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躺十八年的红旗

“我一定要宰了他们。”在季节河边找到了一堆还没有晒干的人粪的人,一边用棍子拨弄那堆潮湿的人粪,一边十分生气地说。远处,是戈壁滩上的蜃气浮动的景象,他的左手上还握着一把闪亮的刀子。

十八年以后,红旗向我们讲述了他去追他们的整个过程。那一年红旗还只有十八岁,那是1983年,红旗清晰地记得他在那个夏天的追逐。

“他们沿着一条季节河往天山里跑,我就像是一条猎狗一样在追着他们。我只要抓到他们,我一定会宰了他们。我当时拿着一把最好的刀呢。我肯定会宰了他们。我拿着一把最锋利的刀呢。”

但是他还是没有看见他们,只是找到了他们的粪便。他只要一拨弄,就能够知道那是他们,他知道他们会吃什么,也就知道他们拉什么屎。

“是红红的屎我一闻就闻出来了,她的屎还带着一股榆钱的味道,我知道她最爱吃榆钱了,她走之前一定带了一袋子榆钱。此外,戈壁滩上还有很多人的粪便,但那是牧羊人拉的屎,有一股羊肉的臭气,我一下子就能够闻出来。”红旗十八年以后对我们说。

但是那一年的夏天他可没有想到自己还会回来,也没有想到自己从此就再也没有出门,而是一直躺在床上,什么也不想干了。

“在那年的初夏,那条季节河还没有发洪水,我就沿着河道追他们。”

因为红旗的女朋友红红跟着一个四川来的盲流跑了,所以,他要去追他们。他还决定杀了他们。

仅仅靠闻他们遗留在荒野上的粪便来判断他们逃跑的方向是不够的,还需要去闻风。“风中是什么味道都有的,在荒野上的风中的味道里有他们逃跑的气息,我就想他们跑不了了。”

那条季节河就从我们的城市边缘流过,在夏季到来的时候,从远处的冰山上流淌下来的山洪十分巨大,会把很多从内地来的筛沙子的盲流搭建的住所——一种叫作地窝子的半地下住所给一下子卷走,连人带东西都卷走。

“和红红跑了的盲流就是在季节河上筛沙子的,是一个个子很矮的四川盲流,你说我的脸往哪里搁?”

的确,1983年的街上有很多从内地来的盲流,他们充斥在刚刚兴起的建筑业和服务业上,和当地的人抢饭碗,而那个年月正是街上最乱的时候,所以,我们经常和盲流们打群架。

他们就像是苍蝇一样多,就像是苍蝇一样惹人讨厌。但是,红旗的女朋友,我们街上最漂亮的女孩红红,却和一个盲流跑了,这在我们街上是一个最大的新闻。

消息刚开始传出来的时候,我们就知道有好戏看了,我们知道脾气很坏的红旗一定会干出男人都会干的事情,这样街上就又会有一摊很大的鲜血了。

红旗也放出话来,要是那个盲流不在三天之内滚出这座城市,他就会当众杀了他。

派出所也知道这件事了,他们也劝那个盲流离开,因为在这座城市谁也制止不了一场准备好的凶杀案的。

“三天以后,他们一块跑了,红红也跟着跑了,这是我没有想到的,红红这个骚货到底是怎么了?我真的弄不明白。”

当时我们其他的人也不明白,为什么红红会离开红旗,而看上一个从四川来的盲流。要么是出于无聊,要么就是故意让红旗发怒,来检验红旗对红红的爱。

当然现在我们知道当时我们都猜错了,我们都不了解女人,和女人发疯的时候会怎么做。反正红旗、红红和那个四川盲流在同一个早晨都不见了,城市里只有榆钱的甜味在弥漫。

各种传说很多,一些人开始在城里寻找他们的尸体,因为有人认定一桩命案已经发生,很可能已经有两具或者三具尸体已经躺在那里了。

但是他们什么也没有找到,除了死猫死狗的尸体,他们没有发现人的尸体。

“我在凌晨去杀他们时,看见他们在鱼肚白的天色下往季节河的方向跑去了。红红穿着一身红色的衣服,而那个盲流则穿着一身黑。他们跑得挺快,转眼之间就不见了,在荒野上消失了,但是他们的屎告诉我,他们往哪里跑了。”

