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离音

“满......满朝文武......长孙先生,你可真是要把我吓死啊......”迟韶不禁被刚喝下去以压惊的酒呛到,顺了呼吸,挤着气道。

“我说这话,自是有原因的。”长孙渊端正了坐姿,正欲坦明原因,却被迟韶抢过了话头。

只见她右手拿着酒坛,原本是坐在椅子上的,将身一侧,木桌和椅子成了两个支撑点,将她侧躺着的身子撑起。“我知道,我那次上朝,先是指着曹懿的鼻子狠狠骂了一通,把那老家伙气得,差点从他那龙椅上摔下来。然后那位苏丞相就开始说我,虽说话说得不重,听着也怪文雅的——我都听不懂,不过他那碎嘴唠叨的样子,确实让我够心烦的。我本来不想把他怎么样,不过这刀动多了就控制不住,往他肩头上砍了一刀,那刀也不深,要不然现在他早就暗自发兵朝我这便打来了。”言罢,她喝了口酒,接着道:

“再然后......那些人大概是被吓到了,也没人喊救驾什么的。我就借着这个时机,挑着把他们衙门捕快们给骂了一通,然后我又骂了几个将军,几个文官......算了算了,半年前的事儿了,记不起来了。总之,最后我是被下令赶出来了。不过那正和我意,我巴不得出来呢。”

“哼,他们也巴不得你出去呢。”长孙渊闻言不禁冷笑,话说在场的那几位将军没当场和迟韶斗起来,耐力倒是够好的。

“这样更好,两厢情愿。”迟韶摊摊手,无所谓道。

“迟大人,这词语不是这么用的。”长孙渊不禁道。

“......”迟韶沉默,转过半个脑袋,斜眼看了看长孙渊,右手重重将酒坛放在桌上,站起身。大概她也知道自己一个没读过书的人跟面前这个病秧子达不成共识,说错了什么话还要被无情地吐槽,反倒是显得自己卑微,“我去外边转转,你自己喝茶吧。”

“迟大人小心受寒。”长孙渊倒也按照迟韶说的,小口呡着这壶店家送来的浓茶,同样满不在意地甩给迟韶这么一句。

“总比和你这个病秧子待在一块儿好。”迟韶三两步走上前,将丢在屏风上的外衣拉下,披在自己身上。这话说出来没什么好气,不过也并没有什么刻意针对的意味。

甩下这一句,她便走出房门,迎着冬日的冷风,就这么带着肩上的伤走到了屋外。

迟韶站在客栈门口,一时不知除了这客栈还可以去什么地方。她正欲将目光转向街上的小商铺去淘点好东西的时候,却被一声勒马声拉住了脚步。

她转过头去,便在这同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叫道:“迟大人!康宁郡府有人找你。”

是张之安,一身白衣,外衣却是黑色的,尚未过腰的一把头发被高高地梳在脑后,在她风尘仆仆却又干净利落地翻身下马的时候落在右肩上。落地的瞬间,头微微一甩,又将那头发甩到脑后去了。没有多余的装饰,就连衣衫也是简单的,除了领口的祥云图案之外,几乎没有任何花纹。这种活力四射的性格当真是大有不同于同龄的其他大小姐们。

“谁啊,找我不应该来烨炎城找我吗——啊对,我刚进攻烨炎城,这里危险。没事儿,当我没说。”迟韶的目光从张之安身扫过,最终落在了她方才平复了气息的脸上。这话听起来想是自言自语。

“是一个小姑娘,我看她那身行头朴素的很,虽不像是街头要饭的花子,但也不像是一般家庭的孩子。”张之安长话短说,“她上来第一句话就是,‘是迟大人叫我来这里的’。然后她告诉我她叫钱离音,钱币的钱,分离的离,声音的音。这是她的原话。”

“十三四岁?”迟韶大概有了眉目。张之安的话一出来,多日前游荡街道走进的那家店中,那个死守着父亲的尸体并坚定她父亲还活着的女孩的模样清晰地印在了她的脑海里。

“嗯,她是这么说的。不过我看着,她顶多只有十一岁,不像是只与我相差两岁的小姑娘。”张之安似是有些疑问。

“废话。”迟韶听她这副言论,不禁笑道,“她一个街头卖桂花糕的孩子,亲妈不知道去哪儿了,亲爹病倒在床上,已经死了好几天了。从小在市井之中没吃过几顿饱饭的孩子,和你这种衣食无忧还能偶尔练练剑的丞相府三小姐可不一样。”言罢,她又似是有几分感慨道,“像你们这种纨绔子弟,在江湖上浪可悠着点儿,别把命平白无故地浪进去。”

