巧坐了同一趟巴士。至于松荑(昨天她因为自己没有举手,心里很愧疚,为此还哭了),我会跟她成为朋友也不过是因为坐得近,每天一起吃午饭、一起去厕所。结果,我在班上的三个朋友里,两个都是因为家或者座位离得近这一类理由才熟识起来的。唯有远江,后来是我主动向她搭了话……

我还真是个随波逐流的人啊。

远远地,我看到了矗立在村舍之间的几根巨大的烟囱。那一定是我们的目的地了。

天很晴,没有什么云彩,那一道道灰白色的烟很是醒目。我在两年前来过这里一次,知道有些炉子是供家属焚烧遗物和花圈、纸钱用的,升起的烟也更黑一些。

车驶进了火葬场的大门,我赶忙把车窗摇了上去。隔着车窗,能看到四个身着礼服的人在抬棺材,后面跟着十几个送葬的亲友,每个人都低着头,像是抬不起腿来一样,用鞋底摩擦着地面,艰难地向焚化炉所在的方向走去。朝他们迎面走来的则是另一队人马。领头的中年男人抱着一个骨灰盒,不知是要安放到哪里去。

我也看到了花圈和纸糊的车马。透过车窗玻璃看到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灰暗的色彩,我也并不希望这色彩太鲜活。不知为什么,这些献给死者的东西大多是鲜艳到有些刺眼的颜色。也许是为了中和凝重的气氛?还是有什么别的理由……

车停了。我们下车之后被带到了一个小房间里。

远江的母亲在棺材边迎接了我们。朱老师先过去问候了一番,和她握了手。然后是我们。“阿姨,节哀顺变,保重身体”,我们说着套话,鼻子却不由得泛起了酸。她和我们握了手。直到她松开我的手,去握荐瑶的时候,我才看清楚她的容貌。

她长得和远江有些像,特别是嘴唇的轮廓。眼睛却不怎么像,远江的要更大,也更明亮一些,不过这也有可能是她的眼睛哭肿了、无法完全睁开的缘故。她的眼角处生着很深的皱纹,脸颊和眉头都深深地陷了下去,不知是平日的操劳使然,还是来自这几日的打击。

在她眼里,我看到的并不只是悲恸,也不是心如死灰的空无,而是一种我形容不出的执拗的感情。这样的眼神我从未在别的眼睛里见过。的确,我也是第一次遇到痛失爱女的母亲。

那大概是怨恨吧——对这个蛮不讲理的世界的怨恨,恨不得与之同归于尽的绝望情绪。我没有读过《圣经》,只在别的书里看到过约伯的故事。或许,被夺走了一切的约伯在荒野里呼喊的时候,也正是这样的眼神。

然后我们依次从远江的棺材边走过,和她做最后的告别。

远江是坠楼而死的,我不敢想象她的死状。此时,她躺在棺中,遗体显然化过妆,丝毫看不出外伤的痕迹。这恐怕是她平生第一次以化过妆的样子出现在别人面前。我也是直到这个时候才发现,她本可以成为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丝毫也不输给那些在课上偷偷补妆的同学。然而即便在我的印象里,她也只是个毫不起眼的文学少女。尽管远江不戴眼镜,她却用比镜片更厚重的东西遮住了自己的阵容——氛围、气场,大约就是这样的东西。也许那是她的保护色,藉此让自己免于打扰,可以专心读她喜欢的书。但也有可能,她只是不擅长把自己的“真容”展示给别人看,并不是真想一直逃避下去……

事到如今,这一切的答案都无从得知了。关于她的一切,注定要被永远埋葬在火焰里。

我看着她面无表情的睡脸,轻声说了一句“晚安”。

到场的人,比我想象的更少一些,也没见到像是她父亲的人。我们围在远江的棺材边,每个人都一言不发,只是哭泣。直到有工作人员过来将棺材盖上、抬走。

火化没有用多少时间。工作人员敲碎骨头的场面我和荐瑶都没敢看。我们抱在一起躲到了一边。即便是这样,听到碾碎大块骨头的声音,仍免不了心惊肉跳,涕泗难禁。回过神来,远江的遗骨已被收到了那个红褐色的小匣子里,再也见不到了。

