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情感的迷惘

枢密顾问R.v.D.的私人笔录

这是我系里的学生和同事的一番好意:这里摆着语文学家们为庆祝我六十大寿和我在大学执教三十周年而编纂的纪念文集的第一本样书,这本装帧精美的书是他们隆重地送来的。它成了一部诚实可信的传记;这本书的材料收得很全:一篇小文章也不缺,连节庆祝词,某一本学术年鉴里的无足轻重的书评也包括在内,这些东西即使是查遍图书目录也很难从故纸堆里挖掘出来——我的整个成长过程,像一座打扫得干干净净的阶梯,一级一级地,无比清晰地,一直延伸到眼前这一刻——真的,如果对这样令人感动的细致认真的精神我不感到高兴,那就太不近人情了。凡是我认为已经时过境迁、散失不见的东西,都在这幅图像里上下连贯、前后有序地回来了:不,我不能否认,我这个老年人现在翻阅这些文章,跟我从前念小学时阅读老师写的第一次说明我具有科学研究能力和志向的评语时,怀着同样的自豪感。

不过,在翻阅了这二百面勤恳结晶的书页,准确地静观了我的精神的影像之后,我不禁笑了。这真是我的一生吗?它真的像传记作者从书面材料里层次分明地整理出来的一样,如此目标坚定地在蜿蜒曲折的山路上从最初的时刻一直上升到今天吗?这一切就好像第一次从一个留声机里听到用我的声音讲出来:开始我根本辨别不出这是谁的声音;这明明是我的声音,只不过这是别人听到的那种声音,不是我本人通过我的血液、在我身体的内核里听到的声音。我毕生致力于从人的事业中来描写人,从本质上筑就当时这种人的精神结构,如今我恰恰是从我自己的经历上觉察到,在每个人的命运中真正的本质核心,一切从中生长的可塑的细胞,是何等难以看清。我们经历着千千万万个瞬间,但永远只有一个瞬间,只有唯一的一瞬使我们的整个内心世界沸腾,在这一瞬间里(司汤达曾描述过它)心中的那朵以各种汁液滋润的花眨眼间结晶——这是有魔力的一瞬间,就像那个生育瞬间,像它一样隐藏在自己身体的温热的内部,看不见、摸不着、感觉不到、只能体验到的秘密。没有一种精神的代数学能把它解开,没有一种预感的炼金术能猜透它,而自己的感觉也很难把它抓住。

关于我的精神生活发展过程中的那件最隐秘的事,这本书只字未提:因此我不禁笑了。书中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只是缺乏本质的东西。它只是描写我,但没有说明我。它仅谈论我,但没有泄露我的秘密。这本精心分列的花名册上有二百个名字——只缺少一个名字,一切创造性的冲动都来自这个名字,那是一个男人的名字。他曾决定我的命运,现在他以双倍的力量把我唤到我的青年时代去。所有的人都谈到了,就是没有谈到他,他曾给了我语言,我就是根据这种语言的气息说话的:突然我感觉到这种胆怯的隐瞒就是犯罪。一生中我都在为人们画像,为了当今的感觉唤回了几百年前的形象,但我恰恰从未想到这个最贴近我的人:因此我想给他——这可爱的鬼魂——喝我的血,就像在荷马史诗里一样,让他再跟我说话,让那位早已逝去的老人回到我这个正在衰老的人身边。我想把这隐去的一页放在公之于众的书稿里,使一次感情的自白与这本学术著作并列,为了他给我自己讲述我青年时代的真实故事。

在我开始讲述之前,我又浏览了一遍这本佯称描写我的一生的书。我禁不住又笑了。他们选择了一个错误的入口,怎么能接近我的生活的真正核心呢?他们第一步就迈错了!我的一位好心的同学,现在是枢密顾问,他信口虚构说:我在文科中学就热爱社会科学,比所有其他同学都更胜一筹。记错了,亲爱的枢密顾问!对我来说,一切人文科学的东西都是难以忍受的、令我切齿痛恨的桎梏。正因为我作为北德意志那座小城中学校长的儿子,在日常生活中就看到教育总是被当作养家糊口的营生,所以我从小就憎恨一切语文学:人的天性依其保存创造性事物的神秘使命,总是使孩子讽刺和挖苦父亲的爱好。这种天性不希望有任何一种安逸无力的继承,不希望一代又一代只是继续去干原有的行当:它总是首先把矛盾对立插在同类人之间,只准许后来人走过一段艰苦而有收获的弯路之后才迈上先人的生活道路。总之,我父亲说科学是神圣的,我个人的主张则认为科学只不过是卖弄概念;他称颂古典作家为典范,在我看来他们总是板着脸教训人,因此十分可憎。在书的包围中,我蔑视书;父亲总是催逼我接近他的精神世界,我便反对书面的传统教育的一切形式;所以我费尽心力完成高中毕业考试以后,坚决拒绝进大学学习,也就不足为怪了。我想当军官,海员或工程师;选择这些职业根本不是由于我对此有强烈的爱好。只是对科学的枯燥和训诫的反感驱使我避开学术,力求干点实际的工作。我父亲狂热地尊崇一切大学的学科,他坚持让我接受大学的教育,我以缓和的态度成功地放弃了古典语文学,选择了英国语文学(我最终采取这种折中的解决办法,是有不可告人的隐秘想法的,因为有了这门航海语言的知识,以后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去过我无限渴望的海员生活了)。

因此,在这份履历中,最不正确的莫过于这个友好的断语了,即说我在柏林的第一学期在一些成就斐然的教授指导下获得了语文学的基础知识——当时,我的自由激情猛然爆发,哪里知道什么听课和讲师啊!当我第一次短时进入听课大厅时,就有一股发霉的气息向我袭来,那种牧师传教式单调而又清高的报告使我疲倦至极,我只好强挺着不把老打瞌睡的头放在扶手椅上。这简直是又进了我以为已经幸运地逃离的高中校园,连这间教室摆着的过高的讲台和讲课者的咬文嚼字的雕虫小技也照样:我不由自主地觉得,好像从那位枢密顾问的微张的唇里往外流沙子,破旧的教师备课本里的语言也是被磨得犹如细沙,均匀地缓缓流入这浓重的空气里。我还是小学生时就曾怀疑自己形同陷入一间精神的停尸房,在那里冷漠的手一边解剖一边用手指四处触摸死者的身体——现在在这间教室里听人讲述早已成了古董的六音步抑扬格押韵诗,这种怀疑又令人惊恐地出现了。这种抗拒的直觉起初十分强烈,我极力耐着性子听完这堂课,就跑到市里的大街上。那时的柏林对它自己的发展也感到惊异,充溢着一种突然冒出来的阳刚之气,从所有石墙和街道都射出电灯光,把一种激烈跳动着的速度强加给每个人,这种速度和它的急于掠取的贪欲与我自己刚刚发觉的男子气极为相似。城市和我这二者都是从一种笃信新教秩序的循规蹈矩的小市民本性中突然蹿出来,过于匆忙地陷进一种力量的和机遇的新的极度兴奋的状态之中——城市和我这个一向风风火火的小伙子,我们都像一台不安宁和不耐烦的发电机一样不停颤动。我从来没有像当时那样理解和热爱柏林,因为在那犹如蜂房里的蜜蜂般拥挤的温暖人群里,我身体里的每个细胞都渴望着突然出现的膨胀——每一个强壮的青年人的躁动,除了在这位热乎乎的巨人女子的抽动的怀里,除了在这座焦躁不安、精力充沛的城市里,在什么地方才能发泄呢!这个城市一下子点燃了我的激情,我投身到她的怀抱里,进入她的血管,于是我的好奇心便急急忙忙地去围着她整个石头般冰冷但又温暖的身体转动——我从早到晚在大街上游荡,乘车到湖畔去,遍寻各个大湖畔的隐蔽处:的确,这是着了魔,有了这种疯狂,我便不去注意学业而投身到我侦察到的生动的冒险的活动里去。但在这种过火的活动中,我自然是听从我的天性的一个特点:从小我就不能同时做两件事,我总是立刻把另一件事丢在脑后;不论何时何地我只有单线向前推进的冲力,就是今天在工作中我也大都是这样狂热地去强攻一个课题,不把最后一根硬骨头啃下来咬在牙齿之间,我绝不放手。

那时,在柏林,我心中的自由感变成了一种巨大的癫狂,我本人对上课时的临时测验,甚至对我自己房间的四壁相围,都无法忍受:在我看来,不能导致冒险奇遇的一切都是浪费时间。一个乳臭未干的、刚刚摘下了笼头的外省青年强制自己要成为真正的男子汉:我在一个大学生社团旁听,试图给我的(实际上很羞怯的)本性加点俏皮,加点生气,加点潇洒,刚刚一星期就已经摆出一副大城市人和大德意志人的风度了。我以使人惊愕的速度学着在小咖啡馆里懒洋洋地坐着,活像个真正的光荣武士。在这个男子汉阶段,当然也有女人——说得更准确些:有娘儿们,照我们大学生的傲慢口气就是这样称呼她们的——这对我也正是时候,我已成了一个引人注目的漂亮青年。高高的个子,修长的身材,刚刚被海风吹成古铜色的面颊,每个动作都像体操运动员一样灵活敏捷,我可以轻而易举地对付那些被小房间空气晾干了的鲱鱼一般苍白的店员,他们每星期日都跟我们一起到(那时还位于远郊区的)哈伦湖和洪德凯勒的跳舞厅去寻奇猎艳。时而是一个麦克伦堡的淡黄头发、乳白皮肤的使女,趁她休假回家以前把她从跳舞场拉到我的小房间里,时而是一个来自波森的坐立不宁的神经质的犹太小姑娘,是在蒂茨卖袜子的——大多数是廉价的猎物,很容易弄到手,然后很快转给同学。但在这种意想不到的轻易成功里,这个昨日还很胆怯的中学生却感到醉人的惊喜,这廉价的成果加强了我的冒险,渐渐地,我把这条街道只看作这种完全无选择的、只适于体操运动员冒险的竞技场。有一次,我徒步尾随一个漂亮姑娘来到菩提树下大街——真是偶然,竟来到了大学门前,这时我不禁笑了,心想:我已多久没跨进那令人肃然起敬的门槛了啊。出于傲慢,我跟一位见解相同的朋友一起走了进去;我们微微推开门,看到(那情景显得无比可笑)一百五十多个人弯腰俯在扶手椅的后背上,好像跟着一位吟唱赞美诗的白胡子牧师一起在做祈祷。我又松开把手关上门,让那条混浊的能言善辩的小溪继续在那些勤奋好学者的肩头上流淌;随后我跟那个同伴傲慢地走出去,来到阳光灿烂的林荫大道。有时我会认为,没有一个青年比我在那几个月里更愚蠢地虚度了时光。我一本书也不读,我敢肯定,我连一句有理智的话也没说过,脑子里没有过真正的思想——我本能地躲避一切文明高雅的社交活动,只是为了用觉醒的身体去更强烈地感觉新的、一直被禁止的东西的浸润。这样的自作自受,这样浪费时间地冲着自己大发雷霆,大概是每个强壮的突然得到自由的青年人的本性吧——尽管如此,我的这种特别的着魔还是使我放荡的生活方式变得十分危险,如果不是一次偶然事件突然抑制了我的内心的堕落,那我就只能彻底毁灭,或者至少沉沦在感情的混沌状态中了。

这个偶然事件——就是在今天我也怀着感激之情称它为一件幸事——是,我的父亲突然按照指示到柏林的部里来参加为期一天的中学校长会议。作为一个职业教育家他要利用这个机会,在不通知我的情况下检查一下我的行为,给我这个事先一无所知的人一个惊喜。这是一次突然袭击,他干得非常成功。跟大多数情况一样,晚上,在北郊我那间租金低廉的大学生小屋里——进屋通道是用一个帘子与女房东的厨房隔开的——正好有一个姑娘做最亲热温存的访问,这时清楚地听到了敲门声。我猜想是来了一个同学,便没好气地嘟嘟哝哝地回答:“不会客。”但过了一小会儿,敲门声又响了,一次,两次,然后是听得出的不耐烦的第三次。我气哼哼地穿上裤子,想把这个无礼的打扰者干脆打发走,于是我的衬衫还敞着怀,裤子的背带还低垂摆动着,赤着脚把门打开,但立刻感到好像太阳穴上挨了一拳似的,在前厅的黑暗中认出了我父亲的侧影。在阴影里我只能觉察到他脸上的那副眼镜片闪闪的反光。这黑色侧面头像就足以使我像锐器压喉一样把已来到嘴边的骂人话卡在嗓子眼里了:我麻木地站了一会儿。我不得不——在这可怕的一刻——低声下气地请他到厨房里去等几分钟,让我把我的房间整理好。我已经说过:我没有看见他的脸,但我感觉到他什么都明白了。我从他的沉默,从他的抑制着的态度上感到了这一点,他没有把手伸给我,而是打着一个嫌恶的手势走到布帘后面的厨房里去。在那里,在一个热过咖啡和萝卜后还冒着蒸汽的铁炉灶前面,这位老人不得不站着等了十分钟,对我和对他同样被侮辱的十分钟,直到我把那个姑娘赶下床穿上衣服,从那不愿偷听的人身边走出房间。他肯定听到了她的脚步声,布帘的皱褶在她匆匆离去时被一阵穿堂气流吹得抖动起来;而我还没有把老人从那屈辱的隐蔽处接出来:首先得把明显的杂乱无章的床弄干净。然后我才走到他的面前——我有生以来从来没有这样感到羞臊。

我父亲在这严重的时刻控制住了自己,今天我还为此打心眼里感谢他。每当我回想起这位早已逝世的老人,我都不从学生的立场去看他,学生只把他视作纠错的机器,视作不停地吹毛求疵的、热衷于一贯正确的迂腐学究而藐视他,而我却总是撷取他这最有人情味的一刻的形象——那时他克制住了自己,一言不发地跟在我后面走进那间闷热的房间。他手里拿着帽子和手套:他本来下意识地想把它们放下,但随后做了一个厌恶的手势,好像他不想让他身上的任何部分去碰那里肮脏的一切。我请他坐在一张椅子上;他没有回答,只做了一个抛掷的动作,好像要使一切丑恶的东西连同这个房间的物件都离他远远的。

在他掉转身冷冰冰地在那里站了几秒钟以后,他终于摘下眼镜来过分仔细地擦拭,我知道,这动作是他窘迫心理的泄露,老人重新戴上眼镜后又用手背抹了抹眼睛,这也没有逃过我的注意。他无颜见我,我在他面前也无地自容,谁也找不到一句话来说。我暗自害怕他喋喋不休的说教,操着那种嗓音来一个口若悬河的开场白,自从进学校读书以来我就憎恨和挖苦他的这种嗓音。但是——就在今天我还为此感谢他——这位老人默默地待在那里,回避我的目光。最后,他向那个摇晃不稳的书架走去,那里放着我的大学课本,他把课本打开——第一眼就看出这些书压根儿没人看过,书页大都没有裁开。“你的听课笔记簿!”这个命令是他的第一句话。我哆哆嗦嗦地把笔记本递给他,不过我知道,那些速记式的笔记只包括唯一的一个课时的内容。他粗略地翻阅了一下那两页笔记,便把笔记本放在桌子上,没有一点激动的表示。然后他拉过一把椅子坐下,严肃地看着我,但没有责备的意思,问我:“喏,你对这一切怎么想?今后怎么办呀?”

这个不动声色的问题,使我丧失了招架之功。我在精神上被解除了武装:如果他骂我几句,我还可以蛮横地发怒;如果他动之以情地规劝我,我还可以嘲笑他。但这个客观的问题却使我失去了抗拒的力量:它的严肃要求严肃的回答,它的逼人的镇静要求尊重和心理准备。我是怎么回答的,我简直不敢去回忆;随后的整个谈话是怎样进行的,就是今天我也不愿意诉诸笔墨:这里有出人意料的感动,有一种内心的浪涛,如果重新叙述,听起来也许会显得感伤,那些话只有在我们四目相对、感情突然激动时才是真实的。我当时和我父亲一起进行的,是唯一的一次真正的谈话,我没有考虑要自愿地忍辱屈从:我让他来决定一切。但他只是劝我离开柏林,下学期到一所小的大学里去读书。他确信,他只要安慰我,我就会从此勤奋地把耽误的功课补上。他的信任使我震惊;霎时间我感觉到,我强加给这位囿于冷冰冰的繁文缛节的老人的一切,都是不对的。我不得不使劲咬住嘴唇,强忍着不让热泪滚滚流出来。他可能也有同样的感觉,因为他突然把手递给了我,颤抖地停了片刻,然后就匆匆走出去了。我没敢跟在他后面,我不安而慌乱地待在原地,用手帕擦去嘴唇上的血:为了克制我的感情,我狠狠地用牙齿咬着嘴唇。

那是十九岁的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被感动——它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我三个月来建造的男子汉气概、大学生派头和自命不凡的整个夸夸其谈的空中楼阁彻底摧垮了。我觉得我十分坚定,因为有了这种被激发的意志力,现在把一切低级的娱乐活动都放弃了,我急不可耐地在精神领域考验我那被浪费的力量,热烈地追求严肃、冷静、纪律和严格。这时,我发誓要像修士效忠于祭祀一样全身心投入大学的学习,当然一点也不知道那在科学领域里等待我的最高的陶醉,也不曾预料到在那个被提高了的精神世界里总有奇遇和危险在等待着狂热的追求者。

我在父亲的同意下为下学期选的那座小省城,位于德国中部。这座小城市在教育方面的闻名遐迩,跟大学建筑周围的那些小沙丘似的房屋形成极不相称的对照。我先把我的行李存在火车站,没怎么费劲就打听到了从火车站去大学的路。即使在那古香古色的宽大的房子里,我也立刻感觉到,在这里工作效率比在柏林那个鸽子笼里不知要高多少倍。两个小时内就办完了注册手续,访问了大多数教授,只是没能立刻见到我的主讲教授,那位英国语文学教授,但他们告诉我下午四点钟能在课堂讨论上见到他。

由于急着去见我的老师,一个钟头也耽误不得,现在我面对科学时的热情跟以前躲避它时完全一样,在迅速游览了这座跟柏林相比如同处在麻木的沉睡中的小城以后,四点钟我准时来到了指定地点。校役把教室的门指给我。我敲了敲门。因为我以为里边有一个声音在回答,我便走了进去。

但我听错了。没有人让我进去,我所听到的那模糊的声音只不过是教授提高嗓门侃侃而谈的声音,教授正在向紧紧围他而坐的二十多名大学生发表显然是即兴的讲演。由于误听,未经允许便走了进来,我感到很不自在,想再悄悄地溜出去,但又怕这样更引人注意。于是我便待在门边,下意识地被迫地听起讲演来。

很明显,这个讲演好像是从一个学术会议或一次讨论会自动衍生出来的,这一点随后至少从教授和学生的松散而随意的分组上就可以看出来:他不是坐在高高的椅子上讲授,一条腿不拘小节地轻轻搭在一张桌子上,现在年轻人都以随便的姿态聚在一起围着他,他们听得十分入神,这就把他们原来漫不经心的组合固定在一种不动的造型上。我看到,当教授突然一跃而上了桌子,从高高在上的位置上像用套索一样用话语把他们吸引到他身边,将他们拴在各自的位置上时,他们一定正站在一起说话。只几分钟我就忘记了我是未经招呼就走进来的,我自己已经感觉到了他的讲演的迷人力量像磁石一样有吸引力;我身不由己地往前走了走,为的是看清那双手做着拱形或者相合的奇怪手势,有时命令式地说出一句话时,那双手往往像翅膀似的张开,颤动着向上伸出,以便随后渐渐地以一种音乐指挥的平静的姿势,富有音乐感地轻轻落下。那讲演像暴风雨似的越来越昂奋,这位语流湍急的演讲者像坐在飞跑的马背上一样,在硬桌子上有节奏地直着身体,气喘吁吁地继续激昂慷慨地用充满闪光的形象的语言表达他飞快的思想。我还从来没听到过如此充满激情,如此真实感人的演讲。我第一次体验到拉丁文中所说的身不由己的状态——一个人忘却自我、被别人带着往前走的状态:快速运动的嘴唇在这里说话,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别人,从嘴里涌出的话语就像是从一个燃烧的胸膛里喷出来的火焰。

