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八十一节 急兄仇张飞遇害 雪弟恨先主兴兵

翼德之不欲先伐魏,而请先伐吴者,非但知兄弟而知君臣之义也。观其古城之役,误疑关公之降操,而欲拒关公,岂非君臣之义重而兄弟之情轻乎?其伐吴之意,以为魏固汉贼,而吴之党魏亦为汉贼,从来除残去暴者,必先剪其党。如殷将伐桀而先伐韦、伐顾、伐昆吾,周将伐纣而先伐崇、伐密是也。盖不独为兄弟起见,而伐吴在所当先;即为君臣起见,而发吴亦在所当先耳。观于翼德之亡,而先主伐吴之计,愈不得不决矣。翼德之死,为关公而死也。为关公而死,则其与孙权杀之无异也。杀一弟之仇不可忍,杀两弟之仇又何可忍乎?为一己之私恩而释曹操,人不以此病关公;则为三人之义而讨孙权,岂得以此訾先主!

有关兴而云长不死,有苞而翼德复生。君子观于此二人,而独为先主之堂构惜也。使刘禅而有兴、苞之风;则邓艾不能越阴平,钟会不能逾剑阁,而“此间乐,不思蜀”之言,不至为晋武所笑矣。呜呼!天不祚汉,其谓之何哉!

李意之见先主,与紫虚上人,公明管子正是一流人物。而紫虚则有数言,李意止写一字;公明惟凭卦象,李意自写画图:极相类,又极不相类,而皆为后文伏笔。令读者于数回之后,追验前文,方知其文之一线穿却也。

陈震之请李意,当是孔明教之。先主决意伐吴,孔明争之不得,故特欲借青城山老叟以相阻耳。然张良能以南山四皓止储君之废,而孔明不能以青城老叟阻伐吴之师,谋之成不成,盖有幸有不幸焉。

先主一生,见画图者三:初见孔明画图一幅,定三分之形;继见张松画图一幅,定入川之计;最后见李意画图一幅,为白帝托孤之兆。盖其一生,俱是画中人也。

当关公显圣之后,便当接先主杀刘封,而中间忽有曹操患病,华陀被杀,曹丕袭爵,曹植赋诗一段文字以间之。及刘封既斩之后,便当接翼德被刺、先主伐吴,而中间又有献帝禅位、曹丕篡汉、成都闻变、孔明劝进一段文字以间之。其过枝接叶处,全不见其断续之痕;而两边夹叙,一笔不漏。如此叙事,真可直追迁史。

却说先主欲起兵东征,赵云谏曰:“国贼乃曹操,非孙权也。今曹丕篡汉,神人共怒。陛下可早图关中,屯兵渭河上流,以讨凶逆,则关东义士必裹粮策马以迎王师;若舍魏以伐吴,兵势一交,岂能骤解?愿陛下察之。”【先君臣之公义,而后兄弟之私仇,子龙独见其大。】先主曰:“孙权害了朕弟,又兼傅士仁、糜芳、潘璋、马忠皆有切齿之仇:啖其肉而灭其族,方雪朕恨!卿何阻耶?”云曰:“汉贼之仇,公也;兄弟之仇,私也。愿以天下为重。”【子龙见识有大臣谏臣之风,不当以战将目之。】先主答曰:“朕不为弟报仇,虽有万里江山,何足为贵?”遂不听赵云之谏,下令起兵伐吴。且发使往五溪借番兵五万,共相策应。一面差使往阆中,迁张飞为车骑将军,领司隶校尉,封西乡侯兼阆中牧。使命赍诏而去。

却说张飞在阆中,闻知关公被东吴所害,旦夕号泣,血湿衣襟。【是真兄弟,不是假兄弟。】诸将以酒解劝,酒醉怒气愈加。帐上帐下,但有犯者,即鞭挞之,多有鞭死者。【为后文鞭范疆、张达张本。】每日望南切齿睁目怒恨,放声痛哭不已。【其声其泪,俱从血性中流出。】忽报使至,慌忙接入,开读诏旨。飞受爵,望北拜毕,设酒款待来使。飞曰:“吾兄被害,仇深似海;庙堂之臣,何不早奏兴兵?”使者曰:“多有劝先灭魏而后伐吴者。”飞怒曰:“是何言也!昔我三人桃园结义,誓同生死;今不幸二兄半途而逝,吾安得独享富贵耶?【独生且不愿,何况独受富贵。】吾当面见天子,愿为前部先锋,挂孝伐吴,【为后文制办白旗白甲伏笔。】生擒逆贼,祭告二兄,以践前盟!”言讫,就同使命望成都而来。

却说先主每日自下教场操演军马,克日兴师,御驾亲征。于是公卿都至丞相府中见孔明,曰:“今天子初临大位,亲统军伍,非所以重社稷也。【此不谏征吴,但谏亲征。】丞相秉钧衡之职,何不规谏?”孔明曰:“吾苦谏数次,只是不听。【孔明之谏,在孔明口中补出。】今日公等随我入教场谏去。”当下孔明引百官来奏先主曰:“陛下初登宝位,若欲北讨汉贼以伸大义于天下,方可亲统六师;若只欲伐吴,命一上将统军伐之可也,何必亲劳圣驾?”【言伐魏则当亲征,伐吴则不当亲征,主意又与众官不同。】先主见孔明苦谏,心中稍回。忽报张飞到来,先主急召入。飞至演武厅,拜伏于地,抱先主足而哭。【以手足论之,先主缺其一足矣,故抱足而哭。】先主亦哭。飞曰:“陛下今日为君,早忘了桃园之誓!二兄之仇如何不报?”先主曰:“多官谏阻,未敢轻举。”飞曰:“他人岂知昔日之盟?若陛下不去,臣舍此躯,与二兄报仇。若不能报时,臣宁死不见陛下也!”【只说自家去,便是要先主去。】先主曰:“朕与卿同往。卿提本部兵自阆州而出,朕统精兵会于江州,共伐东吴,以雪此恨!”飞临行,先主嘱曰:“朕素知卿酒后暴怒,鞭挞健儿,而复令在左右:此取祸之道也。今后务宜宽容,不可如前。”【先为下文伏笔。史称关公善待卒伍,骄于士大夫,张飞爱君子而不恤军人,故先主以此嘱之。】飞拜辞而去。次日,先主整兵要行。学士秦宓奏曰:“陛下舍万乘之躯而徇小义,古人所不取也。愿陛下思之。”先主曰:“云长与朕犹一体也。大义尚在,岂可忘耶?”宓伏地不起曰:“陛下不从臣言,诚恐有失。”【预为后文伏笔。】先主大怒曰:“朕欲兴兵,尔何出此不利之言!”叱武士推出斩之。【非此一怒,则众官之谏不息。】宓面不改色,回顾先主而笑曰:“臣死无恨,但可惜新创之业,又将颠覆耳!”众官皆为秦宓告免。先主曰:“暂且囚下,待朕报仇回时发落。”孔明闻知,即上表救秦宓。其略曰:

臣亮等窃以吴贼逞奸诡之计,致荆州有覆亡之祸;陨将星于斗牛,折天柱于楚地:此情哀痛,诚不可忘。但念迁汉鼎者,罪由曹操;移刘祚者,过非孙权。窃谓魏贼若除,则吴自宾服。愿陛下纳秦宓金石之言,以养士卒之力,别作良图,则社稷幸甚!天下幸甚!

