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是我前后各一名大汉,老人领头,金鱼眼在最后,成一纵队往前走。笼子背后的混凝土石山上,有一个大洞窟入口。我们这队人进入里面。潮乎乎的动物腥臭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洞窟越走越是下坡。两侧洞壁满布水滴,像抹了油似的闪闪亮;洞窟逐渐变窄,最终非得侧着身体几分才行。因为洞顶也低了,大汉们必须弓着腰。入口的光线已达不到这里,一片漆黑。不时踩上滑溜溜的东西,就扶一下洞壁,结果粘一手黏液似的东西。洞窟就这种情形一直延伸着。
从外头看是怎么也想象不到的,但因洞内回荡着大汉们坦然的脚步声,我想事情应不至于发展到离谱的地步。尽管这预想毫无根据,我也没太恐慌。
脚步声中断,我也慌忙站住了。朦胧的光线射进来。前面的大汉说:“下梯子了,留神。”然后,他拉起我的手,说:“这里,这里,要当心,梯子笔直的。”
梯子也很长。垂直下方可见光亮,但一看就晕眩,所以不去看。朝上看的话,男人们往下走的鞋底会掉脏东西进眼睛里,所以也不看上面。到我手也累了,想休息时,四周变得很明亮——我下到底了。这是一个洞顶低矮、无窗户、有一扇门的洞穴。桌子摆成∪字形,像是个会议室。采光充分,但猜不出光来自何方。众人看上去神态轻松,我想,这里就是目的地吧。
让我站在∪字形没有桌子的那头,两侧是搬来椅子坐下的大汉。我下了决心,问右侧的大汉:“你们究竟是哪方面的?”“我们是私家警察。”我觉得这名词很怪,有点儿似曾相识。我接着问他:“往下干什么?”这一来,他没有回答,另一侧的大汉说:“你安静点儿,开始了你就会知道。除了必要的东西,其他都是不必要的。在这种地方,允许正式发言之前,禁止正式发言。”
我生气了,语气强硬地说:“是谁给你们权力,判定必要的东西?”我要确认自己仍是自由的,但未能听到回答。洞门发出母马磨牙似的声音,打开了。两名汉子惊跳起来,笔直站立。
进来的全是熟面孔。最先进来的家伙,能想出他的鼻子是谁、眼睛是谁、嘴唇是谁、脑袋形状是谁,但整个来看却不清楚是谁,仿佛是个拼木工艺品。这些人穿一式绿色衣服,可知是参与本次集会的人。不算我两侧的二人,穿绿色衣服的共五人。他们的另一个特征,是都戴着眼镜。眼镜有三种,金边的二人、无边的二人、余下一人是铁边的。不知何故,我马上知道金边的是法学家,无边的是哲学家,铁边的是数学家。
接着进来的人中,有我常去的食堂的姑娘、打字员Y子、黑黑的医生、事务所的主任、法国梧桐树下的画家和流浪儿。除了这些能认清的人之外,还有面熟、却想不起来是谁的人。我认识的人几乎都到了,之中,连我已经去世的妹妹和母亲的脸,也若隐若现。很快,洞穴拥挤起来。即便这样,人还是不断进来,所以,拿扫帚的老人不得不强行关门。被关在门外而吵闹的声音,拍打、抓挠门板的声音响了好一会儿,才安静下来。
五位绿衣人在洞穴中央一就座,众人便争抢两边桌子的座位。当然,大半人没有座位,围站着,呈现集会闹哄哄的气氛,有踮脚探头的声音,叫前面的人“摘下帽子”的声音。
金鱼眼占了右边角上的座位,他站起来说:“请肃静!由我来担任主持和记录。”“你全部写下来!不过,非科学的不写也罢。”医生在对面一侧桌子喊道。金鱼眼挺挺腰板,严肃地说:“在此,希望各位充分尊重我这个主持人。”掌声轰然而起。医生低下头,闭上嘴。我也觉得,若非作弊,信他也行。我对事件的发展多少寄予希望。
接下来,金鱼眼面向中央席位说:“现在介绍议长和委员。”五位绿衣人一齐站起来,躬身致意,于是谁是议长就不知道了。“现在选举议长。”这时,会场上一片不满的议论声,众人嚷嚷:“太麻烦了,快办正事!”金鱼眼慌忙改口说:“那就直接进入案件审议。”
“被告……”他清一清嗓子,指向我,说道,“以现行犯被捕。不用说,问题就在于,被告有罪还是无罪。”
五位绿衣委员齐声喊道:“传证人!”
