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盲刺客·咖啡馆》

中午开始下起了小雨,一直淅淅沥沥下个不停。树木和道路都是雾蒙蒙的。她经过画有一个大咖啡杯的玻璃橱窗;这个画出来的白色咖啡杯有一圈绿边,杯子上方还画着三条曲线代表杯里冒出的热气,样子就像三只钩起的手指在湿玻璃上划下的印迹。门上烫金的咖啡馆字样已经褪色。她推开门,走进去,抖了抖手中的伞。她的伞和毛葛雨衣都是奶油色的。她把雨衣上的兜帽甩到了后面。

正如他说的,他坐在最后一个火车座隔间里,旁边就是通往厨房的双开式弹簧门。四周的墙壁被烟熏黄了,沉闷的隔间一律被漆成单调的褐色,每间都有一个鸡爪形的金属钩子用来挂衣服。隔间里面坐的全是男人。他们身穿旧毯子似的宽松夹克衫,脖子上没有领带;剃着参差不齐的头发;两腿叉开,穿着靴子的双脚平放在地板上。他们的手犹如树桩一般;这样的一双手,既可以救你于危难又可以把你打个半死,而他们不论干哪件都面不改色。他们身上的一切连同他们的眼睛都是迟钝的。屋内什么气味都有——木板的腐味、泼洒的醋味、毛裤的酸味、陈肉的怪味,以及一个星期才洗一次澡的体味。另外,屋内还弥漫着一种节省、欺骗和忿恨的气氛。她明白,她必须装出一种姿态,好像这屋里什么气味也没有似的。

他举手示意,于是她匆忙向他走去,高跟鞋在木地板上喀喀作响。那些男人都用怀疑和鄙视的目光望着她。她在他对面坐下,如释重负地微微一笑。还好他在。他还在这里。

我的天,他说,你还不如穿貂皮大衣呢。

我做了什么?哪儿不对头?

你的外衣。

这只是一件雨衣。一件普通的雨衣,她迟疑地说道。这又怎么了?

天哪,他说。瞧瞧你自己。再看看你周围。你的衣服太干净了。

我无法让你满意,是吗?她说道。我从来就无法让你满意。

你可以,他说。你知道怎么做才对。但你考虑问题从来就不周到。

你并没有告诉我该穿什么。我以前从没来过这种地方。我总不能穿得像个清洁女工一样跑出门吧——你想过没有?

你可以戴一条围巾什么的,来遮一下你的头发。

我的头发,她绝望地说。那下一个又是什么呢?我的头发又碍着谁了?

你的头发金黄金黄的,太惹眼了。金发女郎就像是小白鼠;小白鼠只能关在笼子里。它们在自然界的生命不长。它们太引人注目了。

你这人不仁慈。

我讨厌仁慈,他说道。我讨厌以仁慈自居的人。那些狂妄自大的施小善者一点点地施舍着他们的仁慈。这些人卑鄙可耻。

我是仁慈的,她勉强地笑着说。不管怎样,我对你是仁慈的。

如果我认为你给的只是些不冷不热、无关痛痒的仁慈,我会离你而去的。我会搭半夜的火车,一走了事。我会去碰碰我的运气。我不是个靠施舍过日子的人。我也不是来找人向我施舍性爱的。

他的情绪变得十分狂躁。她不知是什么原因。她已经一个星期没与他见面了。或许是因为雨天的缘故吧。

也许我并不是仁慈,她说道。也许是自私。也许我极其自私吧。

我更喜欢你自私,他说。我宁愿你贪婪。他掐灭了烟头,伸手想再拿一支香烟,想了一下又打消了念头。他抽的还是成品烟,这对他来说是一种奢侈。他想必是在有节制地抽烟。她不知道他的钱够不够用,可她又不能问。

我不愿意你像这样坐在我对面,你离我太远了。

我知道,她说。可没别的地方可去。外面太湿了。

我来找个地方。没有雪的地方。

可外面不在下雪呀。

会下的,他说道。北方的冷空气就要来了。

天会下雪。那么,到时候那些可怜的强盗怎么办呢?至少她把他给逗笑了。不过,他的笑更像是皱眉。这些日子你睡在哪儿?她问道。

无所谓。你不需要知道。这样的话,你要是被他们抓住问起来,你就用不着撒谎了。

我并不是一个不会撒谎的人,她勉强笑着说。

对于不在行的人来说,你或许能混过去,他说道。如果遇到在行的人,他们就会识破你,他们会像打开包裹一样把你的话掏出来。

他们仍在找你吗?他们还没有放弃吗?

据我所知,没有。

这太糟糕了,不是吗?她说道。真是糟糕透了。不过,我们还算幸运,对吗?

我们有什么幸运的?他又恢复了原来沮丧的情绪。

至少我们俩都在这里,至少我们有……

一名男招待站到他们的火车座旁。他卷着袖管,穿着污渍斑斑的长围裙;头发一缕缕地梳过头皮,犹如油光光的丝带。他的手指头看上去活像脚趾。

要咖啡吗?

请来一杯,她说。纯咖啡。不加糖。

等男招待离开后,她问道:安全吗?

你指咖啡?你是问里面有没有细菌?不应该有,因为已经煮了好几个小时了。他轻蔑地对她说道,但她装作不明白。

不,我是说这地方安全吗?