我从来未曾体验过讲演会如此兴奋,如此热情满怀,这意外的见闻突然把我吸引过去。不知不觉中,我像被一种比好奇更强大的力量催眠似的吸引着,迈着夜游人那种软绵绵的步子,奇奇怪怪地进入那个小圈子。突然,我下意识地站到了里边,离他只有一尺,置身于其他人中间,那些人同样也很入迷,对我或别的什么东西都视而不见。我加入了讲演的语流里,被它的滚滚洪流带走,却连它的发源地都不知道:显然是有一个大学生把莎士比亚赞颂为一颗流星,这促使坐在上边的那个人指出,莎士比亚只是整整一代人最强有力的标志,这一代人心声的陈述者,也是一个变得充满激情的时代的感性的标志。他以简洁的画面描绘了英国的那一非同寻常的时刻,那个唯一的极度兴奋的瞬间,在每个民族的生活中如同在每个人的生活中,这种心醉神迷的状态都会意想不到地出现,积聚全部力量向永恒猛烈冲击。地球突然变得广阔了,发现了一个新大陆,与此同时,旧大陆的最古老的权力,罗马教皇的统治濒临崩溃:在属于他们的那些大海的后边,自从西班牙的无敌舰队毁灭在大风浪中以来,就开始出现新的发展契机,世界变广阔了,心灵不由得紧张起来,以便与这个世界同步——心灵也想变得广阔,它也想进入善与恶的极限。它想要像那些征服者一样发现、征服,它需要一种新的语言,一种新的力量。一夜醒来,这种语言的代言人,诗人,就出现了,十年中产生五十个、一百个放荡不羁的年轻人,他们不像宫廷小诗人那样在自己面前侍弄风光秀丽的小花园,编造精美的诗体神话——他们抢占剧院,在昔日只有斗兽和凶杀剧目肆虐的木板戏台上开辟他们的战场,然而他们的作品中仍然存在着对血的渴望,他们的剧本本身就是这样一台最大的马戏:在这里感情的野兽饿得相互猛扑。那些控制不了这类炽烈激情的人,像雄狮一样咆哮,在狂暴和感情洋溢方面每一个人想超过其他人,一切都可以描写,一切都被允许:乱伦、谋杀、不轨行为、犯罪、人性的无节制和人性的放纵都尽情地登场表现;如同过去那些饥肠辘辘的恶棍冲出监狱,现在则是这些醉醺醺的感情激昂的人吼叫着、不无危险地冲进围着木栏的竞技场。唯一的一次感情迸发,像炸药筒一样,爆炸了,持续了五十年之久,像一次大咯血,一次射精,一次猛然抓住并撕碎整个世界的野蛮行径:在这力量的纵情妄为中,人们几乎感觉不到个人的声音、个人的形体。一个人总是借助于另一个人燃起热情,每个人都在学习另一个人,每个人都在偷窃另一个人,每个人都力争制服别人,超越别人;然而所有的人只不过是唯一的节日的精神斗士,砸碎了锁链的奴隶,被时间的守护神鞭挞着向前走。它把他们从歪斜、黑暗的郊区小房子里叫来,又从宫廷里请来泥瓦匠的孙子本·琼森,鞋匠的儿子马洛,宫廷侍从的后裔马辛杰,那位富有而博学的政治家菲利普·锡德尼,但热情的旋涡把所有的人都卷到了一起;今天他们备受赞扬,明天他们就会死亡。基德、海伍德在水深火热之中受尽煎熬,像斯宾塞一样饿死在国王大街,所有的人都不是守规矩的市民,而是暴徒、皮条客、喜剧演员、骗子,但他们都是诗人,诗人,诗人。莎士比亚只是他们的中心:“恰是时代的骄子。”但是人们没有时间把他从中区分开来,于是这些人喧腾起来,于是作品连着作品,激情接着激情,飞快地出现。突然,人性的这种灿烂的喷发,像它的出现一样,又颤抖着崩溃了,戏剧结束了,英国精疲力竭,而泰晤士河灰蒙蒙、湿漉漉的迷雾又在精神上笼罩了几百年:在唯一的一次突进中,整整一代人登上一切激情的峰顶,充溢的狂热的情感从胸中猛烈地倾泻出来——现在,国家就躺在这里,疲惫不堪,精疲力竭;吹毛求疵的清教主义使剧院关闭,从而锁住了慷慨激昂的言论。《圣经》又开始发言了,那是神的言词,最有人性的言词说出各个时代最热烈的忏悔,唯一热情的一代人曾为千百代人而历尽人生。

突然话锋一转,他出其不意地把话题对准我们:“为什么我的讲授不按历史顺序从头开始,不从亚瑟王和乔叟开始,而一反常规地从伊丽莎白一世时代的人开始,你们明白吗?我要求你们首先熟悉他们,熟悉这最活跃的力量,你们明白吗?因为没有体验,就不会有文字上的理解,不认识它们的价值,就不懂合乎语法的言词,你们年轻人想要征服一种语言,就应该首先看到语言的最美的形式,你们想要征服一个国家,就应该首先看到它的强壮的青年时期和它的最大的热情。你们必须首先在创造和完成语言的诗人那里听到这语言,你们必须先在心中感受文学作品的呼吸和温热,然后再开始解剖它。因此,我总是从诸神讲起,因为英国就是伊丽莎白,就是莎士比亚和莎士比亚时代的诗人,此前的一切都是准备,此后的一切都是一瘸一拐地尾随这种向永恒所做的奇特而勇敢的飞跃。但在这里,你们年轻人,这些世上最有生气的青年人,去体会吧,自己去体会吧。人们只能在其火热的形式中认识每个现象,只能在其热情中认识每个人。因为一切精神来自天性,一切思想来自激情,一切激情来自热情——因此,首先讲莎士比亚和他的同代人,他们会使你们年轻人真正年轻!先是狂热,然后才是勤奋,先学习他,学习这位最崇高的人,这位登峰造极的人,先学习这部重现世界的最出色的教科书,然后再研究语言!

“今天就讲到这里——再见!”他的手突然一拱,做了个结束的动作,专断而出其不意地向下打了个终止的拍子,同时从桌子上跳了下来。突然,这群紧紧挤在一起的大学生犹如互相摇了几摇,就散开了,椅子稀里哗啦地响,桌子在移动,二十个紧锁的嗓子突然开始说话,低声咳嗽,大口呼吸——现在人们才看到,使所有喘气的嘴紧闭起来的魔法师般的讲演多么有吸引力。现在,在这个小房间里,这杂乱的人群越发激昂,越发无拘无束;有几个人走到教师跟前道声谢或说句别的什么话,其余的人则热情地相互交换着感想;没有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站着,没有一个人不被这电压所触动,电压的接触已被猛烈分开,但从它那里发出的烟和火好像还在密集的空气里咝咝作响。

我自己倒动弹不了啦:我的心口好像中了一箭。我本人充满激情,能够热情地调动一切感官去理解一切,但我第一次感到被一位教师,被一个人吸引住,感觉到一种优势,屈服于这种优势必将是一种责任和欢乐。我感觉到热血在我的血管里奔流,我的呼吸变得更快,这种疾驰的节奏一直在我体内撞击,并急躁地撕扯我的每个关节。我终于让步了,慢慢地挤进前排,去看那个人的脸,因为——很奇怪——他讲话时,我压根儿就没看见他的脸,他的表情全消失了,全渗入到讲演中去了。就是现在,我也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侧面头影:他半身侧向一个大学生,亲切地把手放在学生的肩上,站在暮色朦胧的窗前。但就连这瞬时的动作也使人感到亲切而优雅,我以前一直以为这种气质在教员身上是绝对不可能有的。

这时,有几个大学生注意到了我;为了使他们不把我当作不请自进的闯入者,我又向教授身边迈了几步,直等到他结束谈话。现在我才看见他的脸:一个罗马人的脑袋,大理石般的前额呈拱形向前凸起,闪亮的、浓密的白发从头的两侧向后梳成波浪形;这种大胆、智慧超群的上部结构是令人难忘的——在深陷的眼窝下面,光滑而圆润的下巴使面部突然变得几乎像女人似的柔和;不安静的嘴唇四周的神经不停地颤抖,时而露出一丝微笑,时而稍稍一咧。前额上的一切都显出阳刚之美,掩盖了那略显松弛的面颊上有些松软的肌肉和一张不安定的嘴;刚才看,他仪表堂堂,颇有王者之风,现在从近处看,他的面孔却是吃力地绷紧在一起的。就连身体的姿势也显示出类似的双重性。他的左手随意地放在桌子上,或者说至少像是在休息,指节骨不停地轻微颤动着,那细长的、对一个男人来说略显纤细和柔软的手指,急躁地在空桌面上画出看不见的图形,与此同时,被沉重的眼皮遮盖着的眼睛十分却关注谈话的内容。是他很不安,还是他的激动仍在那膨胀的神经里继续震颤呢:不管怎样,那手上控制不住的急躁与他脸上细听和静候的表情正好相互矛盾,那张脸好像疲惫、但又留心地沉浸在他和那个大学生的对话里。

终于轮到我了,我走上前去,说了我的名字和意图,他那几乎闪着蓝光的瞳孔里的眼仁立刻亮闪闪地对着我。这闪光围着我的脸,从下巴到头发疑惑地看了两三秒钟:我大概脸都红了,不过我是处在这温和的审视下,因为他以一个一闪即逝的微笑消除了我的慌乱。“您想听我的课,那我们还必须详细谈一谈。请原谅,我不能马上跟您谈。我现在还有几件事要办:您可以在下面的大门口等我,然后陪我回家。”说着话,他把那柔软而瘦削的手伸给我,那手放在我的手指上简直比一块手帕还要轻,同时亲切友好地转向下一个等着跟他说话的人。

我的心怦怦地跳着,在大门口等了十分钟。如果他问到我的学习情况,我说什么呢?怎么能向他供认,一切诗人的作品,不管学习时间还是闲暇时间我都没看过呢?那样一来,他不会瞧不起我吗?或者他会不会一开始就把我排除出那个今天曾魔法般地固定过我的火热的圈子呢?但他刚刚快步走近,面带善意的微笑,来到我面前,就已经驱走了我的一切畏缩,甚至没等他催问,我就承认(在他面前我不能有所隐瞒),说我的第一学期几乎全给耽误了。那种温暖同情的目光又包围了我。“音乐里边也有休止。”他微笑着鼓励我说,显然是为了使我不再为我的愚昧无知感到羞愧,他便只询问一些个人的事,他问到我的故乡,还问我打算住在什么地方。当我告诉他,我还没有找到住处时,他对我伸出了援助之手,他劝我先到他住的那座房子里去打听打听,那里的一位半聋的老妪有一间小房间出租,过去他的每个学生都对这小房间很满意。别的事全由他管:如果我真的有志认真学习,那么他就会想方设法帮助我,而且认为这是他最愿意承担的义务。走到他的住所门前,他又把手伸给我,并且邀请我明天晚上到他家里去,我们好一起制订一个学习计划。他的好心竟如此出人意料,我心里的感激之情是这样的强烈,弄得我只敬畏地碰了碰他的手,慌乱地摘下帽子,竟忘了说句感谢他的话。

不用说,我当即租下了同一座房子里的那个小房间。即使这房间完全不中我的意,我也会把它租下来。这仅仅是出于我的天真的感激心理,况且这在空间上也离我这位有魔力的老师更近,他在一小时内给予我的比所有其他人给的还要多。但这个小房间也是很有诱惑力的:那是我的老师住处上面的阁楼,由于头上悬着一个木质三角墙,室内略显昏暗,透过宽大的圆形窗可以看到邻舍的屋顶和教堂的尖塔;再往远望,便是一片方形的绿地,天上飘浮的云像家乡的云一样可爱。一位半聋的小老太太以感人的母爱照料着她的房客;只用了两分钟,我就跟她谈妥了,一小时以后我的箱子便从嘎嘎作响的楼梯搬了上去。

那天晚上,我没有再出门,我甚至忘了吃饭,忘了吸烟。我打开箱子,一伸手就把偶然装进去的莎士比亚作品集取了出来,急不可耐(几年来又是第一次)地读起来;我的好奇心被那热情的报告所点燃,而我读那诗句,犹如我从未读过它一般。谁能解释这样的变化呢?一个文字的世界突然在我面前出现,字句闪动着向我走来,好像它们几百年来就在寻找我,那诗行掀起火热的巨浪拖着我,一直流到我的血管里,使得我像做了飞翔的梦一样觉得太阳穴里有一种奇特的轻松感。我抽搐,我颤抖,我感觉到血液更热地起伏波动,通过我全身,我好像是突然得了寒热病——所有这一切我觉得从前都没有发生过,我只不过听了一次热情洋溢的讲演罢了。但这次讲演肯定使我心中产生了一种陶醉感,每当我大声重复一行诗句时,我就听到我在不自觉地模仿他的声音,句子以同样疾驰的节奏飞奔,我的双手也感染了巨大的喜悦,像他的手那样做成拱形——像施了魔法一样,我在一小时内便冲破了直到今天还隔在我和精神世界之间的那道墙。我发现,那位热情洋溢的讲演者给了我新的热情,这热情直到今天还忠实于我:这是在充满生气的字句里共同享受一切人间快乐的巨大喜悦。我偶然读到了《科利奥兰纳斯》,我感到一阵狂喜,我发现我身上具有这个最奇特的罗马人的一切要素:骄傲、自大、愤怒、讽刺、嘲笑,感情的一切盐,一切铅,一切金,一切金属。一下子就魔术般地感觉并理解这一切,这是怎样一种喜悦啊!我读啊读,直读到两眼发疼;我一看表,已经凌晨三点半了。我大吃一惊,这新的动力竟使我的一切感官激动和麻醉了六小时,我立刻熄了灯。但那些画面仍在我心中继续闪动,由于渴望和期待着第二天,我几乎一点儿也睡不着。这一天将为我扩展那如此奇妙地展开的世界,使它完全属于我自己。

但第二天早上带给我的却是失望。我怀着焦急的心情随着第一批人来到教室,我的老师(从现在起我想这样称呼他)将在这里讲授英语语音学。他一走进来,我便大吃一惊:难道这是昨天那个人吗,或者是我激动的情绪和回忆使他变成了一位科利奥兰纳斯,使他在讲坛上说的话像闪电那样勇敢果断、镇定自若、战无不胜?现在这位悄悄地迈着拖沓的脚步走进来的,却是一个疲惫的老人。仿佛有一层闪亮的毛玻璃从他面孔上揭了下来似的,我现在从第一排座位发现,他脸上几乎是病态的轮廓,像犁过的田地上的垄沟,处处是深深的细纹和很宽的皱褶;蓝色的阴影凿出涓涓小溪横流在松弛的灰色面颊上。过于沉重的眼皮在这位讲课人的眼睛上形成一道暗影。就连那有着太苍白太瘦削的唇的嘴也使他的话失去金属敲击的铿锵声:他的欢快,他从心底发出的洋溢的热情哪里去了呢?就连那声音我都感到很陌生;好像是语法题目起了冷静的作用,这声音像是迈着单调的、令人困倦的步伐呆板地行走在沙沙作响的干沙子上一样。

我感到不安了。这根本不是我从今天第一刻起就等待着的那个人:他的容貌哪儿去了,他昨天灿若星光般照亮我的容貌哪儿去了?今天这位精力耗尽的教授干巴巴地机械地讲授他的题目;我一直怀着新的恐惧心情倾听着他的话,不知昨天那声调,那温暖的颤音,那像一只发出声响的手搅动了我的感情、并使它上升为激情的颤音是否还会回来。我死死地盯着他看,我的目光变得越来越不安,无限失望地在那张变得陌生的脸上扫描:这里的这张面孔,不可否认,仍然是昨天那张面孔,但却像是没了生气,被挖空了,失去了一切生命力,衰弱,老迈,戴上了一个羊皮纸做的老年人的面具。这种事可能吗?一个人有可能在这一小时里这么年轻,在下一小时里就那么不年轻吗?一种通过语言产生的精神的突然波动,真的能使一个人的面孔年轻几十岁吗?

这个问题折磨着我。就像一种渴望在我心里燃烧,我想更多地知道一些有关这个内心分裂的人的情况。我突然灵机一动,在他刚离开讲台从我们面前消失的时候,我赶快跑进图书馆,去找他的著作看。也许他今天只不过是疲倦了,他身体的不适压抑了他的激情:但在这里,在这些已完成的著作里,必定存在着解释那使我感到惊奇的现象的钥匙。管理员送来了书:我很惊讶,书竟这么少。在二十年里,这位逐渐变老的人只发表了这么一些散本小册子,导言、前言,一篇关于莎士比亚的《佩里克利斯》的真伪问题的讨论发言,一篇关于荷尔德林和雪莱的比较文章(这篇当然写于两位诗人都未被各自的民族视作天才的时代),以及一些没有多大价值的语言学的小文章,自然,在所有的文章中都有关于一部两卷本著作的预告《环球剧院,其历史、演出及其诗人》,尽管从第一个预告算起已经过了二十年,但我再次询问时,图书馆员则向我确认这部书从来没有出版。我多少有点犹豫,只以一半勇气浏览这些文章,渴望从中重新找到那沙沙作响的声音,那奔腾的节奏。但这些文章的步子始终严肃地摆动,没有一个地方出现过那次奔腾咆哮的讲演中那种波涛翻滚、热情洋溢的节奏。多么遗憾呀!我的心在叹息。我恨不得自己揍自己一顿,想到我过于迅速、过于轻信地把自己的感情奉献给他,气愤和不信任使我全身颤抖。

但在下午的讨论课上,我又认出了他。这一次他首先不是自己说话。按照英国大学的习惯,这一次在新近确定的他喜爱的莎士比亚的一部作品作为讨论题以后,参加讨论的二十多人便分成正方和反方。这个题目是:是否可以说《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他喜爱的作品)的主人公是讽刺嘲弄性的人物,这部作品是滑稽剧还是一部嘲讽掩盖下的悲剧。很快,在他灵巧的手的煽动下,纯精神的谈话中点燃起一股电光飞溅的激情——一些随意的说法遭到有力的反驳,高声的插话尖利地刀割般地刺激着讨论,使它更趋激烈,直至那些年轻人几乎相互敌对起来。随后,当火花噼啪直响的时候,他才跳到中间来,使过于激烈的争论缓和下来,巧妙地把讨论引回正题,同时通过悄悄往无时间性方向一推,便赋予讨论以更强的精神活力。他就这样突然站在这场辩证法火焰般的论争的中央,自己情绪激动,对这场不同意见的激烈争论既给以激励,又加以控制,他既是掀起这青春热情的汹涌波涛的能手,自己也被这波涛所淹没。他靠在桌子上,把胳膊交叉在胸前,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朝这个笑笑,又悄悄给予那个以暗示,鼓励他进行反驳,而他的眼睛激动得像昨天那样闪闪发光:我感觉到,他在克制着自己,以免从他们大家嘴上一下子把话全抢过来。他使劲控制住了自己,我看见他的双手像夹板似的压在前胸,越压越紧,我从他那咧开的嘴角猜到,那是在用力把滚到嘴边的话压下去。突然他对自己的控制失败了,他像游泳者跳入水中风风火火地投身到讨论中来——松开的手打了一个有力的手势,像指挥棒把混乱骚动压了下去:所有的人都立刻沉默不语了,现在他做着拱形的手势,总结所有的论点。在他说话的同时,昨天的那张脸渐渐浮现出来,皱褶消逝在颤抖不停的神经活动背后,在做着凌驾众人的手势的同时,还伸展着脖子和身体,他以原本细心倾听时向前俯身的姿态投入讲话,犹如投身到奔腾向前的大江大河。即席演讲使他神往:现在我开始预感到,他在单独面对自己时,在干巴巴的课堂上或在孤单的写字间里是缺乏那种引燃材料的;而在这里,在我们屏息静听的神魂颠倒状态中,这引燃物则炸开了他内心的墙;啊,正如我所感觉到的,他需要我们的狂热来激发他的狂热,他需要我们开口说话以引发他滔滔不绝的演说,他需要我们青年人点燃他青春的激情。像一个敲钹的人陶醉于狂热的手击出的越来越疯狂的节奏,他的演讲也变得越来越好,越来越火花四溅,其热烈的言辞越来越色彩斑斓,而我们沉默得越深(我们都不由自主地觉得几乎在教室里停止了呼吸),他的讲述就飞跃得更高,更紧张,更具赞歌风韵。在这几分钟内,我们大家都是属于他的,都听得完全入神了,都沉浸在他那热情洋溢的演讲里了。