“第一位证人……”金鱼眼歪着头想了想,“是医生的助手。已经到场的话,请起立回答问题。”然后,他突然很狼狈:“哦,对了,医生助手是我。我就是第一个证人。”
委员中的法学家嘘声制止旁听者发笑,问道:“那么,我问你:被告有罪还是无罪?”金鱼眼答道:“有罪。”“请说明案情。”法学家说道。“被告在短短三个多小时之内,仅我目击,便两次作案。第一次,在医院候诊室,偷窃了杂志插图。”“那就是盗窃罪吧?”“是的。”“关于作案手法,有何陈述?”“有。被告利用胸部负压,吸收了插图。”“极少见的作案手段。不过,关于这一点,有其他证人吗?”“请医生作为第二位证人起立。”
“好的。医生,刚才助手的陈述属实吗?”医生磨磨蹭蹭站起来,说:“关于这种非科学的问题,本人不想发言。”“你因何理由拒绝发言?”“主义。”“好的。第二位证人因主义拒绝提供证词。”
“请等一下!”金鱼眼马上嘴唇噘起来,“任何主义都好,我认为事实归事实,不可否认。这种时候,请不要以科学主义者随意的二元论歪曲真实。”
“不然,”一位哲学家说话了,“要从认识论来说的话……”他右手手指插入左边鼻孔,全身哆嗦着拔下鼻毛,往裤子膝盖上一抹,“并无所谓事实。”
“但是,”另一位哲学家说了,“从辩证法说的话,”他闭上眼睛,做梦似的说,“通过公理的假设,事实是可能的。”
“公理、公理、公理万岁!”数学家一击掌蹦起来,但看到尚未说话的法学家们支起了手肘,突然不吱声了。
“但是,事实毕竟是事实……”金鱼眼一开腔,最早说话的法学家制止他:“委员的决定是严肃的。那么,第一位证人,请陈述被告的下一次作案。”“也就是我目击他现行犯的那次啦。被告偷窃了骆驼。”“是想偷,还是偷了?”“是正在偷。”“关于这次作案,有其他证人吗?”“私家警察两人和园丁。”“好,有请第三位证人:两位私家警察。”在我两侧的两个大汉鞋跟一响,分别向前迈出一步。“证人认为被告有罪还是无罪?”二人齐声回答:“有罪。”“请说明情况。”“被告正在偷窃骆驼。”“那么,接下来请第四位证人园丁。”“在。”持扫帚的老人在门边踮踮脚。“到前面来。证人也认同前两个人的证言吗?”“是的。被告小子在笼子前待了近一个小时,是我亲眼所见。”“那么我问三位:他的手法呢?”三人吃了一惊似的面面相觑,什么也没有说。法学家带有几分强调地说:“证人们拒绝发言。理由是什么?”三人仍旧沉默,渐渐垂下了头。与此同时,噘起嘴唇的金鱼眼终于忍耐不住,叫了起来:“当然的,不用说嘛,是用负压吸收。”
“当然?为什么当然?……请你说出理由。”“太简单了。像最初作案时被告向我和医生坦白的那样,被告具有一种性质:当他凝视对象物的时候,通过眼睛将对方自然吸收掉。”
“被告真的那么坦白了吗!”数学家喊道。“别看我!”一位哲学家向我叫嚷。“我还不想被吸走。”另一位哲学家喊道。还一言未发的法学家脸色苍白,会场内顷刻情绪激动。因为谁都想躲在别人身后,身单力弱者被推到前面,甚至有人因过度恐惧而不省人事。那的确是很滑稽的情景,但我不知为何笑不出来。在骚动之中,最初的法学家看起来毕竟有几分自我控制力,他厉声命令我两侧的大汉:“有危险!赶快蒙上被告的眼睛!”
我马上被蒙上了眼睛,场内又安静下来。但是,好一会儿都听得见喘粗气和惊叹之声。“那么,问第一位证人……”法学家的声音仍带着几分颤抖,“被告因何目的策划这一犯罪?”“骆驼是有益的家畜。”金鱼眼声音镇定,有一种精神胜利的感觉。“但是,杂志插图呢?”“当然是为了饲养骆驼。”“怎么说?”“那是一幅广阔草原的照片。”“不错,那么说,这完全是有预谋的犯案。”“当然是。一切都策划周全。”我眼睛被蒙,看不见,但场内好一会儿被沉默所支配,陷入深思似的。
听见有人清嗓子,是法学家的声音:“证人已经作证完毕了?”“不,还有。”
“那就请第五位证人。”
听见“是”的一声。“你是?”“打字员Y子。”“你有何证言?”“那位先生是卡尔玛先生。”Y子迫不及待地说,周围响起一片嘈杂声。但是,比谁都震撼的,应该是我自己。我直感问题终于迫近核心。可那是什么问题,我当然不知道。
“你说,被告有罪还是无罪?”“肯定是无罪嘛。”Y子很生气地答道。嘈杂声变得更大了。“那就奇怪了。”“一点儿也不奇怪,否则,为什么要我来?没有无根据地否定证人证言的法律嘛。”“那倒是。但是,有罪和无罪的主张同时存在,只是徒然让案件复杂化而已。必须定为其中之一才行……那么说,本案件肯定是大事。”“当然是嘛。否则,完全没有必要进行这样的审判。”Y子这一回答,我觉得是勇气十足,深为感动。我想,如果审判结束我平安无事的话,一定要向她转达这番感动。
“但是,依我之见,”一位哲学家用打瞌睡似的声音说道,“未必就是那样。因为若无审判,则无所谓被告。若无所谓被告,则犯罪亦不可能。犯罪既不可能,则即便有人想偷东西,也偷不成。也就是说,正是为了想偷东西的人能够自由地偷东西,审判才有必要。”这一来,各处响起拍掌的声音。当然,掌声稀稀拉拉,但似乎已经足以使哲学家得意洋洋。他接着以完全清醒的声音说道:“也就是说,进行审判这一事实,可视为被告期望有罪的证据。”“岂有此理!”Y子很生气地说道。
“讲道理最蠢,自古已知。今天不应该白费时间来论述这个不证自明的道理。证言是神圣的。”另一位哲学家抽抽鼻子,为难似的说,“可是,即使被告期望有罪,也不能马上认定被告有罪。如果有这种事情,就成了有歪理、无道理。意思就是:被告若如愿,证人便隐退。所以,在完全尊重证人证言的法庭上,被告并不一定可以如愿以偿认定有罪。”
我实在忍耐不住,大声怒吼:“我一点儿也不期望有罪!”
“言不由衷的话还是不说为好。”传来了前所未闻的声音。这声音不明了,像是没有牙齿。大概是首次发言的法学家吧。“通过虚伪的陈述,使自己不利,以期获得有罪判决,我们可不会上这种当。”我气得不知所措之时,另一位法学家开口,我失去了继续发言的机会。“那么,根据刚才的决定,证人继续作证。请吧。”“继续什么?我认为这次审判极其无聊。”Y子这么一说,不知为何一直沉默的金鱼眼一拍桌子,喊叫起来:“证人的态度构成侮辱法庭罪。必须进行交叉询问!”