把骨灰寄放好,我们一行人朝停车场走去。

天上还是一片云也没有。微风在吹。有人已经开始闲聊了起来。我和荐瑶还有朱老师走在最后面,紧跟着远江的母亲。

到了停车场,远江的母亲把来参加葬礼的客人一个个送走,终于轮到了我们。学校雇来的司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站在车边抽着烟。

就在这个时候,远江的母亲忽然开口了,却不是感谢的客套话,而是对着我和荐瑶问了一句:“你们两个谁跟我女儿比较要好?”

我和荐瑶对视了一下之后,回答说是自己。她母亲朝我走了过来。

“能不能再稍稍占用你一点时间。有样东西想让你看一下。”她微微低着头,没有直视我的眼睛,又补了一句,“早上出来得太急,我忘了带过来,能不能跟我回一趟家?我还想向你了解一下我女儿在学校里的事情……”

“我倒是无所谓。”说着,我朝朱老师看了一眼,只见她点了点头。于是我转过身和荐瑶道了声别:“你先和朱老师回学校吧。”

“到时候我开车送你回学校。”远江的母亲对我说,“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的。”

送走了荐瑶她们,我坐上了远江的母亲开来的车。那是辆银灰色的旧款马自达,喷漆有些已经剥落了,车窗上的污垢也像是早就与玻璃融为了一体。在我的印象里,小时候有个亲戚开的也是这款车,早在四五年前就报废了。上路之后,我们一再被两边的车超过。除了汽车性能所限,这或许也与远江的母亲没把心思都放在开车上面有关。

她问了我一些和远江有关的问题,我也如实回答了她。当她听到我说远江在课上一直读着小说,并没有表现出有多意外,可能之前朱老师已经告诉她了。她也问起了校刊和征文的事情。这倒让我吃了一惊。我本以为这些事远江都瞒着她。校刊的事情也就罢了,参加征文应该是我们三个之间的秘密才对……

不过我的疑窦很快就解开了。

“我女儿在日记里写了很多你的事情。我想让你也看一下。”

“这不太合适吧?”

“我觉得她应该也很想让你看到。真的写了很多你的事情。这几个月的日记几乎每天都会提到你。”远江的母亲说,“她应该不希望被我看到,才特地藏得很深。”

“女儿应该都不希望日记被家长看到。”

“是啊。我年轻的时候也总把日记藏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有时候自己都忘了藏在哪儿了,只好换个本子。”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像是要打断自己无谓的回忆。“她非要把日记藏起来我也能理解。上面提到我的地方就没什么好话……我真是个失败的母亲。”

“远江的日记一直记到了出事那天吗?”

“只记到了之前一天。她喜欢夜里记日记……可能那天还没来得及。”

“当时阿姨已经睡了?”

“睡了。不过很快就醒过来了。也不可能不醒过来。后来就再也没睡过。”她朝副驾驶席这边看了一眼,补了一句,“别担心,我现在一点也不想睡,不觉得疲劳就不算疲劳驾驶吧?”

“您不要太勉强自己了。”

“你父母是做什么工作的呢?”她生硬地转移了话题。若在别的场合被这么问起,我肯定会被激怒的。当然,即便心里有一万个不满,我应该也会强装笑颜作答。是啊,我就是这样的人——今天也不例外,变得更加讨厌自己了。和昨天一样,和升上高中之后的每一天都一样。

但今天我并没有感到愤怒,只是想到没有父亲的远江若被人这么问起,只怕会更加生气,结果好不容易才平复下来的悲怀又翻涌了起来。

我几乎是以哭腔回答了这个问题。

“爸爸是公务员,妈妈是报社的编辑。”

“远江肯定很羡慕你的家庭。”