先主看毕,掷表于地曰:“朕意已决,毋得再谏!”【先主以孔明为水,今伐吴之心其急如火,水亦不能制火矣。】遂命丞相诸葛亮保太子守两川;【时法正既死,孔明又不同往,则后来之败,势所必然。】骠骑将军马超并弟马岱,助镇北将军魏延守汉中,以当魏兵;虎威将军赵云为后应,兼督粮草;【因赵云曾谏,故不用为先锋。】黄权、程畿为参谋;马良、陈震掌理文书;黄忠为前部先锋;冯习、张南为副将;傅彤、张翼为中军护尉;赵融、廖淳为合后。川将数百员并五溪番将等,共兵七十五万,择定章武元年七月丙寅日出师。

却说张飞回到阆中,下令军中限三日内制办白旗白甲,三军挂孝伐吴。【关公之死,为江上有白衣;翼德之死,为军中需白衣。】次日,帐下两员末将范疆、张达,入帐告曰:“白旗白甲,一时无措,须宽限方可。”飞大怒曰:“吾急欲报仇,恨不明日便到逆贼之境,【义气凛凛,是真兄弟,不是假兄弟。】汝安敢违我将令!”叱武士缚于树上,各鞭背五十。【前之鞭督邮是怒,继之鞭曹豹是醉,今之鞭范、张是痛。因痛而鞭,鞭必倍痛矣。】鞭毕,以手指之曰:“来日俱要完备!若违了限,即杀汝二人示众!”打得二人满口出血。回到营中商议,范疆曰:“今日受了刑责,着我等如何办得?其人性暴如火,倘来日不完,你我皆被杀矣!”张达曰:“比如他杀我,不如我杀他。”【与糜芳、傅士仁一般商议,前后相对。】疆曰:“怎奈不得近前。”达曰:“我两个若不当死,则他醉于床上;若是当死,则他不醉。”【吕布以戒酒而为部将所害,张飞以饮酒而为部将所害,前后相反而相对。】二人商议停当。

却说张飞在帐中神思昏乱,动止恍惚。【与关公梦猪咬足,前后相对。一则以梦为醒时之兆,一则以醒为梦时之兆。】乃问部将曰:“吾今心惊肉颠,坐卧不安,此何意也?”部将答曰:“此是君侯思念关公,以致如此。”飞令人将酒来,与部将同饮。【本是以酒节哀,谁知以酒致死。】不觉大醉,卧于帐中。【凡人饭酒易醉,闷饮更是易醉。】范、张二贼探知消息,初更时分,各藏短刀,密入帐中,诈言欲禀机密重事,直至床前。原来张飞每睡不合眼。当夜寝于帐中,二贼见他须竖目张,本不敢动手。写得张飞声势。【曹操见关公于匣中,虽死不死。范、张见翼德于帐中,虽睡不睡。】因闻鼻息如雷,方敢近前,以短刀刺入飞腹。飞大叫一声而亡。【读书至此,亦为之拍案大叫。】时年五十五岁。后人有诗叹曰:

安喜曾闻鞭督邮,黄巾扫尽佐炎刘。虎牢关上声先震,长阪桥边水逆流。义释严颜安蜀境,智欺张合定中州。伐吴未克身先死,秋草长遗阆地愁。

却说二贼当夜割了张飞首级,便数十人,连夜投东吴去了。次日,军中闻知,起兵追之不及。时有张飞部将吴班,向自荆州来见先主,先主用为牙门将,使佐张飞守阆中。【吴班事补前文所未及。胡班古本作吴班,今从之。】当下吴班先发表章奏知天子;然后令长子张苞,具棺椁盛贮,令弟张绍守阆中,苞自来报先主。时先主已择期出师。大小官僚皆随孔明送十里方回。孔明回至成都,怏怏不乐,顾谓众官曰:“法孝直若在,必能制主上东行也。”【孔明劝取西川,昭烈不听,法正劝之而即听。然则法正必有所以制之之法也。】

却说先主是夜心惊肉颤,寝卧不安。出帐仰观天文,见西北一星,其大如斗,忽然坠地。【关公之死,先主感梦;翼德之死,先主见星,前后相对。】先主大疑,连夜令人求问孔明。孔明回奏曰:“合损一上将。三日之内,必有惊报。”先主因此按兵不动。忽侍臣奏曰:“阆中张车骑部将吴班,差人赍表至。”先主顿足曰:“噫!三弟休矣!”【结义之始,先遇翼德,次遇关公;临终之时,先丧关公,次丧翼德。参差不同。】及至览表,果报张飞凶信。先主放声大哭,昏绝于地。众官救醒。次日,人报一队军马骤风而至,先主出营观之。良久,见一员小将,白袍银铠,滚鞍下马,伏地而哭,乃张苞也。【张飞挂孝是一重孝,张苞挂孝是两重孝。】苞曰:“范疆、张达杀了臣父,将首级投吴去了!”先主哀痛至甚,饮食不进。群臣苦谏曰:“陛下方欲为二弟报仇,何可先自摧残龙体?”先主方纔进膳,遂谓张苞曰:“卿与吴班,敢引本部军作先锋,为卿父报仇否?”苞曰:“为国为父,万死不辞!”【不但为父,又为伯父。】先主正欲遣苞起兵,又报一彪军风拥而至。先主令侍臣探之。须臾,侍臣引一小将军,白袍银铠,入营伏地而哭。先主视之,乃关兴也。【此是制中期服,与张苞亦是两重孝。】先主见了关兴,想起关公,又放声大哭。众官苦劝。先主曰:“朕想布衣时与关、张结义,誓同生死;今朕为天子,正欲与两弟同享富贵,不幸俱死于非命!见此二侄,能不断肠?”【张飞曾见先主为天子,关公尚不曾见先主为天子。一则户见而死,一则未见而死,俱为可痛。】言讫又哭。众官曰:“二小将军且退。容圣上将息龙体。”侍臣奏曰:“陛下年过六旬,不宜过于哀痛。”先主曰:“二弟俱亡,朕安忍独生!”言讫,以头顿地而哭。【先主从来善哭,何况此时;哭上加哭,宜其哭个不住。】多官商议曰:“今天子如此烦恼,将何解劝?”马良曰:“主上亲统大兵伐吴,终日号泣,于军不利。”陈震曰:“吾闻成都青城山之西,有一隐者,姓李,名意。世人传说此老已三百余岁,能知人之生死吉凶,乃当世之神仙也。【百忙中忽叙出一个仙人,与魏之左慈,吴之于吉,遥相映像。】何不奏知天子,召此老来,问他吉凶,胜如吾等之言。”遂入奏先主。先主从之,即遣陈震赍诏,往青城山宣召。震星夜到了青城,令乡人引入山谷深处,遥望仙庄清云隐隐,瑞气非凡。【与卧龙冈仿佛相似。】忽见一小童来迎曰:“来者莫非陈孝起乎?”【与水镜童子仿佛相似。】震大惊曰:“仙童如何知我姓字?”童子曰:“吾师昨者有言:今日必有皇帝诏命至;使者必是陈孝起。”震曰:“真神仙也!人言信不诬矣。”遂与小童同入仙庄,拜见李意,宣天子诏命。李意推老不行。震曰:“天子急欲见仙翁一面,幸勿吝鹤驾。”再三敦请,李意方行。【与隆中三请仿佛相似。】即至御营,入见先主。先主见李意鹤发童颜,碧眼方瞳,灼灼有光,身如古柏之状,【李意行状在先主眼中写出。写李意三百岁人,另是一样光景。】知是异人,优礼相待。李意曰:“老夫乃荒山村叟,无学无识。辱陛下宣召,不知有何见谕?”先主曰:“朕与关、张二弟生死之交,三十余年矣。今二弟被害,亲统大军报仇,未知休咎如何。久闻仙翁通晓玄机,望乞赐教。”【何不于关公未死之前问之?】李意曰:“此乃天数,非老夫所知也。”先主再三求问,意乃索纸笔,画兵马器械四十余张。画毕,便一一扯碎。【此应后文连营四十皆被烧毁。】又画一大人仰卧于地上,傍边一人掘土埋之,上写一大白字。【此应后文白帝托孤之兆。】遂稽首而去。先主不悦,谓群臣曰:“此狂叟也!不足为信。”即以火焚之,【为后文火焚之兆。】便催军前进。张苞入奏曰:“吴班军马已至。小臣乞为先锋。”先主壮其志,即取先锋印赐张苞。苞方欲挂印,又一少年将奋然出曰:“留下印与我!”视之,乃关兴也。【二人争印,与许褚、徐晃争袍,遥相映像。】苞曰:“我已奉诏矣。”兴曰:“汝有何能,敢当此任?”苞曰:“我自幼习学武艺,箭无虚发。”先主曰:“朕正要观贤侄武艺,以定优劣。”苞令军士于百步之外,立一面旗,旗上画一红心。【旗上画红心,是权时从吉。】苞拈弓取箭,连射三箭,皆中红心。【写张苞。】众皆称善。关兴挽弓在手曰:“射中红心,何足为奇?”正言间,忽值头上一行雁过。兴指曰:“吾射这飞雁第三只。”一箭射去,那只雁应弦而落。【写关兴。雁行可比兄弟,不独失却第三,先失却第二矣。】文武官僚齐声喝采。【又写众人。】苞大怒,飞身上马,手挺父所使丈八点钢矛,大叫曰:“你敢与我比试武艺否?”兴亦上马,绰家传大砍刀纵马而出曰:“偏你能使矛!吾岂不能使刀!”【曹操铜雀台前,是一红一绿相争,此处却是两白相争,又自不同。】二将方欲交锋,先主喝曰:“二子休得无礼!”兴、苞二人慌忙下马,各弃兵器,拜伏请罪。【作者欲写二小将英雄,故借争印稍加点染,今既显过本事,便当如此收科。】先主曰:“朕自涿郡与卿等之父结异姓之交,亲如骨肉;今汝二人亦是昆仲之分,正当同心协力,共报父仇;奈何自相争竞,失其大义!父丧未远而犹如此,况日后乎?”【近日之丧中计利,兄弟相争者,当愧死矣。】二人再拜伏罪。先主问曰:“卿二人谁年长?”苞曰:“臣长关兴一岁。”先主即命兴拜苞为兄。二人就帐前折箭为誓,永相救护。【桃园之后,又是一番小结义。】先主下诏,使吴班为先锋,令张苞、关兴护驾。水陆并进,船骑双行,浩浩荡荡,杀奔吴国来。【以上按下先主,以下再叙东吴。】