“对,进行交叉询问吧。”法学家说道,“那我问你,你主张被告无罪,请说明理由。”“难道还需要说明吗?那位先生可是卡尔玛先生。”“咦,奇怪了。被告是卡尔玛跟无罪有何关系?抱歉请查查辞典。”“哈,卡尔玛是个名字,固有名词嘛。不可能收入辞典呀。”“吵什么!不是说你!”传来啪啦啪啦翻书页的声音,充满期待的几秒钟过去了。实际上我对卡尔玛是否是名字也半信半疑,所以,感觉结果等得心焦。
“有了。所谓卡尔玛,是梵文,‘罪业’的意思。”一位哲学家答道。
“那么,跟证人的话矛盾。证人的话构成伪证罪。”我想说点什么,但是,脑袋晕乎乎,什么也说不了。“我说的是事实!”Y子反驳道。“但辞典上有。”法学家于心不忍地说道。“什么辞典,不能算数!”“太情绪化的说法。不过,看在是女人的分儿上,我们宽大处理吧。”掌声响起。是刚才掌声的三倍。法学家清清嗓子,继续说道:“假如你有比辞典更可靠的事实,就让我们听听你的主张吧。你说吧。”
“我很窝火,”Y子愤愤然说道,“可不说更窝火,那就说吧。我是N火灾保险公司资料课的打字员。卡尔玛先生也在同一部门。卡尔玛先生早上口述了水泥砖耐火建筑的报告,我打出来。到中午,他在我旁边的桌子吃了午饭,然后跟主任下了将棋。”
“请等一下。那必须有主任的证言来确认。”
“不,”金鱼眼插嘴道,“因为主任是第七位证人,所以在顺序上说欠妥当。”“那第六位证人是谁?”“是画家和流浪儿。”
“那么,画家和流浪儿上证人席。”“上哪儿?没证人席嘛。”后面传来画家疑惑的声音。“所谓证人席,是语言上的修辞。不妨理解为精神上的东西。”“那就这样行了吧?”“这不算太离谱。可是,不能以无所谓的态度轻慢本官。赶快提供证言吧。”“我要提供什么证言?”“嗬,这位证人记性够差的。刚刚审议的事情已经忘了,令人吃惊。这样的证人不经过精神鉴定的话,可能要出事。”“悉听尊便。”“这可不是说随便就能随便的。职责所在嘛。证人少安毋躁,仍须提供证言。”“我不是问了你:我要提供什么证言吗?”“提供什么……”法学家一连三下清嗓,沉默了。“……提供什么……咳、咳,这个么……”然后,他发起脾气来,“就你废话多,弄得我都忘了!”
“就是被告午饭后,是否跟主任下将棋了。”金鱼眼慌忙低声说道。“对,就是这事。”法学家吓一跳似的说道。“我没可能知道这事吧?”画家说道。“俺也不晓得。”流浪儿说道。“不能说粗俗俚语。解释下为何不知道。”“当时我在法国梧桐林荫树下等待。”“等什么?”“真烦人。我刚才也跟一个人解释过:要知道的话,谁还会等?”“然后呢?”“就那样。”“好奇怪。为什么?”“我就那样。我也没办法。”“那也是。既然这样,这个证人就结束了吧。主持人,请第七位证人出来如何?”
“好吧。那么,请第七位证人出来。”“是。”主任诚惶诚恐地答道。法学家说道:“马上作证吧,被告有罪还是无罪?”“我不知道。不过午休时,我跟卡尔玛君下了将棋,这是确实的。”
“好。第五位证人的话得到确认。那么,第五位证人,你往下说。”“要在这种地方正正经经说话,我觉得真是很丢脸。可是,之所以要说,是像刚才说的,不说太窝火。”是Y子受够了的声音。“跟主任下完棋之后,卡尔玛先生抽了烟,跟我说了十分钟话。”“谈话的内容呢?”“谈了电影。”“是什么电影?”“《愚蠢的法官》。”“你说什么?”“那是电影的名字。”“哼,起这么个蠢名字。但是,很遗憾,我还没有看过这电影。说说梗概。”“我觉得这跟证言内容没有关系。”金鱼眼说道。“那也行。继续往下说。”法学家说道。
“聊完之后,卡尔玛先生口述了上午余下的工作,我打了出来。到了三点钟,因为有工会大会,我和卡尔玛先生都出席了。大会期间,卡尔玛先生一直坐在我身边。而到了四点,我突然接到传唤通知,被叫到这里来了。”
“然后呢?”“没有了。所以,卡尔玛先生不可能有罪嘛。”
“为什么?”“明摆着,这期间卡尔玛先生不可能偷东西呀。你这法官脑子真迟钝啊。”
“把这个失礼的女人赶出去!”法学家突然站起来大喊。会场内一片椅子响动声和慌乱的脚步声,感觉到骚动和杀气。Y子在其中喊道:“真烦人,放开我。我有自由!”骚动一下子安静了。“赶快轰出去!”但是,已经没有与之相应的动静了。多可靠的人!得重新认识Y子才行。我希望能向Y子传达这种心情,把被蒙着的眼睛朝向传出Y子声音的方向。
传来了法学家痛苦呻吟似的声音:“哎哟,胸口难受。喘不过气来了。我可能要死了。”“没事,没事,”另一位沉默寡言的法学家说话了,“死了也没关系,我顶替你。”传来椅子倒地的声音,最先的法学家就此一句也不响了。
“那么,”发音不清、话也不多的法学家说道,“我们继续‘验证’的审判吧。”“是严正吧?”金鱼眼说道。“不,可能是端正。”一位哲学家说道。“应该不是吧。他说的是‘专制’。”另一位哲学家说道。“不过,按照他的发音,我解释为‘变质’。”数学家说道。