他是我一个朋友的朋友。反正我一直注意着门口的动静——万一有情况,我可以从后门脱身。那里有一条小巷。

你没有干那事,对吗?她说道。

我告诉过你了。当时我在场,我本来可以干的。不过,也没关系,因为我能满足他们的需要。他们喜欢把我牢牢抓在手里——我这个人,还有我的坏主意。

你还是得离开,她无望地说。她想到了拥抱这个词,尽管它已经用滥了。然而,这就是她此刻想要的——拥他入怀。

还没到时候,他说道。我还不能走。我不能搭火车走,也不能越境。有消息说,这些地方都有他们的人在守候。

我为你担心,她说。我做梦都担心。我一直提心吊胆。

别担心,亲爱的,他说道。否则你会变瘦的。那样的话,你可爱的乳房和屁股就会瘦得失去风采。那时候谁也不会喜欢你了。

她用手捂住自己的脸颊,仿佛被他扇了一个耳光。我请求你别这么说。

我知道你会这样请求的,他说。穿你这样衣服的姑娘都会有这种请求。

《提康德罗加港先驱旗报》(1933年3月16日)

蔡斯企业支持救济行动

本报主编埃尔伍德·R·默里

正如我们这个小镇所期望的那样,昨天蔡斯工业有限公司的总裁诺弗尔·蔡斯上尉充分表现了他热心公益事业的精神——他宣布该公司将向全国受经济大萧条打击最严重的地区捐赠两车厢的“二级产品”作为救济物品,其中包括婴儿毯子、儿童套衫以及各式男女内衣。

蔡斯上尉向《先驱旗报》表示,在国家的经济危机时期,所有的人都必须像战争时期那样通力合作,尤其是安大略省的人民,因为他们比别人要幸运一些。然而,多伦多皇家传统针织公司的理查德·格里芬先生指责他将剩余产品作为赠品倾泻到市场上,由此使得工人们无法赚取工资。蔡斯上尉则表示,接受捐赠的那些人根本没有经济能力去购买这些产品,所以他并没有剥夺任何人的市场份额。

他补充说,全国的各行各业都遭受了挫折,蔡斯工业公司由于市场需求的减少目前也面临着生产的萎缩。他说,他将竭尽全力使工厂保持运转,但没多久也许就不得不裁减员工,或者因缩短工作时间而减少工资。

我们唯有向蔡斯上尉所作的努力鼓掌称道,因为他说到做到,而不是像中部一些城市如温尼伯和蒙特利尔那样采取破坏罢工或工厂停工的措施。因此,提康德罗加港在这个非常时期却是井然有序,并没有出现工会骚乱、残酷的暴力行动,以及共产党鼓动的流血事件;而在其他一些城市发生的此类事件导致了大量的财产损失以及不少人员的伤亡。

《盲刺客·雪尼尔毯子》

你就住在这里吗?她问道。她拧着手中的手套,似乎手套很潮湿,而她非要把它拧出水来不可。

我只是暂时待在这里,他回答说。这同长期住在这里是两码事。

这是一排房屋中的一幢,整个墙壁都是用红砖砌成的;如今红色的砖面已被污垢和煤尘染上了一层黑乎乎的颜色。屋子不宽,但是很高,还有一个陡峭的屋顶。屋子前面是一个长方形的草坪,落满灰尘,还有几簇草长到了人行道边。旁边有一只撕破的棕色纸袋。

走上四级台阶便是门廊。前面的窗户上悬挂着网眼纱帘。他掏出了钥匙。

她迈进门时不禁回头瞥了一眼。别担心,他说道,没人在监视我们。好歹这是我朋友的房子。我来去十分方便。

你的朋友真不少,她说道。

不多,他说。如果没遇上麻烦事,也不需要很多朋友。

前厅的一面墙上有一排挂衣物的铜钩,地上铺着陈旧的褐黄色的方格油毛毡。通往里面的一扇门的磨砂玻璃上刻着白鹭和仙鹤的图案;这些长腿的鸟儿弯下它们优雅的细长脖子,伸入水中的芦苇和莲花中间。他又用另外一把钥匙打开了这扇门,于是两人走进了昏暗的内过道。他啪的一声打开了电灯开关。头顶上三盏粉红色的玻璃花灯亮了一盏,而另外两盏的灯泡却不知去向。

别这么心神不定,亲爱的,他说道。只要你不去碰它们,没有一样东西会沾上你的。只是别去摸任何东西。

哦,也许会的,她有些气喘吁吁地笑着说。我得摸着你呀。你倒会沾上我的。

两人进去后,他随手拉上那道玻璃门。左边又是一道上过清漆的黑乎乎的门。她想象里面有一只挑剔的耳朵正贴在门板上倾听,又像是有人一步一步走来,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那是一个恶毒的灰头发老太婆——她的存在不是与网眼窗帘正相衬吗?一段长长的早已磨坏的楼梯通向二楼,梯面上铺着地毯,旁边是空格很大的扶手。墙纸上是葡萄架的图案,上面交织着葡萄藤和玫瑰;玫瑰花原先的粉红色如今褪成了奶茶般的淡褐色。他用胳膊小心翼翼地搂住她,嘴唇轻轻吻着她的颈侧和喉咙,而不是她的嘴。她不禁一阵颤抖。

要摆脱我很容易,他低声说道。回家以后只要洗个澡就行了。

别这样说,她也喃喃地说。你在开玩笑。你从来不相信我是认真的。

在这个问题上,你是够认真的了,他说道。她伸出胳膊搂住他的腰,于是两个人抱在一起歪歪扭扭地上了楼;他们俩笨重的步伐令他们走得很慢。走到楼梯的一半,那里有一扇圆形的窗户:在外面钴蓝色天光的照射下,彩色玻璃上的葡萄的淡紫色和花朵的艳红色映在他们脸上。到了二楼的楼梯口,他又一次亲吻她。这一次吻得更热烈了。他将她的裙子顺着丝般柔滑的双腿撩到长筒袜的顶部,伸手去摸弄她的两个橡皮般坚挺的乳头,同时把她紧紧地压在墙上。她总是系一根腰带;要把它解开就像是剥海豹皮一般。

她的帽子掉了;她的双臂搂着他的脖子,整个头部和身体都向后倾,就像被人在身后揪着头发似的。她的头发早就披散下来。他的手顺着她的长发滑下去。她的长发如同瀑布一般,到了尾部就变细了。他想到了火焰——白蜡烛的细火焰,只是倒了过来而已。不过,火焰是不能倒着燃烧的。