却说范疆、张达将张飞首级,投献吴侯,细告前事。孙权听罢,收了二人。乃谓百官曰:“今刘玄德即了帝位,统精兵七十余万,御驾亲征,其势甚大,如之奈何?”百官尽皆失色,面面相觑。【南人无用,为之一笑。】诸葛瑾出曰:“某食君侯禄久矣,无可报效,愿舍残生,去见蜀主,以利害说之,使两国相和,共讨曹丕之罪。”【诸葛瑾所见,到底与鲁肃相似。】权大喜,即遣诸葛瑾为使,来说先主罢兵。正是:

两国相争通使命,一言解难赖行人。

未知诸葛瑾此去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第八十二节 孙权降魏受九锡 先主征吴赏六军

魏王受九锡,吴侯亦受九锡。君子于魏之受,讥曹操之不臣;于吴之受,笑孙权之不君。何也?宁为鸡口,无为牛后,韩侯之所以自奋也。江东之地,岂其小于韩邦哉?且降魏而有益于吴,则亦已耳;无益于吴而徒受屈膝之耻,可足叹矣!

操之九锡,操自加之者也;权之九锡,非孙权自加之,而待魏加之者也。自加之与待人加,则有间矣。操之九锡,天子所不敢不与者也;权之九锡,魏欲加之而权所不敢不受者也。人所不敢不与,与己所不敢不受,则又有间矣。且受汉之九锡则足荣,受魏之九锡则足耻。为篡汉而受汉之九锡则为强,为降魏而受魏之九锡则为弱。吾甚为孙权惜之。

孙权前后如二人。前之拔剑砍案,何其壮也;后之俯首称臣,何其惫也。所以然者,失在争荆州而开隙于刘耳。其始也结刘为援,则以周郎五万人,足以西向而遏曹操百万之师。其既也与刘为仇,则以江东八十一州,乃至北面而受曹丕孺子之命。君子于此,叹与国之不可绝,而辅车相依之势为不可离云。

赵咨之对曹丕,有二语为最妙:其以“获于禁而不害为仁”,所以暴彼之短;其以“屈于陛下为略”,所以抑彼之骄。夫七军覆,庞德死,非魏之见辱于关公者乎?使非东吴,则于禁不得生还矣。是言蜀之凌魏,而吴之大有造于魏也。至于稽首称臣,不曰是诚服,不曰是有礼,不曰是识时务,而乃曰略者,明言降魏非其本心,不过一时权宜之计,而吴终不为魏下也。词令之妙至于如此,真不愧行人之选哉!

为国者之学,不比书生寻章摘句,旨哉斯言乎!石勒未尝识字,闻郦生劝立六国后,以为此法当失;及闻张良止之,乃曰赖有此耳。是其能读《汉书》者也。宋理宗好探究理学,而史弥远以小人见用,真德秀、魏了翁以君子见斥,则虽终日读性理,却是不曾读得。

孙策不疑太史慈,孙权不疑诸葛瑾,其事同乎?曰:不同。策当兵势方盛之时,其信慈为易;权当国势可忧之日,其信瑾为难也。庞德不以兄之在蜀而背魏,诸葛瑾不以弟之在蜀而背吴,其事同乎?曰:不同。德事马超而不终,则德之义为非义;瑾事孙权而无贰,则瑾之忠乃真忠也。且瑾在昔日,以瑾之不往,信亮之不留;权在今日,即以其信亮之不留者,信瑾之不往。君臣之相信,殆于兄弟之相信决之耳。

还我汝阳,归我叛人,此鲁之所以与齐盟也。而还荆州不许,还降将不许,则先主之于吴,毋乃已甚乎?晋君朝以入,则婢子夕以死,夕以入则朝以死,此秦之所以归晋侯也。而送还孙夫人亦不许,则先主之于吴,又毋乃太甚乎?然使仇自此而遂解,兵自此而遂回,则不成其为刘玄德矣。今人称结义必称桃园,玄德之为玄德,索性做兄弟朋友中立极之一人,可以愧后世之朋友寒盟、兄弟解体者。

却说章武元年秋八月,先主起大军至夔关,驾屯白帝城。【白帝城三字先于此处一逗。】前队军马已出川口。近臣奏曰:“吴使诸葛瑾至。”先主传旨,教休放入。黄权奏曰:“瑾弟在蜀为相,必有事而来。陛下何故绝之?当召入,看他言语。可从则从;如不可,则就借彼口说与孙权,令知问罪有名也。”先主从之,召瑾入城。瑾拜伏于地。【不似前番待鲁肃之礼。】先主问曰:“子瑜远来,有何事故?”瑾曰:“臣弟久事陛下,臣故不避斧钺,特来奏荆州之事。【先将孔明说起,要他看军师之面纳其所言。】前者,关公在荆州时,吴侯数次求亲,关公不允。【此二句隐然责备关公,反推在关公身上。】后关公取襄阳,曹操屡次致书吴侯,使袭荆州,【又推在曹操身上。】吴侯本不肯许。因吕蒙与关公不睦,故擅自兴兵,误成大事。今吴侯悔之不及,此乃吕蒙之罪,非吴侯之过也。【又推在吕蒙身上。】今吕蒙已死,冤仇已息。孙夫人一向思归,【关公死矣,曹操死矣,吕蒙死矣,俱在三个死人身上。却请出一个活夫人来,又要他看夫人之面纳其所言。】今吴侯令臣为使,愿送归夫人,缚还降将,并将荆州仍旧交还,【又恐一夫人不足以动之,又说还荆州,还降将以陪之。降将本是汉将,曰“还”是矣。若荆州向以为东吴所当有,而借与玄德者也,今亦曰“还”,则荆州亦本是汉地,不曾借矣。】永结盟好,共灭曹丕,以正篡逆之罪。”【末句归重伐魏。前是动之以情,此则动之以义。】先主怒曰:“汝东吴害了朕弟,今日敢以巧言来说乎?”瑾曰:“臣请以轻重大小之事,与陛下论之。陛下乃汉朝皇叔,今汉帝已被曹丕篡夺,不思剿除;却为异姓之亲,而屈万乘之尊:是舍大义而就小义也。【先论义之大小。】中原乃海内之地,两都皆大汉创业之方,陛下不取而但争荆州:是弃重而取轻也。【次论利之轻重。】天下皆知陛下即位,必兴汉室,恢复山河;今陛下置魏不问,反欲伐吴,窃为陛下不取。”【前还在两家情分上说,此又单就先主身上说。前所言是私,后所言是公。】先主大怒曰:“杀吾弟之仇,不共戴天!欲朕罢兵,除死方休。【早为后文谶兆。】不看丞相之面,先斩汝首。今且放汝回去,说与孙权,洗颈就戮!”诸葛瑾见先主不听,只得自回江南。

却说张昭见孙权曰:“诸葛子瑜知蜀兵势大,故假以请和为辞,欲背吴入蜀,此去必不回矣。”【有此一段议论,愈见孙权知人之明。】权曰:“孤与子瑜,有生死不易之盟;孤不负子瑜,子瑜亦不负孤。昔子瑜在柴桑时,孔明来吴,孤欲使子瑜留之。子瑜曰:‘弟已事玄德,义无二心;弟之不留,犹瑾之不往。】’【补四十四回中所未及。】其言足贯神明,今日岂肯降蜀乎?孤与子瑜,可谓神交,非外言所得间也。”【朋友不相信,而君臣之相信如此,为朋友者,可以愧矣。】正言间,忽报诸葛瑾回。权曰:“孤言若何?”张昭满面羞惭而退。【真正可羞。】瑾见孙权,言先主不肯通和之意。权大惊曰:“若如此,则江南危矣!”阶下一人进曰:“某有一计,可解此危。”视之,乃中大夫赵咨也。权曰:“德度有何良策?”咨曰:“主公可作一表,某愿为使,往见魏帝曹丕;陈说利害,使袭汉中,则蜀兵自危矣。”【先主不肯与吴共伐曹丕,其势必至于此。】权曰:“此计最善。但卿此去,休失了东吴气象。”咨曰:“若有些小差失,即投江而死,安有面目见江南人物乎!”