那个初夏天气猛然热了起来,红旗在戈壁上追逐他们时,觉得天气热极了,热得顺着屁股槽子淌汗。

“这条季节河向上游一直通到天上的冰川上了。他们还能跑到那里去喂熊吗?”红旗十分生气地想。

但是在季节河延伸进山的时候,红旗回望了一眼身后的荒野戈壁,知道他们的确是在往天山的深处跑。

“我听说了那年天山里有很多棕熊,但是后来我在追逐他们的时候,果然碰到了两头熊,一头大熊和一头小熊。大熊看来是小熊的妈妈,总之后来我没有带回来红红,我只是带回来了那头小熊。”

天山山脉就像是死在这里的一头巨大的远古野兽,它的黝黑的身体躺在大地上,远远看上去仍旧十分威猛。它的骨架粗大,在骨架的缝隙中造成了山谷,而冰川融水就在这些山谷当中流淌下来,形成了刺骨的冰水河。

季节河流出天山山体以后,就流向荒野戈壁,变成了季节河,因为大多数时候季节河的水都是断流的,荒漠戈壁就像是干渴的贪婪的女人下体,不断地吞噬这样一条条清醇的河流。

“我在季节河岸边的一条小路上跟踪了三天,才开始进山。晚上我就睡在一个军用的棉被里。夜里荒野上很潮湿,没有狼,但是有狐狸,我在睡梦当中都能够闻见狐狸浓重的臊气。”

“他们当然也在夜里休息,他们被我追得也很疲惫。白天我能够看出他们头一天晚上的宿营地点,那里也还有点火的痕迹。他们吃的是馕,喝的就是这一条季节河的河水,这一点我很明白。”

“我的想法很简单,我就想杀了他们。他们没有给我面子,在我们的城市里不能够没有面子,所以我一定会杀了他们。”

“但是他们似乎知道我在追着他们,他们向山里逃跑的速度也很快,一点也不比我追赶的速度慢。但是他们逃错方向了,向天山里走,就只是死路一条,他们难道还不知道这一点吗?”

十八年以后红旗这样对我们说。现在,红旗因为在屋子里待的时间比较长了,皮肤变得很白,就像是一个白化病人,但是实际上他不是。

“你看现在我像不像是一个白化病人?但是当时我的皮肤很黑,他们都叫我红旗老黑,你就知道我有多黑了。”十八年以后躺在床上的红旗对我们说。

红旗和红红是隔壁邻居,两个人是从小青梅竹马长大的。“红红的父母亲是以卖卤肉为生的,他们家整天都传出来一股子卤猪肉的气味,那种气味说不上好坏,但是十分熏人,经常熏得天上的小鸟都会在空中突然掉下来,掉到我家的院子里来。”

“嗨,你看,你们家卤肉的臭气都把天上的小鸟给熏死了,掉到了我们家,你说怎么办?”当时的红旗在墙头上对隔壁的红红说。

“真的吗?哇,这只鸟的羽毛这么好看,你把它送给我吧。”红红有一些难过地说。

“你要它干什么?你们家的人都是刽子手。”

“我想把它埋到郊外的麦田里去,你说行不行?”

后来,他们就一起去郊外埋小鸟了。

“但奇怪的是,红红的父母亲整天摆弄那些卤猪肉,他们要是在街上走,老远你都能够闻见他们身上的一股臭味,可是红红的身上却有一种淡淡的香气,是那种类似苜蓿花的味道,你一定也闻过,是一种特别的清香。”

“我闻过那种清香了,是很好闻的一种味道。她的身上总有这种味道?”我们问红旗。

“就是那种味道,她这完全是‘出淤泥而不染’,所以,从很小的时候我们就在一起了。”

“红旗,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情。”

“红红,你想告诉我什么?”