恐怕真是这样没错。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我也没法再问她母亲是做什么工作的了,又想不出什么别的可说的话,只好默默低下了头。

“你为什么愿意跟我女儿做朋友呢?班上肯定还有更有趣的孩子吧?我女儿那么阴沉……”

“没有这回事。远江是个很有趣的人,读过很多我没听说过的书,知道很多我感兴趣的事情,文章也写得很好。她不像您说的那么阴沉,也会跟我说……笑……”

真讨厌,还以为今天的眼泪已经哭干了,可以放心地说这些话了。结果又变成了这样。

过一会儿真要读日记,不知要掉多少眼泪,希望不会弄脏远江的日记本。

“是吗?她在我面前已经好几年没笑过了。”

我们断断续续地聊着,不知不觉间已经开到了小区门口,那也是我每周六和远江告别的地方。养育了她的这个破旧的小区,我一次也没有踏进去过……我还没来得及发更多的感慨,车就已经开进了小区。穿过一段两楼间只能容一辆车通过的道路之后,远江的母亲最终把车停到了一幢公寓楼下的空地上。附近能看到几辆轿车,从方方正正的轮廓来判断,应该也都是早些年流行过的款式。整座小区的时间就像是停止了一样。

我看着脚下铺着六角形地砖的地面,忽然感到一阵眩晕,紧接着是恶寒。我不知道远江是不是从这一边的窗户摔下来的。也许我脚下的地砖上曾溅满了她的血,现在将电视剧里常出现的鲁米诺试剂喷到地上仍会起反应……

我赶忙跑进门洞,远江的母亲也很快跟了过来。一进楼道,我便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霉味。外婆家也是老楼,常年都是这样的味道。她把我领到了五层,打开了左边的那扇防盗门,招呼我先进去。

没有客厅,一进门是条过道,厕所在离门不远处,厨房则在视线的尽头。过道稍宽出来一点的地方放着冰箱和洗衣机。白色的石灰墙,离地面约一米高以下的部分刷了斑驳的绿漆。墙上什么也没有挂。快到厨房的位置,左右各开了一扇门,看来这是一套两居室。

“不用换鞋。”远江的母亲说。

她自己也没有换。

我被领到了背阴的房间。从陈设来看,这应该是远江住的地方——只有一张单人床,一套桌椅,墙上只挂了日历,没有书架,也没有什么电子设备。书桌上有一盏黑色的台灯,还有一排课本和活页夹靠墙摆放着。

只有一本蓝色的活页夹躺在桌上,颜色、尺寸和其他活页夹并无不同。远江的母亲让我坐在书桌前的转椅上,说要去给我倒水就先出去了。我坐下之后,才发现平躺着的活页夹颜色较其他的略深,但也只是不细看就不会发现的差别。

她母亲回来了,在桌上放了一杯温水。

“这是远江的日记。”她指着摆在我面前的那本活页夹说。

我正要翻开它的硬壳,远江的母亲又退到了门边。

“我一会儿去买点菜,中午就在家里吃点东西吧。下午我开车送你回去。”

“没关系,我坐公交车去学校好了。不用麻烦您了。”

“总之在这儿吃完饭再走吧。”

这么厚的一本活页夹,一时半会儿怕是也看不完。看来只能在这里吃午饭了。见我点头答应,她走出了房间,替我关上了门,像是先到朝阳的那间屋子去了。

终于,我翻开了那本活页夹,第一页是初三数学的笔记,第二页也是,但这只是远江的一种伪装工作。从第三页起,就密密麻麻地记满了她每天的生活。

我又随手往后翻了几页,见有些活页纸上只记了五六行就另换了一页。恐怕她平时总将尚未记满正反两面的活页纸夹在什么地方藏起来(所以几乎每张纸正中间都有一道折痕),有时忘了将上一张纸藏在了哪里,只好另拿了一张,后来无意间找到了那张还没写满的纸,就按时间顺序插了进去。应该也有些日记到最后也没再找到。

我深吸了一口气,翻回到日记的第一页,读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