当他突然用歌德关于莎士比亚的演讲里的一声呼唤作为结束时,我们的激情便又迅速消退。又像昨天一样,他精疲力竭地靠在桌子上,脸是苍白的,但神经还在抽动和微颤,就像刚刚放开紧紧拥抱着的女人,眼睛里明显流露出依然涌动、得到宣泄的喜悦。我不好意思现在就跟他说话;但他的目光突然与我的目光相遇了。显然他感觉到了我充满激情的谢意,因为他友好地朝我微笑,微微向我探身,用手臂搂着我的肩头,提醒我今晚如约到他家里去。

准七点,我到了他家;我这个孩子战战兢兢地第一次迈过这门槛!是的,没有什么比一个年轻人的尊敬更充满激情的了,没有什么比这种尊敬的不安的羞愧更怯懦,更女人气了。我被领进他的工作室,一个半暗的房间。开初我只能透过玻璃窗看见许多五颜六色的书脊。在写字台的上方悬挂着拉斐尔的《雅典学院》,一幅他特别喜欢的画(他后来跟我说过):因为教学的一切方式,思想的各种形态,在这幅画上都象征性地构成了完美的整体。第一次看见这幅画,我情不自禁地以为在苏格拉底固执的脸上发现了一个跟他相似的前额。后面有件东西闪着白色大理石似的光,那是一座缩小的巴黎酒童的精美胸像,旁边是出自一位古德意志大师之手的圣塞巴斯蒂安[1],悲剧美与享受美并列在一起恐怕不是偶然的吧。我怀着一颗怦怦跳动的心等待着,像周围这些珍贵、沉默的艺术形象一样屏息静立;这些形象象征性地表现出一种新的精神美,这种美我非但从未想象过,而且也不大清楚,尽管我感觉到与它有着手足之情。不过这观察只延续了片刻,因为恰在此时我等待的人进了门,向我走来;像隐蔽的火焰那样温柔地包围着我的、无焰地燃烧着的目光又在触摸我,这目光在惊异中融化了我心中最大的秘密。我立刻像对朋友似的无拘无束地跟他说话,当他问到我在柏林的大学生活时,突然——我此刻也很吃惊——关于我父亲去看我的那段故事涌到我的唇边,于是我向这个陌生人强调说明了我秘密的誓言:我要以最严肃认真的态度全身心投入大学的学习。他十分感动地望着我。“不只要严肃,我的孩子,”他接着说,“首先要有热情。不充满热情的人,顶多是一个教书匠——必须从内心深处去做事,去做学问,永远,永远从热情出发。”他的声音越来越温暖,房间越来越黑暗。他讲了许多他青年时代的事,他开始也干过傻事,后来才发现了自己的爱好,他鼓励我要有勇气,只要需要,他会随时帮助我;不必有顾虑,我有什么愿望和问题都可以去找他。我有生以来,谁也没有这样富有同情心,这样善解人意地跟我说过话;我由于感激而颤抖起来,我很高兴这黑暗,它隐蔽了我湿润的眼睛。

我没有注意时间,大概这样过了总有一两个小时,听见有人轻轻地敲门。门开了,一个细长身材的人走进来,站在阴影中。他站起来,给我介绍:“我的太太。”这身材修长的黑影难以辨认地走过来,把一只瘦瘦的手放在我的手里,然后转身提醒他:“晚餐准备好了。”“好,好,我知道了。”他急匆匆地(至少我觉得是这样)回答,有点生气的样子。仿佛有股冷气突然钻进他的声音里,好像现在电灯突然一闪,亮了起来,好像那人又变成了普通学校大厅里的那个年迈气衰的老人,他做了一个懒散的动作跟我告别。

此后的两周我是在狂热的读书和学习中度过的。我几乎没有离开房间,为了不浪费时间,连用餐都是站着,我刻苦学习,没有中止片刻,也不休息,几乎连觉也不睡。我的情形,就像东方神话里的那个王子一样,他从锁着的房门上揭去一张张封条,每个房间里总能找到成堆的珠翠和宝石,于是我越来越贪婪地查找这些房间,急切地想到达最后一个房间。跟这情状一样,我也是从这一本书奔向另一本书,被每一本书迷住,对哪一本也不知足:我的放荡不羁现在表现为对精神的追逐。我首先想到:精神世界是无比广阔而且没有现成道路可走的;同样,诱惑着我的,除了城市的那些冒险生活,同时也有不能驾驭的孩童的恐惧;因此,为了利用我第一次视为珍宝的时间,我少睡觉,不娱乐,不谈话,拒绝任何分心的活动。然而激励我如此勤苦的首先是这样的一种虚荣心:要经得住我的老师的考验,不使他的信任落空,博取一个赞赏的微笑,让他像我感觉到他那样感觉到我。每一次一闪即逝的时机都是试验;我不断地激励那迟钝的、但现在却明显敏捷的感官,争取给他一个好印象,使他感到惊喜:每当他在报告里提到我不熟悉的诗人及其作品,我下午就去找来阅读,以便第二天在讨论会上炫耀我的知识。一个偶然表示的愿望,别人尚未觉察,就变成了对我的命令:一个随便说出来的反对大学生不停地吸烟的简短意见就足够使我立刻扔掉正燃着的香烟,一下子永远除掉了这个不良习惯。他的话像一个传播福音的教徒的话一样,对我既是恩惠又是法则。在不停的守候中,我的极度紧张的注意力贪婪地抓取他漫不经心抛出来的每个注解。每句话,每个手势我都贪婪地装入脑海,回到家里使用一切感官,热情洋溢地将它触摸并保存起来;正如把他当作唯一的领袖一样,我的褊狭的热情使我把所有的同学都当作敌人,我的嫉妒心天天都发誓要压倒和超过他们。

如果他现在感觉到自己对我有多么重要,或者说如果他慢慢地喜欢上了我性格中的这种狂热——那么,无论如何我的老师也会很快用他的明显的同情心对我大加赞扬的。他对我的阅读提出建议,几乎是有失礼貌地把我这个新生推到课堂讨论课的前台,而我则可以常常在晚上去拜访他,跟他促膝谈心。然后,他常常从墙上取下一本书,用他那激动时总是高出一度的洪亮而动听的声音朗读诗歌和悲剧,或解释争论不休的问题;在完全陶醉的这两周里我学到的有关艺术本质的知识,比我在十九年里所学到的还要多。在这对我说来太短的一小时里,我们总是单独待在一起。大约八点钟,便是轻声的敲门:他的太太提醒去吃晚饭。但她再也不走进房间里来了,显然是遵从一个指示,不打断我们的谈话。

十四天就这样过去了,充实的、激情满怀的初夏的日子就这样过去了,这时,在一天早上,我的精力好像一根绷得过紧的钢弹簧突然一下弹了出去。此前我的老师就告诫过我,做事不要过分狂热,要间或中断一天,到户外去走走——现在,那预言突然变成了现实:我昏昏沉沉地从昏沉的睡眠中醒来,只要一看书,字母就像大头针的头似的忽隐忽现。我立刻决定像奴隶那样忠实地听从老师的最微不足道的话,在追求深造的日子中间安插进自由自在地游乐的一天。一大早我就出门了,第一次参观了古城的一些名胜,为了增强体质,我爬了几百级台阶,登上教堂的尖塔,从那里的平台上我发现一片绿油油的草木中有一个小湖。我这个生长在滨海地区的北方人是喜爱游泳运动的,在这尖塔上恰恰看到色彩斑斓的草地上绿色的池塘闪着微光,好像吹来了一阵家乡的风,我心中突然产生了一个难以克制的愿望:再投身到我所喜爱的水里去。一吃完饭我便找到那个浴场,跳到水里游了一阵子,我的身体开始又感到无比舒适,两臂肌肉的伸展恢复了几周前的刚健有力。阳光和劲风抚摩着我赤裸的皮肤,使我在半小时内又变回从前的那个生龙活虎的小伙子,那个曾疯狂地跟同学一起滚打,为了显示自己的勇猛,敢于去拼命的小伙子;我疯狂地伸展四肢奋力击水,把书本和科学完全抛到了脑后。现在,怀着我固有的迷醉心态又坠入很久未有的激情中。我在这重新找到的水里泡了两个小时,为了在坠落中消耗过分充沛的力量,我差不多从跳板上跳了三十次,又两次横渡这个湖,但我的蛮劲依然没有耗尽。我鼻子喷着气,抖动全身绷紧的肌肉,四处搜寻某种新玩意儿,急不可耐地想去做点强劲的、鲁莽的或放肆的事。

这时,从女浴场那边传来跳板的嘎嘎声,我感到那有力的撞击的振动一直颤悠悠地传到这边的木架上。从跳跃的曲线到坚挺的半弧形活像一把土耳其弯刀,一个修长的女子身体高高地跃起,头朝下跳了下去。霎时,那一跳把水击拍得啪啪直响,水中立刻泛起白色泡沫的漩涡,接着那绷紧的身躯又从水里浮上来,奋力向湖心岛游去。“跟着她!赶上去!”运动的喜悦牵动我的肌肉,我一个猛冲跃进水里,用肩头向前顶着,以惊人的速度,从后面跟着她的尾迹猛冲。但显然这追踪被对方觉察到了,同时也是充满运动乐趣的被追踪者勇猛地利用她的领先优势,巧妙地贴着小岛斜游过去,想要随后急速转身回游。我一眼识破她的意图,也向右转,用力划水,使得我向前拍水的手已经够到她的尾波,我们之间只差很短的距离了。

这时,那个被追踪者突然十分狡猾地沉入水中,片刻之后便在女浴场的栅栏边上浮了上来,挡住了我,使我无法继续追踪。那个胜利的女子浑身滴着水从阶梯爬上去:转眼间她又不得不停下来用一只手抚着胸口,显然她有些喘不过气来;接着,她转过身来,当她看见我被挡在栅栏外时,便露着闪光的牙齿朝我这边哈哈大笑。由于正对着太阳,还戴着游泳帽,我看不清她的脸,只有笑声含着无所顾忌的嘲讽向我这个被战胜者示威。

我又生气又高兴:自从离开柏林以来,我还是第一次又感觉到一个女人的那种赞许的目光——也许这里暗示着一次艳遇。我挥动胳膊,三两下便游到那边的男浴场,飞快地把衣服穿在还很湿的身上,以便及时到出口处去等候她。我不得不等了十分钟,然后我的傲慢的女对手——由于体形像孩子似的细瘦绝不会弄错——迈着轻盈的脚步走来;她一看见我守候在那里,便加快了脚步,看得出她的意图是不给我攀谈的机会。她肌肉灵活地快步走着,像刚才游泳时一样,所有的关节都听从这肌肉发达,但却像少年一样瘦削的、也可以说太瘦了的身体;而我却上气不接下气地追赶这健步如飞的女子,尽量不引起她的注意。我终于成功了;在拐弯的路口我横越过去,走在她前边,按大学生的方式摘下帽子拿在手里,往旁边一伸,还没仔细看看她,就问,我是否可以陪她走一程。她从侧面朝我讥讽地瞥了一眼,脚下没有放慢速度,几乎以挑衅的嘲讽口气回答我:“如果您不嫌我走得太快,为什么不!我有急事。”这种毫不拘谨的态度给了我鼓励,我纠缠不休地提了很多好奇的、太多无知的问题,但她却热心地、极其坦率地给以回答,我的意图与其说是得到了鼓励,不如说是给弄得模糊不清了。因为我的柏林的攀谈方式应付得了反抗和嘲讽,却应付不了这种快步行走时的坦率的交谈:这样,我便第二次感觉到我是极不明智地碰到了一个占优势的女对手。

不过,还有更糟的呢。因为当我的轻率的决心逐渐增强,问她住在哪儿时——那两只傲慢的褐色眼睛突然锐利地转过来一闪,不再掩饰地一笑:“在您最近的地方。”我惊愕地抬头凝视她。她又斜睨了一眼,看这支回马箭射中我没有。一点不假。这一箭射中了我的咽喉。柏林的那种粗野无礼的说话声调一下子不见了,我一点信心都没有了,我甚至低声下气地结结巴巴地问,她是不是很讨厌我的陪同。“那怎么会呢,”她又微笑了,“只有两条街我们就到了,我们可以一起走过去。”此刻,连我的血液都在咕咕地响,我几乎迈不动步了,但有什么办法,改变主意岂不更难为情:这样,我就不得不跟她一起走到我住的房子跟前。这时,她突然站住,把手伸给我,顺便说:“谢谢您的陪同!您今晚六点钟到我丈夫这儿来吧。”

我很可能羞得满脸通红。但我还没来得及向她道歉,她已经飞快地上了楼梯,我站在那里,心怀疑惧地思考着我冒冒失失地说出的那些蠢话。我这个胡说八道的傻瓜曾用老掉牙的方式称赞她的身段,接着又说了一阵孤独的大学生多愁善感的胡话,像对缝纫女工似的邀请她下星期天去郊游。我觉得几乎羞得要呕吐了,憎恶感几乎使我窒息。她现在一定是得意忘形、笑容满面地走向她的丈夫,把我的愚蠢行为告诉他,他对我的评判比任何人都重要,在他的面前我将显得那么可笑,这比赤身裸体在市场上被鞭笞还要痛苦。

黄昏以前是可怕的几小时:我千百次想象着他怎样带着那高贵、嘲弄的微笑接待我——哦,我甚至知道,他善于运用讥讽的词语,善于使一句玩笑话尖锐得刺入骨髓。一个死囚被吊上绞刑架,也不会像我当时上楼梯时那样觉得脖子被勒得更紧,我像在使劲把一个粗硬的东西往下咽似的走进他的房间,我的慌乱仍然有增无减,但我觉得,我好像听到隔壁房间里传来女人衣裙低语般的窸窣声。这个傲慢的女人,她肯定在那里偷听呢,竟对我的窘态幸灾乐祸,拿一个大言不惭的孩子的出丑开心。我的老师终于来了。“您这是怎么了?”他担忧地问,“您今天脸色这样苍白。”我婉言遮掩,但心里却企盼着爱抚。我所担心的判决解除了,他与往常一样地谈论学问。尽管我小心地倾听他的每一句话,但没有一句暗含影射的嘲讽——先是惊异,后是幸运——看得出:她什么也没说。

八点整,又来敲门了。我起身告别:我的心又放回胸口了。等我走出门,她正打门前经过:我向她致意,她的眼睛朝我轻佻地微笑着,我热血沸腾,把这当作许诺继续保持沉默的信号。

从那一小时起,我的注意力开始了新的转移;直到现在,我孩童般虔诚的崇敬之心把这被神化了的老师当作另一个世界的守护神,以至于忘记去注意他的个人的、世俗的生活。在这种包含各种真正梦想的过分夸张的行为中,我把他的生活完全排斥在我们这个秩序井然的世界的一切日常活动之外。一个初恋的人不敢在想象中使神圣的女孩脱去衣裙,像欣赏其他上千名穿着衣裙的女人一样很自然地看她,因此,我也不敢诡计多端地往他的私人的生活里瞥上一眼:我总是把他理想化,认为他作为语言的使者和创造精神的体现者没有半点具体、普通的东西。现在,那次悲喜剧的奇遇使他的妻子挡住了我的去路,我就不得不更密切地观察他的家庭生活,观察他的饮食起居了;一反我的意愿,一种不安的探察的好奇心使我瞪大了眼睛。我心中的这种窥探的目光刚一开始,就有点显得慌乱,因为这个人在自己的小天地中的生活是独具特色的,几乎是一个令人恐惧的谜。在那一次邂逅以后不久,我头一次被请去吃饭,看见的不是他一个人,而是他跟他夫人在一起,这时,我心中开始明显地怀疑这是一个特殊的、混杂的生活集体,此后我越深入地观察这个家庭的内在生活,我的感情就变得越混乱。这倒并非两人之间在言语和表情上表现出紧张或不和谐,相反,这里什么都没有,相互间不存在任何的紧张。这种什么也没有的情形如此不可思议地把他俩蒙了起来,使人看不透他们,这是感情上的一种压抑的、燥热的平静,它使整个气氛变得比一次争吵的风暴或一次隐蔽着恼怒的闪电更加沉闷。表面上没有流露出丝毫激动或紧张;只感到内心的距离越来越大。在他们很少的谈话中的问与答都只是蜻蜓点水似的,谈话从来都不是心心相通,亲密无间;就是在吃饭时当着我的面,他说起话来也是结结巴巴,言辞不畅。有时,只要我们没有再回去工作,谈话就像冻成一块沉默的坚冰,谁也不敢去碰,它那冰冷的重负在我的心上一压就是几个小时。

首先是他的彻底孤独状态使我大为惊恐。这个思想开放、渴求新知识的人没有一个朋友,他的学生只不过是他的交往对象和安慰。跟大学同事之间,除了那种客客气气的正常应酬,没有任何关系。他从不参加社交活动;他常常整天不在家,只去距离二十步远的大学,不去别的地方。他把一切都默默地埋在心中,既不对别人说也不用文字写下来。现在我也理解了在大学生圈子里他的语言的那火山喷发的气势,那狂热如潮水奔流的激情:这时,从数日的缄默堵塞中涌现出健谈,所有他在沉默中隐藏于内心的思想,毫无羁绊地冲了出来,带着骑手意味深长地称作“马厩失火”的那种遏制不住的气势,咆哮着从沉默的围栏冲进语言的竞技场。

在家里他很少说话,至少跟他太太是如此。就连我这个少不更事的年轻人,也怀着一种战战兢兢乃至羞惭难当的惊异心理,发现了他们两人之间飘浮着的一个阴影,一个由感觉不到的材料组成的、飘荡的、永远在场的阴影,但它却使这个人和那个人完全隔离,于是我第一次意识到一桩婚姻对外隐藏着多少秘密。好像门槛上画了一个避邪的五角星,没有特殊的要求,这位太太从不敢走进工作室:这就表明她完全被隔绝在他的精神世界之外。我的老师从不当着她的面谈论他的计划和工作;她刚刚进来,他就一下子把他的热情洋溢的话头打住,我觉得这样做太让人难堪了。这几乎是侮辱和明目张胆的歧视,连一点客气的婉转掩饰都没有,他粗暴而公开地拒绝她的参与——但她好像对这侮辱并不介意,或者说已经习以为常了。她总露出一张年轻人欢乐的面容,楼上楼下跑个不停,轻盈敏捷,全身放松而有弹性,手上老是有做不完的事,同时又老是有时间去剧院,不错过任何一次体育活动——反之,对书籍,对家务,对一切封闭、安静和从容不迫的事物,这位大约三十五岁的女人没有任何兴趣。只要她——总是独自哼唱着,随便哈哈笑着,随时进行尖刻的谈话——能在跳舞、游泳、奔跑时,在任何一种激烈活动中舒展她的肢体,好像就满足了。她从不跟我严肃地说话,她总是像对待一个半大的孩子似的拿我开心,顶多把我当作纵情较量的对手。她的这种活泼开朗的性格,跟我老师那阴暗的、完全内向的和只被精神活动激励的生活方式形成如此混乱的、矛盾的对比,弄得我一再怀着新的惊异自问,过去这两个完全不同的性格怎么会结合在一起呢。当然,这奇特的对比对我倒只有好处:如果我在精神高度紧张的工作之后跟她交谈一次,就觉得好像从我的头上取下了一个沉甸甸的头盔;所有的东西又都脱离狂迷的热情,返回平淡无奇的世俗之中,生活中这种快活的、平易近人的东西顽皮地要求自己的权利,由于当着他的面总是精神紧张,我几乎都不会笑了,而这笑却能减轻过重的精神压力,使人感到舒畅。她和我之间结成了一种年轻人的友谊;正因为我们总在一起随便谈些无关紧要的事,或一起去看戏,我们在一起就没有任何紧张气氛。唯有一件事令人难堪地打断我们无忧无虑的谈话,每一次都使我很慌乱:这就是提到他的名字的时候。这时,她必然激愤地沉默,挡住我探问的好奇心,或是当我狂热地说话时,对我报以奇怪的躲躲闪闪的微笑。但她始终闭口不语:她以另一种方式,但态度同样坚决地把这个男人排除在她的生活之外,像他把她从他的生活中排除出去一样。然而,他们两人却在同一沉寂的屋檐下生活了十五年。