“我同时说了以上全部意思。”法学家答道,四处响起感叹的窃窃私语。法学家得意地重复道:“同时说了全部。”但是,因为已经听不见感叹的窃窃私语,他似乎失望地往下说:“那好,马上继续审判。主持人,请迅速下判决,判被告有罪。”“毫无疑问,是有罪的。”一位哲学家慌忙插话。“下判决的不是主持人。是我们。而且,我觉得还不是判决的阶段。”“而且,卡尔玛先生是没有罪的。因为他的不在场证明完全成立。”Y子这么一说,金鱼眼要压过她似的说:“胡说八道!被告是作为现行犯被捕的哩。”然后,他郑重其事地开口。这回不是对谁,而是激昂地对所有听众:“在此,我作为第一位证人,以及主持人兼记录员,正式要求发言。”“好的。”委员们一齐答道。“我认为,迄今已有多位证人及各位委员发言,大体确认了以下事实:第一,第五位证人、打字员Y子与被告有共犯的可能性;第二,被告的名字不是卡尔玛,在被告和卡尔玛氏貌似的情况下,也就是说,总之被告有罪是逃不掉的。那么,我要陈述另一个事实,证明被告符合第二种情况,以证明第五位证人无罪。”“多余的好心。”“请先听我说吧。被告来到医院、首次作案时,我在挂号处问了被告的名字。这是制作病历需要的,毫不奇怪。然而,被告对此提供了四个名字。卡尔特、阿尔特、阿尔玛,最后是阿克玛。绝对没说‘卡尔玛’。而且,被告说这些名字的态度极其暧昧,完全没有自信的样子,所以……”他突然话尾含混,沉默了。法学家使劲催促:“你说,所以什么?”“所以……”金鱼眼跟刚才截然不同,声音开始惶惶然没有自信,“所以这些名字全部是为了作案而使用的假名字……”“这样的话,被告真实名字不是卡尔玛的证据,就完全没有嘛。”数学家第一次敏锐地作出判断。“是的。”金鱼眼垂头丧气的话音未落,法学家迫不及待的声音响起:“案件越发陷于谜团之中了。没错,卡尔特、阿尔特、阿尔玛、阿克玛,全都带有跟卡尔玛共通的印象。或者说,被告说叫‘卡尔玛’的时候,第一位证人听错了也不一定。”“我决不会听错的。战时我担任对空监视哨,耳朵绝对可靠。”“即便如此,被告名字是不是卡尔玛,毫无头绪嘛。那,怎么样?我们该传唤第八位证人了吧?”“不过,”金鱼眼很抱歉地说,“证人就七位而已。”“但是,事态紧迫啊。不能说这么消极的话!”“可没有的事怎么……”“来吧,百思不如一试,姑且试试看。总而言之,不妨一试。”然后,他使足了劲大喊一声:“第八位证人!”
咽唾沫的咕嘟声,比那喊声还大。
“咦,有人回应了吧?”“应了。”一位哲学家说道。“没人应。”另一位哲学家说道。“哪边对就搞不清了。最好就是问第八位证人自己。第八位证人,这回要清楚些回答:如果应了,就说应了;如果没应,就说没应。”
“应了。”是一个好不容易才听得见的声音,但是,确实有了回应。是柔弱少女的声音。那的确是食堂柜台里的姑娘的声音。“嗬!”四面八方发出感叹声。
“还是试一下好哇。”法学家欣喜地说。“那好,我问你:证人认得被告吗?”“是的。”“那么,证人是被传唤到庭的,没错吧?”“是的。”“确实,该试的还得试。”“是的。”“这不是问你。证人只需提供证言即可。那么,被告的名字是?”“……”“不知道吗?”代之以回答的,是默默抽泣的声音。法学家吓了一跳,说道:“不要哭,不要哭。”尽管如此,柜台的姑娘还是止不住抽泣,这下子,数学家疾言厉色地说道:“你要哭个没完,就轰出法庭!你身为证人,怎么可能不知道被告名字?”
“嗝。”姑娘打了个嗝,止住了哭泣。然后,她用颤抖的声音说道:“可这被告……”然后就又抽泣起来了。我生气起来,“被告”这种词儿,小姑娘使不惯嘛!“我说了不要哭!”数学家又吼起来,“那么,被告怎么啦?”
“被告今天早上,到我的店里来吃面包。”“然后呢?”“他吃了面包。”“偷了吧!”法学家尖声说道。“不是。”姑娘吓了一跳,说道,“他付了钱走的。”“什么呀,没劲。”法学家失望似的说道。
“不过,在那之前……”“有‘在那之前’的话,应该先说嘛。还是有偷窃吧?”法学家精神一振,说道。“不是。”姑娘的声音带着鼻音。“那是怎么回事?”“被告在柜台,想在赊账的账簿上签名。”“打算蒙混过关吧。”
“不是。天天来的顾客都是那样。”“哦,那又怎么样了呢?”“那时候,被告没签名,看了名片夹。”“他打算干什么?”“然后翻了兜。”“找手枪?”“他好像还是没找到,就问了我。”“问什么了?”“问了被告的名字。”“名字?”“对。可是,我也不知道。”“我也不明白。真奇怪。这是怎么回事呢?”“我……”姑娘的声音颤抖,带着一丝犹豫,“我觉得被告一定是把名字丢失在哪里了。”
轰然而起的笑声撼动场内。姑娘的抽泣像风暴里的电线呻吟一样变大了。笑声没完没了,逐渐变大,掩盖了姑娘的抽泣声。笑声仿佛要无边地大下去。
那已经不像是笑声了。简直就是熬夜之后的耳鸣。令人觉得面孔发热、毛孔像要喷血似的。感觉地板摇晃起来了。呵呵,多么丢脸的事情!
