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语文的根本

为何阅读

升华境界

陶继新:韩愈在《师说》中有一句耳熟能详的经典之语:“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那么,是不是可以理解为“老师的工作就是传授道理、教授学业、解疑答惑”呢?我认为,这只是一种字面的解说。它真正的内涵在哪里呢?“传道”,更多的在于“明明德”,在于人格生成。“授业解惑”我将之理解为文化升值。对于一个人来说,可能有万千资产,可能在银行里存了很多的钱,但物质生活的富裕未必给他的内心带来真正的幸福感;而大量的经典阅读,则是一份补充精神能量的高利息存款,我称之为文化存款,这笔存款不仅无形地存到头脑的银行里,也有意识地存到我们的心灵和精神世界里了。文化一旦在心灵和精神世界里安顿之后,就成为了一生幸福的升值性储蓄。

王崧舟:其实,宋代大儒张载讲的那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核心问题就是文化。没有文化,天地就没有了心,生民就没有了命,为往圣继绝学就没有了源头,为万世开太平就没有了支点。而文化的一个重要特性就在于它的积累和传承,用您的话来说,就是文化存款。文化存款落实在每个人身上,就是一种文化人格。在中国古代,如果说儒家的文化人格是“君子”,那么佛家的文化人格是“觉者”,道家的文化人格是“至人”。文化的升值,最终一定落实在人格的升华上。

陶继新:我特别尊崇的先圣孔子就是这样一位文化的不断升值者。众所周知,孔子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民办教师、第一所民办学校的校长,他是第一个将“学在官府”转化为“学在民间”的人,他是中国最伟大的教育家。孔子曾经周游列国十四年,几经磨难。中间曾经因误会而被围困在匡这个地方,性命都危在旦夕。随从的弟子们都很惊慌恐惧,然而这位伟大的思想家、教育家于境况如此险恶之时却是怎么说的呢?他说:“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大致意思是这样的:周文王已经死了,文化难道不在传承者我这里吗?上天要想把这个文化毁掉的话,那么后来的人就得不到这文化了;如果上天不想毁灭这个文化的话,匡人又能把我怎么样呢?在有生命之忧的时候,孔子仍然以文化的传承者自居,甚至是感到自豪的。他认为文化就在他那儿,他就是文化的代言人,就是文化的传播者。正是这种强烈的使命感使他处险恶而安然。实际上,老师在学生心目中,也是文化的代言人和传播者。既然如此,教师就应当拥有文化并以拥有文化为荣。那么,教师怎样才能拥有文化呢?我认为,最为有效的方法就是读书、读好书。从好书中,我们才能真正地汲取文化营养,才能真正地像孔子那样满怀自信地说出“文不在兹乎”?

王崧舟:的确如此。精神生活的实现路径有千万条,但其中一条是人所必经的,那就是读书。读书本身就是一种精神生活,它的神奇之处在于,它为我们开启了更多的精神生活之门。读书的目的有千万个,但根本的却只有一个,让自己的精神生命更强大。正如您所说,真正意义上的名师,不但人格是高尚的,也一定都是文化不断升值者。只有这两者都具备了,才能拥有发展的空间,才能走进幸福的领地。

陶继新:我认为,作为教师,首先应该是个读书人,应该有文化。对于文化,我是这样理解的,就是通过“文”的浸润慢慢地改变人,即以文化人。文化改变的不仅仅是自己的教学方式,同时还有自己的话语方式、思维走向、生命状态、心灵境界以及幸福指数。

其实,很多人对于生命的理解是不全面的,生命绝不止于生存这一个层次。生存只是为了人的肉体的存续,所以人要吃、喝、住、行。其实人只需要最简单的吃、喝、住、行的资源即可以生存,超过的都是多余的。然而如果人们认为生命就只是身体,那么就要开始追求更好的吃、喝、住、行。包括您所说的那些为了做一个课题、拿一张文凭、考一个证书而读书的人,其实都是为了得到更好的吃、喝、住、行的资源。所以,这样的努力过后不论得到多少,即使富可敌国,也只是在生存的浅层次上更多地占有而已,所获得的也仅只是肉体上的暂时性满足而已。

而生命还有一个超越生存的更高层次,即人的精神。精神也像人的肉体一样,需要相应的营养才能成长。这种营养就是人的情感体验、道德修为、智慧生成。精神的成长目标,就是认识自己、认识世界、追索真理,这个过程会伴随着心灵的极大愉悦和满足。而那些只是活在生存层次上的人,因为精神极度缺乏营养不能成长甚至已经夭亡,便根本不能感受到人性中这一至高层面的喜悦,便只能经常性地陷入空虚、缺乏、求之不得的痛苦中。

读书学习是帮助人的精神成长的最佳途径,而好书、良师、益友则是精神成长最好的营养品。所以像呼吸一样地读书,像吃饭一样地学习,就会为我们的精神成长不断地补充营养,那么我们的精神生命就可以茁壮成长,就可以不断地体验到作为人活着的丰富和美好。