这个秘密越看不透,它对我这颗热烈的焦躁不安的心越有诱惑力。好像一个影子,一块面纱,我感觉到说话的气流使得它摆动,我曾多次以为抓住了它的踪迹,它却又滑掉了,这令人困惑的织物,下一刻又重新静静地向我飘来,从来没有摸得着的话语和抓得到的形式。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没有什么比胡乱猜测这种伤透脑筋的游戏更扰乱人心,更让人惊醒的了;想象,它平时只是闲散地四处游荡,现在突然发现了它的捕猎目标,因而怀着这新出现的潜随捕猎的欲念而兴奋不已。在那些日子里,我这个至今仍很迟钝的青年生出了全新的感官,生出一层能奸诈地截获每一种语调的窃听的薄膜,生出一种善于侦察的猎人的狐疑而敏锐的目光,生出一种在黑暗里四处搜索的好奇心——每根神经都灵活地伸展,直至感到痛苦,总是为想抓到一个预想的东西而激动不已,从未平息为一种清晰的感觉。

但我不能斥责它,我不能斥责我的防不胜防的好奇心,它是纯洁的。使我的所有感官如此兴奋的,并不是喜欢幸灾乐祸地在一个优越的人身上捕获低级人性的邪恶的好奇心——相反,这种好奇心具有隐秘的恐惧的色彩,是一种犹豫不决的同情,这种同情惴惴不安地预感到这位沉默者的痛苦。因为我越走近他的生活,那罩在我老师可爱的脸上的清清楚楚的阴影就越使我感到压抑,那是一种高尚地克制着的高尚的伤感,它从来都没有降低为过分粗暴的怨天尤人或无来由的愤懑;如果说他在第一个小时里吸引我这个陌生人的是他的语言的那种类似火山爆发前的红光,那么他现在使我这个知己更加感动的则是他的沉默,是飘浮在他的额头上的愁云。什么也不能像高尚男人的阴郁这样有力地打动一个青年人的思想:米开朗琪罗的俯视自己内心的沉思者,贝多芬那痛苦地向里收敛的嘴,这些悲剧性的面部模型比莫扎特的银铃般的旋律和达·芬奇的人物周围的明亮的光线会更加强烈地感动一个未定型的人。青春本身就是美,青春是无需美化的:由于生命力过于旺盛,它向往悲剧的东西,让忧郁甜美地吮吸它还不成熟的血液。因此,所有的青年人都永远情愿铤而走险,愿意向每一个精神上的痛苦表示亲切的同情。

这样一张真正受难者的面孔,我有生以来还是头一次看见。我是一个小人物的儿子,在市民的舒适环境中平平安安地长大,我只在日常生活的可笑的假面具上认识什么是忧虑,装作懊恼,或披着黄色的忌妒的外衣,几个小钱叮当作响——现在,我立刻就感觉到,这张面孔之所以惘然若失,是出自更为神圣的因素。这个阴暗的表情来自忧郁的心理,一支残忍的画笔从里边把褶皱和裂纹画在早衰的面颊上。有时,当我走进他的房间(总像一个孩子走近住着妖怪的房子那样胆战心惊),他由于全神贯注而没有听见我敲门,当我后来突然羞涩而惊慌地站在这位忘我者的面前时,我觉得坐在这里的只能是戴着瓦格纳的面具的躯体,身上穿着浮士德的长袍,而灵魂却在神秘的悬崖上、在令人战栗的瓦尔普吉斯之夜[2]里到处游荡。在这样的时刻,他的感官完全闭锁了,他既听不见走近的脚步声,也听不见腼腆的问候。如果说他突然恢复了知觉,惊跳起来,他就会试图赶紧说话以掩盖他的窘态:他来回踱着步,竭力通过问话来转移对他审视的目光。但阴影却长时间地悬在他的额头上,只有热情的谈话才能驱散这从内心积聚起来的云团。

他不得不时常经历这种场面,他的一瞥是多么令我感动。他也许从我的眼睛,从我不安的手能感觉到我的嘴似乎隐约地在请求他信任我,或者能从我的探问姿态看出我要把他的痛苦变成我的痛苦的隐秘热情。无疑,他一定感觉到了这一层,因为他意想不到地中断了活跃的谈话,颇受感动地望着我,甚至那十分温暖的、因内心知足而变得模糊的目光把我整个儿吞没了。随后,他往往抓住我的手,长时间不安地握着——我总是等待着:现在,现在,现在他要跟我说了。但他没有说话,大半代之以一个粗暴的姿态,有时来一句冷冷的、故作冷静的或嘲弄的话。他这个生活在热情中的人,在我心中培育和唤醒了热情,随后又突然把我的热情抹去,就像抹去一篇写得不好的作业里的一个错误,他越多地看到我的内心的思绪,看到我渴望得到他的信任,就越是气冲冲地冒出这样一句冷冰冰的话:“这您不明白”或者“您别这样言过其实”。他用这些话刺激我,使我绝望。在这个闪电般耀眼地从热变到冷的人的手下,我多么痛苦呀,他下意识地燃起我的热情,突然又用冷水浇我的头,他以他的狂热激起我的狂热,随后又突然抓起一条讽刺挖苦的鞭子——是的,我有这样一种强烈的感觉,我越接近他,他就越坚决地,甚至无比恐惧地推开我。什么也不能,什么也不许接近他,接近他的秘密。

我意识到,那秘密越来越灼人,那秘密驻留在他那具有魔力般吸引力的内心深处是那么奇异反常,那么阴森可怖。我从他那奇怪地逃避的目光中猜到他心里有一种存心隐瞒的东西。每当人们心怀感激之情沉浸在那目光中时,那目光便热烈地冲向前,又胆怯地逃避开;从他妻子紧闭的嘴唇上,从全城人十分冷淡的观望中,我感觉到了这一点,每当人们称赞他时,城里的人几乎都愤怒地瞪着眼睛——我也从千百种特殊的现象和突如其来的惘然若失的表现上感到这一点。误以为已经进入这样一种生活的内部,但又像在一个迷宫里迷失了方向,找不到那条通向它的本源和内心的道路,处在这样的境地多么叫人痛苦啊!

他的越出常规的行为对我来说是最不可思议、最令人恼怒的事。有一天,我去听他讲课,教室门前贴了一个条子,写着:讲课暂停两天。大学生们好像并不感到惊异,但是我昨天还跟他在一起呢,我赶紧跑回家,生怕他得病了。我显得很着急地闯进他家,他的夫人却不动感情地微笑。“这种事常发生,”她冷淡地说,“只有您还不知道。”事实上,我从同学们那里得知,他常常这样消失一夜,有时只打个电话来请假:有一次,一个大学生早上四点钟在柏林的一条街上碰到过他,另一个人则曾经在别的城市的饭馆里跟他相遇。他突然跑出去,像一个软木塞从酒瓶里弹出,然后他又回来了,谁也不知道他去过哪里。他突然的逃走使得我像得了一场大病:这两天我神不守舍、激动不安地四处游荡。没有他像平时那样在场,我觉得学习突然变得空空洞洞,毫无意义。我在种种混乱妒忌的猜测中苦受煎熬,甚至在我心中滋生出某种对他性情孤僻的憎恨和愤怒。因为他竟像对待一个饥寒交迫的乞丐一样把我这个热心的追随者排斥在他的真实生活之外。我劝慰自己,我一个孩子,一个学生根本无权要求什么解释和说明,因为他的善心给予我的信任比一个只尽义务的大学老师要多一百倍。但这样的劝慰也无济于事。理智控制不住炽热的激情:我这个傻头傻脑的小伙子一天要去问十次他回来没有,直到最后感觉到他夫人一向粗暴的否定发展到恼怒为止。我直到半夜都没睡,侧耳细听他归来的脚步声,一大早就不安地悄悄围着门口转,再也不敢去询问了。当他第三天终于出人意料地走进我的房间时,我大大地舒了一口气:我的惊恐一定是太过分了,至少我能从他的窘迫的惊异的表情上看出这一点,他急匆匆地一个接着一个提了几个无足轻重的问题。他的目光在躲避我。我们的谈话第一次转弯抹角地兜起圈子来了,话与话相撞相绊,我们二人都竭力避免说出任何影射他外出的话语,正是这种尽在不言中的话封锁着每个发音的通道。当他把我一个人留下时,我的好奇心像火焰一样,从心中熊熊升起,渐渐地,它使我感到坐立不安。

这场谋求说明和深刻认识的斗争持续了几个星期:我顽固地探索那火热的核心,我以为我已感觉到这个核心在岩石般的沉默下就要像火山那样爆发了。终于,幸福的时刻到来了,我第一次成功地闯进他的内心世界。我又一次在他的房间里待到暮色降临,其间他从锁着的抽屉里拿出几篇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他先是按照自己的译文读了读这些像青铜铸就的简洁的作品,然后那么神奇地把诗里看似捉摸不透的文字暗码解释清楚,不过我在由衷的喜悦中不免感到遗憾,因为这位心潮澎湃的人所给予的一切,可能都要在短暂流动的语词中消失。这时,不知从哪儿来了勇气,我突然大胆地问他为什么没有完成《环球剧院》那本大部头的著作。但我刚说出这句话,我便惊恐地发觉,一反我的意愿,竟很重地触到了一个秘密的、显然十分痛苦的伤口。他站了起来,扭过身去,沉默了很久。这房间突然好像只充满暮色和沉默。最后他向我走来,严肃地望着我,而嘴唇抽搐了好几次,才微微张开口;然后痛苦地供认说:“我不能写大部头作品了。这事已成为过去:只有青年人才会有这样大胆的计划。我现在再也没有毅力了。我为什么要隐瞒呢?我变成了一个没长性的人,我不能坚持到底。过去我精力多的是,现在没有了。我只能讲话了:说话有时我还办得到,说话时总有点什么东西吸引着我。但静静地坐着工作,永远是独自一人,永远是单独工作,这我做不到了。”

他那听天由命的眼神使我震惊。我内心深处对他充满信心,我极力劝他最好把他每天松手撒给我们的东西紧紧地攥在拳头里,不要总是只管发放,而要把自己的东西成形地保存起来。“我不能写了,”他倦怠地重复着,“我的精力集中不了啦。”“那您就口授,”为这种想法所吸引,我走向他,几乎祈求地说,“那就您口授,我记录。您就试一试吧。也许只开个头——然后您自己也不会再退缩了。您就试试这种口授笔录法吧,我请求您给我这个荣幸!”

他抬头望着我,先是有些困惑不解,接着便更加若有所思了。这个想法似乎使他有些动心了。“给您这荣幸?”他重复着,“您真的以为,我一个老年人从事点什么,还能给什么人带来快乐?”我感觉到,一次踌躇不决的让步已从这里开始,这是我从他的目光中觉察到的,那目光刚才还向内遮着一层云雾,但现在云雾被热切的希望驱散了,目光渐渐突现出来,变得明朗了。“您真这样想吗?”他重复着;我感觉到,他的意志里出现了一种打算采纳我的建议的迹象,接着便当即决定:“那么我们就试试吧!青年人永远是正确的。向他们让步是明智的。”我狂热地爆发出来的快乐,我得意扬扬的神情,仿佛使他复活了。他急匆匆地走来走去,几乎充满青春的激情,我们商定:晚上九点钟,一吃过晚饭,我们每天先试一个小时。第二天晚上口授笔录便开始了。

这几个小时,我怎样描述它们呢!为了迎接它们,我整整等了一天。下午就有一种压抑的、耗损精神的不安像通电似的压在我的焦躁的感官上,我几乎忍受不了那几个小时了。夜晚终于到来。晚饭一过,我们立刻走进他的工作室,我在写字台前坐下,背对着他,这时,他在屋子里不安地踱着步,直到在他心中好像找到了旋律,从高尚的语言里跳出最初的音节。因为这个古怪的人创造的一切都是来自一种音乐感。开始时他总需要推动,以便使他的思想运动起来。这大多是一幅画,一个比喻,一个形象的环境,在激情的、不知不觉地快速前进中他能把这环境扩大为一个戏剧场景。接着,一切宏伟而自然的创造往往是从这种即兴创作所迸发的火花中闪现的:我记得,有几行好像是一首抑扬格体的诗中的几节,另几行如同瀑布奔腾飞泻,一个紧接一个出色的排列,就像荷马史诗中的战船目录和沃尔特·惠特曼的粗犷的颂歌。作为一个正在成长的年轻人,我第一次看清这种创作的秘密:我看到,那思想本是没有色彩的,只是一种纯粹的流动的热情,就像浇铸钟的铜从情绪激奋的大坩埚里流出来一样,冷却后才渐渐成型,而后它浑圆丰满起来,直至清楚地从中迸发出语言,犹如钟锤敲响大钟,奏出响亮的声音,赋予诗人的感受以人的语言。正如每个段落来自节奏,每个描写来自场景的画面,这整部巨著完全不用语言,是从一首颂歌发展而成的。在这首颂歌里,大海象征着人世间看得见、摸得着的永恒。大海无边无际,波涛汹涌,仰视苍穹,遮掩万壑,游戏着尘世的命运,游戏着人类颠簸动荡的小船:面对这大海的形象,在奇妙的对比中产生出悲剧的描写;作为自然力,这悲剧气势雄伟地、颇具破坏性地控制着我们的天性。随后,这形象的滚滚波涛涌向一块单独的陆地:英吉利出现了,这个海岛的周围永远被不平静的自然力所冲击,这自然力充满危险地包围着大地的所有边缘,地球的所有地带和地区。在英吉利那里形成了一个国家:在那里,这自然力的冷漠而明澈的目光一直渗到人的眼睛的玻璃体里,渗进灰色的、蓝色的眼睛里。每个人既是海员,又是岛屿,像他的国家一样。这一种族在同诺曼人数百年的争战中不断考验自己的力量,风暴和危险使他们忆起强烈的暴风雨般的激情。但是现在,和平的云雾笼罩着这个四面激浪拍击的国家。然而,他们已习惯于风暴,他们仍然向往大海,向往事件的骤变和日常的危险,于是他们又一次在血腥的游戏中为自己制造出使人兴奋的紧张。先是搭起了斗兽和格斗的木台:熊流血而死,斗鸡残忍地激起人们在恐惧中的欢乐;不久,鉴赏力提高了,人们更希望看到纯粹人类英勇斗争的激动人心的紧张。这时,从虔诚的舞台、从教会的神秘剧中产生了另一种关于人的伟大的波澜壮阔的戏剧。这是所有那些冒险和航行的再现,只不过现在是在内心的海洋上;这是新的无穷,另一个激情汹涌、精神振奋的海洋。激动地驾驭这个海洋,气喘吁吁任其四处抛掷,则是这些依然强大的盎格鲁-撒克逊民族后裔的新的欲望:于是产生了英国民族的戏剧,伊丽莎白时代的戏剧。

他狂热地投身到这个野蛮的原始世界开端的描述中,那形象的词语响亮地飞腾而出。他的声音,开始时如低声细语,急速快捷,而后由于绷紧发出洪亮声音的肌肉和韧带,变成了银光闪闪的飞机,越飞越自由,越飞越高:这个房间,这被回音冲击的四壁,对它来说显得太狭小了,这声音需要一个广阔的空间。我感觉到暴风就在我头顶上逞狂,那海涛般咆哮着的嘴发出隆隆作响的呐喊:我缩背俯身在写字台上,好像又站在故乡的沙丘上,听到千万层波浪和喷射而来的海风震耳欲聋的声响。一切震颤都像一个人的诞生和一句话的诞生一样都痛苦地伴随着种种恐惧,那时,正是他第一次闯入了我惊恐不已却又充满幸福的心灵。

在口授中,强有力的灵感夺走了科学表述的语言,思想变成了文学创作,我的老师一结束口授,我便晕晕乎乎地站了起来。极度的疲倦感沉重而强烈地传遍我全身,这是一种跟他的疲惫完全不同的疲劳,他的疲乏是一种筋疲力竭,一种如释重负的感受,而我这个过分激动的人还因自己心里涌进的充沛情感而震颤不已。但我们两人随后总还需要一次轻声细语的谈话,然后才回去睡觉或休息;通常我还要念一遍记录稿;奇怪的是,那些符号一旦变成语言,说话也好,呼吸也好,发声也好,从我口里却发出另一个人的声音,好像一个人换去了我嘴里的语言。接着我辨认出:我是在重复吟诵,我是在那样投入地模仿他朗诵的腔调,那腔调跟他的一模一样,以至于使我感到,好像是他通过我的嘴在说话,不是我自己在说话——我简直变成了他的共鸣器,他说话的回响。这一切已经过去了四十年:但在今天,只要是做报告,只要演讲词脱离我的口发生振动,我就会突然羞怯地感觉到不是我自己在说,而是好像另一个人在借我讲话的嘴说话。接着我听出这是一个尊贵的死者的声音,这位死者唯有呼吸还留在我的嘴唇上:只要狂热的精神征服了我,我就是他,永远如此。我知道:这是那些时光对我的影响。

工作成果在增长,它像一片树林似的在我周围生长,渐渐遮住了我观察外界的视线;我只生活在那所房子的黝黯里,生活在这部不断扩展的著作的沙沙作响而又不停呼啸的枝叶当中,生活在这个温暖慈爱的人的身边。

除了大学里很少的几个课时以外,我整天都属于他。我在他们那里用餐,从他们住处来的消息白天晚上都顺着楼梯上上下下传到我的房间:我有他们的门钥匙,他也有我的门钥匙,这样一来,他就可以随时找到我了,无须事先去喊那个半聋的年老的女房东。我跟这个新的集体结合得越紧密,就跟外面的世界越疏远:我在分享这种温暖时也分享着他们封闭生活的冰冷的孤独。我的同学一致对我摆出冷淡和蔑视的态度:也许他们私设了一个特别的秘密法庭,或只是对我明显受宠的一种神经过敏的嫉妒——不管怎么说,他们是把我排除在他们的交往之外了,而在课堂讨论中,他们像约定好了似的,都不跟我打招呼,不跟我寒暄。就连那些教授也不掩饰他们充满敌意的嫌恶;有一次,我向一位教罗马语文学的讲师请教一个不很重要的问题,他竟嘲讽地搪塞我。“您是……教授的亲信,怎么连这个也不知道。”我曾试图为自己这种无辜的被排斥进行解释,但是白费气力。他的言辞和目光都避开任何解释。自从我完全跟这两个孤独的人在一起生活以来,我自己也变得完全孤独了。