他的房间在三楼,想必以前是一间用人房。两个人一进去,他就锁上了门。房间狭小而拥挤,光线也很差。房间里只有一扇窗,开了几英寸,百叶窗几乎落到了底,白色的网眼窗帘向两边拉开了。下午的阳光照射在百叶窗上,将它变成了金黄色。空气中弥漫着干燥的腐味和肥皂的味道;房间的一角有一个三角形的小水槽,上方的墙上挂着一面黄迹斑斑的镜子;水槽下面则塞着他的打字机的方形黑盒子。一个搪瓷杯子里放着他的旧牙刷。这地方太小了,一览无余。她把目光移向别处。屋里放着一个上过清漆的深色五斗橱,上面还有香烟烫过的痕迹以及湿杯子留下的水印;但大部分的空间还是被那张床给占了。那是一种铜制的床,是闺房中用的,式样早已过时;除了床柱上的顶球,整张床都漆成了白色。他们躺上去很可能会吱嘎作响。想到这里,她羞得满脸绯红。

她看得出,他为了这张床费了不少心思——更换了床单,至少是换了枕套,而且还把那条褪色的绿色雪尼尔毯子给烫平了。她倒是宁愿他不要这么大动干戈,因为这会给她带来一种犹如怜悯的痛苦,仿佛一个挨饿的农民把他最后的一块面包献给了她。她不想对他感到怜悯。她不想觉得他在哪方面是脆弱的;只有她才能被允许脆弱。她把她的钱包和手套放在了五斗橱上。她突然意识到,这无异于一种社交场面,而这种社交场面又是多么荒唐。

对不起,这儿没有管家,他说道。要来一杯喝的吗?便宜的苏格兰威士忌。

好的,她说。他平时把酒瓶放在五斗橱最上面的抽屉里;他把酒瓶拿出来,又拿出两只杯子,开始倒酒。要多少,关照一声。

好,够了。

没有冰块,他说道。但你可以加水。

没关系。她喝了一大口威士忌,咳了几声,背靠橱站着,对他莞尔一笑。

味烈、劲大、不加冰[10],他说,你就喜欢我那东西是这样。他拿着酒杯在床上坐下来。为喜欢我那东西干杯。他举起酒杯。不过,他却没有对她微笑。

你今天特别坏。

是自卫,他说道。

我不喜欢你那东西,我喜欢你,她说。我十分明白两者的区别。

有几分道理,他说道。或者你认为是这样。这可以保全一点面子。

说出一个要我留在这个房间的理由来。

他咧嘴一笑。那么,到这儿来吧。

他明白,她是要他说爱她,可他偏不说。或许,他觉得说出来会让他失去防卫,就像是承认犯罪一样。

我先把我的长筒丝袜脱了。你一看它,它就抽丝。

就像你,他说。别脱了。快到这儿来。

太阳移过去了,只有一抹阳光还残留在百叶窗的左侧。外面,一辆有轨电车隆隆地开过,发出叮叮当当的铃声。在这个时候,电车一定是来往不断的。为什么两个人都沉默了?除了沉默,还有他的呼吸声、他们的呼吸声;他们用力干着那事,又克制着,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为什么快乐反而像是苦恼?仿佛一个人受了伤一般。他用手捂住了她的嘴巴。

房间里的光线现在更暗了,而她却看见了更多的东西。床罩被堆到了地板上,绞在他们身上的床单就像一根粗壮的布藤蔓。唯一的那只光头灯泡悬在上方;奶油色墙纸上的一朵朵小紫罗兰变成了淡棕色,想必是屋顶漏雨的缘故。门上有铁链拴着,其实并不管用。只要用力一推,或者穿着靴子踹上一脚,门就开了。如果这样的事发生了,她该怎么办呢?她感到墙壁在不断变薄,最后变成了一块冰。他们俩则成了碗中的鱼。

他点上了两支香烟,递给她一支。他们俩一起抽起来。他的那只空手在她身上抚摸,从上到下,又用手指占有她。他不知道她能有多少时间;他也没问。他却抓住她的手腕。她手上戴了一只小小的金表。他用手捂住了表面。

好了,他说。现在要我讲睡前故事吗?

请讲吧,她说道。

上次我们讲到哪儿了?

你刚讲到那些戴着婚纱的可怜女孩被割去舌头。

哦,没错。可你反对这样。如果你不喜欢这个故事,我可以换一个。不过,我不敢保证下一个会比这一个更文明。也许更野蛮,但也许更现代一点。故事里不再有死去的塞克隆人,而可能会有大片发臭的土地和成千上万的……

我就听这个吧,她赶紧说道。反正,你是想讲这个故事给我听的。

她在那只褐色的玻璃烟缸中掐灭了烟头,然后将身体靠在他身上,耳朵贴在他的胸膛上。她喜欢以这种方式来聆听他的声音,似乎他的声音不是发自他的喉咙,而是来自他的体内——像一种嗡嗡声或咆哮声,又像是从地层深处传来的说话声。他说的故事如血液般流过她的心脏:一个字,一个字,又一个字。

《帝国邮报》(1934年12月5日)

本内特受到赞扬

《帝国邮报》独家报道

昨天晚上,在帝国俱乐部的讲演中,多伦多的金融家、皇家传统针织公司直言不讳的总裁理查德·E·格里芬先生对R·B·本内特总理进行了适度的赞扬,而对批评他的那些人则进行了猛烈的抨击。

上星期天,在多伦多的枫叶花园喧闹的集会上,一万五千名共产党人为从狱中归来的领袖蒂姆·巴克举行了一场疯狂的欢迎仪式。蒂姆·巴克由于煽动叛乱而被囚禁在金斯敦的普茨茅斯监狱,但于上星期六获得假释。谈到此事,格里芬先生为政府迫于来自二十万不明真相的民众的签字请愿书的压力而妥协的行为感到震惊。他说,本内特先生的“无情铁蹄”政策是正确的,将阴谋颠覆民选政府和没收私人财产的那些不法分子关进监狱是反颠覆的唯一出路。

格里芬先生声称,根据法律第九十八条的规定,有成千上万的外国移民被驱逐出境,包括那些遣返德国和意大利之后要面临拘留的移民。这些人曾经主张专制统治,现在将要切身体验它的滋味了。

谈到经济问题时,他说,尽管失业率居高不下,而且局势不稳定,共产党以及他们的同情者继续从中获益,但有可喜的迹象表明,经济大萧条将于春季结束;他对这一点充满信心。与此同时,唯一明智的政策就是阻止事态的发展,让政府系统进行正确的自我调整。应该抵制任何倾向于罗斯福先生的软弱社会主义的做法,因为这样做只会使病态的经济变得更糟。尽管失业工人的困境值得怜悯,但其中有不少人生性懒惰。还应该立即有效地使用武力,以遏制非法的罢工者和境外的煽动者。