权大喜,即写表称臣,【恐孙权此时亦难见江南人物。】令赵咨为使。星夜到了许都,先见太尉贾诩等并大小官僚。次日早朝,贾诩出班奏曰:“东吴遣中大夫赵咨上表。”曹丕笑曰:“此欲退蜀兵故也。”【有急来求,早已猜着。】即令召入。咨拜伏于丹墀。丕览表毕,遂问咨曰:“吴侯乃何如主也?”咨曰:“聪明仁智雄略之主也。”【自夸其君。】丕笑曰:“卿褒奖毋乃太甚?”咨曰:“臣非过誉也。吴侯纳鲁肃于凡品,是其聪也;拔吕蒙于行阵,是其明也;【带言鲁肃、吕蒙。自夸其君,又自夸其臣。】获于禁而不害,是其仁也;【是以己之长,形彼之短。为人所获,难乎为臣;臣为人获,难乎为君。】取荆州兵不血刃,是其智也;据三江虎视天下,是其雄也;屈身于陛下,是其略也。【略者,权谋之谓也。即将现前事解“略”字,甚妙。】以此论之,岂不为聪明仁智雄略之主乎?”丕又问曰:“吴主颇知学乎?”咨曰:“吴主浮江万艘,带甲百万,任贤使能,志存经略;少有余闲,博览书传,历观史籍,采其大旨,不效书生寻章摘句而已。”【帝王之学,与书生不同。若寻章摘句,即霸王亦不为也。】丕曰:“朕欲伐吴可乎?”咨曰:“大国有征伐之兵,小国有御备之策。”【不失东吴气象。】丕曰:“吴畏魏乎?”咨曰:“带甲百万,江汉为池,何畏之有?”【不失东吴气象。】丕曰:“东吴如大夫者几人?”咨曰:“聪明特达者,八九十人;如臣之辈,车载斗量,不可胜数。”【前表鲁肃、吕蒙是借君夸臣,此却单就臣说。】丕叹曰:“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卿可以当之矣。”于是即降诏命太常卿邢贞赍册封孙权为吴王,加九锡。【与前曹操加九锡,相反而相对。】赵咨谢恩出城。大夫刘晔谏曰:“今孙权惧蜀兵之势,故来请降。以臣愚见,蜀吴交兵,乃天亡之也。今若遣上将提数万之兵,渡江袭之,蜀攻其外,魏攻其内,吴国之亡,不出旬日。吴亡则蜀孤矣。陛下何不早图之?”【刘晔劝攻吴,非所以助蜀,正所以图蜀,可见二国之不宜相恶也。】丕曰:“孙权既以礼服朕,朕若攻之,是沮天下欲降者之心;不若纳之为是。”刘晔又曰:“孙权虽有雄才,乃残汉骠骑将军南昌侯之职。官轻则势微,尚有畏中原之心;若加以王位,则去陛下一阶矣。今陛下信其诈降,崇其位号以封殖之,是与虎添翼也。”【此则书生之见耳。魏即不封吴,吴岂不能自王哉?魏之帝可僭,吴之王何不可僭?】丕曰:“不然。朕不助吴,亦不助蜀。待看吴、蜀交兵,若灭一国,止存一国,那时除之,有何难哉?【刘晔是踏沉船,曹丕是看冷铺。】朕意已决,卿勿复言。”遂命太常卿邢贞同赵咨捧报册锡,径至东吴。

却说孙权聚集百官,商议御蜀兵之策。忽报:“魏帝封主公为王,礼当远接。”顾雍谏曰:“主公宜自称上将军九州伯之位,不当受魏帝封爵。”【盖以自称则虽伯犹荣,受封则虽王亦辱耳。】权曰:“当日沛公受项羽之封,盖因时也;何故却之?”【亦解嘲语。】遂率百官出城迎接。【孙权出丑。】邢贞自恃上国天使,入门不下车。张昭大怒,厉声曰:“礼无不敬,法无不肃,而君敢自尊大,岂以江南无方寸之刃耶?”【与秦宓之叱简雍仿佛相似。子布此时颇有胆气。】邢贞慌忙下车,与孙权相见,【赵咨足以服魏君,张昭足以服魏臣。】并车入城。忽车后一人放声哭曰:“吾等不能奋身舍命,为主并魏吞蜀,乃令主公受人封爵,不亦辱乎!”众视之,乃徐盛也。【赵咨之后有张昭,不谓张昭之后又有徐盛。】邢贞闻之,叹曰:“江东将相如此,终非久在人下者也!”

却说孙权受了封爵,众文武官僚拜贺已毕,命收拾美玉明珠等物,遣人赍进谢恩。【孙权丑极。】早有细作报说:“蜀主引本国大兵,及蛮王沙摩柯番兵数万,又有洞溪汉将杜路、刘宁二枝兵,水陆并进,声势震天。水路军已出巫口,旱路军已到秭归。”时孙权虽登王位,奈魏主不肯接应,【王位、九锡岂足以弹压蜀兵乎?一笑。】乃问文武曰:“蜀兵势大,当复如何?”众皆默然。权叹曰:“周郎之后有鲁肃,鲁肃之后有吕蒙,今吕蒙已亡,无人与孤分忧也。”【此是激将之言。】言未毕,忽班部中一少年将奋然而出,伏地奏曰:“臣虽年幼,颇习兵书。愿乞数万之兵,以破蜀兵。”权视之,乃孙桓也。桓字叔武,其父名河,本姓俞氏,【与刘封本姓寇正复相似。】孙策爱之,赐姓孙,因此亦系吴王宗族。河生四子,桓居其长,弓马熟娴,常从吴王征讨,累立奇功,官授武卫都尉;时年二十五岁。【百忙中补叙孙桓来历。】权曰:“汝有何策胜之?”桓曰:“臣有大将二员:一名李异,一名谢旌,俱有万夫不当之勇。乞数万之众,往擒刘备。”【不过恃二勇夫,便不是良策。】权曰:“侄虽英勇,争奈年幼;必得一人相助方可。”虎威将军朱然出曰:“臣愿与小将军同擒刘备。”权许之,遂点水陆军五万,封孙桓为左都督,朱然为右都督,【与前遗周瑜、程普为左右遥相对照。】即日起兵。哨马探得蜀兵已至宜都下寨。孙桓引二万五千军马屯于宜都界口,前后分作三营,以拒蜀兵。