“没什么好笑的!”发出喊声的是最初那个应该死了的法学家,“请看吧,我活过来了。这确实事关重大。”如此一来,那么大的狂笑,就像是砂糖块丢进了热红茶,眼看着消失了。只有柜台姑娘的呜咽,像是残余的尘埃一样隐约可闻。“被告失落、遗失名字,是很可以想象的事情。”寂静中,法学家的声音异样高亢。“这么说,被告一一罗列不同名字,也是不得已。”金鱼眼怯怯地说。“我也这么认为。”第二位法学家说道。
“不错,”一位哲学家用打瞌睡似的声音说道,“第一位证人说以现行犯逮捕被告;第五位证人说被告是卡尔玛,所以不在场证据成立;第八位证人主张被告丢失了名字。一眼看上去,这似乎矛盾,但是,这三个不同的证言,其实可以没有任何矛盾地同时成立。在逻辑上是可以这样说的。从辩证法看,第八个证言解释了第一个证言与第五个证言的矛盾。”有人不停地鼓掌。但是,仅仅一人而已。
“就是说,”另一位哲学家说道,“也就是说,被告既有罪,又无罪;同时,既不是有罪,也不是无罪。从认识论看,这个问题肯定是个主观的问题而已吧。”“不,”数学家厉声说,“是数学、数学!通过设定公理,把问题拉回到现实!”“所以,”第二位法学家急忙打断他,“我也希望更为现实地、亦即从法律学上考虑这个问题。也就是说,因为被告遗失了名字,目前没有名字,所以,没有名字的人不适用法律。最终,我们的结论是:我们不能审判被告。”
场内的两个地方响起异样的吵嚷声。一方是高兴的,一方是不服的。二者逐渐蔓延开去,接近、混合起来,最后合二为一,场内一片沸腾。于是,我不禁松一口气。
然而,那种喜悦也因为第一位法学家接下来的发言而消失,像石蕊试纸一样,马上变为相反的颜色。
“但是,这一审判并不因此而终结。这是因为法律的确不能裁决被告,但与此同时,被告也不能对法律主张自己的权利。法律和权利只与名字相关。故而只有维持现状,继续审判。审判须一直延续,直至被告找出名字,有可能审判为止。”
“实在受不了!”有人尖声叫喊。是Y子。“做梦也想不到,审判竟是这么愚蠢的事情!你真心对它,那就连你也成笨蛋了。卡尔玛先生,你别理会这些老不死的疯子法官,一走了之好了。”
啊,对于我充满绝望的心,这呼唤是多大的安慰啊!如果我对“卡尔玛”这个名字有足够信心的话,我一定不管三七二十一,马上按照Y子的话行事。可是,我只是向那个我看不见的方向伸出两只手,开始痛苦地扭动身体。
“呸!那女人还在这儿!?”好不容易活过来的第一位法学家发出惊愕之声,传来了重物倒地的声音。可能他又死了。但是,寂静无声,没有一个人作出反应。
“您怎么啦,卡尔玛先生?走呀。”Y子淡定、若无其事地说。我该怎么回答?我开始爱上Y子,实在没有勇气辜负她的一番信赖,告诉她,我并非洁白到足以无视这个法庭、一走了之。而且那个时候,在事务所名片的话:可能识穿我们关系的、关心我私生活的俗物——我突然想到了,那就是Y子。因悔恨和内疚,我道歉似的说道:“眼睛被蒙着,不利索呀。”
“咳,那玩意儿拿掉就好了嘛。”Y子十分简单地说道。
就在此时。我真想要拿掉蒙眼罩时,场内突然为恐怖的喊叫声笼罩。“赶快!”有人叫道。“好痛!”有人喊道。“难受!”有人喊道。各种惊呼声夹杂着脚步声或拉长,或缩短,或变形。桌子倒地声和椅子散架声交织在一起。好多个声音连呼:“打开!打开!”传来了打门声和踢门声。破门声传来。脚步声汇集成一股激流,满溢而出。脚步声集合成的一团巨响,飞溅着惊呼飞沫,逐渐消失远去。只留下了嗡嗡的回响,不久也消失无踪。只有如沉入润发油之中的安静,还有我,被遗留了下来。
我垂手呆立,这时,耳边响起一个声音。
“这些人好可怕,怎么看也不是正常人。卡尔玛先生,我们也走吧。您怎么啦?肯定是累了。尽是些莫名其妙的人。我帮您摘下眼罩吧。”
我慌忙摇头。因为我不想让她看见眼罩下夺眶而出的眼泪。我自己背过手,故意费一点时间,慢慢解开眼罩。“哟,眼睛通红哩。”“绑得太紧了。”
也许真是绑得太紧,我好一会儿都感觉四周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见。过了一会儿,眼睛习惯了,觉得正窥看我的脸的Y子很美。大厅里空荡荡的,只有我们两个人留下来。
“走吧!”Y子噘着嘴说道。我注视着她的脸,用力回握她搭在我臂上的手。我突然想起我的名片一边口述打字,一边摩挲着Y子膝头的情景。我感到脸上发烧。这一来,Y子也脸红起来。如果要爱上某人的话,我坚信,除Y子之外别无可能。“走吧。”Y子仍拉着我的胳膊,重复道。那声音微微颤抖,这也许是我的心理作用。我咽一下口水,点点头。然后,我们拉着手,齐步走向毁坏的门。
“审判继续!”我们一惊,回过头去。是第一位法学家的声音。但是,看不见人。
“被告要逃走!”是第二位法学家的声音,也是不见人影。
“不,被告不可能逃走。法庭从毁坏的门延伸到任何地方。”是其中一名哲学家。看来虽然隐身了,但委员们毕竟没有逃走,留在这个大厅里了。
“只要被告留在这个世界上,就摆脱不了法庭。”是声音像打瞌睡的哲学家。我觉得这些声音确实是从桌子底下传出来的。
