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序(2)

事实上,河童的恋爱和我们人类相比,实在是大异其趣。当雌性河童看上了一只雄性河童时,为了捉住对方,会不惜一切手段。如果是那种最实在类型的雌河童的话,更会不顾一切地追逐雄河童。我就曾经看到过发疯般追逐雄河童的雌河童。不单如此,去追逐的还不仅是那只年轻的雌河童,连她的父母、兄弟也一起帮着追赶。被追逐的雄河童简直悲惨至极,即便是拼命逃脱,最终幸运地未被逮住,也需要在床上躺上两三个月的时间。有一天,我正在家里读特库的诗集,一只河童突然跑进来,正是那个叫拉普的学生。拉普跌跌撞撞地进门后一头栽倒在地,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可要了命了!我还是被她抱了一下!”

我赶紧丢下诗集,把门锁锁上。从锁孔向外一望,只见一只脸上涂着硫磺粉末的个子矮小的雌河童正在门口张望。拉普自那天以后的几个星期,一直睡在我房间的地板上,而且这期间他的嘴巴也开始溃烂、脱落。

当然,雄河童去拼命追逐雌河童的情形,也不是没有。但那些情形,基本上都源自于雌河童故意设下的圈套,让雄河童不得不去追逐。我碰到过一只正在拼命追逐雌河童的雄河童,只见那只雌河童在逃奔的时候,时不时故意停下来,甚至四肢着地匍匐在地面上。待恰到好处的时候,便装作一副精疲力尽的样子,从而被轻而易举地捉住。我看到的那只雄河童一抱住雌河童,片刻间便翻滚到了一起。当雄河童终于站起身来时,满脸一副无法形容的可怜相,既像是失望,又像是后悔。不过这样已经算是好的了。我还看到过一只身材矮小的雄河童正追逐一只雌河童,雌河童也采用了同样的诱惑式的逃遁方式。正在这时,一只五大三粗的雄河童,从对面的街上喘着粗粗的鼻息走了过来。雌河童不经意间一见到这只雄河童,就大声尖叫着说:“不好了!救命啊!那只河童要杀了我!”于是,大个子河童一下子就把矮小的河童抓起来,扔到了大街中间。那只矮小的河童用他长着蹼的双手在空中抓了几下,就断气了。这时候,那只雌河童早已满心欢喜地紧紧搂住了大个子雄河童的脖子。

我所认识的雄河童,几乎无一例外都是被雌河童追逐的一方。就连已有妻室的巴古也被追逐过,而且还有两三次被捉到的经历。只有哲学家马古(他是诗人特库的邻居)没有一次被追的体验。这首先是因为像马古那样相貌丑陋的河童十分少见,再有一个原因,就是马古很少出门,总是待在家里。我也经常去马古的家里闲聊,总是看到他在那间昏暗的房间里点着七彩的玻璃灯,坐在高脚桌前读着一本厚厚的书。有一次,我和他讨论起关于河童恋爱的话题来。

“为什么政府不严格取缔雌河童追逐雄河童的现象?”

“那是因为,首先,在官僚当中雌性河童就很少,雌河童比雄河童的嫉妒心要更加强烈。只要在官僚中雌河童再多些的话,雄河童就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被疯狂地追逐了。不过其效力也可能十分有限,不信你看,就连官僚之间,雌河童也是在追雄河童。”

“哦,这样说来,能像你这样生活其实是最幸福的喽。”

马古听了之后,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紧握着我的两手,一边叹息一边说道:

“你不是河童,可能你无法体会。有的时候,我也多么希望被那些可怕的雌河童追求一回啊。”

我经常和诗人特库一起去听音乐会。其中,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第三次去听的那场音乐会。剧场里的布置和日本的剧场几乎别无二致。一层层向上高出的座位,坐满了三四百只河童,他们手里都拿着节目单,全神贯注地倾听着演奏。去听这场音乐会时,我是和特库、特库的情人以及哲学家马古一起的,而且坐在最靠前的一排。在大提琴独奏结束之后,一只眼睛细小的河童,漫不经心地抱着一本乐谱登上舞台。正如节目单上所介绍的,他是著名的作曲家科拉巴克。其实,完全不用节目单的介绍,因为科拉巴克是超人俱乐部的成员,他的相貌我是认识的。

“Lied(艺术歌曲)——Craback。”(这个国家的节目单一般用德语拼写。)