王崧舟:想想自己的读书历程,我无法想象自己不读书。书对我有着巨大的、永恒的诱惑。当我回归内心的时候,当我真诚倾听内在世界的渴望和呼求的时候,读书一定是我最愿意停泊的精神港湾。书是活的,每一本书都是一个生命,当你读他时,他就活了,就和你对话。和你对话的不是文字,是书中的那个灵魂。这是两个生命的一段奇遇,这里有生命无聊时的倾诉和倾听、有生命提振时的感激和感恩、有生命与生命在会心处的共鸣和共享、有一个生命在静观另一个生命时的感动和感慨,更有两个生命在相互欣赏的那一刻深深溢出的欢喜。

所以,阅读史可以看做是一个人的精神发育史、成长史,每个人建构起来的阅读史是谁都无法复制的。道理很简单,因为没有两个人的精神世界是完全相同的。一个人的心灵结构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读书的结构,一个人的思想境界从根本上说就是他的读书境界。对读书的终极追问和思考,它会影响到人对读书的体验,其实体验的背后还是人的观念在发挥作用,也就是说观念不一样,人对读书的体验就不一样。

读书,改变的不仅仅是人的生存方式和生活方式,同时也深刻地改变了人的思维、情感、精神境界。真可谓:一字一世界,一书一天堂。无意证菩提,随性见慧光。

陶继新:是呀。读书取向折射出了人的精神境界,读书也能温暖人心、提升人格。《论语·卫灵公》:“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大体意思是说,君子严格要求自己,小人则苛求别人。《论语》除了一条积极入世的主线索之外,另一条内在的线索就是修身做人。可以说,整本书的内容贯穿始终的就是“仁”,即内在的修养、人格的提升。孔子的教学总纲只有十二个字:“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如果深入研究一下,我们发现,这十二个字都与修身做人有关。

不仅仅是《论语》,另外,如我国古代教育学的第一篇专论《学记》所讲的也是不离左右。《学记》开篇就是:“发虑宪,求善良,足以闻,不足以动众。就贤体远,足以动众,未足以化民。君子如欲化民成俗,其必由学乎!”意思是说,执政者发布政令,征求品德善良的人士辅佐自己,可以得到小小的声誉,不能够打动群众的心;如果他们接近贤明之士,亲近和自己疏远的人,可以打动群众的心,但不能起到教化百姓的作用。君子如果想要教化百姓,并形成良好的风俗,就一定要重视设学施教啊!看来,办学的目的,关键在于“化民成俗”,即以文化人。所以从这个方面讲,学习最重要的也是在修身做人上下功夫。

如《大学》、《中庸》等,也莫不是如此。《大学》开篇是“大学之道,在明明德”,“明明德”是有深刻内涵的,是很值得思索的。实际上,这个“道”呢,也不是泛指的一般的道理,它是高尚品位的终极指代。《中庸》开篇也是谈“道”:“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意思是说,人的自然禀赋叫做“性”,顺着本性行事叫做“道”,按照“道”的原则进行修治叫做“教”。接着还说“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道”是不可以片刻离开的啊,如果可以离开,那就不是“道”了。

这些经典所强调的都是一样的,即把修身摆在第一位,如果自己身不修,就不可能更好地发展,更谈不上去“达人”了。所以人要遵循“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脉络依序而行,这样,才能使优质的生命持续发展。

孔子也常常谈到“好学”的问题,但他的“好学”与今天我们常说的意思并不完全相同,他更多的是从修身做人方面谈的。比如他说:“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论语·学而》)什么意思呢?君子吃饭饮食不要求饱足,居住不要求舒适,勤勉地做事,谨慎地说话,接近有道德的人,以匡正自己,这样,可以说是好学了。孔子完全是从人格生成和修身做人来谈的。孔子三千弟子、七十二贤人中,颜回的学问不是最大的,但是孔子最喜欢他,是因为颜回人格道德高尚。当时鲁哀公问孔子:“弟子孰为好学?”你的弟子当中谁最好学?孔子是这样回答的:“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论语·雍也》)孔子说颜回是自己的学生中最好学的,可惜他命短,年纪轻轻就死了,现在再也没有听说过好学的人了。孔子谈到颜回“好学”的原因就六个字:“不迁怒,不贰过。”即不把自己的烦恼和愤怒无故地发泄到别人身上去,不犯过去同样的错误。这完全是一种道德修养层面的描述。可见颜回是真正领悟了生命的真谛,否则他不会“一箪食,一瓢饮,居陋室”,还能“不改其乐”。享受过精神之乐的人是不愿意退回去享受物质之乐的。后代很多东西方的大师级人物也都谈过精神需求是人的高层需求,也是真正需求,这种需求绝大多数情况下需要通过读书学习来完成。

王崧舟:很遗憾,社会很浮躁,现实很功利,每个人的价值常常是由别人来估算的,“我重不重要”的评判权是掌握在别人手中的。于是,我们只好不断地往外求,求得别人的关注、理解、尊重、赏识,一味外求的结果必然导致心灵的四分五裂。只有从内心深处把阅读经典上升到灵魂解放、提升境界的高度,我们才能进入文化、思想和历史的大视野,孕育出整个民族强大的精神生长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