格里芬先生的话博得了满堂喝彩。

《盲刺客·信使》

好吧,故事是这样的:现在天黑了。三个太阳都下山了,两个月亮升上了夜空。山麓小丘里的狼群也出来活动了。被选中的女孩在等待着献祭。她吃过了最后一顿晚餐,食物非常精致。晚餐过后,她被喷洒了香水,抹上了胭脂;赞歌唱过,祷告做毕。现在,她被关在神庙中最里面的一间内室,躺在铺着金红色锦缎的床榻上。室内弥漫着花瓣和供香的混合香味,棺材架上也按惯例洒满了香料。她所躺的这张床被称为一夜之床,因为还没有哪个女孩能在这床上睡过两夜。当这些女孩的舌头还没割掉时,她们称这张床为无声的泪榻。

夜半时分,穿着据说是生锈的盔甲的冥王会来看望她。冥国是个把人肢解和撕碎的地方:所有去天国的灵魂都要经过那里,而有些灵魂——那些罪孽最深重的灵魂——就得留下。每一个作为祭品的女孩在献身前夜都得接受锈甲冥王的来访;要不然,她的灵魂就会得不到满足,去不了天国,而会被迫加入那些长着天蓝色的头发、窈窕的身材、红宝石般的嘴唇和摄人心魄的大眼睛的美丽裸体女鬼的行列——她们经常出没于西部荒山里那些破败的古代坟墓周围。你瞧,我并没有把她们抛到脑后。

我欣赏你的周到细致。

对你来说,什么都是越完美越好。你还想再加些什么,不妨告诉我。就像古时和现代的许多人一样,塞克隆人惧怕处女,尤其是死了的处女。那些被情人辜负的、未成婚就死去的少女,死后不得不去寻找生前不幸失去的东西。白天她们睡在破败的坟墓里,到了夜里她们就捕猎毫无戒心的行人,尤其是一些敢来这种地方的鲁莽的年轻男子。她们扑向这些年轻人,吸掉他们的精髓,把他们变成驯服的僵尸,以满足这些裸体女鬼们变态的欲望。

这些年轻人真倒霉,她说道。难道他们就不反抗那些邪恶的女鬼吗?

你可以用长矛刺穿她们,或者用石头把她们砸个稀巴烂。但是,她们的数目太多了——你就像是在与一条多爪的章鱼搏斗;你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她们就一哄而上,把你压得动弹不得。总之,她们会对你施行催眠术,毁掉你的意志力。这是她们的第一步。一旦你看到一个女鬼,你立刻就呆若木鸡了。

我能够想象。再来一点威士忌吗?

我想我可以再来一点。谢谢。那个女孩——你认为她该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你来决定吧。这事你在行。

我要想一想。总之,她躺在一夜之床上,是个预期的牺牲品。被人割断喉咙,或者度过以后的几个小时——她不知道这两者哪个更可怕。在这座神庙里,冥王并不是真的,而只是一个侍臣假扮的。这已经成了公开的秘密之一。就像萨基诺城的其他任何东西一样,这个冥王的位置可以用钱买到;据说这个特权曾通过大量金钱多次易手——当然这一切都是在私下进行的。女大祭司接受贿赂,贪赃枉法之心可想而知;她还以偏爱蓝宝石而著称。她为自己开脱,信誓旦旦地说这钱是用于做善事。事实上,只有当她记起来时,她才会拿出一点来投入善事。这些女孩没有舌头,甚至也没有写字的文具,因而对她们炼狱般的痛苦连抱怨一声的机会都没有。幸好她们第二天都会死去。当女大祭司在数钱的时候,她会自言自语地说:天上掉下来的钱。

此时此刻,远方有一支衣衫褴褛、声势浩大的蛮人队伍正在开来,计划进攻萨基诺城这座闻名遐迩的城市,要将它洗劫一空,夷为平地。他们已经毁灭了西面的好几座城市。文明国度里的任何人都无法解释他们胜利的原因。他们既没有好的衣着,又缺少精良的武器;他们不识字,也没有精巧的机械装备。

不仅如此,他们连国王都没有,只有一个首领。这个首领也不叫首领;当他成为首领时,他就放弃自己的名字,获得一个称号。这个称号叫欢乐公仆。他的追随者又称他为全能的鞭子、无敌之神的正义拳头、邪恶的清洗者,以及道德与公正的捍卫者。这些蛮人源自何处我们一无所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来自西北方,那是恶风的源头。他们的敌人称他们是蛮荒之民,而他们自己则冠以快乐之民的称号。

他们目前的首领身上带着“神的宠儿”的标记:他出生时包着胎膜,脚上有伤,额头上有一个星形的标记。每当他不知下一步该干什么的时候,他就会进入昏迷状态,同另一个世界的人进行交谈。神的信使带来了命令,要他去毁灭萨基诺城,于是他就踏上了征程。

这名信使是以火焰的外形出现在他面前的,只见无数喷火的眼睛和翅膀。据说,这样的信使会讲一些折磨人的寓言故事;他们的外形也是多种多样的:有时是喷火的沙克兽或者会说话的石头,有时是会行走的花朵,有时则是鸟面人身的动物。有的时候,他们看上去却和一般人没什么两样。根据蛮荒之民的说法,路上三三两两的旅行者、据说是小偷或魔术师的人、能操几种语言的外国人以及路边的乞丐——他们最有可能是这样的信使。因此,所有这些人得小心对付,至少在他们的真面目暴露之前应该如此。

如果他们果真是神的使者,最好给他们好吃好喝,还有女人——如果他们需要的话;然后恭敬地听他们传达消息,完事之后就打发他们上路。如果不是神的使者,他们就该被乱石打死,财产也该没收。可以相信,所有的旅行者、魔术师、陌生人或乞丐,如果发现自己处在蛮荒之民附近,那就得小心准备一些令人费解的寓言——他们称作云语或丝结——必要时在各种场合蒙人。与快乐之民同行,如果没有准备一点谜语或莫名其妙的歪诗,那就等于是找死。