科拉巴克在热烈的掌声中向我们微微施礼之后,静静走到钢琴前,然后开始行云流水般地弹奏起他自己创作的艺术歌曲。用特库的话说,科拉巴克是这个国家有史以来空前绝后的天才音乐家。我不仅对科拉巴克的音乐,甚至对他的抒情诗也很感兴趣。所以十分专注地倾听着硕大的弓形钢琴里传出来的曲调。特库和马古的陶醉程度更胜于我,只有那只美丽的雌河童(至少,按河童们讲是如此)手里紧紧地攥住节目单,时不时地不耐烦似的吐出长长的舌头。据马古说,大约十年前,她追求过科拉巴克,却没有得手,所以直到现在还与这名音乐家为敌。

科拉巴克倾尽了全部激情,有如在搏斗般弹奏着钢琴。这时,忽然一声“禁止演奏”的声音雷鸣般在全场回响。我被这声音吓了一跳,不由得转过头看去。声音的来源,无疑是坐在最后一排的体格健壮的巡警,当我转回头看时,巡警正悠然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用更高分贝的声音再一次怒吼道:“禁止演奏!”紧接着——

紧接着是一片混乱。“警察粗暴!”“科拉巴克,继续弹!继续弹!”“白痴!”“畜生!”“滚回去!”“不要屈服!”——各种呐喊声交织着,剧场里座椅纷纷倒下,节目单满场飞舞。不知谁扔出来的汽水瓶、石块、啃过的黄瓜[8]等纷纷从天而降。我惊呆了,赶紧问特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见他兴奋地站在椅子上喊:“科拉巴克,继续弹!继续弹!”不仅如此,特库的情人也似乎忘记了她刚才的那份敌意,和特库一起喊叫着“警察粗暴”。我只好转过来问马古:“这是怎么了?”

“这个吗?在这个国家是常有的事。不论绘画,还是文艺……”

当有东西飞过来时,马古会稍稍缩一下头,然后继续平静地解释道:“不论绘画还是文艺,它们表现的内容是什么,无论是谁都看得明白。所以,在我们国家绝不会对那些东西采取禁止发行或禁止展览的措施。但是有禁止演奏,那是因为,对于听不出音乐好坏的河童来说,即便是再不堪入耳的伤风败俗的曲子,他们也是听不出来的。”

“可是,难道那名巡警听得出来吗?”

“嗯,这倒是一个疑问。大概是他在听刚才的旋律时,想起了和他老婆共枕时的心跳了吧!”

片刻之间,场内的骚乱已经愈演愈烈。科拉巴克端坐在钢琴前,桀骜地转头望着我们。但不管他的态度多么傲然,也不得不躲闪各种横飞过来的东西。因此他的表情每隔两三秒钟便会稍有转换,但还基本保持着大音乐家的威严气度,细小的眼睛里放射着可怕的光芒。而我则为了避开危险,只得把特库当作自己的盾牌,可还是受好奇心的驱使,和马古继续讨论着。

“这样的审查是不是太粗鲁了?”

“什么?应该比任何一个国家都文明。你就看看日本吧,就在一个月前……”

正说到这里,一只空瓶子击中了马古的头顶处。他叫了一声Quack(这只是个语气词),一下子失去了知觉。

不知为什么,我对玻璃公司的经理盖路颇有好感。盖路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资本家。恐怕在这个国家所有的河童中,长着像他这么大的肚子的,一定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当他坐在安乐椅上,左右环绕着容貌如荔枝一般的妻子和形似黄瓜状的孩子时,看起来幸福无比。我时常被法官佩普或是医生查克带着,一起去盖路家吃晚餐。并且拿着盖路开具的介绍信,参观了不少和盖路或他的朋友有些关系的工厂。在这些工厂中,让我最感兴趣的是一家书籍制造公司的工厂。当我跟随一名年轻的河童走进厂房,看到以水力发电为动力的庞大机器时,深深惊叹于河童之国机械工业的先进程度。据说在这里,一年可以制造出七百万册书。但让我惊奇的并不是这个数字,而是制造出这些书根本不用花费任何工夫。在这个国家,制造图书,只需要将纸和油墨以及一种灰色粉末,倒入一台机器漏斗般的开口里面就可以了。那些原料一旦倒入机器中,不需四五分钟,菊版[9]、四六版、菊半截版等各种版本的图书就制造出来了。我望着瀑布一样倾泻而下的各种图书,回过身来向担任技师的河童询问,那种灰色的粉末到底是什么东西。那位技师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台黝黑发亮的机器前,不耐烦地答道:“这个吗?这是驴的脑髓。嗯,晒干后,碾成粉末就可以用了。市面价格也就两三分钱一吨。”