“我们要设定一条公理。也就是说,只要被告存在于某一空间,那么同一时间,法庭也存在于该空间。”不用说,这位是数学家。
“别理他们就行。他们肯定连自己说了什么都不知道。”Y子使劲催促我,虽然很不安,但我使劲鼓动自己,必须为了Y子而忍耐。我反过来拉上她,一起钻出门去。
第一位法学家紧跟着喊道:“警察!盯紧被告!”这一来,那两个绿衣私家警察从桌子下稍露了个脸,一遇上我的视线,慌忙又缩回去。
我们不约而同在昏暗的隧道里跑起来。
我还是弄不清楚,怎么才能走出隧道。突然,完全偶然地,我们喘着气,跑在动物园一角。我吃惊地站住,一回头,见一棵有大洞的阿拉伯橡胶树,两只金环胡蜂嗡嗡地绕着树飞。
闭园的铃声正好响起。日暮黄昏。孩子们已离去,难以置信的寂静中,糖纸与落叶玩起了捉迷藏。
我们来到长颈鹿笼子前。我想赶快走过去,Y子却停下了脚步。我心神不宁,别过脸,尽量躲在Y子身后。
可长颈鹿发现了我。它伸出长脖子,像在空气中游泳似的悠悠靠近。我慌忙去拉Y子的衣袖:“赶紧吧,关门了。”“没关系,便门一直开着的。”Y子嘴里说着,一点也不想挪步。“不认生的长颈鹿。看看动物,挺好的呀。”我为难地说:“我这人特害怕长颈鹿。”“嘿,怪人。”Y子笑笑,还是不想动。我顾不上是否撒谎了,只想把Y子拉走,说道:“你看,向我们摇旗子了,要闭园了。”但是,Y子不当一回事,“哎,像只小船。”她拔一把草扔进笼子,开心地照料起长颈鹿来,我简直坐立不安了。
“那下个周日,来这里郊游吧。”Y子突然离开笼子,说道:“下个周日,就是明天吧。我赞成。”Y子笑着,快步走起来。我很吃惊,又很后悔。早知道她那么干脆就离开,不作声就好了……
走出动物园,沥青路在两边的线之间,看起来像一片纯白。
步伐渐渐慢了下来。“累啦。”Y子说道。我点点头,但在心里却摇头说“不”。“累算什么,如果明天之前不能跟我的名片谈妥,这个瞬间,对我而言,就是死囚的最后散步了。为了解释不能进动物园的原因,我必须向你坦白一切才行吧。”
“说是有狮子?”Y子说道,“很期待呀。小学毕业后就没再来过动物园了。几点钟好呢?十点在动物园门前,怎么样?”我用力点头,但心里仍在想别的事。“十点……但是,如果你知道了实情会怎样?你一定会笑出来的。”
我突然觉得这一刻好可爱。甚至想每一步都做好记号,不要埋没在其他的脚步里。看见苍蝇停在Y子肩头,就想这小蝇会永久留在记忆里吧。看见某处窗子在夕阳下闪光,就想即使十年以后,也忘不了这亮光吧。看见从法国梧桐树枝垂丝吊下的毛毛虫,就想这条毛毛虫永远会是追忆的标志吧。
法国梧桐树下的画家夹着油画布,急急超过我们。流浪儿双手叉腰,耍威风地跟在他后面。我连忙低下头,但画家和流浪儿都佯装不知。
在我的公寓前,我们站着,对望好一会儿。“今天的审判怎么样?”我这么一问,Y子答道:“我觉得一般般。”我不禁长叹一声,说道:“你很有勇气,很棒,很漂亮。”Y子听了,直挺挺笑起来。
我慌忙移开目光。突然,胸腔的空虚感开始强烈渴求某样东西。
在移开的目光的方向上,是那两个绿衣大汉,他们站着,呆望着这边。与我的视线一接触,大汉们就麻利地闪身到建筑物后面。
“看见了?”我仍旧望向那边,小声问道。“看见啦。”Y子吓一跳似的大声说。然后她用平常的声量说道:“不过,别在乎为好。不理他们的话,他们就跟不存在一样了。不知为什么,我能理解。审判什么的,就是大家的想象吧。”最后,她以温柔恋人的声音说:“好啦,明天十点再见。”
想不目送她的背影,需要很大毅力。胸中的空虚感,以骆驼笼子前三倍的激烈程度责备着我。但是,良心断然拒绝。在那样的旷野上,Y子一人该怎么生活呢?即便让她每天摄取粮食,人并非光靠着粮食生活。就是西伯利亚囚徒,肯定也不要看那么凄凉的目光。恍如在油脂中游泳,我终于回到房间。
名片还没有回来。
在变得昏暗的房间里,我连开灯也忘了,呆呆地等着名片归来。但是,因为今天一整天的事情,我已经变得畏首畏尾,所以,不再想什么“向名片严重抗议”之类了。毋宁是谋求和解吧。我左思右想,什么原因使我这么倒霉呢?但是,实在弄不明白,只好安慰自己:这一定是名片搞的小恶作剧。最后,我得出这样的想象:
名片回到家来,肯定说“开玩笑啦”,笑起来。这样一来,我也会说一句“吓我一跳”,笑起来。于是,名字全部回归原位,我胸中的空虚感也消失了,一切回到常轨。我放下心来,开亮电灯。
但是,名片还是没有回来。
我等累了,从窗口窥探街上。这么一来,看见街灯茫然照射的大门口处,之前一直干站着、窥探这边的两个绿衣大汉,慌忙躲闪到大门阴影里。我也慌忙关上窗户,拉好窗帘,心中很是不安。
我想,名片之所以没回来,可能是他们盯梢所致。但是,怎样做才能赶走他们呢?我无计可施,在房间里团团转,坐卧不宁。隔壁的学生咚咚地敲打墙壁,可怜地喊:“对不起,请安静点。我要复习考试。”我和衣躺倒在床上。
我打了一会儿瞌睡,再看时钟,是十一点半。名片还没有回来。