根据长眼睛的火焰所说,选定萨基诺城作为毁灭的对象,是因为它的奢侈、它对假神的崇拜,尤其是它可恶的童祭习俗。基于上述原因,城里所有的人,包括奴隶、儿童以及要做祭品的处女都得杀死。这座城里有人成为祭品是他们大开杀戒的理由之一,连这些人也要杀似乎是不公平的。但是,对快乐之民来说,决定因素并不在有罪或无罪。他们只考虑你是否被玷污,而他们认为这个被玷污的城市中的每个人都被玷污了。

蛮人部队向前进发,扬起了一股滚滚黑尘,仿佛是一面飘扬的旗帜。然而,萨基诺城城墙的哨兵在这么远的距离根本无法觉察。也可能有人发出过警告——边远的牧民、赶路的商人之类,但他们早就被残酷地捕杀,砍成肉酱了。神的信使当然不在此例。

欢乐公仆骑兽走在前面;他一心一意,眉头紧锁,双眼闪着怒光。他肩披粗皮斗篷,头戴象征权力的红色圆锥形帽子。张嘴露牙的追随者紧跟其后。食草动物跑在队伍的前头,食腐动物跟在后面,而狼群则在队伍旁边跳跃前进。

与此同时,在这个毫无戒心的城市里,正在酝酿着一个推翻国王的阴谋。正如以往的惯例那样,这一阴谋是由国王高度信任的几个侍臣发动的。他们雇用一名手段最高明的盲刺客;这个年轻人小时候曾经织过地毯,后来又沦为了童妓,逃脱后就以他的无声无息、行动诡秘以及无情的杀人手腕而名声大噪。他的名字就叫X。

为什么叫X?

这样的男人都被称为X。名字对他们来说毫无用处,只会对他们造成约束。总之,X就代表X光,可以穿透坚固的墙壁,透视女人的衣服。

但X是瞎子呀,她说道。

这样更好。他用内在的眼睛来透视女人的衣服。这正是他作为孤独者的福音。

这是华兹华斯的诗句。可怜的诗人!别亵渎神明了!她高兴地说道。

我不是故意的。我从小就亵渎神明。

X将进入五月神庙的院内,找到第二天要充当祭品的处女待的房间,并且割断看守的喉咙。他还必须杀死那个女孩,将她的尸体放在著名的一夜之床下面,然后将自己装扮成女孩的模样。他应该在那里等到那个扮演冥王的侍臣——其实就是即将发生的宫廷政变的领导者——来享用他买的东西,然后离去。侍臣花费了大价钱可不是要一具女尸,不管有多新鲜。他要她的心脏仍然在跳动。

然而,安排上出了岔子。时间搞错了:在这种情况下,盲刺客先到了一步。

太可怕了,她说。你竟然有这样的歪脑筋。

他抚摸着她光光的手臂。你要我继续下去吗?通常我讲故事是要收钱的。你是在免费听故事,你得感激我才是。反正,你并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只是渲染一下情节而已。

我认为情节已够复杂的了。

渲染情节是我的专长。如果你希望情节简单,那就到别处听去。

好吧。接着讲。

装扮成被杀死的女孩的模样后,这名刺客就等待第二天早晨有人把他领上祭台。到行祭的那一刻,他就刺杀国王。这样一来,国王看上去就是被女神处死的。他的死将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暴动的信号。

一些早已被买通的暴民会发起一场暴乱。暴乱之后,事情就会按照古老的传统进行。阴谋者将以所谓的安全的名义将神庙里的女祭司们拘禁,而实际上是逼迫她们支持阴谋者的精神统治。忠于国王的贵族将被就地刺死;他们的儿子也将被统统杀死,以防今后复仇;女儿将被迫嫁人,嫁给胜利者,以便他们合法攫取她们家族的财产;而贵族们娇宠的妻子则会被赶到暴民中去。有权势的人一旦倒台,能在他们身上擦鞋显然是一件乐事。

盲刺客计划趁着混乱逃走,过后再回来索取另一半丰厚的酬金。事实上,阴谋者打算将他立即干掉;万一阴谋失败,他被抓后会被迫交待,这是万万不行的。他的尸体将被严密地隐藏起来,因为大家都清楚盲刺客是受雇于人的,早晚人们会问是谁雇用了他。策划国王的死是一回事,而败露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那个尚不知姓名的女孩躺在铺着红色锦缎的床榻上,等待假冒的冥王到来,同时与自己的生命作无声的告别。盲刺客身穿庙内仆人的灰色长袍,爬下走廊,摸到了门边。看守是一个女人,因为院内是不许有男人的。盲刺客隔着他的灰色面纱对看守说,他带来了女大祭司的旨意,只能告诉她一个人。于是,女看守弯下了身子。这时,盲刺客的刀子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插进了她的身体,让她毫无痛苦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他那双快捷的手伸向丁零作响的一串钥匙。

钥匙在锁孔里转动。屋内,女孩听到了声响。她坐起身来。

他突然住口了。他在倾听外面街上的声响。

她用胳膊肘撑起了自己的身体。是什么声音?她说道。只是车门声。

帮我一个忙,他说。乖乖地穿上你的内衣,往窗外瞧瞧。

如果有人看见我怎么办?她说道。现在可是大白天呀。

没关系。他们不会认识你。他们只会看到一个穿内衣的姑娘;在这里是常有的现象。他们只会把你当成一个……

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她轻描淡写地说。你也这么想吗?

