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萧瑶,出生于江南的武林名门临奚萧家,不知这是我的幸运还是一生的不幸。
自打我记事起,娘亲就一直郁郁寡欢,虽然她见到我时脸上还是会挂起笑容,但是我孩子独有的直觉告诉我,即使在她对我笑的时候,她的心中也不曾真正快乐过。而我的父亲,从小我就很少看见他,毕竟他有太多的姨娘需要一一照顾。
我记忆中第一件完整的事情是在我三岁那年,一个人不小心走进了一条密道,顺着密道我走到了萧家堡后面的一片荒山之中,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走出萧家堡。而当我顺着密道走回来,兴奋地拖着娘亲来到密道入口,想要和她分享我的秘密时,我至今都记得娘亲那时候的眼神,惊讶,不可置信,短暂的狂喜,以及最后的黯然,她最后只是对我说,外面的世界太危险了,没人能保护我们母女,以后不许一个人出去。
我四岁时,父亲的十一姨娘又给我生了一个小妹妹,从此我见到父亲的机会更少了。其实我倒是无所谓,反正见到父亲只能让我浑身不自在。但母亲似乎从小妹妹诞生这件事中体会到了一种别样的危机感,从此,母亲更是整日心事重重。
我第一次见到我母亲发自内心的笑容是在我六岁时,那是她正对着一只已经泛黄的草编蝴蝶愣愣地出神,看着看着竟噗嗤一声地笑了出来。我凑上前去,盯着这只其实还挺丑的蝴蝶,问我母亲这有什么好笑的。娘亲告诉我这只蝴蝶其实是我的小舅舅送给她的,在娘亲还很小的时候,她和小舅舅两个人一起在一个叫逍遥岛的地方学武。有一次,她和小舅舅为了捉一只蝴蝶绕着岛跑了整整一天,结果还是让蝴蝶逃了。第二天一早,小舅舅就送了她这一只草编的蝴蝶,其实刚看到时她也觉得这只蝴蝶很丑,但是后来她才知道,小舅舅为了编出这一只蝴蝶,整整一晚都没有睡觉。
“那以前我怎么不曾看到过这只蝴蝶?”我好奇地问娘亲。“那是因为以前娘亲把这只蝴蝶落在了逍遥岛上,是小舅舅今天来看我时才交给我的呀。”娘亲不经意地回答道。但话一出口,她就像意识到说错了话似地捂住了嘴,随后非常郑重其事地对我说道,千万不能把今天小舅舅来过的事情告诉任何人,尤其不能告诉我的父亲。
那是我第一次听我娘亲说起她小时候的事,也是我第一次知道我原来还有个小舅舅。从那天起我就对这个人充满了好奇,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他到底长什么样子。
我的好奇心没过多久就得到了满足,几天之后,当我正在娘亲小院的花园中玩耍时,看到一个男人从我三岁时进去过的那条密道中钻了出来。母亲见到他,立即满脸笑容地迎了上去,那种真心的笑容,是母亲过去在见到父亲时都不曾表露过的。
但是那是我却没有把太多的心思花在母亲身上,当我见到那男人的第一眼,六岁的我脑海中的第一反应就是,他长得真好看。我有许多的叔叔伯伯,还有好几个已经成年了的哥哥,虽然他们长的也都算是端正伟岸,但是即使他们全部加起来也没有这个我今天才看到第一眼的男人长得好看。
那天晚上,我特地去问我母亲,白天在花园中看到的那个男人是不是就是她提到过的小舅舅。母亲默认地点了点头,但还是对我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能把小舅舅今天来过的事告诉任何人。
从那天起,只要没事我就会在密道的入口附近徘徊,希望能看到小舅舅下一刻就从那密道中出现。那天以后小舅舅的确也又来了三五次,每次他在,母亲就会非常地开心,但只要他一走,一种难以言说的失落就会爬上母亲的脸庞。
有一天晚上,母亲突然把我叫进房中,关上门窗之后,郑重其事地问我道,如果她带着我离开萧家堡,和小舅舅一起回到逍遥岛上,我是否愿意。
“那小舅舅会给我编草蝴蝶吗?”我问娘亲道。
母亲笑了笑,答道:“那是当然,小舅舅不仅会给你编草蝴蝶,还会教你读书,教你武功,让你变得和他一样有本事。”
那我当然答应了!只要能离开萧家堡,让我做什么都愿意,更何况是和小舅舅一起,此刻我的心里早已乐开了花。
也许是我实在太开心了,第二天我就连走路都忍不住地一蹦三跳。这时,我正好遇上了周姨娘。周姨娘的娘家曾经也是大户人家,在家道败落之后被自己的大哥卖进了萧家堡,成为了我父亲的第四房妾室,所以,她和我母亲多少有些惺惺相惜。对了,周姨娘的儿子,也就是我的三哥,还背着父亲,偷偷地把萧家的冲天剑法教给了我。
“瑶瑶,今天遇上什么好事了?怎么这么高兴?”周姨娘向我打招呼道。