我抓一把盐炒豆子吃了,喝过水,突然睡意袭来。这回我正式更衣就寝。
夜里寂静。在床下,听见一里外的火车汽笛声。在花瓶里,听见远远的犬吠。但是,最厉害的是一直听见两行脚步声在窗户下面交错地走来走去,如心跳一般。
后来,一行脚步声消失,蹑手蹑脚来到走廊,在门前停下。我吃了一惊,坐起身。这么一来,那脚步声匆匆离开门口,慌张地退了回去。窗户下面的脚步声又变成两行。
从此我睡意全消,一直无法入睡,被这个那个不安所烦恼。我很焦虑,心里怨恨名片。然后回想起在审判法庭大厅里,所有熟人怕被我看见、一哄逃散的情景。在名片归来、我恢复原先的我之前,没有人会接近已不蒙目的我了吧?被夺走自由的孤独,单人牢房的孤独。但是有Y子在。然而没有丝毫的安慰。毋宁只是撩起愧疚而已。
后来,人没入睡,知觉却从脚往上渐失,不久就全身麻痹,动弹不得了。然而,不可思议的是,惟有视觉、听觉和意识尚在,变得自由了。
过了几个小时?因为胳膊动不了,不能看表。不久,管理员房间的挂钟响了一点,没多久接着告知四点。就在我吃惊时,这次响了两点,过了一会儿又开始响,且一直响,响了三十一下才终于停了。我胸口难受,几乎要呕吐。
门嘎嗒一响。名片从上边的门缝钻了进来。我觉得禁不住喊了一声,但因为咽喉、嘴唇都麻痹了,实际上并没有发出声音。名片好一会儿就那么夹在缝隙间,察看情况;不久,它飘落地上,大声说道:“起来,起来!全都起来!革命啦!”
与之相应,发生了令人吃惊的事情。我脱下的上衣像活物一样,敏捷地站立起来。接着,裤子站立起来。鞋子从鞋箱一跃而下,像有一个透明人穿着它似的,自己走动起来。桌上的眼镜像凤蝶一样飞舞。领带像蛇一样,顺墙壁哧溜滑落。帽子也从墙壁上滚落,颇具帽子的气派。钢笔从上衣兜里,像蜻蜓一样飞起来。随身笔记本像飞蛾那样飞起来,碰到了电灯泡,慌忙飘落地面。
“全体集合!”名片说道。于是,众物件乖乖围绕着名片。因为我正好躺着,这番情景尽收眼底。
“先把宣言贴上墙!”名片说道。于是,墙上出现一张传单。就是我在动物园被拘捕途中飘落脚下的广告单,上面写有“欢迎远行!世界尽头 演讲和电影的盛宴”。名片慌忙说:“不对,弄反了!”于是,广告单自己翻转过来。
从死去的有机物
迈向活着的无机物!
“我们必须斗争。”名片这么一说,我的随身物品们一齐鼓掌。我不明白,它们没有手,怎么鼓掌呢?“目前的攻击目标,”名片接着说道,“今天上午十点。敌人计划在这个时间里,在动物园正门诱惑打字员Y子。我们必须尽全力破坏这个企图。我们要坚持斗争,最终使敌人成为永远的被告。只要不松懈在这里的攻击,最后将以我们胜利、敌人丧失一切存在理由而告终。”
“没错。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我们被迫屈从于奴隶状态。不能再忍受了。我只是在看电影时才用得上,遇上女孩子,我就完全被无视。我也有看的权利啊!我渴望看一切东西的自由!”这么喊的是眼镜。
“我一次也没有吃饱过!肚子里咕咕叫,还非得写写画画不可。而且,我的工作完全被掠夺了。我希望拥有我写下的东西!”这么喊的是钢笔。
“我才生气哩!”冷冷说话的是手表,“我只想指向自己的时间——既是正午和又是午夜的时间,十二点。可是,为了那些家伙,不得不指向讨厌的时间:什么三点、七点之类的。但是,我发誓:今后除了十二点以外,我绝对不指。”
“没错,我们物质都堕落了。”用嘶哑的声音嘟囔的是领带,“尤其像我,严重堕落!但是,这是人造成的。畜生,得让他们知道,勒脖子是咋回事!”
这一来,其他随身物品也兴奋地嚷嚷起来:“我们对那些家伙来说是有用的,可他们对我们来说,却压根儿就是无用的长物!”“单方面的掠夺……绝不妥协!”“没错,恢复我们物质的独立!”“要夺取生活权!从死去的有机物,迈向活着的无机物!”“大家来合唱革命歌曲!”名片激动地说道。但是,谁也没有开始唱。“怎么回事?”这时,帽子小声说:“我们还没有革命歌曲。”“岂有此理!”名片说道,大为光火。“嘿,马上想,马上想出来!”名片怒气冲天,把帽子吓了一跳,它像吹瓶口一样,用可怜的声音开始唱起来。
我在水蒸气里头被杀害
变成一团。
但我不是包子,
因为我里头是空的。
“这算革命歌曲吗!?”名片更加生气,叫嚷起来。这时,一旁的随身笔记本说了:“你,是我们的指导者,这么激动可不行。革命歌曲真的还没有。我来个即兴的吧……”“即兴么……好玩啊。”名片马上态度一变,很狂地说:“瞧,能接受的话,我马上快活起来。我原本就很有悟性。”笔记本哗地打开翅膀似的封皮,一边来个亮相,一边唱起这样的歌:
钟啊,敲响正午吧
震破那梦见沉睡的家伙的鼓膜
要问为何要这么响
就说正是要你提这问题
嘲笑梦见失眠的家伙吧
嘲笑在噩梦中抱怨失眠的家伙吧
跟钟一起笑吧
名片捧腹大笑,又突然吓一跳似的止住了笑,不高兴地说:“哼,怎么有点儿反革命的感觉?”“不可能的事!”笔记本也发火了,说道。“这么革命的歌曲,连我自己都没听过。”“不,绝对反革命。”“荒唐!”