一个沦落的少女。两者是不同的。

你说话多好听。

有时候,我是自作自受。

如果不是因为你,我会变得更沦落的,她说道。她已站到了窗边,抬起百叶窗。她的内衣是冷绿色的,就像是海岸上的冰,破碎的冰。他无法长久地抓牢她。她会化掉,她会飘走,她会从他的手中滑掉。

外面有什么情况吗?他问道。

没什么不正常的情况。

回到床上来。

然而,她却瞧着水槽上方的镜子。她看到了自己的形象——她光光的脸蛋、乱蓬蓬的头发。她看了一下手上的金表。天哪,太糟糕了,她说道。我得走了。

《帝国邮报》(1934年12月15日)

军队平息罢工暴乱

安大略省提康德罗加港

昨日,提康德罗加港又发生了新的暴力事件。这是一星期以来与蔡斯父子工业有限公司闭厂、罢工和停产有关的一系列骚乱的延续。警方力量不足,省议会要求政府加强警力。为了公众的安全,首相已授权加拿大皇家军团的一支特遣队进行干预;该部队于下午两点抵达本地。目前局势已告稳定。

在秩序恢复之前,一个由罢工者组织的集会失去控制。镇上主街两边店铺的橱窗均被砸碎,商品也广遭洗劫。力图保卫自己财产的几位店主受伤进了医院。据说,一名警察的脑袋被砖头砸了,引起严重的脑震荡,情况十分危险。早些时候,第一工厂还着了火,被镇上的消防队员扑灭了。情况正在调查之中,警方怀疑有人纵火。夜间值班员阿尔·戴维森先生被人从蔓延的火势中拖到了安全处,但由于脑部受到重击以及吸入大量烟尘而命归黄泉。这起暴行的元凶正在搜捕之中,数名疑犯已经确定身份。

提康德罗加港报的编辑埃尔伍德·R·默里先生表示,麻烦是由几名外来的煽动者向人群送烈酒而引起的。他声称,本地的工人都是守法公民,除非有人挑动,否则是不会发动暴乱的。

蔡斯父子工业公司的总裁诺弗尔·蔡斯先生尚未对此事发表评论。

《盲刺客·夜之奔马》

这个星期,他换了一幢房子,换了一间卧室。这次,卧室的门和床之间至少有空间可以转身了。房间的窗帘是墨西哥式的,带红黄蓝三色条纹;床头板是鸟眼纹枫木制成的;床上的一条哈得孙湾公司生产的扎人的绯红色毯子被拖到了地板上。墙上挂着一张西班牙斗牛的海报。房间里还有一张紫红色皮革的扶手椅;一张熏橡木的桌子;一只铅笔罐,里面的铅笔都削得很整齐;一个烟斗架。烟草的微尘将室内空气搅浑了。

屋里还有一个摆满书的书架,书的作者有奥顿、维布伦、施本格勒、斯坦培克、多斯·帕索斯等等。一部《北回归线》放在显眼的地方,这本书十有八九是走私进来的。还有《萨兰博》、《奇怪的逃亡者》、《偶像的暮年》、《永别了,武器》,以及法国自由作家巴比塞和蒙泰朗的书。另外,还有一部德文版的《汉穆拉比法典》。她想,这位新朋友是有一定知识修养的,而且也有钱,因此可靠性也就差一些了。他有三顶不同的帽子挂在弯木衣帽钩上,还有一件纯羊绒的格子晨袍。

两人进去后,他转身将房门锁上。她一边将帽子和手套脱下,一边问道:你看过这些书吗?

看过几本,他简单地回答说。把头转过来。他从她的头发中剔除了一片树叶。

其实,在她转头的时候,她头发里沾着的树叶已经开始飘落下来。

她在想,他的朋友是否知道她要来。他是否不仅知道来者是个女人——他们两个男人之间应该约法三章,以致他的朋友不会闯进来——而且还知道她是谁,以及她的姓名等等。她希望他不知道。根据这些书,尤其是那张斗牛海报来判断,这位朋友原则上应该是敌视她的。

今天,他少了几分冲动,多了几分忧虑。他要流连一番,要克制自己。他要细细观察。

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我在努力记住你。

为什么?她一边说,一边用手遮住他的双眼。她不喜欢被人用这种方式审视,就像被人摸弄一样。

这样,等我离开以后,我仍然可以拥有你,他说道。

别这样说。别搅了今天的兴致。

打铁要趁热,他说道。这不是你的座右铭吗?

好像是不浪费,不匮乏吧,她说道。他终于笑了。

此刻,她的身子卷在被单里,被单一直盖到她的胸前。她偎依在他身上;双腿裹着白色被单,形成长长的、柔美的鱼尾状。他两手搁在脑后,眼睛盯着上面的天花板。她将手中的黑麦威士忌送到他的嘴边,让他啜了几口。这种黑麦威士忌比苏格兰威士忌便宜。她本想自己带一瓶高级一点的酒来,可是却忘了。

接着讲故事吧,她说。

我得有人给我灵感,他说道。

我怎么才能给你灵感呢?我可以等到五点钟再回去。

下回你真的一定要给我点灵感了,他说。我得养精蓄锐。再给我半个小时吧。

O lente,lente currite noctis equi!

你说什么?

慢些儿跑,慢些儿跑,夜之奔马。这是古罗马诗人奥维德写的诗句,她回答说。拉丁文的诗句节奏缓慢。她引经据典的做法真笨拙,他会认为她是在炫耀。她永远都无法判断他会认可什么,不认可什么。有时候,他假装一无所知,可经她解释后,看来他又是知道的——原本就知道。他诱使她夸夸其谈,然后再把她给镇住。

你真是一个怪女孩,他说。为什么是夜之奔马呢?

夜之奔马拉着时间之车。诗人与他的情人在一起。这就是说,他希望夜晚能够延长,这样他就可以与她在一起多待一会儿了。

为什么呀?他懒懒地说道。五分钟对他来说还不够吗?难道没有更好的事情可以做吗?

她坐了起来。你累了吗?我让你感到厌烦了吗?我是否该离开了?

再躺下来。你哪儿也不许去。

她不希望他用这样的口气说话——像电影里的西部牛仔。他这样做是要使她处于劣势。然而,她还是舒展身子躺下了,并伸出一只胳膊搂着他。

把手放在这儿,夫人。这样很舒服。他闭上了眼睛。他接着说:情人——一个多么古雅的称呼!维多利亚中期的叫法。我应该亲吻你精致的小鞋,或者不断地向你奉上巧克力吧。

也许我古雅。也许我像个维多利亚中期的女子。那么就叫爱人吧。或者叫性伴侣也可以。这样叫是不是更超前?对你来说更公平?