“我娘说她马上就要带我去小舅舅家了。”我说完这句就一蹦一跳地跑开了,完全没有注意到周姨娘脸上那惊愕的表情,也完全没有意识到就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不知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
那天傍晚,娘亲正在自己的房间中一边哼着歌,一边收拾着行囊。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听到娘亲唱歌,原来她的声音竟然这么好听。就在这时,父亲提着剑,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看到了我娘理了一半的行李,他的怒气更甚,举起剑就朝我娘头上砍了过来。娘亲一个侧身,顺手抽出了挂在墙上那把我一直以为只是装饰的长剑,一招就封住了父亲剑锋的攻势,接着她就和我父亲缠斗了起来。这是我第一次知道我娘会武功,也是我第一次知道我娘的武功竟然这么高,高到了即使时隔多年之后,我都一直没有想通,既然她有那么大的本事,为什么之前不带着我离开萧家堡,而是要在那个家里受这么多年的气。
转眼间,娘亲与爹已经过了几十招。即使我只是一个初涉武学的小孩子,我都能看得出,娘亲的剑式招招都攻向父亲招式中的短处,招招都能取父亲的性命,父亲竟然完全被母亲压制住了!也许是看得太投入,我都忘了尽快离开这个危险之地,而只是在那里傻愣愣地站着。突然,父亲剑锋一转,竟然把剑刃对着傻站在墙角的我,接着对母亲呵斥道:“快把剑放下,要不我就立刻宰了这个小杂种!”娘亲见此没有办法,只能把长剑扔到了地上。父亲朝门外打了个手势,一群家丁就冲了进来,把娘亲五花大绑地带离了小院。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娘亲。
第二天一大早,一群家丁把一口棺材抬进了娘亲的小院,接着几个粗使嬷嬷走了进来,粗暴地扒下了我身上的衣服,为我换上了一套粗麻制成的孝服。她们告诉我娘亲已经死了,昨天晚上得急病病死的,现在她就在那口棺材里。我不信!我不信那个大木箱子里装的就是我娘亲!我不信昨天晚上还好好地哼着歌的娘亲就这样死了!我挣脱了几个嬷嬷,冲上去想要扒开棺材盖子一看究竟,却被几个嬷嬷又拽了回来,接着我的脸上就被扇了两巴掌。一时间,我的嘴巴里充满了咸涩的血腥味,鼻血也流了出来。就当我还没有从这震惊中回过神来,就被一个嬷嬷甩进了大厅旁原本下人住的耳房,还拴上了门锁。
我不知道我在那间耳房里过了多少天,只知道在娘亲落葬的那一天,他们总算把我放了出来。送葬的人群稀稀拉拉地没几个人,除了家中三两个管事的叔叔伯伯和周姨娘之外,父亲和其余几房姨娘都没来参加我母亲这个正室夫人最后的葬礼。
在母亲下葬的那一刻,周姨娘抱着我痛哭了起来,她说她对不起我,对不起我娘亲,她从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其实那时我并不太懂周姨娘所说的话,只是在那一刻,在第一捧黄土盖住了我母亲的棺材的那一刻,我终于意识到娘亲真的死了,她现在就睡在那口棺材里,逐渐被黄土盖住,她再也不会醒来了。
回去之后,我没有再被关禁闭。我不知道那一晚我是怎么度过的,第二天太阳升起时,我一个人走进了小院的花园。当时正值初春,阳光正好,万物生长,本应是江南最好的时节,但是一种我从未体验过的凄凉却在我幼小的心中蔓延了开来。虽然这个小院从来不曾热闹过,即使我母亲在的时候,小院中也只是住着我和娘亲,以及娘亲的两个陪嫁丫头兰姨和桂姨而已。但现在娘亲已经死了,兰姨和桂姨在那天晚上也一并被带走,不知所踪。整个小院现在只剩我一个活着的人。
当时的我还并没有开始想将来要怎样生活这种实际的问题,只是迫切地希望娘亲会从房间中走出来,牵着我的手带我认识小院中的花花草草,或者会在哪棵树或者石头后面找到正陪我玩躲猫猫的兰姨或者桂姨,或者有谁能带我离开萧家堡,谁都可以。
不知这样游荡了多久,直到火红的夕阳洒满了整个小院,我独自一人走进了灵幡还没有拆去的小院客厅中,我母亲的灵位孤零零地放在铺着雪白桌布的灵台上。不知是受什么驱使,我掀开了桌布,钻进了灵台底下。我总觉得这样做能带给我一种安全感,就好像又回到了母亲的怀抱,被娘亲保护着。
昏昏沉沉中,我进入了梦乡,我做了一个可怕的噩梦,梦中有兵刃相交的打斗声,有女人小孩的哭喊声,以及门窗器物被打碎砸碎的声音。这时,一个男人的声音在桌布外面响起,“秀儿,你的灵魂还在这里吗?看到这些你在九泉之下可以瞑目了吗?”我掀开桌布往外看,只见一个与我同样身着重孝的男人正站在母亲的灵位前,那男人不是别人,正是小舅舅。
我突然想起了娘亲曾经跟我说过的话,说小舅舅可以带我们走,到娘亲小时候曾经住过的逍遥岛。可是娘亲现在已经不在了,小舅舅又能带走谁呢?