“我不知道怎么对你说,我——喜欢上别人了,就是这样,所以,我要不得不和你分手了。”

“你这是开玩笑吧?那是一个什么人?”

“是一个你可能看不起的人,一个在河坝筛沙子的四川人。”

“我操!是一个四川盲流?!你说的是真的?”

“是真的,而且,我想过些日子就和他一起去四川。”

“我操,你这是……我操……”

当红红告诉他这件事情的时候,红旗完全不相信这是真的,但是红红认真的表情使他明白这的确是真的。

“我现在找不到他们的踪迹了,”红旗在季节河和天山山谷接口的地方想,“他妈的,他们一定是过了河,往那边的山谷而去了,就像是为了摆脱猎犬的追踪一样。”

于是红旗过了河,结果又发现了他们的踪迹。

这个时候,他可以看见山地的哈萨克牧人赶着羊群在山坡上走着。

“哈萨克牧羊人看见他们了吗?”我问躺在床上的红旗。

“我没有问他,我只是向他借了一支烟,我忘了带烟了。我那个时候几天都没有抽烟了,我知道他们往哪个方向走了。”

“你真的就忍心和我分手?你真的想好了?我哪一点比那个四川盲流差了?红红,你告诉我。”

“可能是我们相处的时间太长了吧。”红红对红旗说,“我没有新鲜感了。”

“我操,你说,是不是女人都是他妈的花心东西?”红旗对我们说,“后来我就不再理会她了,我就想把那个四川盲流给杀了。”

对于那个年代的红旗来说,这件事情就是这么简单,而且在我们的城市里,这种彪悍粗犷甚至野蛮的想法是十分正常的。

所以,红旗、红红和四川盲流的故事就只有一个结局了,这个结局就是有人必须要为此付出血的代价。

“你说,人的鸡巴惹的事情可真多,”红旗在十八年以后对我们说,“那个四川盲流的鸡巴闯了祸,我怎么能饶了他?”

红旗继续沿着天山山脉的一条山谷向山里进发,他有时候会站在风中闻风。

“在风中有他们的味道,我闻见了,我就快要追上他们了。”

天山山脉十分高峻,这是一个庞大的山体,山谷的纵深有一百多公里,正在逐渐地升高,要一直延伸到雪线和山顶的永久性冰川地带。

“他们的身上有一种几天没有洗澡的臭味,我闻见了,而且,红红还来月经了,我也闻见了。他们其实不应该跑得那么快,这样我就不用费那么大的事就可以把他们干掉了,因为我的主意已经定了,他们跑不出我的手心的,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的脾气,我打定主意要干的事情,是一定能够干成的。但是,后来我却没有干成。”

但是当时红旗可没有预料到他没有干成,因为他离他们越来越近了。

“红红来了月经,她就似乎走不动了,我闻到他们的味道越来越强烈了。”

他仍旧抬眼看天,在天山里看天的感觉和平原上看天的感觉是不一样的,那些塔松和云杉特别多。

“往山里走,我可以看到有越来越多的哈萨克牧人在放牧,他们都在赶着他们的羊群往高山深处的夏牧场走,到处都是羊群和牛群,它们的气味很大,但是仍旧遮盖不住他们的味道。”

进山的第二天,红旗远远地就看见他们了,他向他们喊了一声,叫他们停下来。

“你们站住吧,你们跑不了了,我肯定会杀了你们,你们别再费心思了,我马上就要抓住你们了。”

但是他们跑得更快了,一转眼,他们就跑到树林里了。

“他们肯定弄到了马,因为我发现他们不见了,于是我也花钱借了一匹马,这样,我就继续追赶他们。”

往天山深处走,有时候会突然下一场雨,把红旗给浇个透心凉。“可我的心里很热,雨是浇不灭我心头仇恨和耻辱的火焰的,我就想把他们都给干掉。”

红旗也弄不明白红红是怎么和那个四川盲流搞上的,事前连一点征兆都没有,然后,他们就搞上了,两个人还准备去四川结婚,这当然会让红旗接受不了。

“我和红红是一起长大的,我觉得她可以离开我,但不是这么个离开法。她一点面子都没有给我留,我就要杀了他们。谁也拦不住,你说,谁可以拦住我?”