那当然。不过,我想我还是倾向于情人这个叫法。因为事情本来就不是公平的,不是吗?

没错,她说。事情本来就不公平。不管它,还是接着讲故事吧。

他说道:夜幕降临,快乐之民出城后经过了一天的行军,就在路上安营扎寨。历次战斗中俘虏过来的女奴们从皮袋中将发酵过的猩红色朗酒倒出来,并端着一碗碗煨得半生不熟的沙克兽肉,卑躬屈膝地侍候别人用餐。军官们的太太坐在树荫下,一双双闪亮的眼睛从头巾上两个椭圆形黑洞中盯着女奴们看,留心她们有什么闪失。她们知道,今晚她们将独守空房,但至少她们过后可以鞭打那些笨拙或不恭的女奴——她们一定会这样做的。

男人们裹着皮斗篷,蹲在火堆周围吃晚餐,边吃边嘀咕着什么。他们的神情并不愉快。明天或后天(根据他们行程的速度和敌人的防范意识)他们得参加战斗,而这一次他们也许赢不了。不错,火眼信使向无敌之神的拳头保证,只要他们继续虔诚服从、勇敢机智,他们就一定能赢。然而,这种事情总是有许多如果的。

如果输了,他们就会被杀死,他们的女人和孩子也难逃一劫。他们并不期望别人的仁慈。如果赢了,他们自己必须成为刽子手,而屠杀并非总是人们有时所想的那样痛快。按照指示,他们得把这个城市的人斩尽杀绝。男孩子一个也不能留,以防他们长大以后替亡父报仇;女孩子也不能留,因为她们会用美色腐蚀快乐之民。从历次攻克的城市里,已经带回不少年轻姑娘分给战士们,根据他们的勇猛和战绩每人奖赏一个、两个,或三个。不过,神的信使现在说要适可而止。

这种屠杀将是费力而又嘈杂的。这样大规模的杀戮十分繁重,还会污染环境,必须干得彻底;否则快乐之民就会招致大麻烦。全能之神有办法不折不扣地执行法律。

他们的马匹分散地拴在一边。马的数目极少,只有头目们才有资格骑。这些马匹瘦弱而易受惊,嘴巴显得严峻,长长的脸上带着忧伤,眼神无力而怯懦。然而,这并不是马儿的错,它们是被拉来参战的。

如果你有一匹马,你可以踢它、打它,却不可以杀它、吃它的肉,因为很久以前,全能之神的信使就是以第一匹马的模样出现的。据说,马儿记住了这段故事,并为此而自豪。这就是为何它们只让头目们骑的原因。至少这是公开的解释。

《梅费尔》[11](1935年5月)

多伦多热点琐闻

约克

今年四月,春天踏着欢快的脚步款款而至。一长串由私人司机驾驶的高级轿车载着显赫的人物,拥向这个季节最为有趣的一次盛会。四月六日这一天,威妮弗蕾德·格里芬·普赖尔夫人在罗斯代尔她宏伟的都铎式宅邸为来自安大略省提康德罗加港的艾丽丝·蔡斯小姐举行招待会。蔡斯小姐是诺弗尔·蔡斯上尉的千金,蒙特利尔的已故本杰明·蒙特福特·蔡斯夫人的孙女。她将嫁给格里芬·普赖尔夫人的哥哥理查德·格里芬先生。长期以来,格里芬先生被认为是本省最优秀的单身贵族之一。他们将于五月完婚,届时豪华的婚典将是结婚日程上不可不看的一大盛事。

上季度初入社交界的女子和她们的母亲,都无不急于一睹这位准新娘的青春风采——她身穿一件斯基亚伯雷式的绉织束腰衣服,褶襞短裙带有一圈深黑色的丝绒滚边,样子娴静而迷人。普赖尔夫人身穿优雅的香奈尔牌浅灰色褶裥裙,上身点缀着素净的小珍珠,站在白色的水仙花和白色的凉棚前迎接客人。她身后还有用银色缎带和仿真黑叶葡萄点缀的壁式烛台,上面点亮着一支支细蜡烛。与蔡斯小姐同行的还有她的妹妹兼伴娘劳拉·蔡斯小姐,后者身穿缎子滚边的叶绿色棉绒裙子。

到场的嘉宾有副省长和他的妻子赫伯特·A·布鲁斯夫人;伊顿上校与夫人以及女儿玛格丽特·伊顿小姐;尊敬的W·D·罗斯先生与夫人以及两个女儿苏珊·罗斯和伊索贝尔·罗斯小姐;A·L·埃尔斯沃思夫人与两个女儿——贝弗莉·巴尔默夫人和伊莱恩·埃尔斯沃思小姐;乔斯琳·布恩小姐和达芙妮·布恩小姐,以及格兰特·佩普勒先生与夫人。

《盲刺客·铜钟》

夜半时分。萨基诺城寂静无声。这时铜钟敲响了,标志着破碎之神——三阳之神的夜间化身——降到了黑暗的最深处,经过一场恶战,被居住在此的冥王及其鬼魂勇士撕成了碎块。过后,他破碎的身体将被女神拼接起来;他会苏醒过来,在女神的照料下重新获得健康和力量,像往常一样在黎明时分出现,放出他的万丈光芒。

尽管这位破碎之神是一个受欢迎的神灵,但如今城里谁也不再真正相信关于他的这个神话了。不过,家家户户的女人们还是用泥土捏出他的塑像来,继而又被男人们在一年中最黑的那个夜晚摔个粉碎。女人们则在第二天又重新捏出一个。对孩子来说,他们可以吃到做成小神像的甜面包;他们贪婪的小嘴代表着未来,就像时间本身将要吞噬现在活着的东西一样。

国王独自端坐在他的豪华宫殿的最高层,以便观察星象,叩问下一个星期的凶吉。他摘下他的白金面罩,将它搁在一旁,因为此时他不必再向在场的任何人隐藏他的情绪;他可以随意地微笑和皱眉,就像普通的伊尼劳人那样。此时的心情是多么轻松啊。

他面带微笑,可这微笑却是心事重重。他心里正在想他最近的风流韵事——同一个小官的丰腴妻子苟合。她蠢如沙克兽,但她柔软的厚嘴唇像浸过水的天鹅绒垫;她的纤纤玉指灵巧宛若游鱼;细眼狡黠,举止得体。然而,她却变得越来越苛求,也越来越放荡。她缠着国王,要求他为她的后颈或身体的其他部位写一首诗,就像宫廷中那些纨绔子弟的惯常做法,可国王偏偏又没有这方面的天赋。女人为何如此渴望胜利纪念品,为何想要引起她们回忆的东西呢?难道她想让他出丑,以此来展示她的威力吗?