当然,这样的工业奇迹,并不只体现在书籍制造公司,在绘画制造公司、音乐制造公司也同样发挥着威力。据盖路说,这个国家平均一个月有七八百种新型机器被设计出来,而且无需任何人力便能实现源源不断的大量生产。随之被解雇的工人也不下四五万。然而,即使这样,我每天早晨阅读的这个国家的报纸上,却没见到一个“罢工”的字样。对此,我感到十分奇怪,于是借着一次和佩普、查克一道被邀请参加盖路家晚宴的机会,询问了一下其中的原因。

“他们都被吃掉了。”

饭后的盖路叼着雪茄毫不在意地回答道。“被吃掉”是怎么一回事儿,我一时无法领会。架着眼镜的查克似乎发觉到了我的疑惑,在一旁解释起来:

“把这些工人全部杀掉后,用他们的肉做食物了。你看看这份报纸,本月有64769只工人被解雇了,所以肉的价格也随之下降了。”

“工人不反抗吗?”

“反抗也无济于事,因为有职工屠杀法啊。”

佩普站在一棵盆栽的杨梅前苦着脸说道。我感到有些不自在。但对于主人盖路以及佩普和查克来说,似乎这样的事情都是理所当然的。查克还一边笑一边嘲讽道:“这也就等于以国家的方式,省去了让他们自己饿死或自杀的麻烦。只是让他们闻一下有毒气体就解决了,不会很痛苦的。”

“可是,要吃他们的肉……”

“别开玩笑了。这话要是让马古听到了,他不笑死才怪呢。在你们国家,第四阶级家庭出身的姑娘不也去做了妓女吗?对吃工人的肉就要如此愤慨,完全是感伤主义作祟。”

听着我们的谈话,盖路将他手边的三明治盘子推到我眼前,满不在乎地说道:“怎么样?你不吃一块吗?这也是工人的肉哦。”

我当然立即回绝了。不仅如此,不顾佩普和查克的阵阵狂笑,我飞奔着跑出了盖路家的客厅。这是一个看不见星星的乌云密布的夜晚。在走回自己住所的漆黑的路上,我翻江倒海地呕吐不止,吐出的污物在黑夜里也泛着白色。

玻璃公司的经理盖路,是一个待人十分亲和的人。我时常和他一起去他所属的俱乐部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这首先是因为,那个俱乐部要比特库的超人俱乐部让人心情舒畅得多,而且,虽然盖路的谈话没有哲学家马古那样有深度,却让我看到了一个全新而广阔的世界。盖路总是用一只纯金咖啡勺搅拌着杯中的咖啡,快活地和我畅谈各种各样的话题。

一个大雾弥漫的晚上,盖路包围在插着冬玫瑰的花瓶之中和我闲聊。我记得那是在一个装饰成维也纳分离派[10]风格的房间里,白色桌椅都镶着金边。盖路的脸上洋溢着多于平时的得意笑容,他和我谈起了刚取得了政权成功执政的Quorax(库奥拉库斯)党的内阁。Quorax一词不过是个没有任何含义的语气词而已,只能翻译为“噢”。但总而言之,那是一个动辄便以“河童的整体利益”为标榜的政党。

“统领库奥拉库斯党的,是声名显赫的政治家罗培。俾斯麦不是曾经说过‘正直是最好的外交’吗?而罗培还将正直同样运用于内政的治理……”

“可是,罗培的演讲实在……”

“唉,你先听我说。那个演讲当然通篇都是谎话。可是,因为谁都知道那是谎话,这岂不就是和正直无异了吗?将其一概视为谎话,那是你们的偏见。我们河童可不像你们那样……但这些都无所谓了,我想说的是罗培的事情,他掌管着库奥拉库斯党,而操纵着罗培的,是Pou-Fou(‘普弗’也是没有什么含义的语气词。非要翻译的话,只能译成‘啊’)报社经理奎奎。可是奎奎也不能做自己的主,指使着奎奎的正是坐在你面前的本人盖路。”

“可是……恕我冒昧。我听说《普弗报》是代表劳动者利益的报纸,他们的经理奎奎怎么可能听从你的指使……”

