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章
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
本章还是讲“道”的自体,但已涉及其“用”。“道冲”的“冲”,意思是“虚”。这是说“道”的自体状态是“冲虚”的。“道”之自体以“冲虚”为相,那么我们就不能把“道”的自身存在理解为某种具体的、有方分的“实体”,却不妨把它领会为“虚体”,所以后来庄子便说“唯道集虚”。有方分,也即是具有空间上的广延性特征的“实体”,乃必定为有限者,但“道”是无限者,唯“虚”才能成其为无限。“道”体虽“虚”,但其存在却是终极真实的,因此是实在者。作为终极真实的实在者,便有其自身实在的本质,所以又说为“有”。“有”似乎是对“虚”的否定,实则“有”是强调道体自身实在的真实性;“虚”似乎是对“有”的否定,实则“虚”是强调道体之存在的无限普遍性。统摄“虚”、“有”二边,则“道”虽“虚”而实有,虽“有”而体虚。正因道的自体虽虚而实有,所以才有其自体之“用”;正因其虽实有而体虚,所以才有其“用”之无尽。“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或许是汉语文本中最早关于“体用”观念的表述。“或”字朱谦之校本作“久”,或作“又”。刘师培说:“《老子》古本作‘又’,不作‘或’。……故‘又’假作‘有’,‘有’复假作‘或’也。若夫《景龙碑》‘久’字,必系‘又’字之讹。”那么这句在理解上当作“而用之又不盈”。“盈”即是“满”,满则溢,而必转趋于衰竭,不满则能永远受纳,所以“不盈”即是说道体自身作为实在者之“用”的无限性,它是不会穷尽的。
“渊兮,似万物之宗”,“渊”即是“深”,深不见底也叫做“玄”。“宗”即是“主”。本句也就“道”之自体而言。道体“冲虚”而又用之“不盈”,无形象、无方分而又真实常在,故称之为“渊”,是玄远而深邃的;虽玄远而深邃,却又为一切万物之宗或主宰,因为一切万物皆从“道”而“生”,皆因“道”本身的实在而显现其现象之“有”,所以一切万有皆为“道”所统摄。
接下来的“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四句,陈鼓应先生据谭献、马叙伦等说认为是错简:“这四句疑是五十六章错简重出,因上句‘渊兮似万物之宗’与下句‘湛兮似或存’正相对文。”但帛书甲、乙本均有此四句,高明先生说:“按《老子》一书,同文复出者多矣,情况各不相同,应具体分析。有些则因经文所需,绝不能因其复出即视为错简。今从甲、乙本校勘,本章与第五十六章皆有此四句,而且均与前后经文连通,足见今本《老子》此文不误,谭(献)、马(叙伦)二氏之说不确。”我个人赞同高明先生之说。本章的四句与五十六章虽文字全同,但因前后文语境的关系,其意义其实并不完全相同。五十六章四句中的四个“其”字,其所指并不同一,而在本章中,老子是因讲“道体”而续讲四句,所以四句的主语都是“道”,而四个“其”字的所指也是一致的,都指现象界而言。此四句是道体所实现出来的一种特殊境界。“锐”、“纷”、“光”、“尘”,若分别说,则“锐”为才能突出,“纷”为纷繁杂多,“光”为清晰具体,“尘”为感官的分别对境;若总说,则“锐”、“纷”、“光”、“尘”即指现象世界的一切杂多以及基于杂多而产生的诸多差别。但在道本身,一切现象之物的存在皆为自然,皆无所谓才与不才,故谓“挫其锐”;现象虽呈现为纷纭杂多,表象各异,但其本原皆同一不二,遂使现象的杂多得以消解,故谓“解其纷”;现象总是以可感的、有限的形式来呈现的,是边界清晰而又具体的,但道自身的无限性寓于其中,道的无限性使现象的有限性得以消解,故谓“和其光”;现象的具体状态成为感官分别的对象而成为感官分别的对境,如形色为眼的对境、音声为耳的对境等等,如此才有关于现象的种种分别,但道则等视万物,无有分别,故谓“同其尘”。道对一切万物的“挫锐”、“解纷”、“和光”、“同尘”,即消泯了一切现象的繁杂的多样性,从而实现万物等齐而一体的浑然同一。人若以道观物,便也进入道体观照之下的万物无分别的玄冥之境。
尽管道是浑然地、普遍地“潜在于”一切万物的,但并没有“潜消于”万物,它仍然是保持它自身存在的完整性与独立性的,所以再说“湛兮,似或存”。“湛”的意思,也就是“渊”,是指水体清静而渊深之状,而这里则用来形容道体自身之在的状态。为什么说“似或存”呢?因为道于万物的存在,是并不以清晰的、具体的、可以诉诸人们的官能感觉的方式来存在的,而是无形无象的,所以说“似或存”。对于这样一个玄远深邃而又湛然常在、既冲虚无体而又为“万物之宗”的道体自身,老子说“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之所以说“子”,是因为有“子”必有“母”,“子”必从“母”出。“吾不知谁之子”,实际上即是说“道”不是被产生的,而是“本初原始的”、“原发性的”独立存在者。接着说“象帝之先”,似乎、好像在“帝”之先。如果“帝”是先在于万物的,那么“道”则先在于“帝”,因此毫无疑问,“道”即是最初的在者,是一切存在的本初原始。
本章讲“道”之体而兼论其“用”。“冲”、“渊”、“湛”皆以形容道体自在的自相,“不盈”而为“万物之宗”,则正为道体自在的无限之“用”。现象世界之全体及其一切变化云为,既是道体自身作为原始本在之“用”的实现,也是其真实存在性的无限呈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