这对他来说是一种耻辱;他得摆脱她。他要让她的丈夫破产——他要以恩宠的名义带着他的宠臣们去他家吃饭,直到那个可怜的白痴耗尽全部家财。然后,那个女人就会被卖作奴隶来抵债。这样可以把她锻炼得结实一点——没准对她还有好处呢。想象她脱去面纱,脸庞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路上擎着女主人的脚凳或蓝嘴的威布拉宠鸟,眉头紧皱,那真是一件快乐无比的事情。他本可以派人把她干掉,可是这未免太严厉了。毕竟,她的罪过无非是渴望一首破诗。他可不是一个暴君。

一只开膛剖肚的奥姆鸟躺在他的面前。他无聊地拨弄了一下它的羽毛。他并不在乎星象——他早已不再相信那些鬼话——但他还是得眯起眼睛朝它们看一会儿,然后发布一下公告。在短期内,剧增的财富和丰收的五谷应当可以迷惑人们,而人们总是忘记预言,除非预言真的变成了现实。

他不知道从他可靠的私人渠道——他的理发师——那里得到的消息是否真实:又有一个推翻他的阴谋正在酝酿之中。他是否又得抓一些人,给他们上刑或者砍他们的头?答案是毋庸置疑的。那种可以感觉到的软弱和真正的软弱一样,也有害于维持公共秩序。最好是紧紧把握住自己的统治权。如果有人必须掉脑袋的话,他可是不在其列的。他将不得不采取行动来保护自己;但他却感到了一种奇怪的惰性。管理一个王国始终要把弦绷紧;如果他放松防范,哪怕只是片刻,任何人都会向他扑来。

在北面不远的地方,他看见一道闪光,仿佛是什么东西着了火,但一会儿又消失了。也许是闪电吧。他用手掠过双眼。

我为他感到可悲。我认为,他只是在尽其所能。

我认为,我们需要再喝一杯。怎么样?

我敢说,你会让他死去的。你眼里闪过这样的念头。

秉公而论,他是罪有应得。我自己认为他是一个混蛋。但凡国王都不得不如此,对吗?适者生存。弱者就只好垮台。

这并不是你的真实看法。

还有酒吗?再倒倒看,好吗?因为我真的是非常渴。

我来看看。她下了床,一只手拉着床单裹住身子。酒瓶子在桌上。不需要裹什么床单吧,他说道。我喜欢你赤身裸体的样子。

她转过头来望着他。她说:这样能增加一点神秘感。把你的杯子扔过来。我希望你别再买这种劣等威士忌了。

我只买得起这种酒。幸好我不是很讲究,因为我是孤儿出身嘛。在孤儿院里,长老会教友把我给毁了。这就是为什么我这样忧郁和沮丧的原因。

别用那些老套的孤儿故事来打动我。我的心不会流血的。

会的,他说道。我还指望这个呢。除了你的双腿和好看的屁股,我最欣赏的就是你这点——你的心会流血。

并不是我的心会流血,而是我的思想。我的思想血气十足。至少别人是这么说的。

他噗嗤一笑。那就为你血气十足的思想干一杯。来,干了。

她把酒喝了,做了个鬼脸。

有进就有出,他高兴地说道。说到这个,我得放放肚子里的水了。他站起身来,走到窗边,将推拉窗推上去一点。

你不能这么干!

这下面是条小道。我不会淋到别人的。

那至少躲在窗帘后面去吧!可我怎么办?

你怎么办?你早就见过一丝不挂的男人了。没见你总是闭上眼睛呀。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不能朝着窗外撒尿。我都快胀死了。

穿上我朋友的晨袍,他说道。看到了吗?架子上那件彩格布的。不过,千万别把厅给弄脏了。房东太太是个难缠的老太婆,但只要你穿上彩格布的衣服,她就看不出你了。这个脏地方就像五颜六色的彩格布一样,你会溶入进去的。

好了,他说道。我讲到什么地方了?

夜半时分,她说道。铜钟敲响了。

哦,没错。夜半时分。铜钟敲响了。钟声响过之后,盲刺客将钥匙插进了门上的锁孔。他的心狂跳不止;在这种十分危险的时刻,他的心通常都会这样。如果他被抓住的话,那么等待他的死亡将是漫长和痛苦的。

他对他要实施的刺杀行动毫无感觉,也无心去弄明白刺杀的理由。谁是刺杀的对象?那些有钱有势的人为何要这么做?他对他们同样都恨之入骨。他们在他年龄很小、无力反抗的时候就夺去了他的视力,还有数十人曾经对他强行鸡奸。因此,他乐意有机会去屠杀他们中的每个人,或者参与过此事的任何人,包括这个女孩。事实上,她不过是个穿着盛装、戴着珠宝的囚徒而已,可对他来说这一点并不能说明什么。那些把他变成瞎子的人也把她变成了哑巴,这一点也不能说明什么。他只要完成他的工作,然后索取他的报酬,仅此而已。

不管怎么说,即便今夜他不把她杀掉,明天她也照样死路一条;而他的解决方法似乎更痛快、更利索。其实,他是在帮她的忙。以往那些拖泥带水的、痛苦的祭杀太多了。没有一个国王是精于刀功的。

他希望,她不会过分大惊小怪。委托人告诉他,她无法尖叫;她没有舌头,嘴巴又受了伤,最多只能像麻袋中的猫那样发出闷闷的喵喵声。不过,他还是要采取预防措施。

他将守卫的尸体拖进房间,以免有人在走廊里被它绊倒。随后,他也光着脚悄无声息地进了房间,并锁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