“小舅舅,你是来接娘亲的吗?娘亲已经不在这里了,她昨天就被叔叔伯伯们埋到后山的土里去了。”我如是对那男人说道,我当时没有想过叫一个我应该不认识的男人小舅舅是否太过唐突,只是觉得他就是我的小舅舅,除此之外,我不知道应该怎样称呼他。
那男人英俊的脸上闪过一丝狐疑,接着竟然有些欣慰:“你是瑶瑶?秀儿的女儿?”
我点点头,虽然从没有人称呼过娘亲为秀儿,但我知道,那指的就是我娘亲。
“我来晚了,对不起。”那男人对我道歉道,两道剑眉紧锁,有种说不出的哀伤。而我只是呆呆地杵在那里,不知道应该对他说没关系还是责怪他为什么不早点把娘亲接走。
“你愿意和我回逍遥岛吗?就是你娘亲长大的地方?”我点了点头,我不知道为什么那时我会如此地信任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信任他把我带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也许在那时,即使是个江洋大盗想要来把我劫走,我都会欣然同意。
小舅舅让我简单收拾了几件行李,而他则带走了娘亲挂在墙上的那把长剑。接着他就牵着我的手,走出了小院。
走出了小院之后,我才知道刚才我梦中的事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只见萧家堡的地上躺满了一具又一具的尸体,这些人大多数都是萧家的奴婢下人,偶尔其中也混杂着几具身着红蓝相间的衣服的外人的尸体。我认识穿这种衣服的人,曾几何时,他们曾频繁地在萧家堡中进进出出,但是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如今会和萧家的下人们死在一块。
走了没几步路,我看到了周姨娘和我三哥的尸体,以及在那两具尸体旁另一个身着华服的妇人以及一个婴孩的尸体,那是父亲最宠爱的九姨娘以及她的那个还没满周岁的儿子,我最小的弟弟。
我吓得一下子尖叫了起来,而在我身旁的小舅舅则一把将我抱起来,用手遮住了我的眼睛,在我耳边轻轻地说道:“不要看,瑶瑶,对不起。”
在接下去的一路上,他就一直抱着我,遮住我的眼睛,直到走到萧家堡外,他才把我放了下来。我活了六年,这却是我第一次从萧家堡的正门走出萧家堡。虽然萧家的宅院修建在江南丘陵之中,堡外依旧是连绵的群山。但是我第一次感到这世界竟然如此地广阔。
“小舅舅,逍遥岛在哪里?离这里远吗?”我如此问道。
小舅舅听到了我的问题之后,单膝跪在了我的面前,平视着我的眼睛对我认真地说道:“瑶瑶,有两件事我必须现在和你说清楚。第一,虽然你娘亲是我的师姐,我的确是你的小舅舅没错,但如果你想名正言顺地和我回逍遥岛,你以后就不能这么称呼我,必须叫我师父。”
我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反正这男人是我师父也好,是小舅舅也罢,对我而言似乎都一样。
“第二件事,你父亲过去树敌太多,而萧家如今就只剩你一个人了。如果不想让那些仇家来找你麻烦,你以后就不能再姓萧,你就跟着你娘姓南宫,叫南宫瑶,可以吗?”
我又点了点头,我当时还太小,不知道姓萧还是姓南宫会对我的未来有什么影响,也不知道我即将要去的逍遥岛到底是个怎么样的地方,更没有想到我之后会在逍遥岛上一呆就是十年,而那十年,则是我一生中最无忧无虑,最快乐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