张之安像是没有听到迟韶这句话一样,听迟韶这一段话中的信息,便确定了这姑娘确实是迟韶认识——至少见过一面的人:“迟大人说的和那位姑娘说的一点不差,那姑娘也是这么跟我说的,说是她这几个天刚从康宁城一家著名的医馆回来,本想着请到了名医,却只得到父亲死亡的消息。这便买了口棺材,给他下了葬。顺便把桂花糕店的牌匾摘了下来,当做不多的陪葬品之一随他父亲下了葬。说父亲在没有得重病之前最喜欢那家店,也喜欢老老实实地做糕点,挣着自己靠着双手挣来的钱。算是将在桂花糕店的美好回忆同父亲的死亡一并埋到了地底下,从今往后,就要开启新的人生了。至于您给的剩下的钱,她自己买了身干净的衣服,吃了顿饱饭,锁上了店门,一口气跑到了郡府门前。自从将父亲下葬,一直到现在,她一滴眼泪都没掉过,眼圈也没红过。真是坚强......”

说到后面,张之安的语气不禁有些沉重。迟韶却是面不改色,内心毫无波澜。江湖上比这还惨淡、还要不公平的事情多了去了,江湖势力的纷争,因天生的缺陷而遭到嫌弃,本是一心向善却最终堕落一生,这种故事她早就腻味了,更何况钱离音的故事太过风平浪静,虽说是有可怜之处,但总归还是太渺小了,击不起迟韶内心的一片水花。

“嗯,除了这些,她还说了什么吗?希望我为她做点什么?”迟韶并不给张之安沉默的机会,她话音一落,便紧接着道。

“她说,她希望可以像您一样......”张之安答道。

迟韶大概并不想听到这种话,不喜欢,或许也有些忌讳,不过在熟人面前,她便会将自己的一些情绪收敛一些。未等到张之安将这一句话说完,她便微微压低了声音,冷笑道:“想像我一样,因为不能生育而被亲生父亲抛弃吗?”

张之安霎时间愣住了。如此看来,迟韶早就知道了。

“别这个表情看着我,没什么可惊讶的。”迟韶这话反倒是有些自嘲的意味在里面了,“这种天生的东西没什么可自卑的,如此也好。”言罢,似是察觉自己的话说得有些重了,便松口道,“烨炎城还有徐文他们正在赶来汇合,有什么事长孙也可以做决定,我离开一时半会儿,应该也没问题。你带我去见见她吧。”

张之安便顺着迟韶的意思走了,二人沉默着,翻身上了马,快马加鞭,未及半个时辰,便赶至康宁郡府。

那个叫钱离音的少女坐在张之安房内,面对这虽然十分简单,但整理得整整齐齐的房间,她的动作颇为拘谨。张之安的梳妆台上——每个富家小姐都会有这么一个台子,就算是她已经立下诺言,从此与丞相府再无任何关系。那台子上的东西不多,只有一把木梳和几根彩色的发绳——大多都是深蓝色的,以及面前放着的一面不大的铜镜,整整齐齐,干净简朴。

她放下手上一直握着的茶杯。那茶杯本是用来暖手的,不过现在茶渐渐凉了下来,便也没有这样的必要了。她缓缓站起,走到了那张梳妆台旁,试探的手想要去摸一摸那把梳子,却又在中途顿住,急忙伸回她的手。

自从见到张之安后,钱离音便发自内心地对这个并不比自己大多少,却浑身透露着超越自己不知多少的大方与豪爽,好像受到再多的折磨也不会放弃一丝希望,就算堕入黑暗,也会朝着光明走去。这位“张姑娘”与自己印象中的大家闺秀截然不同,少了举手投足的拘束,言语的遮掩,而多了些江湖人的爽朗——大概也是受到了迟韶的影响。

那一刻,钱离音顿时觉得自己很自卑——这是她从未有过的。就算是生在市井,成长于一个普通的家庭,最后也吃到了身份带给她的苦难,她却一直谨记着少时朦胧记忆中的那一丝温暖。几年来,谨记着自己生命中不值一提的美好,小心翼翼地生活,每天在病重的父亲身边诉说着这一日的收获,也将自己的委屈、不愉快告诉了他。她一直觉得这样的生活也不错,虽然不能与他人炫耀,但至少不会让她自卑。

同是在她模糊的记忆中,母亲临走时说过一句话:“生活在阳光与源源不断的爱之下的女孩子,就算是被娇惯出一身的毛病,但是她们的自信却是其他女孩子永远也得不到的。娇气的毛病可以改,但是发自内心的傲人自信独立,却是很难被培养出的。”

现在她算是明白这句话了。

“离音?我回来啦。”张之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房门被缓缓推开。张之安探进头来,带着如冬日的阳光一般的微笑,不耀眼,但十分温暖,夺人目光。

钱离音松了口气,心头掠过一丝喜悦,却又不由自主的蔓延来一丝淡淡的悲伤,抑制着喜悦的跃动。

“迟大人我帮你叫来了,你有什么话,跟她说吧。放心,迟大人人很好,不用太拘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