“等一下,同志。”插进来的是领带,“依我之见,双方均有理由。但是,双方也都稍有不是。没办法,就由我来唱给你们听,看什么是真正的革命歌曲吧。”然后,领带唱了起来。
我好长
虽然好长但不是蛇
因为我就不是蛇
“嘿,啥玩意儿。”名片生气地说,“比起你这歌,笔记本那歌更革命点。”“当然啦,革命多了。”“哪里,不至于。”“什么不至于?”名片和笔记本又开始较劲,领带夹在二者之间摇摆不定,但随即软绵绵地坐了下来。“我的确堕落了……”
此时,鞋子插了进来。“同志,同伴之间,我觉得还是别翻脸为好。要让我说的话,比起刚才唱的每一首革命歌曲,还是原先有的更好。”“你瞧瞧,有革命歌曲嘛!”名片得意洋洋地说。“不可能!那你唱唱看。”笔记本和领带同时说道。“怪吧?”眼镜说道。“其实,我完全唱不了歌。”鞋子羞愧地说。“那可不是革命的态度。”钢笔说话了。“不,我不是谦虚,真的不行。”鞋子腼腆地说。“这不算表扬你啦。”钢笔扫兴地说。
“可是,真的原先就有革命歌曲吗?”裤子很不可思议地说。“完全没记忆,由此看来,或者是有过的。”上衣没把握地说。
“我完全不知道谁对。”眼镜说道。
“肯定已经有了。不然的话,我不可能这么生气。”名片说道。“肯定还没有。否则,我不可能即兴唱出那么棒的革命歌曲。”笔记本说道。因为鞋子说了句“谁也不能证明,所以存疑”,名片吃惊地诘问道:“怎么啦,你不刚说了有么?”“哪里,”鞋子若无其事地答道,“我可没说已经有了。我只是说,原先有的更好。跟说原先就有不一样。”
“的确,这种思维方法很有理论性。我最喜欢有理论性的事情。一听见这样的表达,我就变得情操高尚。”名片一下子变得稳重起来,“可是,有点难。为了主体上把握这样的理论,必须花时间。”
“我也这么认为。”鞋子高兴地说,“所以我刚才也想说的。一般来说,不先解决了这样的理论性问题便唱不了的革命歌,咳,应该在革命之后唱吧。”
“这样好。”钢笔说道,“革命一结束,就成立一个委员会,证明原先就已经有革命歌曲。”“叫‘原革命歌曲探索协议会’,怎么样?”帽子得意地说。“如果紧接其后召开会议,证明笔记本同志所作革命歌曲优秀的话,我也赞成。”笔记本说道。
“感觉我作的还算凑合吧。我虽然长长的,可不是蛇……”领带恋恋不舍地说着,被名片气势汹汹地打断:“不行!那完全不切主题。我忠告你:别继续堕落了。”名片接着又说:“其实我是个激进派,从一开始就不赞成革命结束前唱革命歌曲。”这一来,上衣高兴地说:“看来我们的意见总是一致的。”
“咦,黎明了。”裤子说道。窗户的磨砂玻璃真的像积了雪似的白蒙蒙的。“那得赶紧拿出方案了。”鞋子说道。“方案很简单。”名片颇有自信地说。众物件围拢到名片身边,显得很紧张。
“首先,诸位在这个房间里,尽量阻碍敌人外出。举行总罢工。不择手段。在这期间,我前往动物园,诱惑打字员Y子。”
“这不公平嘛。”眼镜吓了一跳,说道。
“绝对没有任何不公平。我夺取了敌人的名字,敌人失去了名字。一个失去了名字、失去了被审判资格的人,他有被爱的权利吗?没有!”名片自问自答。“不,我说的不是敌人。明白地说,也就是说,我,也想诱惑Y子。”“笨蛋。在目前事态之下,不能感情用事。关键是最大限度发挥各人的能力。”
“我也有那种能力。”帽子说道。“就这件事而言,我绝对有自信。”领带遗憾地说。“我老早就喜欢Y子了。”裤子嘟哝道。
“别说废话了。”名片生气似的说道,“证明给我看。证明不了,又说三道四,就没法行动了。首先,Y子对我有意思。”“好了好了,”钢笔说道,“总之,革命后,成立诱惑能力审查协商会吧。”
就在这时,豆腐店的鸡报晓了,声音像被勒住脖子的寡妇似的。众随身物件手足无措、紧张起来。名片见状,说道:“嘿,不必担心。没那回事,那不是迷信吗?我们又不是什么恶魔。鸡鸣也值得惊慌吗?我们的信号,是更科学的……”但是,它的声音也带着不安。这时,周日临时增开的四点二十分下行列车鸣响了汽笛。
眨眼之间,众随身物件的圆阵瓦解。笔记本和钢笔慌忙溜进上衣口袋,上衣和裤子携手软软坐回原来的地方,眼镜蹦到桌面上,领带开始往墙上爬。但是,帽子好几回往上跳又落下、往上蹿又落下,鞋子攀上了鞋箱,但似乎自己开不了门。只有这两者在重复运动,就像不停地往窗玻璃上撞的飞虻。名片先急急帮了帽子一把,然后为鞋子打开鞋箱。
我突然身体能动弹了,随即从床上扑向名片;而几乎同一时间,名片飞上门上方的缝隙,滑出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