只要把我的注意力完全放在精神活动上,这种社会的排斥也就不会使我伤心了。但我的神经渐渐地承受不住这样持续的绷紧状态。一个人几周内都这样不间断的用脑过度,不可能不受到惩罚,再者,我是突然把我的生活彻底翻了一个个儿,我过猛地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不会不危及那神秘地形成的自然平衡。过去在柏林时,我懒散地东游西逛,使我的肌肉舒适放松,跟女人的艳遇在嬉戏中释放了我精神上的焦躁不安;而在这里,沉闷的气氛则不断压迫我昂奋的感官,使它们带着通电的触角在我全身战栗、流动;我失去了深沉健康的睡眠,尽管也许是因为我总把抄写每天晚上的口授内容当作个人的乐趣一直写到第二天大清早的缘故(由于沾沾自喜的急躁情绪,狂热地抄写着,以便尽早把抄好的文稿交给我的老师)。接着,大学里有些材料要赶忙看完,这就要求我付出更多的精力,而跟我老师的谈话也使我的情绪十分激动,甚至每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我从来不敢冷漠地出现在他面前。被损害的身体对这种过分紧张的活动没过多久就进行报复了。我多次短时间地昏迷过去,这是我疯狂地超越身体负担的危险的报警信号——但像被施以催眠术的疲惫在增长,每次感情的表达都变得非常激烈,变敏感了的神经向每根神经末梢内部伸展,扯断睡眠,使一直混乱的思想更加混乱。

第一个注意到我的身体处在明显的危险状态的,是我老师的夫人。我常常感觉到她那抚慰的目光向我探索,她总是故意把那些提醒我注意的想法随便掺杂在我们的谈话里,诸如劝说我不能希望在一个学期里征服世界。最后她就明明白白地说了。“现在够了,”一个星期天她走到我身边,见我在美丽的阳光照耀下埋头研究语法,便一把将书从我手中夺走,说,“一个年轻的活蹦乱跳的人怎么能做功名心的奴隶呢?您不要老把我丈夫当作榜样:他老了,您还年轻,您得按别的方式生活。”每当她谈到他时,她总是操着这种表示蔑视的压低的声调,我作为一个献身于我老师治学的人,则一再愤怒地反对她的这种腔调。我觉得,她是故意地,甚或怀着一种邪恶的嫉妒心理,越来越试图让我离开他,试图以嘲讽的手段阻止我的过火行为;如果我们晚上口授笔录的时间过长,她就一个劲儿地敲门,不顾他愤怒的驱赶,迫使我们把工作中断。“他会毁掉您的神经的,他还会把您完全毁掉的,”有一次当她发现我倒下时,她愤慨地说,“这几个星期他把您折磨成什么样子了!我可不能再眼巴巴地看着您跟自己过不去了。而且在这里……”她说到这儿停顿下来,没把整句话说完。但她的嘴唇颤动着,由于压抑着的愤怒而变得毫无血色。

的确,我的老师给我的工作并不轻松:我越是热情地为他服务,他对我殷勤的尊敬表现得越冷漠。他很少表示感谢;如果我在早上把熬夜完成的文稿带给他,他就干巴巴地表示拒绝:“明天也来得及。”如果我的追求虚荣的热心努力超出了他要求的范围,在谈话中他的嘴就会突然撇得老长,一句嘲讽的话就会逼得我直往后退。当然,如果随后他看见我忍受着侮辱惶惶不安地退缩了,他那温暖可亲的目光就会又闪现出来,打消我的绝望,但这种情况太少了,太罕见了!他的性情的这种热与冷,这种时而激动的亲切,时而恼怒的冲撞,使我难以控制的充满渴望的感情混乱不堪——不,那时我真说不清,我究竟渴望什么,我希望什么,我要求和谋求什么,我的狂热的献身期望得到他什么样的同情。因为如果一种崇敬的热情即使以纯真的方式献给一个女人,那么它也要不自觉地力图得到一种肉体上的满足,在占有身体的同时自然会为这种热情形象地塑造出一种最高的结合——但这种精神上的一个男人献给另一个男人的热情,它怎能企望得到不可能满足的、完全的满足呢?它心神不定地围着这位可尊敬的人转,永远为新的狂喜而闪闪发光,却从未因为最后的奉献而变得平静。它永远在涌流,从不完全溢出,永远像精神一样不知足。同样,在长时间的谈话中,我从来也不觉得他与我很近,他从不完全敞开心扉,吐露一切;即使他充满信任地摆脱一切拘谨,我也知道,霎时他就会斩钉截铁地把这亲密的联系切断。这种变化无常一再重新搅乱我的情感;如果我说我在过度受刺激时常常几乎干出蠢事,这一点儿也不夸张,那只是因为他把我介绍给他的一本书松松地拿了一下就随随便便地推到一边,或者,当晚上深入的谈话把我们拴住,我完全被他的思想所吸引,他会先轻轻地把手放在我的肩上,然后突然站起来,粗暴地说:“现在您走吧!已经很晚了。晚安。”这样的一些无足轻重的小事也就足以搅得我几小时、几天都不得安宁了。也许,在不停的激动中,我的过度兴奋的感情会看到这些侮辱,虽然他不是故意的——但一切抵制干扰、暗示我自己如何重要的言行,又有什么用处呢?这种事天天重复出现:他亲近时我忍受他的热,他疏远时我感受他的冷。他的态度永远令人失望。没有半点迹象能使我安宁,每一个偶然的言行都使我感到迷惘。

奇怪的是,每当我感觉到我的感情受到了他的伤害时,我就逃到他夫人那里去。也许是一种冲动,想找一个同样受这种无言的冷落的人,也许只是一种需要,想能够跟随便什么人说说话,即使不能得到帮助,也能得到理解——不管怎么说,我像去找一个乡亲似的跑到她那里去。她往往拿我的敏感寻开心,或耸耸肩膀冷淡地劝我要习惯这些使人烦恼的怪事。有时,当我突然感到绝望,一下子就结结巴巴地把责难、眼泪和话语甩在她面前,她便十分严肃地、简直是用一种令人惊异的目光凝视我,但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在她的嘴唇周围显现出遏制的愤怒,我觉得,她需要使出全部力量,才得以不表现出她的愤怒或轻率。无疑,她也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她也隐藏着一个秘密,也许这与他是相同的。但我的话一旦触犯了他,他便以粗暴的拒绝把我顶回来;而她却通常是说一句笑话或做一个临时想到的恶作剧,跳过任何继续下去的话题。

但只有一次我差点儿套出她的话。我早上把听写送去,坦率而热烈地对我的老师说这篇描述(那是对马洛的描述)使我感动至深。我感情洋溢,热血沸腾,赞叹不已地补充说,没有谁能像他那样描绘出这样杰出的肖像;这时,他尖叫一声表示拒绝,紧紧地咬住嘴唇,把那张稿子扔掉,轻蔑地喃喃地说:“请您不要说这种蠢话!您懂得什么叫杰出。”这句粗暴无礼的话(匆忙戴上的假面具大概只是为了掩饰无可奈何的羞惭)足够打破我一天的安宁了。下午,我单独和他夫人在一起待了一小时,像歇斯底里发作似的我突然冲到她身边,抓住她的手,说:“请您告诉我,他为什么这么恨我?他为什么这么瞧不起我?我怎么得罪他了?为什么我的每句话都这样刺激他?我该怎么办,您帮帮我吧!为什么他容不得我——请您告诉我,我求您了。”

我这粗野发作的突然袭击,惹得她用一种尖锐的目光凝视我。“容不得您?”她牙缝里挤出一阵笑声,这是一种恶意讽刺的刺耳的笑,我听了不由得往后退缩。“容不得您?”她又重复一遍,无比愤怒地直视我慌乱的眼睛。但随后她便挨近我,俯下身来——她的目光渐渐地变得柔和,更柔和了,几乎是怀着同情——突然,她(第一次)抚摸我的头发。“您真是一个孩子,一个愚蠢的孩子,什么也没发觉,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但这样更好——否则您会更不安的。”

她猛地转过身去。我徒劳地寻找着安慰:像被捆在一场扯不断的吓人的梦的黑口袋里,我拼命寻找一种解释,拼命挣扎着,想从这种互相矛盾的情感的无比神秘的混乱中醒来。

四个月就这样过去了,这是最难以预料到的自我提高和改变的十几个星期。一学期转瞬跳到了它的终点,我怀着恐惧心理面对这临近的假期,因为我爱我的炼狱,家乡那平淡的没有文化气息的家庭生活,像流放和劫夺一样威胁着我。我已私下计划,向父母谎称这里有重要的工作拖住了我。我已巧妙地把谎言和借口编织在一起,以便延长这消耗我精力的现状。但我的时间早就被安排在另一个空间里了。这个时刻无形地悬在我的头顶上,就像正午报时的钟声蕴藏在铜钟里,到时会意外地严肃地召唤那些闲散的人去工作或辞行。

那个决定命运的晚上,开始时多么美好啊!简直是像要泄露什么真情似的美好!我跟他们两人坐在一起吃饭——窗户都开着,天上飘着白云,朦胧的暮色从发暗的窗框悠悠进入室内:一种温和、明澈的光从白云庄严飘过去的反光中散播开来,进到人们的心底。太太跟我,我们谈得比往常更随便,更平和,更不知疲倦。我的老师沉默着,不参与我们的谈话;但他的沉默却像用静静合拢着的翅膀罩在我们的谈话上。我偷偷地斜眼看着他:他今天的神态有一种奇异的明朗的东西,一种不安,但绝无慌张的神色,犹如在那夏日的云彩里。有时他举起酒杯,拿着它对着灯光看,见了那颜色显得很高兴;而当我的目光快乐地随着他的姿态转来转去时,他便微微一笑,把杯子举起来对我致意。我很少看见他的脸这么明朗,他的动作这么完美、镇静:他几乎是愉快地正襟危坐,好像在欣赏从大街上传来的音乐或在倾听看不见的谈话。他的嘴唇,平时周围一向都有细小的皱纹,现在却又安静又柔和,好像一个削了皮的果实。他的前额稍稍转向窗户时,便反射出那种温柔的光亮,我觉得从来没有这么美。看到他如此平静,真是奇妙:那是纯洁的夏天晚上的反光,是从柔和的空气中涌进他心里的安逸,还是来自他内心的慰藉——我也说不清楚。看他的面孔,就像读一本打开的书,我只觉得:今天有一位宽厚的神抚平了他心上的皱褶和裂纹。

他现在站起来,像通常那样甩头邀我跟他到工作室去,那样子也是无比庄重的:这位平素一向匆匆忙忙的人,现在走路特别稳重。走着,他又转身——这也是一反常习的——从橱里取出一瓶未开盖的葡萄酒,从容不迫地把它带过去。同我一样,他的夫人也好像注意到了他的行为有些古怪,她放下针线活,抬头用惊异的目光看看,好奇地默默观察着他那非比寻常的徐缓而庄重的姿态,这时我正走过去工作。

那房间,好像完全暗了下来,正带着亲切的暮色等待着我们,只有那盏灯在等候在那里的一堆白纸周围画出一个金黄色的圆圈。我坐在我往常的位置上,重复读了一遍草稿里最后的几个句子;他总是需要像用音叉定调那样在内心找准节奏,然后才能让言辞倾泻出来。但他平时都是直接从那正在消失的句子开始,这一次却没听到接下去的声音。沉默扩散到了整个空间,沉默从四壁反弹回来的压力压迫着我们。他的精神好像不怎么集中,因为我听见我背后有他神经质地来回走动的脚步声。“请您再读一遍!”不可思议,他的声音竟突然不安地抖动起来。我重新读最后几段:现在他紧接着我的话开始了,冷不防地就开始了,口述得比平时更快更完整。五个句子过去以后,场景就建造起来了;他至此所描述的一切,全是戏剧文化方面的前提条件,是一幅当时的壁画,是历史的轮廓。现在他突然急转直下,转向了剧院本身,它从中世纪流浪艺人乘着小车四处表演的形式终于变成定点的剧院,为自己建造了一个家园,有了保证自己权利和特权的书面文件,起初是“玫瑰剧院”和“幸福之神剧院”,都是简陋的木板棚,演出简单的戏剧;但后来诗剧勇敢坚定地向前发展了,工匠们便根据它的更大的胸围制作了一件新的木衣裙:在泰晤士河畔,在潮湿的不值钱的泥浆土地上,出现了那座粗笨的、带有六角塔楼的木头建筑,即环球剧院,在它的舞台上出现了莎士比亚这位大师。像被大海抛出来的一只古怪的船,在最高的桅杆上挂着海盗式的红旗,牢牢停泊在那泥泞的土地里。剧场的大厅里,像在码头上似的拥挤着吵吵嚷嚷的低贱的人群,那些上流社会的人则从高层楼座上俯视下面的演员,沾沾自喜地微笑着,闲聊着。他们不耐烦地要求开演。他们踏步顿足,大叫大嚷,剑柄碰撞舞台发出叮当的声响,直至几支闪烁的火光第一次照亮前面低低的舞台,人物都草率地化了装,演出显然是即席创作的喜剧。就在今天,我还记得他的话:“语言的风暴突然咆哮起来,那个大海,那个充满无限激情的大海,从这木板的边界冲出去,直达人类心灵的一切时代和地区,掀起血红的波浪,它是不会枯竭的,深不可测的,快活的和悲惨的,多种多样的,是人类最独特的画像——这就是英国的戏剧,莎士比亚的戏剧。”

演讲就在说到这些崇高的言辞处突然中断了。接着是长时间郁闷的沉默。我不安地转过身来:我的老师一只手紧紧地抓着桌子有气无力地站在那里,他的这种姿态我太熟悉了。但这一次在这呆滞的状态里却有着某种令人吃惊的东西。我一跃而起,担心他有什么不适,然后小心翼翼地问他我要不要停止工作。他起初只是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呆呆地望着我。随后,他的眼睛又放射出蓝色的光来,他嘴唇松松地朝我走来——“喏,您什么也没发现吗?”——他殷切地凝视着我。“究竟是什么?”我毫无把握地结结巴巴地说。这时,他深深地喘了一口气,露出淡淡的微笑;几个月以来,我又感觉到了那种丰富的、柔和的、温情的目光。“第一部完成了。”我强忍着才没兴高采烈地欢呼,这惊喜热乎乎地流过我全身。我怎么竟会视而不见呢,是的,这是完整的构筑,非常出色地从过去的原始基础一级一级升到建造成型的门槛:我赶紧跑过去数那些稿纸。这最重要的第一部共有写得密密麻麻的一百七十面;因为接下去要写的,是自由的模仿的描述,而到现在为止的叙述则是与历史的见证紧密相连的。毫无疑问,他将完成他的著作,我们的著作!

当时我欣喜地叫喊了,因为高兴、自豪和幸福而翩翩起舞了?我不知道。但我的兴奋感情一定表现出种种出乎意料的激情澎湃的形式,因为他的目光微笑着慢悠悠地追随着我,这时我时而草草浏览最后几句话,时而匆忙地数稿纸,捧着,掂量着,充满爱心地抚摸着,急不可耐地估算着,想象着我们何时才能完成整部著作。他积聚已久、深藏不露的自豪感,在我的快乐情绪中反映了出来:他深受感动地看着我。接着,他慢慢地伸着双手走到我跟前,抓住我的手,毫无表情地凝视着我。他的瞳孔平时只是颤动着间歇地闪出蓝光,现在则充满了明亮的、热情奔放的蓝色的光,在所有的元素中只有海底和人的感情的深处才能构成这种蓝色。这种闪光的蓝色从眼仁里升上来,向前放射,渗入我的体内;我感觉到,他这温暖的眼波轻柔地流到我的内心深处,在那里涌动着,扩展着,使我感情激荡,产生古怪的欲望:由于存在着这种奔涌膨胀的力,我的整个的心胸都变得宽阔了,于是我心中感到明快和温暖。“我知道,”现在他的声音越过了这眼神的闪光,“没有您,我就不可能开始这项工作,为此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您。您把我从疲惫无力中拯救了出来,您拯救了我的破碎衰败的余生,您一个人!没有一个人比您为我做的更多,没有一个人这样忠诚地帮助过我。因此,我不说我要感谢您,而说……我要感谢你。来!让我们完全以兄弟相称,待上一小时!”

他轻轻地把我拉到桌旁,拿来准备好的那瓶酒。两个酒杯也已摆在那里:他是想用这象征性的饮料公开向我表示感谢。我高兴得全身战栗,再也没有什么比一个热烈愿望的突然实现能更强有力地撼动我的心旌了。这是最明显的信任的象征,我曾无意识地渴望得到它;他的感谢真是找到了最美好的象征:这个亲如兄弟的“你”,它表明超越年龄的鸿沟,它由于经历了如此艰难的过去而显得无比宝贵。酒瓶发出叮当的响声,它现在充当着施洗者,它将用信任永远抚平我这颗忧虑不安的心,此刻我心中也响起同样的颤抖、明快的声音——一个小小的障碍延缓了这庄严时刻的到来:酒杯的软木塞还没有开,手头没有瓶起子。他想站起来,去取瓶起子,但我猜到了他的意图,就急忙冲出去奔向餐室——我心急如焚地等待这一时刻的到来,这是我的心最终得到平静的时刻,他对我的好感得到最明显的证明的时刻。

当我飞快地穿过门向有灯光的过道走去时,在黑暗中我跟一个什么软的东西撞在了一起,那软的东西急忙让开:原来是老师的夫人,她显然是在门边偷听呢。但是奇怪的是,我这么有力地跑着跟她撞了个满怀,她却一声没吭,她只是默默地避开了,而我则吓得一动不动地哑口无言。这情景只延续了一瞬间;我们俩都默默地站着,都在对方面前显得很难为情,她是因为在偷听时当场被捉,我则是因为被这太出人意料的发现惊呆了。随后是悄悄的脚步声在黑暗中响起,灯亮了,于是我看见她脸色煞白,挑衅般地背靠着木柜;她的目光严肃地打量着我,而从她僵硬的态度上可以看到一种可疑的阴暗的东西,一种警告和恐吓。但她一句话也没有说。

当我经过较长时间烦躁的、半盲的摸索,终于找到瓶起子的时候,我的双手颤抖起来;我必须两次从她面前经过,每当我抬起眼睛,总碰上她那呆滞的目光,那目光就像抛了光的木头似的闪着一种冷冷的阴暗的光。在她身上没有任何东西透露出门边偷听被人察觉的羞色;相反,她的眼睛现在粗暴而坚定地闪射出一种令我不解的威胁的光芒,她那倔强的神情表明她已经打定主意不离开这个不适当的地点,还要继续窃听。这种意志上的优越使我感到迷乱,在这种坚定而警告的目光逼视下,我不自觉地低下头来。我终于迈着不稳的步子溜进房间,我的老师在那里焦躁不安地双手握着酒瓶,这时,刚才的极度愉快完全冻结成了一种奇特的恐惧。

然而他是怎样无忧无虑地等待着我,他的目光怎样欢快地瞅着我啊:我一直梦想能有一天看见他这个样子,乌云从他忧郁的额头散尽!现在这前额第一次闪着这样平和的光,直射进我的内心,我倒说不出话来了,全部隐秘的喜悦犹如穿过隐秘的毛孔缓缓地向外流淌。我心慌意乱地甚至面带羞色地听见他再一次向我表示感谢,现在他又用亲密无间的“你”称呼我,两个酒杯碰在一起,发出银铃般的声响。他用一只胳膊友好地搂着我,把我带到扶手椅那里,我们相对而坐,他的手松松地放到我手里:我第一次感觉到他的感情完全自由地流露出来了。但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下意识地用目光扫视着门边,非常害怕她又站在那里偷听。我不停地想,她在偷听,偷听他对我讲的每一句话,还有我讲的每一句话:为什么恰恰在今天,为什么恰恰在今天?他用那种温暖的目光深情地望着我,突然说:“今天我想跟你讲一讲我,讲一讲我自己的青年时代。”听到这话,我吓得站起来,摆着手求他不要讲,他惊奇地抬起头来望着我。“不要在今天,”我结结巴巴地说,“不要在今天……请原谅。”在我看来,他的这个想法太可怕,他很可能把自己暴露给一个窃听者,而关于窃听者这一层我又不得不对他守口如瓶。

我的老师疑惑不解地望着我。“你究竟怎么啦?”他略带愠色地问。“我累了……请原谅……我过分激动了……我想,”我一边说,一边颤抖地站起来,“我想,我还是现在就走吧。”我的目光从他身旁掠过去瞥向那扇门,我估计,那里一直有一个心怀嫉妒和敌意的窃听者好奇地潜伏在门框旁边。

现在他也慢腾腾地从扶手椅里站起来。阴影飞上他那突然变得疲倦不堪的脸。“你真的想走……今天……恰恰在今天?”他握着我的手:很不明显地重重地拉着我的手。但他像拿着一块石头似的突然粗暴地让它落下去。“很遗憾,”他失望地脱口而出,“我本希望跟你坦率地谈一谈!遗憾!”那深深的叹息像一只黑蝴蝶似的飞过整个房间。我满面含羞,心中有一种无可奈何的难以说清的恐惧,我步履蹒跚地退出去,回手轻轻地关上了门。

我吃力地摸索着上楼走进我的房间,一头扑在床上。但我睡不着。我从来都没有这样强烈地感觉到,我的房间就在他的房间上边,只隔着一堵薄薄的墙,只笼罩在那不透光的黑暗的框架里。现在我以磨得敏锐的感官神奇地感觉到此刻他们俩在底下也没有入睡,我不用看就看得见,我不用听就听得到,他此刻在底下他自己的房间里不安地走来走去,而她却在别的什么地方默默地坐着,或边听边像幽灵似的游荡。我感觉到她的两只眼睛大睁着,一想到她的这种警觉的样子,我心里便不寒而栗:像做了一场噩梦,这整栋沉重的默默不语的房子竟阴影幢幢地突然压在我身上。

我掀去毯子。我的手滚烫。我陷在什么地方了?本来我已经感觉到那秘密离我很近,已经感到它热烘烘的呼吸紧挨着我的脸,现在却又很遥远了,但它的影子,它的沉默的难以辨认的影子,仍在飒飒地四处游荡。我感觉到它在屋里十分不祥,它像猫跷着爪子潜行着,永远在那里跳过来跳过去,总用它那带电的毛皮擦身而过,令人眼花缭乱,虽然温暖却又阴森可怕。我总感觉到他那感情丰富的目光从黑暗中射出来,像他伸过来的手那样柔和,同时感觉到他妻子的另一种锐利、恐吓和可怕的目光。我干吗要陷在他们的秘密之中?这两个人蒙起眼睛把我放在他们激情的中心干什么?他们为什么把我赶到他们的不可捉摸的纠纷里去?每个人都把一团愤怒和憎恨的烈火塞进我的心里干什么?