在天山深处的简易公路上,真的有两个人拦住了红旗,他们是两个森林警察,一个是哈萨克族,另一个是汉族。“他们要我把身上的火柴交出来,可我没有火柴怎么烧火取暖?我就把他们打翻在地了。我说了,谁也拦不住我去干掉他们。”

红旗于是继续地前进,现在,他已经到达雪线的边缘了。

雪线就是永久冰川的边缘,再往山上走,就看不见什么植物和树木了,这个时候,他追到了他们。

“我追到了他们,但是我看到在他们的前面,有一头哈熊,也就是一头棕熊在朝他们怒吼。那头棕熊很大,在它的旁边还有一头小熊,他们和我都遇到麻烦了。”

这个时候他们慌了,前面有熊,后面是红旗这个红了眼的追兵,他们慌了,然后,红旗看见那头大熊朝他们扑去。

“这个时候我本能地上前,用一根木棒和大熊搏斗,但是我明白那头大熊只是为了保护小熊,所以它只是想赶走我们。在我迎战大熊的时候,他们就又继续向前跑了。”

红旗决定不再和那头熊纠缠,他绕开大熊,继续追赶他们。

“红红,你给我站住,你不能再跑了。”

“你要杀我们的。”

“我不杀你!”

“你会的!”

红旗这下子把那个四川的盲流看清楚了,他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家伙,但是似乎并不害怕他。

“跟我回去我就不杀你了。”

他们仍旧朝高山上走,这个时候他们已经到了冰山的脚下了,幽蓝的冰川把黝黑的山岩覆盖。“我以前没有这么近看到过冰川,但是现在我看见了,它十分漂亮,居然是蓝色的,这很奇怪。”

但是更奇怪的是他们还在往冰川上走,他们到底要去哪里?

翻越了一个大坂,他们继续逃跑着。这里已经很冷了,四周都是冰雪的世界。“我觉得就像是做梦一样,这里的景象完全是梦境当中才有的。”

红旗在这么美丽的冰川面前惊呆了,一瞬间他甚至都忘了自己来到这里的目的,只是专心地看着眼前的冰川。然后,他看见他们在不远处攀爬。

“红红,你到底要到哪里?”

“到一个你再也抓不到我们的地方!”红红坚决地说。

“你真的喜欢他吗?”他十分痛楚地问。

“当然,我们至死都不会分开!”

“我操!你说的是真话吗?”

没有人可以回答他的这个问题了,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发生了雪崩。是一场小型的雪崩,但是已经足够把他们,把红红和那个四川盲流给埋在冰雪之下了。

一阵轰隆隆的巨响过后,一股冰冷的气流险些把红旗吹倒。大地也在剧烈地抖动。当一切都平静下来的时候,红旗眼前的冰雪世界已经换了个模样。

“他们就这样不见了,被雪崩给吞噬了。”十八年后,红旗给我们讲述这个过程的时候,仍旧十分颓丧。“我搜寻了他们一整天,但是找不到他们。他们终于死在了一起,但是,不是我杀的他们。”

红旗在下山的时候,在一个猎人设置的陷阱里发现了那头大熊的尸体,到底还是有人杀了它,那头小熊着急地在陷阱边上嚎叫。“我就把它带下山了,送给了一个患了哮喘的叫茗茗的女孩。”

红旗下山以后,像是受了真正的打击。从那以后,他就在床上躺下了,一躺就是十八年。

他的父亲已经去世了,他的母亲和他生活在一起,红旗从此再也没有出过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