却说蜀将吴班领先锋之印,自出川以来,所到之处,望风而降,兵不血刃,直到宜都;探知孙桓在彼下寨,飞奏先主。时先主已到秭归,闻奏怒曰:“量此小儿,安敢与朕抗耶!”【少年有可轻有不可轻。此处以少年轻孙桓则可,后文以少年轻陆逊则不可。】关兴奏曰:“既孙权令此子为将,不劳陛下遣大将,臣愿往擒之。”【以少年敌少年。】先主曰:“朕正欲观汝壮气。”即命关兴前往。兴拜辞欲行,张苞出曰:“既关兴前去讨贼,臣愿同行。”【以两少年敌一少年。】先主曰:“二侄同行甚妙,但须谨慎,不可造次。”二人拜辞先主,会合先锋,一同进兵,列成阵势。孙桓听知蜀兵大至,合寨多起。两阵对圆,桓领李异、谢旌立马于门旗之下,见蜀营中,拥出二员大将,皆银盔银铠,白马白旗:上首张苞,挺丈八点钢矛,下首关兴,横着大砍刀。【再就吴将眼中写出二小将声势。】苞大骂曰:“孙桓竖子,死在临时,尚敢抗拒天兵乎!”桓亦骂曰:“汝父已作无头之鬼;今汝又来讨死,好生不智!”张苞大怒,挺槍直取孙桓。【此处独写张苞出头,未写关兴。】桓背后谢旌骤马来迎。两将战有三十余合,旌败走,苞乘胜赶来。李异见谢旌败了,慌忙拍马轮蘸金斧,接战张苞。与战二十余合,不分胜负。【写张苞连战二将,又未写关兴。】吴军中裨将谭雄,见张苞英勇,李异不能胜,却放一冷箭,正射中张苞所骑之马。那马负痛奔回本阵,未到门旗边,扑地便倒,将张苞掀在地上。李异急向前轮起大斧,望张苞脑袋便砍。【故作惊人之笔。】忽一道红光闪处,李异头早落地。【读至此,疑有神助。及阅下文,方知是人不是鬼。】原来关兴见张苞马回,正待接应,忽见张苞马倒,李异赶来,兴大喝一声,劈李异于马下,【此处关兴突然而出,却先见斩将,后见其人,笔法奇甚。】救了张苞。乘势掩杀,孙桓大败。各自鸣金收军。

次日,孙桓又引军来。张苞、关兴齐出。关兴立马于阵前,单搦孙桓交锋。【此写关兴。】桓大怒,拍马轮刀,与关兴战三十余合,气力不加,大败回阵。二小将追杀入营,吴班引着张南、冯习驱兵掩杀。张苞奋勇当先,杀入吴军,正遇谢旌,被苞一矛刺死。【此写张苞。】吴军四散奔走。蜀将得胜收兵,只不见了关兴。【忽然突出,又忽然不见,写得关兴奇妙。】张苞大惊曰:“安国有失,吾不独生。”【此又写张苞。】言讫,绰槍上马。寻不数里,只见关兴左手提刀,右手活挟一将。【此又写关兴。】苞问曰:“此是何人?”兴笑答曰:“吾在乱军中,正遇仇人,故生擒来。”苞视之,乃昨日放冷箭的谭雄也。苞大喜,同回本营,斩首沥血,祭了死马。【做了豪杰的马,即死也不辱了。】遂写表差人赴先主处报捷。孙桓折了李异、谢旌、谭雄等许多将士,力穷势孤,不能抵敌,即差人回吴求救。蜀将张南、冯习谓吴班曰:“目今吴兵势败,正好乘虚劫寨。”班曰:“孙桓虽然折了许多将士,朱然水军现今结营江上,未曾损折。【朱然一军不见厮杀,在吴班口中补叙出来。】今日若去劫寨,倘水军上岸断我归路,如之奈何?”南曰:“此事至易,可教关、张二将军,各引五千军,伏于山谷中;如朱然来救,左右两军齐出夹攻,必然取胜。”【南亦能军。】班曰:“不如先使小卒诈作降兵,却将劫寨事告与朱然;然见火起,必来救应,却令伏兵击之,则大事济矣。”【前写过兴、苞,此又写吴班三将。】冯习等大喜,遂依计而行。

却说朱然听知孙桓损兵折将,正欲来救。忽伏路军引几个小卒上船投降。然问之,小卒曰:“我等是冯习帐下士卒,因赏罚不明,待来投降,就报机密。”然曰:“所报何事?”小卒曰:“今晚冯习乘虚要劫孙将军营寨,约定举火为号。”朱然听毕,即使人报知孙桓,报事人行至半途,被关兴杀了。【假报了朱然,真报偏不许报孙桓。】朱然一面商议,欲引兵去救应孙桓。部将崔禹曰:“小卒之言,未可深信。倘有疏虞,水陆二军尽皆休矣。将军只宜稳守水寨,某愿替将军一行。”【是朱然替死鬼。】然从之,遂令崔禹引一万军前去。是夜,冯习、张南、吴班分兵三路,直杀入孙桓寨中,四面火起,吴兵大乱,寻路奔走。且说崔禹正行之间,忽见火起,急催兵前进。刚纔转过山来,忽山谷中鼓声大震:左边关兴,右边张苞,两路夹攻。崔禹大惊,方欲奔走,正遇张苞,交马只一合,被苞生擒而回。【关兴杀一人擒一人,张苞亦杀一人擒一人,二人功勋正是相对。关兴擒谭雄用虚写,张苞擒崔禹用实写,又自不同。】朱然听知危急,将船往下水退五六十里去了。【此写吴兵水路。】孙桓引败军逃走,问部将曰:“前去何处城坚粮广?”部将曰:“此去正北,彝陵城可以屯兵。”桓引败军急望彝陵而走。【此写吴兵陆路。】方进得城,吴班等追至,将城四面围定。关兴、张苞等解崔禹到秭归来。先主大喜,传旨将崔禹斩却,大赏三军。自此威风震动,江南诸将,无不胆寒。

却说孙桓令人求救于吴王,吴王大惊,即召文武商议曰:“今孙桓受困于彝陵,朱然大败于江中,蜀兵势大,如之奈何?”张昭奏曰:“今诸将虽多物故,然尚有十余人,何虑于刘备?可命韩当为正将,周泰为副将,潘璋为先锋,凌统为合后,甘宁为救应,起兵十万拒之。”权依所奏,即命诸将速行。此时甘宁已患痢疾,带病从征。【为后文死于江边伏线。】

却说先主从巫峡建平起,直接彝陵界分,七十余里,连结四十余寨;见关兴、张苞屡立大功,叹曰:“昔日从朕诸将皆老迈无用矣;复有二侄如此英雄,朕何虑孙权乎?”【重少轻老,则失之黄忠;重老轻小,则失之陆逊。】正言间,忽报韩当、周泰领兵来到。先主方欲遣将迎敌,近臣奏曰:“老将黄忠引五六人,投东吴去了。”先主笑曰:“黄汉升非反叛之人也;因朕失口误言老者无用,彼必不服老,故奋力去相持矣。”【先主之信汉升,与权之信子瑜,前后恰好相对。】即召关兴、张苞曰:“黄汉升此去,必然有失。贤侄休辞劳苦,可去相助。略有微功,便可令回,勿使有失。”二小将拜辞先主,引本部军来助黄忠。正是:

老臣素矢忠君志,年少能成报国功。

未知黄忠此去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第八十三节 战猇亭先主得仇人 守江口书生拜大将

关公显圣,不一而足,前文既追吕蒙,此回又擒潘璋。或疑为演义妆点,未必其事之果然,而不知无庸疑也。即公之不没于今日,可以信其不没于当年。以为有关公,何处是关公?以为无关公,何处非关公?岂必拜像瞻图,见赤面长髯者而后谓之关公哉!“是气所磅礡,凛烈万古存。”殆无日不有一关公在天地,无日不有一关公在人心耳。

潘璋之死,妙在关公显圣;糜芳、傅士仁、马忠之死,又妙在不必关公显圣。若必待关公显圣而后获之,则不胜其显圣矣。且孙权、陆逊亦当显圣以杀之,连营七百里之失,亦当显圣以告之,而全蜀之师可不动,先主之兵可不败,鱼腹浦之八阵图可不设矣。《三国志》本以纪人事,岂尽如《西游记》仗孙行者之神通,赖南海观音之相救乎?虽然,糜芳之欲降,马忠之被刺,关公之灵实式凭,则亦谓之关可之显圣可也。不宁惟是,即孙权之缚送范疆、张达,安知非翼德之灵实使其然,则亦谓之翼德显圣可也。

观先主之伐孙权,而知其必不赦糜芳也。不以孙夫人之尚在而宽孙权,岂肯以糜夫人之既死而赦糜芳乎?又观先主之杀糜芳,而知其必不释东吴也。不以殉难而亡之糜夫人而赦其弟兄,肯以不告而归之孙夫人而恕其兄乎?凡人妻子之情,每足夺其兄弟之情;而爱兄弟之情,每不如其爱妻子之情。观于先主亦可以风矣。

书生而有大将之才,不得以书生目之。亦惟书生而有大将之才,则正以其书生而取之。先轸悦礼乐而敦诗书,晋之名将一书生也;张巡读书过目不忘,唐之名将一书生也;岳飞歌雅投壶,孟珙扫地焚香,宋之名将一书生也。每怪今人以书生相诟詈,见其人之文而无用者,辄笑之为书生气。试观陆逊之为书生,奈何轻量书生哉?