我的前额一直在发热。我跳下床,打开窗。外面,夏日的云雾笼罩着宁静的城市,不少窗子还闪耀着灯光,他们坐在那里,心情平静地谈话,闲适地看书或听家庭音乐。凡是白色窗框后面一片黑暗的所在,人们肯定已安然入眠。像月亮在银色的薄雾里一样,在所有这些静息的屋顶上,飘浮着一种柔和的安谧,飘浮着一种微微向下飘落的轻松的宁静,而钟楼报时的十一响则悠悠地送进他们大家偶然竖起或已在梦乡的耳朵里。这座房子里只有我觉得自己还醒着,觉得被奇异的思想恶狠狠地包围着。一个内在的思想狂热地要弄清楚这杂乱无章的低语。

突然,我吓了一跳。这不是楼梯上的脚步声吗?我边听边站起身来。一点不假,那里是有人在踏步上楼,像盲人似的迈着小心翼翼、踌躇不前、摇摇晃晃的步子:我熟悉这被踏坏的木楼梯发出的吱吱嘎嘎的叹息声。这脚步只能是朝着我这里来的,只能是朝我而来,因为在阁楼上除了那个半聋老太婆根本没有别人,她早已睡下,谁也不接待。这是我的老师吗?不,这不是他那踉跄而匆促的步伐;现在这脚步每走一级梯阶都犹疑不前,胆怯地蹒跚而行——现在又来了!一个小偷,一个罪犯才会这样走过来,绝不会是一个朋友。我紧张地听着,我的耳朵里嗡嗡直响。突然,好像有一股冷气袭上我的裸露的大腿。

这时,锁头轻轻地喀哒响了一声:他,这个可怕的客人,肯定已经到了门口。吹到我赤裸的脚趾上的一股微小的气流,说明外面的门已被打开,然而,只有他,我的老师,有钥匙。既然是他——为什么这样畏缩,这样反常?是因为他有些不放心,想来看看我吗?那为什么这个可怕的客人现在还在外面的前厅里犹豫不决呢?那窃贼般潜行的脚步突然停住了。我自己也因恐惧同样呆呆地站住了。我觉得,我好像要叫喊,但嗓子眼儿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黏在那里。我想把门打开;我的双脚却像牢牢地插在地里了。现在,我和这个可怕的客人之间只隔着薄薄的一堵墙了,但他和我谁也不向前迈一步。

这时,塔楼的钟敲响了:只敲了一下,是夜里十一点一刻。但这钟声解除了我的僵直状态。我一把拉开了门。

一点不假,门口站着我的老师,手里拿着蜡烛。猛然拉开的门带起一股气流,使那蜡烛蹿起蓝色的火苗。他僵直地站在那里的影子像一个巨人似的在他身后踉踉跄跄地颤动,活像一个醉汉要横穿这堵墙。但他本人一见到我也动了一动;他缩起身子,仿佛气流突然使他从睡梦中惊醒,他不由得打着寒噤往身上拉了拉毯子。接着又朝后退了一步,蜡烛摆动着把烛油滴在他手上。

我吓得要死,全身颤抖:“您怎么啦?”我只能结结巴巴地这样说。他一言不发地凝视着我,他的喉咙也像被什么卡住了似的说不出话。最后,他把蜡烛放在五斗橱上,于是那像蝙蝠似的在空间中晃来晃去的影子立刻安静下来。他最后口吃地说:“我想……我想……”

他的声音又卡住了。他站在那里,瞅着地面,像一个被捉住的小偷。这种恐惧,这种呆立,是令人难以忍受的,我穿着衬衫,冻得发抖,他呢,俯身缩背,羞惭而迷惘。

这个虚弱的身形忽然耸动了一下。他向我走来:面带凶恶淫荡的微笑,一种只从眼睛里险恶闪现而双唇紧闭的微笑,这微笑就像一个陌生的假面具似的呆呆地对着我停顿了一刹那——然后,像蛇的带分叉的舌头往回一卷,发出尖厉的声音:“我只想对您说……我们最好还是放弃这个‘你’的称呼吧……这……这……在一个大学新生和他的老师之间不合适……您明白吗?我们必须保持距离……距离……距离。”

说话时,他一直凝视着我,充满憎恨,充满侮辱人的、想打耳光的恶意,以至于他的手不由自主地紧紧地攥了起来。我向后趔趄了一步。难道他疯了吗?难道他喝醉了?他站在那里,攥着拳头,好像他想朝我扑过来或者想照我的脸来一拳。

但这恐怖局面只延续了一秒钟,随后,这种咄咄逼人的目光就收回去了。他转过身去,嘟哝了一句什么,听起来好像是在道歉,然后抓起那支蜡烛。一个黑色的热心职守的魔鬼,那个已经朝着地面俯身缩背的影子又出现了,它在他前面旋转着走向屋门。接着是他自己走过去,我都没来得及打起精神想出一句话来。门啪啦一声锁上了;于是楼梯在他那仿佛向下冲去的脚步下发出沉重的痛苦的嘎吱嘎吱的声音。

我不会忘记这一夜;阴森可怖的愤怒和炽烈无奈的绝望疯狂地相互更替。我的思想杂乱无章,像火焰一样耀眼地向四处射去。我怀着揪心裂肺的痛苦成百次地问:他为什么折磨我,他为什么这么恨我,特意在夜里偷偷地爬上楼梯,只是为了当面充满敌意地侮辱我?我怎么惹着他了,我该怎么办?我不知道我怎么伤害了他,我该怎样平息他的怒气?我浑身发热地扑在床上,又起床下地,又盖上毯子冥思苦想,但那个幽灵似的形象,我的老师,永远站在我面前,他蹑手蹑足地潜行,见了我又心慌意乱,而在他身后那个巨大的影子则异常神秘地沿着墙踉踉跄跄地走去。

后来,大清早,我眯了一会儿醒来,起先我还以为那是一场梦呢。但在五斗橱上还粘着一些圆形的黄色蜡烛油。讨厌的记忆一再提醒我,夜里那窃贼似的偷偷爬上来的客人进入了这间亮着灯光的房间。

整个上午我都没出门。一想到会跟他相见,我就浑身没劲。我试图写东西,读书,但都没办到。我的神经完全崩溃了,它们每时每刻都可能痉挛地颤动,发出一阵啜泣,一声怒吼——我看见我的手指像树上的陌生的树叶一样颤抖,没法让它们不动,而膝头则摇摆不停,好像膝头肌腱已被割断。怎么办?怎么办?我反复问我自己,问得我筋疲力竭;血液在我的太阳穴里嗡嗡响,我感到头晕目眩。只是在我没有安全感,没有恢复精神活力之前,不要出门,不要下楼,不要突然站在他面前。我重新扑倒在床上,饥肠辘辘,昏昏沉沉,没有洗漱,心慌意乱,我又一次试图透过那堵薄薄的隔墙想象那边的情景:他现在坐在哪里?他在做什么?他像我一样醒着吗?像我一样感到绝望吗?

中午了,我还心烦意乱地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我终于听到了楼梯上的脚步声。所有的神经都警觉起来:然而这脚步很轻,显得无忧无虑,一步两个梯阶往上跳跃——现在有一只手在敲门了。我跳起来,没开门就问:“谁呀?”——“您怎么不来吃饭呀?”夫人有点生气地应声道,“您病了吗?”——“不,没有,”我慌乱地吞吞吐吐地说,“我就来,我就来。”我毫无办法,只好赶快穿上衣服走下楼去。但我不得不扶住楼梯栏杆,因为我的肢体是那样踉跄不稳。

我走进餐室。老师的夫人坐在两副餐具中的一副前面等候,并轻描淡写地责备我吃饭还要人催,以此表示打了招呼。他的专用座位是空的。我觉得我的血液一下子涌到了头上。这次出人意料的离去意味着什么呢?难道他比我自己还要害怕相见?他是羞于还是不愿意跟我共同进餐?最后我决定问一问,教授是不是不来。

她惊讶地抬起头来,望了一眼说:“难道您不知道他今天一早就出远门了?”“出远门了,”我口吃地说,“到哪儿去了?”她的脸立刻绷了起来:“这我的丈夫可没屈尊告诉我,也许——又去做他的寻常的旅行了。”说完,她便突然严厉地怀疑地转向我。“这连您也不知道吗?昨天夜里他还亲自上楼到您那儿去了呢——我以为,这是去向您辞行呢……奇怪,真奇怪……他对您也什么都没有讲。”

“跟我讲?”我只能这么叫了一声。这一声叫喊把我感到羞愧和受辱的这几个小时内如此危险地堵在心里的一切都呼了出来。突然我啜泣起来,我号叫着剧烈地痉挛起来——我滔滔不绝地一句句地说,一声声地喊,流露出搅成一团的混乱的绝望,我哭泣,不,我全身抖动,我在歇斯底里的啜泣中让整个压在心底的痛苦从我颤动的口中倾泻出来。两个拳头像打鼓似的在桌上乱敲,像一个受了刺激的狂躁的孩子,我脸上眼泪横流,把几个星期以来像雷雨一样压在我头上的东西倾吐出来。经过这样剧烈的冲动,我觉得轻松了,同时也为在她面前如此泄露了自己的感情而感到无比羞愧。

“您怎么了!天哪!”她跳了起来,有些张皇失措。随后,她便快步跑过来,把我从桌旁领到沙发前。“请您躺下!您要静一静。”她抚摩着我的手,她抚摩我的头发,激奋的余波一直都在摇动着我的颤抖的身体。“不要折磨自己,罗兰德——请您不要折磨自己了。我了解这一切,我早就感觉到这一切会来的。”她还一直在抚摩我的头发。但她的声音突然变严厉了。“我可知道他能把一个人的感情搅乱,谁也不像我知道得这么清楚。但您要相信我,当我看见您完全依附于他这个靠不住的人的时候,我总想提醒您。您不了解他,您很盲目,您还是一个孩子——您什么也没预感到,甚至到今天,到今天您还是什么也感觉不到。也许今天您第一次开始明白点什么了——这对他对您都更好。”

她弯着腰亲热地俯在我身上,我感到她的话好像发自玻璃般透明的内心深处,她的手的抚摩能减轻我的痛苦。这真好,终于,终于又一次感到一丝同情,接着也终于又一次感觉到一只女人的手那么亲近,那么富有柔情,简直像母爱一样。也许是我长时间以来太缺乏母爱了,现在我通过这抑郁的面纱接受一个竭力显得温柔的女人的同情时,我感到在痛苦中增加了一种愉快。但是,我是多么害羞啊,我是多么为这泄露一切的突然发作,为这暴露无遗的内心绝望感到害羞啊!一反我的本愿,我吃力地站起来,时而滔滔不绝时而断断续续地,又一次抱怨他不公平待我的种种行径——他怎样拒绝我,迫害我,然后又吸引我,他怎样毫无原因地冷酷地反对我——他是个折磨人的魔鬼,我却恋恋不舍地依附于他,我恨他时怀着爱心,我爱他时也心怀憎恨。我又开始激动起来,她只好重新来安慰我。我从沙发上跳了起来,那柔软的手又轻轻地把我按回沙发里。我终于变得平静些了。她显然是若有所思地沉默着:我觉得,她明白一切,也许比我自己更明白……

我们沉默了好几分钟。然后,那女人站了起来。“好了——现在您已经当够孩子了,现在您应该又是大人了。您坐到桌子边来,吃饭吧!并没有什么可悲的事情发生——只不过是误会,这是可以澄清的。”看我有些不同意,她愤激地补充说:“这是可以澄清的,因为我不能让您再这样被牵制被迷惑了。现在必须结束了,他总得学会克制一些。您太善良了,不要涉入他那离奇的游戏。我要跟他说的,请您相信我。不过现在您来吃饭吧。”

我羞涩地任凭她把我拉回饭桌前。她匆忙而急迫地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我打心眼里感激她,因为她对我失去自制时的感情发作好像听而不闻,似乎转眼就都忘记了。她敦促我说,明天是星期日,她要跟W讲师和他的未婚妻一起到附近的湖边去郊游,我也应该一块去散散心,从书本里解放一下。我所有的不适只不过是工作过于繁重、神经过度紧张所致;在水里活动活动,到郊外走一走,我的身体就会立刻恢复平衡。

我答应去郊游。什么都行,只要不孤独,只要不闷在我的房间里,只要不在黑暗里胡思乱想。“今天下午您也不要待在家里!您去散散步,到外面去跑一跑,去消遣消遣吧!”她赶快补充说。“奇怪,”我想,“她猜得出我内心深处的感觉,我虽觉得她陌生,她却总知道我需要什么,什么使我痛苦;而他尽管熟知我,却总误解我,摧残我。”这个建议我也答应她了。我心怀感激地抬头一看,竟发现了一张全新的面孔:平时像顽皮少年的那种嘲弄和傲慢,现在却不见了,换成了一种脉脉含情的怜悯的目光:我从未见过她如此真诚。“为什么他却从未如此善意地看过我呢?”我充满渴望地自问,内心充满混乱的感情,“他使我痛苦,为什么他就从未感觉到?为什么他不用这样关切、这样温柔的手抚摩我的头发,不把他的手放在我的手里?”我感激地亲吻她的手,她不安地、几乎是激动地把手抽回去。“您不要折磨自己了。”她又重复一遍,她弯着腰,声音那么近地传进我的耳中。

随后,那坚强的表现又在她的嘴角浮现;她挺直身子,轻声说:“您要相信我,他不值得您那样。”

而这句几乎听不见的耳语般的话,又将痛苦撞到我那本已平静下来的心上。

我那天下午和晚上的种种行为,看来是那样的幼稚可笑,我在几年里都羞于想起它——甚至一次内心的反省都会立刻使我的每一个回忆渐渐隐去。今天我已不再为那愚蠢透顶的行为感到羞愧了——相反,我现在非常理解当年那个无拘无束、感情混乱的少年,他是想要强行摆脱他那特殊的情感风险。

好像从一个极长的通道的终端,好像通过一架望远镜,我看到了我自己:那是一个精神涣散、完全绝望的少年,他上楼走进自己的房间,不知道该怎样打发他自己。他突然穿好上衣,变了一种步态,摆出极为坚定的神情,然后就猛然迈起强劲的步子走到街上去了。是的,这就是我,我认出了我,我知道那时的那个愚蠢、苦恼而又可怜的少年的每一个想法。我知道:我突然挺直了腰板,甚至还照着镜子,对自己说:“我才不屑于理他呢!让他见鬼去吧!我干吗要为这个老傻瓜折磨我自己!她是对的:要高高兴兴地消遣一回!前进!”

真的,那时,我就这样走到大街上去了。这是为了解放我自己的一次冲击——然后就是奔跑,唯一的一次怯懦的逃离,同时意识到这种强烈的愉快压根儿不那么愉快,那个大冰块,那个坚硬的大冰块,仍然那样沉重地悬在我的心上。我还知道我当时走路的样子:手里紧握沉重的手杖,严厉地凝视着每个大学生;一个危险的念头在我心中蠢动,总想故意跟随便什么人挑起争端,把无处发泄的愤怒向路上遇到的第一个人发泄。好在没有人注意到我。于是,我便转而奔向我的同班同学一向聚集的那个咖啡馆,想主动地坐到他们的桌旁,打算抓住最小的挖苦话当作我挑衅的导火线。但我好斗的准备又一次落空了——这一天风和日丽,大多数人都郊游去了,两三个同学坐在那里很客气地跟我打招呼,不给一点借口让我发泄狂怒。很快我便恼怒地站起来走了,这回是到郊区一个我忽然以为不那么低俗的酒馆去,那里有女子小乐队在演奏闹哄哄的音乐,那些寻欢作乐、游手好闲的小市民成堆地挤在啤酒和烟雾之间。我急匆匆饮下两三杯啤酒,邀请一个声名狼藉的娘儿们和她的女友,同一个满脸脂粉、骨瘦如柴的“半上流社会”的女人,到我的桌边来,而引起人们对我的注意,正是我病态的欢乐。小城里的每个人都认识我,每个人都知道我是那个教授的学生;那些人则因服装怪异和举止非凡而显出他们不同的身份——我就这样享受着这种无聊的自欺欺人的乐趣,以此败坏我自己和他的名声(我愚蠢地以为如此);我想让他们看看,我并不把他放在眼里,我并不关心他——而且我当着众人的面以最不得体、最不知羞耻的方式向那个胸脯丰满的娘儿们献媚。那是一种对愤怒的恶行的陶醉,不久也就真的醉了;我们胡乱地狂饮起来,葡萄酒、烧酒和啤酒,什么都喝,我们放荡地推推搡搡、搂搂抱抱,弄得椅子倒地,邻座小心地移位。但我并不感到羞愧;相反,他应该知道,我这个傻瓜发怒了,他应该看到,他在我眼里是无足轻重的,啊,我不悲伤,我没有受辱——相反,“拿酒来,酒!”我用拳头把桌子敲得哐哐乱响,酒杯直颤。最后,我拉着两个女人,一个挎在右胳膊上,一个挎在左胳膊上,横穿过主干街道,在这惯常的节日彩车经过的九点钟,大学生、少女、市民和军人都在那里悠闲地漫步,活像摇摇摆摆、肮脏透顶的三叶草,我们在快车道上随意高声喧嚷着走了过来,最后惹得一个巡警气哼哼地来到身边,严厉命令我们安静。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我就不能准确地描述了。一团蓝色的酒精烟雾使我的记忆变模糊了,我只知道,我开始讨厌那两个烂醉如泥的娘儿们,我再也不能控制自己了,我便给了点钱打发她们走了。我又到一个地方去喝了咖啡和白兰地。为了使跑过来的年轻人高兴,我在大学生的主楼前做了一次抨击教授的演说。然后,出于抑郁的直觉,我还想更多地玷污自己的名声——这是从混乱、强烈的愤怒中产生的一个荒唐想法——想再侮辱他一次,于是我想走进一家妓院,但我没有找到路,最后我气恼地踉踉跄跄地回家了。为开大门把我不听使唤的手累得生疼,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爬上头几个台阶。