“《普弗报》的记者们当然是代表劳动者的了。可是管理那些记者的是奎奎,而奎奎是必须依靠我的支持的。”

把玩着纯金咖啡勺的盖路,脸上依然挂满笑意。看到此时的盖路,和对他的憎恶相比,我更强烈地感到了对《普弗报》记者们的同情。盖路好像从我的沉默中读出了这份同情,他鼓起肥胖的肚子说道:“呐,可不是所有的《普弗报》记者都站在劳动者一边的。我们河童在为别人说话之前,首先要为自己着想。……而现在,最糟糕的是,就连我自己也要受制于人。你想知道是谁吗?就是我的妻子啊,美丽的盖路夫人。”

盖路开口大笑。

“那你真是身在福中啊!”

“我是非常满足的啦。这也就是在你面前说,——因为你不是河童,我才在你面前大胆吹嘘的。”

“也就是说,库奥拉库斯党的内阁,实际上是受阁下夫人管制的。”

“也可以这样说嘛。……不过,七年前的那场战争,确实是由一只雌河童引发的。”

“战争?这个国家也发生过战争吗?”

“当然发生过,而且,将来什么时候再发生,也很难说。只要有邻国存在……”

这时我才了解到,河童之国作为国家也并不是孤立存在的。按照盖路的说法,河童总是将水獭作为自己的假想敌。而且,水獭所拥有的军备实力并不比河童逊色。我对这场河童和水獭之间发动的战争产生了强烈兴趣。(河童的劲敌是水獭,这一全新的事实不仅《水虎考略》的作者没提到过,就连《山岛民谭集》的作者柳田国男[11]也不曾了解。)

“在那场战争发生之前,两个国家都小心翼翼地窥探着对方的动静,不敢有丝毫大意。因为,双方都对对方感到畏惧。这时,来到这个国家的一头水獭去拜访了一对河童夫妇。不巧的是,那位河童妻子正要谋杀她的丈夫,因为她的丈夫不务正业,而且还投了人身保险,这也多少让她感到诱惑。”

“你认识这对夫妇吗?”

“啊,不!我只认识她丈夫。我的妻子认为他是个恶棍,但其实在我看来,与其说是个恶棍,不如说是个害怕被雌河童捉住的有被害妄想的狂人,……他妻子在他的茶杯里放了氰化钾,可偏偏出了差错,让来做客的水獭喝下去了。当然,水獭立即毙命了,接着……”

“接着,战争就打起来了?”

“是的,不巧的是,那头水獭是被颁发过勋章的。”

“是哪一边打赢了这场战争呢?”

“当然是我们国家,369500只河童为此英勇阵亡了。但是与敌人相比,这点损失又算得了什么呢?在我们国家能见到的所有毛皮,基本上都是水獭的毛皮。那场战争期间,除了制造玻璃外,我还往阵地上运送过煤渣。”

“煤渣是用来做什么的呢?”

“自然是粮食了。我们河童只要饿了,是什么都能吃下去的。”

“这……请别生气,这对那些阵地上的河童们……这在我们国家会成为一个丑闻的。”

“在本国也是个丑闻,但只要我自己这样认定了,就不会再有人把它当成丑闻了。哲学家马古不是说过吗:‘你自己的罪恶要自己去说,说了罪恶就会自行消失。’……何况本人除了利益之外,还是深受爱国心驱使的。”

正在这时,俱乐部的一名招待走了过来,向盖路深施一礼之后,有如朗诵一般地说道:“您家的隔壁发生了火灾。”

“火、火灾!”盖路惊慌得站起来,我也马上站了起来。而那个招待不慌不忙地说:“火已经扑灭了。”

盖路目送着招待,脸上浮现出一副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神情。看到他的表情,我不禁感受到了自己对于这位玻璃公司经理发自心底的憎恶。然而,此时的盖路俨然已经不像一个大资本家,而不过是一只普通的河童站在那里。我从花瓶中取出一支冬玫瑰,递给盖路。

“火虽然扑灭了,阁下的夫人一定受了惊吓。请把这支花带回去吧。”

“谢谢!”

盖路握住了我的手,忽然抿嘴一笑,小声对我说:“隔壁是我用于出租的房子,我至少能拿到一笔火灾保险。”

我至今依然清楚记得当时盖路脸上的微笑,那种微笑既让人无法轻蔑,也让人无法憎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