从来未有不忍辱而能负重者:韩信非为胯下之夫,则不能成兴汉之烈;张良非进圮桥之履,则不能成报韩之功。又未有不能负重而能忍辱者:子胥惟怀破楚之略,故能乞食于丹阳;范蠡惟怀沼吴之谋,故甘受屈于石室。古今大有为之人,一生力奋,只在负重二字;一生学问,只在忍辱二字。熟读一卷《老子》,便当得一卷《阴符经》。

爱老而不爱少者,不可以用才;爱少而不爱老者,亦不可以用才。孔明之用黄忠,非以其老而用之也,直以为是请缨之终军、破浪之宗悫、三表五饵之贾谊而用之也。阚泽之荐陆逊,非以其少而荐之也,直以为是皓首之子牙、白发之充国、耆英之文彦博而荐之也。总之人而才,则老亦可,少亦可;人而不才,则老亦不可,少亦不可。但当论其才与不才,不当论其少与不少云。

周郎之戢赤壁,庞统与有力焉。吕蒙之袭荆州,陆逊亦与有力焉。乃鲁肃荐统,而孙权不听;阚泽荐逊,而孙权听之。岂信鲁肃不如其信阚泽哉?亦前后之势有不同耳。一当赤壁大胜之后,故气骄而言难入;一当猇亭新败之日,故心小而谋易从也。

却说章武二年春正月,【正月叙起,时序分明。】武威后将军黄忠随先主伐吴,忽闻先主言老将无用,即提刀上马,引亲随五六人,径到彝陵营中。【此老倔强犹昔。】吴班与张南、冯习接入,问曰:“老将军此来,有何事故?”忠曰:“吾自长沙跟天子到今,多负勤劳。今虽七旬有余,尚食肉十斤,臂开二石之弓,能乘千里之马,未足为老。昨日主上言吾等老迈无用,故来此与东吴交锋,看吾斩将,老也不老!”【黄忠不服老,陆逊不服少,正与后文相对。】正言间,忽报吴兵前部已到,哨马临营。忠奋然而起,出帐上马。冯习等劝曰:“老将军且休轻进。”忠不听,纵马而去。吴班令冯习引兵助战。忠在吴军阵前,勒马横刀,单搦先锋潘璋交战。【意在待仇人。】璋引部将史迹出马。迹欺忠年老,挺槍出战;鬬不三合,被忠一刀斩于马下。潘璋大怒,挥关公使的青龙刀,【为前孙权赐刀照应,为后关兴得刀伏笔。】来战黄忠。交马数合,不分胜负。忠奋力恶战,璋料敌不过,拨马便走。忠乘势追杀,全胜而回。【第一日黄忠不老。】路逢关兴、张苞。兴曰:“我等奉圣旨来助老将军;既已立了功,速请回营。”忠不听。次日,潘璋又来搦战。黄忠奋然上马。兴、苞二人要助战,忠不从;吴班要助战,忠亦不从;【譬之善奕棋者,有人从旁帮之,虽赢不喜。】只自引五千军出迎。战不数合,璋拖刀便走。忠纵马追之,厉声大叫曰:“贼将休走!吾今为关公报仇!”【第二日黄忠又不老。】追至三十余里,四面喊声大震,伏兵齐出:右边周泰,左边韩当,前有潘璋,后有凌统,把黄忠困在垓心。忽然狂风大起,忠急退时,山坡上马忠引一军出,一箭射中黄忠肩窝,险些儿落马。【中箭后偏不能落马,亦是他不老处。】吴兵见忠中箭,一齐来攻。【读者至此为黄忠着急。】忽后面喊声大起,两路军杀来,吴兵溃散,救出黄忠,乃关兴、张苞也。【来得突兀,写得声势。】二小将保送黄忠,径到御前营中。忠年老血衰,箭疮痛裂,病甚沉重。先主御驾自来看视,抚其背曰:“令老将军中伤,朕之过也!”忠曰:“臣乃一武夫耳,幸遇陛下。臣今年七十有五,寿亦足矣。望陛下善保龙体,以图中原!”【不以江东为重,而以中原为重,与赵云一样见识。】言讫,不省人事。是夜殒于御营。后人有诗叹曰:

老将说黄忠,收川立大功。重披金锁甲,双挽铁胎弓。胆气惊河北,威名镇蜀中。临亡头似雪,犹自显英雄。

先主见黄忠气绝,哀伤不已,敕具棺椁,葬于成都。先主叹曰:“五虎大将,已亡三人。朕尚不能复仇,深可痛哉!”【又因黄忠并念关、张,毕竟黄忠是客,关、张是主。】乃引御林军直至猇亭,大会诸将,分军八路,水陆俱进。水路令黄权领兵,先主自率大军于旱路进发:时章武二年二月中旬也。【自正月序至二月,时序分开,正为下文夏月烧营伏笔。】

韩当、周泰听知先主御驾来征,引兵出迎。【孙权屡次自临阵前,独至此时不敢出面,可谓怯矣。】两阵对圆,韩当、周泰出马。只见蜀营门旗开处,先主自出,黄罗销金伞盖,左右白旌黄钺,金银旌节,前后围绕。【自为帝之后,须此一番渲染,与受魏九锡者不同。】当大叫曰:“陛下今为蜀主,何自轻出?倘有疎虞,悔之何及!”先主遥指骂曰:“汝等吴狗,伤朕手足,誓不与立于天地之间!”当回顾众将曰:“谁敢冲突蜀兵?”部将夏恂,挺槍出马。先主背后张苞挺丈八矛纵马而出,大喝一声,直取夏恂。恂见苞声若巨雷,心中惊惧;恰待要走,周泰弟周平见恂抵敌不住,挥刀纵马而来。关兴见了,跃马提刀来迎。张苞大喝一声,一矛刺中夏恂,倒撞下马。周平大惊,措手不及,被关兴一刀斩了。【此处双写二将。】二小将便取韩当、周泰。韩、周二人,慌退入阵。先主视之,叹曰:“虎父无犬子也!”【先主处处念着兄弟,又与关公虎子、犬女语遥遥相对。】用御鞭一指,蜀兵一齐掩杀过去。吴兵大败,那八路兵,势如泉涌,杀的那吴军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却说甘宁正在船中养病,听知蜀兵大至,火急上马,正遇一彪蛮兵,人皆被发跣足,皆使弓弩长槍,搪牌刀斧;为首乃是番王沙摩柯,生得面如噀血,碧眼突出,使一个铁蒺藜骨朵,腰带两张弓,威风抖擞。【写得番王可畏,早为南蛮孟获伏笔。】甘宁见其势大,不敢交锋,拨马而走;被沙摩柯一箭射中头颅。宁带箭而走。【甘宁病中中箭,犹能带箭而走。黄忠虽老不老,甘宁虽病不病,两人虽死不死矣。】到于富池口,坐于大树之下而死。树上群鸦数百,围绕其尸。吴王闻之,哀痛不已,具礼厚葬,立庙祭祀。【至今富池口有甘兴霸庙,往来客商祭祀,有神鸦送客一程。】后人有诗叹曰:

吴郡甘兴霸,长江锦幔舟。酬君重知已,报友化仇仇。劫寨将轻骑,驱兵饮巨瓯。神鸦能显圣,香火永千秋。

却说先主乘势追杀,遂得猇亭。吴兵四散逃走。先主收兵,只不见关兴。【第二次又不见关兴,写得出没不测。】先主慌令张苞等四面跟寻。原来关兴杀入吴阵,正遇仇人潘璋,骤马追之。璋大惊,奔入山谷内,不知所往。兴寻思只在山里,往来寻觅不见。看看天晚,迷踪失路。幸得星月有光,【正与二月中旬相应,用笔闲警。】追至山僻之间,时已二更,到一庄上,下马叩门。一老者出问何人。兴曰:“吾是战将,迷路到此,求一饭充饥。”老人引入,兴见堂内点着明烛,中堂绘画关公神像。【当年便已如此,何况今日?】兴大哭而拜。老人问曰:“将军何故哭拜?”兴曰:“此吾父也。”老人闻言,即便下拜。兴曰:“何故供养吾父?”老人答曰:“此间皆是尊神地方。在生之日,家家侍奉,何况今日为神乎?【近来造生祠者,生则祠之,没则已焉,与关公大不相同。】老夫只望蜀兵早早报仇。今将军到此,百姓有福矣。”遂置酒食待之,卸鞍喂马。三更已后,忽门外又一人击户。老人出而问之,乃吴将潘璋亦来投宿。【狭路相逢,天道之巧,往往如此,可不畏哉!】恰入草堂,关兴见了,按剑大喝曰:“反贼休走!”璋回身便出。忽门外一人,面如重枣,丹凤眼,卧蚕眉,飘三缕美髯,绿袍金铠,按剑而入。【潘璋门外所见,与老人堂中所供,有两关公乎?曰是一,不是二。】璋见是关公显圣,大叫一声,神魂惊散;欲待转身,早被关兴手起剑落,斩于地上,取心沥血,就关公神像前祭祀。【非关兴杀之,而关公杀之也。】兴得了父亲的青龙偃月刀,【大刀亦“大刀环”矣。】却将潘璋首级擐于马项之下,辞了老人,就骑了潘璋的马,望本营而来。老人自将潘璋之尸,拖出烧化。【细甚。】

且说关兴行无数里,忽听得人言马嘶,一彪军来到;为首一将,乃潘璋部将马忠也。【又恰好遇着仇人。】忠见兴杀了主将潘璋,将首级擐于马项之下,青龙刀又被兴得了,勃然大怒,纵马来取关兴。兴见马忠是害父仇人,气冲牛斗,举青龙刀,望忠便砍。忠部下三百军,并力上前,一声喊起,将关兴围在垓心。兴力孤势危。【读者至此,又必谓关公此时显圣杀马忠矣。】忽见西北上一彪军杀来,乃是张苞。马忠见救兵到来,慌忙引军自退。关兴、张苞一处赶来。赶不数里,前面糜芳、傅士仁引兵来寻马忠。两军相合,混战一处。苞、兴二人兵少,慌忙撤退。【此时马忠即死,糜芳、傅士仁一并就擒,岂不甚快。然事如此,便不曲;文如此,便不奇。】回至猇亭,来见先主,献上首级,具言此事。先主惊异,赏犒三军。

却说马忠回见韩当、周泰,收聚败军,各分头守把。军士中伤者,不计其数。马忠引傅士仁、糜芳于江渚屯扎。当夜三更,军士皆哭声不止。【既写老人,又写众军,想见关公旧德不泯。】糜芳暗听之。有一伙军言曰:“我等皆是荆州之兵,被吕蒙诡计送了主公性命,今刘皇叔御驾亲征,东吴早晚休矣。所恨者,糜芳、傅士仁也。我等何不杀此二贼,去蜀营投降,功劳不小。”又一伙军言曰:“不要性急,等个空儿便就下手。”【听得历历分明,声声仔细,与蒋干听周瑜,先主听徐庶,更是不同。】糜芳听毕大惊,遂与傅士仁商议曰:“军心变动,我二人性命难保。今蜀主所恨者马忠耳,何不杀了他,将首级去献蜀主?【此时不消关公显圣,却假手于糜芳,乃见天道之巧。】告称:我等不得已而降吴,今知御驾前来,特地诣营请罪。”仁曰:“不可。去必有祸。”芳曰:“蜀主宽仁厚德,目今阿斗太子是我外甥,彼但念我国戚之情,必不肯加害。”【有此数语,愈见不文先主之笃于兄弟也。】二人计较已定,先备了马。三更时分,入帐刺杀马忠,将首级割了,二人带数十骑,径投猇亭而来。【糜、傅之杀马忠,与范、张之刺张飞,相类而相反。】伏路军人先引见张南、冯习,具说其事。次日,到御营中来见先主,献上马忠首级,哭告于前曰:“臣等实无反心;被吕蒙诡计称言关公已亡,赚开城门,臣等不得已而降。今闻圣驾前来,特杀此贼以雪陛下之恨。伏乞陛下恕臣等之罪。”【糜芳之重投先主,与刘封之不降曹操,又相类而相反。】先主大怒曰:“朕自离成都许多时,你两个如何不来请罪?今日势危,故来巧言,欲全性命!朕若饶你,至九泉之下,有何面目见关公乎?”【更不思九泉之下有糜夫人。】言讫,令关兴在御营中设关公灵位。先主亲捧马忠首级,诣前祭祀。【一个死三牲。】又令关兴将糜芳、傅士仁剥去衣服,跪于灵前,亲自用刀剐之,以祭关公。【两个活三牲。】忽张苞上帐哭拜于前曰:“二伯父仇人皆已诛戮;臣父冤仇何日可报?”先主曰:“贤侄勿忧。朕当削平江南,杀尽吴狗,务擒二贼,与汝亲自醢之,以祭汝父。”【范疆、张达在吴,而先主伐吴,不独为关公报仇,亦为翼德报仇耳。】苞泣谢而退。此时先主威声大震,江南之人尽皆胆裂,日夜号哭。韩当、周泰大惊,急奏吴王,具言糜芳、傅士仁杀了马忠,去归蜀帝,亦被蜀帝杀了。孙权心怯,遂聚文武商议。步骘奏曰:“蜀主所恨者,乃吕蒙、潘璋、马忠、糜芳、傅士仁也。今此数人皆亡,独有范疆、张达二人见在东吴。何不擒此二人,并张飞首级,遣使送还,【步骘为此语,却是翼德有灵。】交与荆州,送归夫人,上表求和,再会前情,共图灭魏,则蜀兵自退矣。”【诸葛瑾已曾与先主言之矣。】权从其言,遂具沉香木匣,盛贮飞首,绑缚范疆、张达,囚于槛车之内,【马忠是送死的,范、张是送活的,一是私送,一是公送。】令程秉为使,赍国书望猇亭而来。

却说先主欲发兵前进。忽近臣奏曰:“东吴遣使送张车骑之首,并囚范疆、张达二贼至。”先主两手加额曰:“此天之所赐,亦由三弟之灵也!”即令张苞设飞灵位。先主见张飞首级在匣中面不改色,【与曹操在木匣中见关公正是相对。】放声大哭。张苞自仗利刀,将范疆、张达万剐凌迟,祭父之灵。【亦是一副活三牲。】祭毕,先主怒气不息,定要灭吴。马良奏曰:“仇人尽戳,其恨可雪矣。吴大夫程秉到此,欲还荆州,送回夫人,永结盟好,共图灭魏,伏候圣旨。”先主怒曰:“朕切齿仇人乃孙权也。今若与之连和,是负二弟当日之盟矣。今先灭吴,次灭魏。”【不肯得风便转,却是不识时务。】便欲斩来使,以绝吴情。多官苦告方免。程秉抱头鼠窜,回奏吴主曰:“蜀不从讲和,誓欲先灭东吴,然后伐魏。众臣苦谏不听,如之奈何?”权大惊,举止失措。阚泽出班奏曰:“现有擎天之柱,如何不用耶?”【只因先主不见机,就引出这个人来。】权急问何人。泽曰:“昔日东吴大事,全任周郎;后鲁子敬代之;子敬亡后,决于吕子明;今子明虽丧,见有陆伯言在荆州。此人名虽儒生,实有雄才大略。【儒生诚不可小视。】以臣论之,不在周郎之下。【以今论之,当在周郎之上。】前破关公,其谋皆出于伯言。【补照七十五回中事。】主上若能用之,破蜀必矣。如或有失,臣愿与同罪。”权曰:“非德润之言,孤几误大事。”张昭曰:“陆逊乃一书生耳,非刘备敌手;恐不可用。”【张昭不知诸葛瑾,安能知陆逊?】顾雍亦曰:“陆逊年幼望轻,恐诸公不服。若不服,则生祸乱,必误大事。”【昭以书生轻之,雍又以年幼轻之。】步骘亦曰:“逊才堪治郡耳;若托以大事,非其宜也。”【雍嫌其望轻,骘又嫌其才短,人固不易知,知人亦不易也。】阚泽大呼曰:“若不用陆伯言,则东吴休矣!臣愿以全家保之!”【前止以一身保,此又以全家保,如此荐人,荐得着人。】权曰:“孤亦素知陆伯言乃奇才也。孤意已决,卿等勿言。”【前不听鲁肃而用庞统,今独听阚泽而用陆逊,可谓昔非今是。】于是命召陆逊。