但随后到了他的门口,我的头好像突然浸在冰冷的水里,我的整个沉沉的醉意全部消散了。突然清醒过来,我从我那张扭曲的脸上看见我在狂怒中昏昏沉沉干的蠢事,我羞愧得低下头去。为了不让人听见,我像一条被殴打过的狗悄悄地爬上楼,溜进我的房间。

我睡得像死人一样,我醒来时,阳光已经覆盖了地面,并且慢慢地升到床边,我猛然冲了出去。在疼痛的头脑里渐渐抽筋似的浮现对昨晚一切的回忆;但我把羞愧感压下去,我再也不想有羞怯感了。我故意说,这不过是他的罪过,如果说我如此放荡,那也只能是他的罪过。我抚慰自己,说昨天的一切只不过是一场真正的大学生的玩乐而已,对于一个周复一周地只知工作再工作的人是可以允许的;但我恐怕不能证明自己正确,我相当惊恐不安、畏葸不前地下楼到我老师的夫人那里去,心里想着我昨天答应过的郊游。

奇怪的是:我刚摸到门把手,他便又浮现在我的脑海里,随之而来的是那火烧火燎、抓心搔肝的痛苦,那令人气恼的绝望。我轻轻地敲门,他的夫人朝我走来,目光无比温柔:“您都干了些什么蠢事,罗兰德?”她说,与其说是责备,毋宁说是同情,“您干吗这样折磨自己!”我惶恐地站在那里,可见她已经听说我干的那些傻事了。见我窘迫,她立刻鼓励我说:“不过今天我们可要放理智些。十点钟,W讲师和他的未婚妻来,然后我们乘车出去划船、游泳,忘掉所有的蠢事。”我壮着胆子十分小心地问了问教授回来没有。她注视着我,没有回答,我心里明白,这个问题是多余的。

准十点,那个讲师来了,他是一个年轻的物理学者,作为一个犹太人在大学教师的圈子里相当孤立,事实上他是剩下来唯一与我们这些离群索居者来往的人;他的未婚妻,也许称他的情人更恰当,陪着他,那是一个年轻姑娘,嘴上老是带着笑,天真而略显调皮,她正是我们这次临时组织的超越常轨活动的合适伙伴。我们先乘电车到邻近的一个小湖那里去,在车上我们吃啊,聊啊,说笑不停。艰苦严肃地工作了几个星期,我变得不会说笑了,这一小时像喝了一杯低度的有刺激性的葡萄酒,我有些微醉了。真的,他们幼稚可笑的纵情游乐是完全成功的,它把我的思想从黑色蜜汁不断涌流的蜂房里引了出来,这些思想平时一直围着这个蜂房嗡嗡地盘旋,当我刚刚走到户外,在跟那个年轻姑娘突发异想地赛跑时,我又感到自己肌肉的强劲,这样,我就变成从前的那个无忧无虑、活蹦乱跳的小伙子了。

在湖边,我们租了两只划艇,老师的夫人驾驶我的这只小船,在另一只船上那位讲师和他的女友各据一个划船的位置。刚一离岸,体育竞赛的热情便控制了我们,人人都想超过对方;我当然处于劣势,因为那两个人已经划出去很远了,我不得不单独跟两个人对抗。我甩掉了外衣,我这个训练有素的划船运动员,身子一俯一仰那么用力地划着双桨,这样我就一再重重地击水划在我的邻船的前面。呐喊助威的、揶揄取笑的话语像冰雹般飘过来甩过去,一方朝另一方挑衅,都毫不在意火热的七月阳光的蒸烤,也毫不理会全身大汗淋漓,为了运动的快慰我们相互都像不戴枷锁的划桨囚徒一样努力干着苦役。终于接近目的地了,那是湖边的一个树木葱茏的半岛:我们划得更卖劲了,我的同伴也沉溺在这竞赛的游戏中了,她在一边欢呼着胜利,我们的船嘎嘎响着首先触到沙滩。我走下小船,全身发热,汗流浃背,陶醉于不同寻常的阳光,陶醉于沸腾的热血,陶醉于胜利的喜悦:我的心都要从胸口跳出来了,汗透的衣衫紧紧贴在我身上。讲师的情况也不比我好,我们非但没有受到称赞,两名顽强的斗士反而因为气喘吁吁的狼狈样子被两个自负的女人尽情地嘲笑了一番。最后她们倒是给了我们一段时间使身子凉快下来;我们一边开着玩笑,一边分成两组,构成临时的男女浴场——用灌木丛隔开的左右两边。我们很快穿上游泳衣,在灌木丛后发亮的衬衣和裸露的臂膀闪着光亮,我们正在作准备时,两个女人已经钻进水里舒适地拍击着湖水了。那位讲师不像我那样疲乏,现在是他一个人对抗她们俩,立刻跟着她们跳下去。我呢,因为划船划得太猛,感到心对着肋骨激烈地跳动,就先从容不迫地躺在阴凉里,舒舒服服地让云彩在我头顶飘过去,通过血液的滚滚流动愉快地体味那甜丝丝嗡嗡响的倦意。

没过几分钟,就从水面传来急促的喊声:“罗兰德,快来!参加游泳比赛!有奖游泳!有奖潜水!”我没有动弹:我觉得我可以这样躺上一千年,从枝叶间透射进来的阳光微晒着皮肤,同时又有柔情拂面的清风送爽。但又飘过来一阵笑声,听到讲师说:“他罢工了!我们把他彻底打垮了!您去把那个懒汉弄来吧。”于是,我果真听到近处的击水声了,现在离得很近的是她的声音:“罗兰德,快来!参加游泳比赛!我们必须给他们点颜色看!”我没有回答,让人寻找,那才开心哪。“您究竟在哪儿?”鹅卵石已经在嚓嚓地响了,我听见光脚板在沙滩上走动,突然,她站在我面前,那湿淋淋的游泳衣紧紧地箍着孩子般细长的身躯。“您在这儿呀,嘿,多么懒!但现在,快来,懒家伙,别人现在已经快到对面的岛上了。”我舒舒服服地仰面躺着,懒洋洋地伸展着四肢说:“在这儿要美多了。我随后就来。”

“他不愿意。”她拢起手笑着向湖对岸喊道。“让那个夸海口的人下水!”从远处传来讲师的声音作为回答。“您还是来吧,”她不耐烦地催促着,“您别让我出丑啊。”但我只是懒洋洋地打着哈欠。这时她半开玩笑半生气地折了一个灌木枝。“快来!”她果断地重复说,同时用小树条打了我胳膊一下催我快走。我猛地坐了起来:她打得太狠了,我的胳膊起了一道微红的条痕。“现在就真的不来了。”我说着,既是玩笑的口吻,又稍带愠色。但现在她倒真的生气了,她命令道:“您来吧!马上!”见我顽固地动也不动,她又打了我一下,这回可打得我火辣辣的疼。我霍地愤怒地跳起来,去夺她手里的小树条;她向后退了一步,但我抓住了她的胳膊。为了争夺那根小树条,我俩半裸的身体不自觉地靠得极近。我抓住她的胳膊,扭动她的手腕,想迫使她放下细树条,这时,她向后躲避着使劲一弯腰,突然,发出撕裂的声音——她的游泳衣的腋下带扣被撕断了,左衣片从她赤裸的胸部上掉了下来,她那硬硬的红红的乳头露了出来,直刺我的眼帘。我下意识地朝那儿看了一眼,只有一刹那时间,但这已使我心慌意乱了:我颤抖着羞怯地放开她被攥住的手。她红着脸转过身去,拿一个发卡凑合着把被撕断的带扣夹在一起。我站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她也一声不吭。从这一刻起,在我们两人之间便出现了一种令人憋闷乃至窒息的不安。

“喂……喂……你们究竟在哪里?”在小岛前边传来这样的喊声。“哎,我来了!”我连忙回答,很高兴摆脱这新的慌乱,一跃跳进水里。几次潜水前冲,向前冲击的内心喜悦,感觉不到的湖水的清澈和凉意,强烈的明快的欢乐,这一切把我血液危险的嘶嘶流淌声冲刷得无影无踪。很快我就赶上了他们俩,向那个体质很差的讲师挑战,我要在比赛中战胜他。我们往回游到沙嘴,留下来的人在那里已经穿好衣服等待我们,准备从带来的小筐里取出食物露天野餐。我们四个人是那样欢畅地说了一通笑话,而我们俩却避免相互接话:我们说,我们笑,只是躲开对方。一旦我们的目光无意中相遇,它们就会在无言的同感中避开:那个意外身体相撞的难堪心境还没有平静下来,谁都会感到对方的回忆里隐藏着羞怯的不安。

下午伴随着再一次的划船活动很快过去了,但运动激情的冲动越来越让位于一种舒心的疲倦:葡萄酒浆、温暖的空气和晒在身上的阳光经过过滤渐渐地更深地渗入血液,使毛细血管全都涨得通红。讲师和他的女友毫无顾忌地做着亲昵的小动作,对这一切我们俩则不得不相当烦恼地忍受,他们越凑越近,我们则更加小心地保持距离;于是自然而然地形成这样的局面:那两个纵情欢乐的人在林中小径上甘愿落在后面,显然是为了更不受干扰地亲吻,而我们单独在一起时,总感觉拘谨,很难交谈。最后我们四个人都很满意地又合在一起,他们充满着对新婚之夜的预感,我们呢,也终于摆脱了那苦不堪言的处境。

讲师和他的女友一直把我们送到家门口。我们单独走上楼梯;刚刚进屋,我就又感觉到,环境令人痛苦地、极其迷惘地向我提醒他的存在。“他若是回来了,该多好!”我焦急地想。好像她从我的嘴唇上读到了我这无言的慨叹,她说:“让我瞧一瞧他回来了没有。”

我们走了进去。住宅里静悄悄的。在他的房间里,一切都被遗弃在那里:我的激动的感情不自觉地描绘着他那坐在椅子里的抑郁悲观的形象。但稿纸一动不动地放在那里,像我本人那样在等待着。这时,气愤又来了:他为什么逃走呢?他为什么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儿呢?嫉妒的愤怒越来越强烈地上升到我的喉咙口,我心中又模模糊糊地波动着那种对他发狠和报复的欲望。

夫人跟在我身后。“您留在这儿吃晚饭吧?您今天不要一个人待着。”她怎么会知道我害怕空荡荡的房间,害怕楼梯的吱嘎声,害怕苦苦思索回忆呢:她总能猜到我心中的一切,我的每一个没说出口的思想,我的每一个邪恶欲念。

一种莫名的恐惧向我袭来,我害怕起我自己和我内心中那七上八下的仇恨来了,我想拒绝她。但我很怯懦,没敢说“不”。

我向来憎恶通奸,倒不是为了维护一种固执己见的伦理道德,不是由于假正经的贞洁观念,更不是因为它意味着暗中偷窃,占有别人的肉体,而是因为每个女人在这种时候总要泄露她丈夫最隐秘的东西——每一个女人都是一个大利拉[3],她把受蒙骗的男人完全合乎人情的最深的秘密偷去,抛给一个陌生的人,不管是他的力气还是他虚弱的秘密。不是因为女人的献身在我看来是背叛,而是因为她们为了证明自己正确,几乎总是从丈夫的羞耻处揭去遮羞布,把那个恍若睡梦中的蒙在鼓里的人展览出来,以引起异样的好奇和作为嘲讽的笑料。

不是因为我那时被盲目愤怒的绝望搅得不知所措,开始只是同情地、然后才是温情地拥抱他的妻子,以寻求保护——一种感情无比迅速地滑向另一种感情——就是在今天我也没感到这是我的生活的最卑鄙的低级趣味(因为这事的发生不是受意志支配的,我们俩都是不知不觉地跳进这灼人的深渊),而是因为我让她在温暖的枕头上给我讲述他的那些亲昵温存的行为,我允许这个被激怒的女人泄露她的婚姻的最大秘密。为什么我忍耐着,没有把她推开,反倒让她告诉我,多年来他就不接触她的身体,而且容忍她不停地作隐约的暗示;为什么我不强令她不要讲他的性生活的秘密呢?我心急如焚地想知道他的秘密,我渴望知道他对我、对她、对所有的人的过错,以至于我迷迷糊糊地接受了她遭冷落的愤怒的表白——那简直跟我自己遭拒斥的感觉一模一样!所以我们俩才会出于混乱的共同仇恨干出某种如同爱情的举动来:在我们的身体相互寻找并紧紧结合在一起时,我们想着他,我们一再谈他,只谈他。有时她的话刺伤了我,我也感到害臊,因为我被卷入了我所厌恶的事情里。但我下边的身体不服从我的意志,它疯狂地寻求自己的欢乐。我战战兢兢地亲吻着那背叛我最敬爱的人的嘴唇。

第二天早上,由于厌恶和羞耻,我的舌头都有些发苦,我悄悄上楼溜进我的房间。在她身体的温热不再使我销魂荡魄的这一分钟内,我感觉到这鲜明的现实和我的背叛的可憎。我立刻就知道,我绝不能再出现在他面前了,再也不能握他的手了:我偷的不是他的,而是我自己的最美好的东西。

现在只有一个解救办法:逃走。我情绪亢奋地把我所有的东西都装进了箱子,摞起我的书,向我的女房东付了房租:不能让他再找到我,我也应该消失,毫无理由地极端秘密地消失,完全像他在我面前消失一样。

但我正在整理东西的时候,我的手突然僵直不动了。我听到了木楼梯吱吱嘎嘎的声响,听到了匆匆地上楼的脚步声——是他的脚步声。

我的脸色一定变得死一样的惨白。刚一进门,他便大吃一惊。“你怎么了,孩子?你生病了吗?”

我向后退缩。当他要走近我,想要关切地抓住我的手时,我躲开了他。

“你怎么了?”他惊恐地问,“你出了什么事?或者……或者……你还生我的气吗?”

我猛地奔向窗口。我不能看他。他那温和的同情的声音好像在我心中撕开一个伤口:接近于昏迷过去,我感觉到有一股热流在我心里流动,非常热,炽烈的热,像烧焦了似的热,那是羞耻的浇铸。

他也惊奇慌乱地站在那里。突然——他的声音变得很小,怯生生的——他低声提出一个奇怪的问题:“对你……有谁对你讲了我的什么事吗?”

我做了一个否定的动作,连身子也没向他转过去。但好像有一种胆怯的思想控制了他,他执拗地重复说:

“告诉我……坦率地告诉我……有谁讲了我一些什么……随便哪个人,我不问究竟是谁。”

我再次否定。他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但他突然好像发现我的箱子装起来了,我的书堆到了一起,他的到来打断了我旅行的最后准备。他心情激动地走近说:“你想走,罗兰德,我看出来了……把实情告诉我。”

这时,我已振作起来。“我必须走……请您原谅我……但实情我不能说……我会写信告诉您的。”从被夹紧的喉咙里我再也挤不出话来了,每说一句话我的心就怦怦跳一阵子。

他怔怔地站着。接着,他又突然显出那种疲倦的神态。“这样也许更好些,罗兰德,是的,当然,这样更好……对你,对大家。但在你走之前,我还想跟你谈谈。七点钟,在往常的钟点,你来吧……然后我们告别,男人跟男人……只是不要逃避自己,不要写信……那太幼稚,跟我们不相称……我想跟你说的一切,一个字我也不想写……那么你来,不是吗?”

我只点了点头。我的目光一直都不敢离开窗口。但在明亮的晨曦中,我却什么也看不见,一层浓厚黑暗的烟雾遮在我和世界之间。

七时整,我最后一次走进那可爱的房间:早来的暮色透过门帘,可以隐约地看见那些大理石雕像的溜光水滑的石头从深处闪着光辉,所有的书都黑压压地躺在珍珠母闪光玻璃的后面。在我记忆的秘密所在,我感到那话语也变得富有魔力了,我在什么地方也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精神上的陶醉与狂喜——在这告别的时刻,当那形象慢慢地、慢慢地离开软椅的靠背,影子一样迎面向我走来时,我一直看着你,一直看着你这可尊敬的形象:只有前额像一盏雪花石膏制的灯一样在黑暗中闪着灿烂的光芒,在那上面有一股飘动的云烟,那是老人的白发在起伏波动。现在,他从下面吃力地抬起一只手,想要寻找我的手,这时我才看清他的眼睛正对着我看,于是我感到我的臂膀被他轻轻按住,他让我坐在一把椅子上。

“你坐下,罗兰德,让我们把话说清楚。我们是男人,必须真诚相见。我不强求你——但在最后的时刻,把我们之间的一切都说清楚,岂不更好?说吧,你为什么想离开?是因为每一次无意义的伤害,你生我的气吗?”

我打了一个手势表示否定。我惊异地想:他,这个被欺骗者,这个被出卖者,怎么还想自己承担罪过!

“过去我有意无意地伤害了你,是不是?我有时很古怪,这我知道,不过我激怒你、折磨你,是违背我的本意的。对于你的一切关怀我没表示应有的谢意——这我也知道,我知道,我始终都很明白,即使在我使你难过的那几分钟里。是这个原因吗?告诉我,罗兰德!因为我希望我们能体面地分手。”

我又摇了摇头:我不能说呀,他的声音本来是很坚定的,现在却略微有些慌乱了。

“要么就是……我再问一遍……是不是有人偷偷地向你说了关于我的什么事了?说了你认为粗俗的、讨厌的事,让你瞧不起我的事?”

“不!不!没有!”像一声抽泣,我脱口提出抗议:我岂能鄙视他!我岂能瞧不起他!

这时,他的声音变得急躁起来。“那又是怎么回事呢?那究竟可能是怎么回事呢……你觉得工作太累吗?要么是什么把你吸引住了?一个女人……是一个女人吗?”

我没吭声。这次沉默是那样的不同,乃至他感到一种肯定。他弯腰凑近我,把声音放低,但一点也不激动,不激动也不生气地小声说:

“是一个女人吧?是我的女人?”

我仍然一声没吭。他明白了。我全身发抖:现在,现在,现在他可能要说话了,要攻击我,痛打我,惩罚我了……于是……我几乎渴望他鞭挞我,我这个窃贼、叛徒,渴望他像对待一条癞皮狗一样把我从他被践踏的家里打出去。但是很奇怪……他十分安静……他好像卸下一副重担似的,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道:“这我本来早该想到的。”他在房间里来回走了两趟。然后他在我面前站住,我觉得他有些轻蔑地说:

“这个……你认为这很严重吗?难道她没对你说过她是自由的,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一切都随她的便,我无权干涉她?无权禁止她做任何事,也不能把最小的喜好强加给她……讨谁喜欢,特别是对你,她何必控制自己呢?你年轻,你聪明,你漂亮……你跟我们这么近……她怎么能不爱你呢……我……”突然他的声音颤抖起来。他很近地弯着腰,近得连他的呼吸我都能感觉到了。我又感觉到他目光温暖的包围,又感觉那奇异的光,正如在他和我之间的那些罕见的奇异时刻里。他越来越近地靠近我。

然后,他轻声地,几乎嘴唇不动地说:“我——我爱你呀。”

我冒火了吗?这话无形中使我恐惧了吗?但我肯定做了一个什么惊异和逃走的动作,因为他像一个被顶撞回去的人一样踉踉跄跄地远离我。阴影昏暗地罩在他的脸上。“你现在鄙视我吗?”他声音极低地问,“你现在觉得我讨厌吗?”