逊本名陆议,后改名逊,字伯言,乃吴郡吴人也;汉城门校尉陆纡之孙,九江都尉陆骏之子;身长八尺,面如美玉;官领镇西将军。【百忙中补叙陆逊生平。】当下奉召而至,参拜毕,权曰:“今蜀兵临境,孤特命卿总督军马,以破刘备。”逊曰:“江东文武,皆大王故旧之臣;臣年幼无才,安能制之?”【陆逊故意作难,便有邀求筑坛赐剑之意。】权曰:“阚德润以全家保卿,孤亦素知卿才。今拜卿为大都督,卿勿推辞。”逊曰:“倘文武不服,何如?”权取所佩剑与之曰:“如有不听号令者,先斩后奏。”【与前赐剑周瑜相似。】逊曰:“荷蒙重托,敢不拜命;但乞大王于来日会聚众官,然后赐臣。”【意在压服众人,故要众人面前受之。】阚泽曰:“古之命将,必筑台会众,赐白旄黄钺、印绶兵符,然后威行令肃。今大王宜遵此礼,择日筑台,拜伯言为大都督,假节钺,则众人自无不服矣。”【如萧何荐韩信故事。】权从之,命人连夜筑坛完备,大会百官,请陆逊登坛,拜为大都督、右护军镇西将军,进封娄候,赐以宝剑印绶,令掌六郡八十一州兼荆楚诸路军马。吴王嘱之曰:“阃以内孤主之;阃以外将军制之。”【比周郎为都督时倍觉冠冕。】逊领命下坛,令徐盛、丁奉为护卫,即日出师;一面调诸路军马,水陆并进。文书到猇亭,韩当、周泰大惊曰:“主上如何以一书生总兵耶?”【韩当、周泰乃孙坚旧将,周瑜尚是后辈,况陆逊乎;以今之世俗论之,当写眷晚生名帖者,安得不惊。】比及逊至,众皆不服。【韩信拜大将而一军皆惊,今众人之轻陆逊仿佛似之。】逊升帐议事,众人勉强参贺。逊曰:“主上命吾为大将,督军破蜀。军有常法,公等各宜遵守。违者王法无亲,勿致后悔。”众皆默然。周泰曰:“目今安东将军孙桓,乃主上之侄,现困于彝陵城中,内无粮草,外无救兵;请都督早施良策,救出孙桓,以安主上之心。”逊曰:“吾素知孙安东深得军心,必能坚守,【又在陆逊口中带表孙桓。】不必救之。待吾破蜀后,彼自出矣。”【早已算定。】众皆暗笑而退。韩当谓周泰曰:“今此孺子为将,东吴休矣!公见彼所行乎?”泰曰:“吾聊以言试之,早无一计,安能破蜀也?”【前不服周郎只是程普一人,今不服陆逊却是韩、周二人。】

次日,陆逊传下号令,教诸将各处关防,牢守隘口,不许轻敌。众皆笑其懦,不肯坚守。次日,陆逊升帐唤诸将曰:“吾钦承王命,总督诸军,昨已三令五申,令汝等各处坚守;俱不遵吾令,何也?”【此时陆逊为将,亦大难事。】韩当曰:“吾自从孙将军平定江南,经数百战;其余诸将,或从讨逆将军,或从当今大王,皆披坚执锐,出生入死之士。今主上命公为大都督,令退蜀兵,宜早定计,调拨军马,分头征进,以图大事;乃只令坚守勿战,岂欲待天自杀贼耶?吾非贪生怕死之人,奈何使吾等堕其锐气?”【韩当以言触陆逊,与黄盖以言触周郎,一假一真,前后相映。】于是帐下诸将,皆应声而言曰:“韩将军之言是也。吾等情愿决一死战!”陆逊听毕,掣剑在手,厉声曰:“仆虽一介书生,今蒙主上托以重任者,以吾有尺寸可取,能忍辱负重故也。“【忍辱负重”四字,后来成大事人无不出此。】汝等只各守隘口,牢把险要,不许妄动,如违令者皆斩!”【此所谓“始如处女,敌人闭户”者也。】众皆愤愤而退。

却说先主自猇亭布列军马,直至川口,接连七百里,前后四十营寨,昼则旌旗蔽日,夜则火光耀天。【与曹操赤壁一样声势。此处“火光”二字,与后文火光相映像。】忽细作报说:“东吴用陆逊为大都督,总制军马。逊令诸将各守险要不出。”先主问曰:“陆逊何如人也?”马良奏曰:“逊虽东吴一书生,然年幼多才,深有谋略;前袭荆州皆系此人之诡计。”【又在马良口中照应七十五回中事。】先主大怒曰:“竖子诡计,损朕二弟,今当擒之!”便传令进兵。马良谏曰:“陆逊之才,不亚周郎,未可轻敌。”【马良与阚泽之见相同。】先主曰:“朕用兵老矣,岂反不如一黄口孺子耶?”【先主与张昭、周泰等之见相似。】遂亲领前军,攻打诸处关津隘口。韩当见先主兵来,差人报知陆逊。逊恐韩当妄动,急飞马自来观看,正见韩当立马于山上;远望蜀兵,漫山遍野而来,军中隐隐有黄罗盖伞。韩当接着陆逊,并马而观。当指曰:“军中必有刘备,吾欲击之。”【写韩当之猛。视彼驱之战而不战者,又复天渊。】逊曰:“刘备举兵东下,连胜十余阵,锐气正盛;今只乘高守险,不可轻出,出则不利。但宜奖励将士,广布守御之策,以观其变。今彼驰骋于平原广野之间,正自得志;我坚守不出,彼求战不得,必移屯于山林树木间。吾当以奇计胜之。”【写后文伏笔。】韩当口虽应诺,心中只是不服,先主使前队搦战,辱骂百端。逊令塞耳休听,不许出迎,亲自遍历诸关隘口,抚慰将士,皆令坚守。【的是忍辱负重之人。】先主见吴军不出,心中焦躁。马良曰:“陆逊深有谋略。今陛下远来攻战,自春历夏;彼之不出,欲待我军之变也。愿陛下察之。”【马良之智,亦不输于陆逊。】先主曰:“彼有何谋?但怯敌耳。向者数败,今安敢再出?”先锋冯习奏曰:“即今天气炎热,军屯于赤火之中,【谁知避赤火又遇赤火耶?日之火易耐,火之火难当。】取水深为不便。”先主遂命各营皆移于山林茂盛之地,近溪傍涧,待过夏到秋,并力进兵。冯习遂奉旨,将诸寨皆移于林木阴密之处。马良奏曰:“我军若动,倘吴兵骤至,如之奈何?”【不言移营之不可,而但言移营之难,犹是第二着。】先主曰:“朕令吴班引万余弱兵,近吴寨平地屯住;朕亲选八千精兵,伏于山谷之中。若陆逊知朕移营,必乘势来击,却令吴班诈败,逊若追来,朕引兵突出,断其归路,小子可擒矣。”【若不遇陆逊,则此计未尝不妙。】文武皆贺曰:“陛下神机妙算,诸臣不及也!”马良曰:“近闻诸葛丞相在东川点看各处隘口,恐魏兵入寇。陛下何不将各营移居之地,画成图本,问于丞相?”先主曰:“朕亦颇知兵法,何必又问丞相?”良曰:“古云‘兼听则明,偏听则蔽’,望陛下察之。”先主曰:“卿可自去各营,画成四至八道图本,亲到东川去向丞相。如有不便,可急来报知。”【只怕来不及了。】马良领命而去。于是先主移兵于林木阴密处避暑。早有细作报知韩当、周泰。二人听得此事,大喜,来见陆逊曰:“目今蜀兵四十余营,皆移于山林密处,依溪傍涧,就水歇凉。都督可乘虚击之。”正是:

蜀主有谋能设伏,吴兵好勇定遭擒。

未知陆逊可听其言否,且看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