当时我为什么找不出话说呢?为什么我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又窘迫又麻木,而没有向这位可爱的人走去,解除他内心的忧虑呢?但一切往事的回忆在心中像波涛一样汹涌澎湃;好像有一个密码突然解开了所有那些不可捉摸的语言,现在无比清楚地明白了一切,明白了他心怀温情的到来,他粗暴无礼的辩解,我心情激动地明白了那次深夜来访和在我激情突发时他的毅然离去。爱,我永远都在他身上感受到爱,那温情的羞怯的爱,时而很随便,时而又很拘谨,我喜欢这爱,我在每一束飞快向我投来的感情之光中享受这爱——但是,爱这个字眼现在出自一个胡子拉碴的老人之口,听起来还充满欲望和柔情,委实叫我感到悚惧,太阳穴都同时麻得要命。尽管我对他百般恭顺而又十分同情,我这个心慌意乱、瑟瑟发抖的、遭到突然袭击的孩子,对他出其不意地向我表露出的激情,还是找不到一句话来回答。

他像被摧毁了似的坐在那里,直勾勾地望着我的沉默。“你觉得这么难以忍受,这么令人恐惧,”他喃喃地说,“你也……你也不原谅我,对你我也要把嘴闭紧,逼得我几乎闷死……我躲起来不让你发现,但我不能在任何人面前都躲藏……不过现在你知道这一点更好,现在不要再让我闷得喘不上气来了……因为这对我已经太过分了……哦,太过分了……来一个结束比这样沉默和故意隐瞒要好得多……”

仿佛充满了悲伤,充满了温情和羞涩,那微微颤抖的声调一直钻入我的心底。我感到害羞,我是这样冷漠,这样像冻得失去知觉似的在这个人面前保持沉默,我从这个人这里得到的比从任何其他人那里得到的还要多,而他却这样无谓地贬低自己。我的灵魂在燃烧,我的心急于对他说一点安慰的话,但嘴唇,我这发抖的嘴唇,却不听话。我那样尴尬,那样悲伤地蜷缩着身子坐在那里,在椅子上左摇右晃。他几乎是很不情愿地鼓励着我:“你不要光这样坐着,罗兰德,不要这样可怕地沉默地坐着……你要镇静……你觉得这真的那么可怕吗?你为我特别感到羞耻吗?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一切我都对你讲了……至少让我们很有礼貌地分别吧,像两个男人,符合两个朋友的礼节。”

但我还是一直不能控制自己。他碰了一下我的胳膊:“来,罗兰德,到我这儿来坐!自从你知道了这一切,自从我们之间的一切都明朗化以来,我觉得轻松多了……起先,我一直担心你知道我是多么爱你……后来,我又希望你自己能感觉到这一点,只是为了省得由我来挑明……现在已经挑明了,现在我自由了……现在我可以跟你说了,我跟别的什么人也不能说啊。因为在这些年里你跟我比任何人都亲近……我只爱过你一个人,孩子,没有一个人像你这样唤醒我生命最后的一点精神。所以,你在离去时也应该比别人更多地知道我,甚至在那些我们共同撰稿的钟点里我都清楚地感到你要问,你默默地想问……唯有你应该了解我的全部生活。我现在讲给你听,你愿意吗?”

从我的目光里,从我的慌乱而震惊的目光里,他看到了我肯定的回答。

“那就走近些,到我这儿来……这些事我不能大声说。”我哈下腰——应该说这是很虔诚的样子。但我刚刚坐在他对面等待倾听,他又站了起来。“不,这样不行……你不可以同时看着我……否则……否则我就说不出来了。”他一下子把灯熄了。

黑暗罩住了我们。我感觉到他很近,这是我从他的呼吸感觉到的,在看不见的所在,他的呼吸很沉重,他的喉咙里好像呼噜噜作响。突然,在我们中间有一个声音升了起来,向我讲述他的一生。

那天晚上,这位可敬的人,像启开一个坚硬的贝壳一样,向我展现了他的命运。从四十年前的那个夜晚起,我一直觉得,我们的作家和诗人在书里作为不寻常的东西描述的一切,舞台上的戏剧作为悲剧所演出的一切,都是儿戏,都无足轻重。在生活的上面被照亮的光圈里,感官在公开而有规则地嬉戏,同时在下面的拱顶地窖里,在心灵的岩洞底层和阴沟里,真实而危险的激情猛兽像闪着磷光似的四处游动,千姿百态地交媾和撕咬——他们永远只描绘这生活上面的光圈,这是不是懒散、怯懦,过于目光短浅?是这气息,这疯狂情欲的热乎乎的、消耗体力的气息,这灼热血液的气味把他们吓呆了吗?他们怕不怕在人类的疮疖上把一双过于细嫩的手弄脏?抑或他们的眼睛已习惯于暗淡的光,不能在底层发现这些黏腻的、危险的、腐烂得直掉渣的阶梯?然而知情者的喜悦和隐蔽者的喜悦毫无相同之处,没有任何恐惧比得上遇到危险时的不寒而栗,没有哪种痛苦比不能摆脱羞耻更痛心疾首。

在这里,一个人毫无保留地向我敞开了心扉,在这里,一个人撕开最内在的心胸,热切地准备把那颗被击碎、被毒害、被烧焦、化了脓的心掏出来。一种野蛮的性欲在这年复一年被压抑的自供中像自鞭教徒那样任意折磨着他。只有一生都羞惭、屈从、遮遮掩掩的人会如此忘形地对自己作无情的剖白。一个人在这里一段段地从心里把他的生活吐露出来,而此时此刻我这个孩子第一次看到了尘世感情难以想象的深奥。

起先,他的声音只是无形地在屋子里震响,如感情激动的浑浊的浓烟、秘密事件的信心不足的暗示,然而一个人恰恰是在拼命控制激情时才能感觉到激情到来的威力,正如在急速的节奏到来之前那种刻意放慢的节拍中预感到神经中的激奋。随后,图像开始闪动,这些景象被内心激情的风暴撕扯着颤巍巍地升起,渐渐地明朗起来。我先是看见一个男孩,一个羞涩的畏首畏尾的男孩,他不敢跟同学说话,但他却在一种混乱的身体本能的欲求驱使下,对学校里最漂亮的男孩产生了爱恋之情。在他过分温存地表示亲近时,那孩子愤怒地往后一推,把他赶走了,第二个孩子则用露骨的难听话嘲笑他,更糟的是,他们俩把这不正当的欲望当作耻辱告诉了别人。于是,出于嘲弄和鄙视,全体同学一致决定把他这个感情迷乱的孩子驱逐出他们快乐的团体,像对待一个麻风病患者一样。上学的路于是成了他每天苦难的行程。由于自我鄙视,这个过早被打上标记的孩子夜夜不得安宁:这个被排斥的孩子认为他的荒谬的但最初只在梦中暴露真相的欲望是一种荒唐的妄想和肮脏的罪恶。

那讲述的声音不安宁地起伏波动:有那么一瞬间,那声音好像消逝在黑暗中了。但它又在一声叹息中升上来,此刻,从弥漫的烟雾中闪现出新的图像,影影绰绰,像幽灵一样。这个男孩成了柏林的大学生,这个隐晦的城市使他长时间克制的嗜好得到了满足,但在昏暗的街角、在火车站和大桥的阴暗处的这些幽会,因厌恶变得多么肮脏,被恐惧毒化得多么厉害,在震颤的欢快中显得多么可怜,由于存在危险又多么可怕,这些幽会大多以卑鄙无耻的敲诈勒索结束,而每一次幽会后几星期之久都一直留着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黏腻腻的蜗牛痕迹!这是黑暗与光明之间的地狱之路:白天工作时,他作为研究人员因受到脑力劳动纯正因素的影响而得到净化,夜晚他的嗜好则一再把他推到城郊的垃圾堆里去,使他加入那些可疑的、一见巡警的尖盔便急忙逃窜的青年人的行列,走进阴暗的啤酒馆,那不信任的门只向某种微笑的面孔开启。他必须保持坚强的意志,小心地掩藏日常生活的这种双重性,对陌生的目光掩盖这美杜莎式的秘密。白天无可挑剔地保持着一个讲师的尊严,以便夜间到底层世界去游荡,在那里不为人知地躲在昏黄街灯的阴影里羞羞答答地干那种见不得人的冒险勾当。这个备受折磨的人一再绷紧神经,用自我克制的皮鞭把脱离常规的热情赶回围栏里去;而内心的冲动又一再把他拉到黑暗危险的境地。为对抗那不可医治的嗜好无形而强大吸引力进行的十年、十二年、十五年的殊死搏斗,像一次痉挛的发作,转眼就过去了。没有快感的享乐,透不过气来的羞臊,渐渐地,那含羞地藏在内心的昏暗目光对自己的激情也产生了恐惧。

后来,在他三十岁以后,终于吃力地试图把这辆马车拉到正道上来。在一个亲戚那里,他认识了后来的妻子,一个年轻的少女,她糊里糊涂地被他性格上的神秘莫测所吸引,对他表露了真诚的爱慕。她那孩子般的身躯和年轻的狂热举止,第一次短暂地使他的热情受到诱惑。短时的相爱消除了对女人的抵触情绪,他第一次被战胜了,他希望这次正当的关系能使他控制住误入歧途的嗜好。他迫不及待地要紧紧锁住自己,紧紧抓住他头一次找到的对抗这种内心危机的支撑物,于是他——在坦白了过去的行为之后——很快就娶了这个少女。这时,他以为回到那可怕境地的归路已被堵死。很短的几星期里他生活得无忧无虑;但新的刺激很快就失灵了,那天然的要求显出它的顽固和无比强大。从此刻开始,那个大失所望的女人只被当作摆设,用来掩饰他在社会上累犯的嗜好。他又冒着莫大的危险,沿着法律和社会的边缘,走进危险重重的黑暗。

而在内心的混乱方面又增添了特殊的烦恼:他选的职位使他的嗜好遭到诅咒。跟年轻人经常交往成了这位讲师和很快被任命为教授的人职业上的义务,新的风华正茂的青年一再把那种诱惑带到他身边,好像那都是普鲁士僵化世界内部一个个看不见的古希腊竞技场上的少年。这真是新的灾难!新的风气败坏!所有的人都热烈地爱他,却看不出他在教育者面具下的性爱的面目;当他的手(那暗中发抖的手)亲切地触摸他们时,他们都无比愉快,他们把自己的热情滥用在一个不得不经常对他们控制感情冲动的人身上。这是坦塔罗斯的磨难:他要冷酷地对待蜂拥而至的热情,又要与自己的弱点进行永无休止的斗争!每当他感觉到几乎要屈服于一种诱惑时,就突然采取逃跑的策略。这就是他那些使我感到迷乱的闪电般消失和归来的越轨行为:我现在看到了这条逃避自我的可怕的路,这是一条逃进陋巷和深渊的恐怖之路。后来,他总是到一个大城市里去,在那里的偏僻地方找到知己,那都是社会底层的人,他会见的对象是淫乱的青年,代替了为神圣事业献身的青年,但他需要这种讨厌的人,这种烂泥潭,这种使人反感的事,这种失望的毒汁,以便随后回到家中在成群可信赖的大学生圈子里又能坚定地抵御自己本能的欲求。哦,那是一些什么样的相会呀——他发誓向我供认的,那是一些什么样的幽灵般的散发着恶臭的人间形象啊!这个才智出众的人,这个天生就离不开形象美的人,这位一切感情的真正的大师,他一定是在那些只准知情者进入的烟雾缭绕的下等小酒馆里遇到了那些人间末日的屈辱:他了解那些涂脂抹粉、游荡街头的少年的无理要求,那些散发香水气味的理发师助手甜言蜜语的亲昵,那些身穿女人衣裙的异装癖激动的咯咯笑声,那些无所事事的戏子对金钱的疯狂贪欲,嚼着烟草的海员粗鲁的温柔——他了解所有这些扭曲的、惊恐的、颠倒的和离奇的行为,人们可以在城市最底层的这些行为中寻觅和认出那迷途的性。所有的贬损,所有的凌辱和残暴他都在这些黏腻的路途上碰到过:他多次被偷得精光(他太软弱,太高贵,不能跟一个马车夫扭打),没有表,没有大衣,又在回家的路上被那个城郊下等小酒馆里喝醉酒的伙计嘲笑了一番。一伙勒索钱财的人紧紧地跟上了他,其中的一个人经过数月之久对他步步紧逼,一直跟踪到大学里,放肆地坐在听课生的头一排座位上,然后面带下流的微笑抬头盯视这位全城知名的教授,教授见他神秘地眨着眼睛,便哆哆嗦嗦地使足最后一点气力勉强结束了讲座。有一次——我的心差点儿没停止跳动,因为他连这件事也跟我说了——半夜在柏林的一家声名狼藉的酒吧里他跟一个团伙被警察一网打尽;一个肥胖的红脸颊的警官面带下级官员那种趾高气扬的嘲弄微笑,自以为高出知识分子一头,把这个全身颤抖的人的名字和身份记了下来,最终对他大发慈悲,这一次他被无罪释放了,但从此他的名字却留在了某种人的名单里。正如一个人长时间坐在有劣等烧酒的房间里,最后衣服上附着的酒味都能嗅得出,想必在这个独特的小城里也不知从哪里开始渐渐窃窃私语地传开有关他的闲话,因为完全像从前在中学班级里一样,现在同事圈子里对他冷言冷语的情况越来越明显,直至最后那间异样的透明玻璃房把这个永远的孤独者与所有人隔离开来。在他完全隐居、绝对闭锁的房子里,他仍然感到有人窥探他,把他识破。

这颗受尽折磨的吓怕了的心从来也没有感到过来自真正朋友的、来自思想高尚者的怜悯,也没有感受过男性强烈温柔的庄严回报:他不得不总把他的感情分成上层和下层,分给大学里那些有文化教养的年轻同伴和亲切友好的交往,分给黑暗中争取来而在清晨又使他震颤的伙伴。这个衰老的人从未受到过纯真的爱慕,从未体验过一个青年深情的爱慕;况且,这个听天由命的人已经精力耗尽、心灰意懒,每根神经都在布满荆棘的苦难生活中受过刺伤,觉得自己已快入土——这时,一个年轻人又一次闯进他的生活。他热情地向这衰老的人走来,用言语和行动,无私地向他献出一切。他对这个不知不觉被征服的人抱着满腔的热情。老人惊愕地面对这早已不再期望的奇迹,觉得自己不配接受这份如此纯洁、如此无意识地奉献出的礼物。就这样又来了一个青春的使者,这青年形象美丽,感情奔放,对他怀有炽烈的热情,通过一条心心相通的纽带同他相连,渴望博得他的好感,却一点也没有感到这种好感的危险。这青年在无知的心灵里燃烧着性爱的火焰,大胆而一无所知,像那个傻瓜帕西法尔[4]一样:当时帕西法尔弯下腰,凑近国王中毒的伤口,他并不会施展魔法,仅仅他的到来就是治疗的良方——这是他一生长久企盼的人,不过太晚了,此人在暮色降临的最后时刻才走进这所房子。

随着这个被描绘的形象,他的声音又从黑暗里升上来。好像有一束光净化了这声音,一种发自内心、引起共鸣的温情使它有了音乐感,因为这个能言善辩的人正在谈论那个年轻人,那个迟来的恋人。我怀着激动而又有同感的愉快心情全身颤抖,但突然间——像有一个锤子锤在我的心上。因为我的老师说的这个热情的年轻人,这正是……这正是……羞色浮现在我的两颊……这正是我本人啊:我好像在火热的镜子里看见自己浮现出来,被笼罩在一道意想不到的爱的光辉里,它的反光还在烘烤着我。是的,这是我——我越来越清楚地看见了我,看清我那激奋的情状,那狂热的想接近他的愿望,那不满足于精神的贪婪的心醉神迷状态,看清我这个愚蠢、粗野的孩子,对自己的力量一无所知却又一次在这位被封锁者的心中激发创造者的不断膨胀的种子,再一次点燃他灵魂中无力地倒下的性爱的火炬。我现在惊异地认识到,我这个羞怯的孩子对他有什么意义,他把我的过于兴奋的激情当作他晚年的最神圣的赠品来热爱——我同时十分震惊地认识到,在我面前,他的意志力是多么坚强:因为他最不想看到我这个纯洁的恋人在被嘲弄、被顶撞和受辱时的全身震颤,不想使耽于享乐的感官得到这愤慨命运的最后恩赐。因此他才激烈地抗拒我高度的热情,用猛然浇在头上的冷冰冰的嘲讽把我不断高涨的感情吓走,把亲切温柔的言词变成尖刻生硬的冷言冷语,控制那温情地攥着的手——仅只为了我的缘故他才强迫自己做出一切使我清醒而使他得到保护的粗暴举动,这一切搅得我好几星期都心神不宁。那一夜他受感情的控制像梦游者似的爬上吱嘎作响的楼梯,用那句伤人的话挽救他自己,挽救我们的友谊,对那一夜无端的混乱我现在也觉得惊人地清楚了。我战栗,我感动,像发烧一样激动,溶化在同情里,我明白了他为我忍受了多少痛苦,他为我多么果敢地控制着自己。

这黑暗里的声音,这黑暗里的声音,我多么真切地感觉到它一直渗入我的心底!这声音里有一种语调是我以前从未听到过的,从前没听见过,以后也不会听见——那是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常人绝不会有的语调。一个人一生中只能这样对一个人说一次,为的是今后永远沉默,就像神话里的那只天鹅,它只在临死前才用沙哑的声音高唱一次。我战栗地、痛苦地把这热乎乎冲来的、无限恳切的声音纳入我的内心,好像一个女人接受男人一样……

突然,这声音沉寂了,现在在我们之间只有黑暗。我知道他就在近处。我只好举起一只手,让这伸出去的手去触摸他。我心急火燎地想要安慰这个受煎熬的人。

这时,他动了一下,灯一闪,亮了。一个身影显得很疲倦,很苍老,很痛苦,从软椅里站起来——一位年老的、筋疲力竭的人慢悠悠地向我走来。“再见,罗兰德……现在我们都不要再说什么了!你来了,这很好……你走,这对我们两个人都很好……再见……那就让我在告别时吻吻你吧!”

像被魔力牵引一般,我摇摇晃晃地向他走去。那平时像被弥漫烟气遮没的微燃的光,现在毫无阻挡地在他的眼睛里闪现:灼热的火苗从那双眼睛里向上升腾。他把我拉近,他的嘴唇如饥似渴地压住我的嘴唇,他强有力地,颤抖地抽搐着,把我的身体紧紧搂在他的怀里。

那是我从女人那里从未经历过的一个吻,一个像临死前的叫喊那样野蛮和绝望的吻。他身体那颤抖的抽搐传到了我身上。我由于被一种异样的可怕的感觉抓得死死的,全身都在发抖——我一心一意地做了奉献,但在心里却因怀着对男性身体接触的反感而万分惊恐——这是激情的极端迷乱,一瞬间的压抑发展成我长久的心醉神迷。

这时,他放开了我——那猛的一动就像一个身体被猛力拉开了一样——他吃力地转过身去,一下子坐在软椅里,背对着我:他呆呆地靠在那里,直勾勾地朝前望了几分钟。但是,他的头渐渐地变得沉重起来,他先是疲倦而虚弱地低下去,然后就像一个过重的东西,一个长时间摇摆的东西,突然往下坠,咕咚一声,朝下的前额重重地跌落在写字台上。

我感到一种无限的同情。我不由自主地走近他。但是,那前倾的背突然抽搐起来,从被夹紧的双手的缝隙里发出沙哑的沉闷的呻吟,他威胁地拉着长声说:“去……去!不要——不要走近我!看在上帝的分上……为了我们两个人……现在就走……走吧!”

我明白了。我吓得直往后退:我像一个逃犯似的离开了这可爱的房间。

此后我再也没有看见过他。没有收到一封信,也没得到一点儿消息。他的著作没有出版,他的名字已被人遗忘;关于他,谁也没有我知道得多。但即使在今天,我还觉得,我仍像那个无知的少年;如今我上有父母,下有妻子儿女,但我不再感激任何人,也不再去爱任何人了。

(关惠文 译)

注释

[1]圣塞巴斯蒂安(约256—约288),天主教圣徒,在文艺作品中,他被描绘成捆后用乱箭射穿的形象。

[2]传说每年四月三十日夜晚,德国海登海姆女隐修院院长瓦尔普吉斯在哈尔茨山布罗肯峰设宴招待魔鬼与巫婆狂欢作乐。《浮士德》第一部中描写了瓦尔普吉斯之夜。

[3]出卖情人参孙的女子。

[4]中世纪传说中的骑士,因憨厚、纯真被称为“纯洁的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