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近来世道不同从前,招呼家里的雇工,也不能直呼其名。从前“阿花”、“阿玉”地叫着,现如今都必须加上敬称,称作“阿花姑娘”、“阿玉姑娘”。

千仓家十分老派,一直都“阿花”、“阿玉”地直呼其名,直到去年有人提醒,这才改口以敬称称呼。

因此,这个故事里出现的女用人们,如果仍直呼其名,恐怕要被现代的姑娘大人们批评了。只是考虑到这个故事开始于战前,也就是昭和十一二年,不沿用以往的叫法,总觉得生分不少,故而仍省去敬称,还望各位见谅。

现今也有一些家庭称呼女用人为“姐姐”,可千仓家的主人磊吉这样的老派人物对此颇为嫌恶。现在看不到“牛肉屋”这种店了,可从前东京到处可见挂着“いろは”、“松屋”这样的招牌、镶嵌着红色、紫色玻璃的“牛肉屋”。进了店门,先寄存鞋子,再顺着面前的梯子上去,来到一个杂乱的大厅,就会看到很多客人正围着煮开的锅子吃着呢。

“某号桌,加酒。”

“某号桌,结账。”

女服务员们拿着满是油污的寄鞋柜的牌子穿梭于客人之间。客人们都称呼这些女服务员“姐姐”或是“阿姐”。所以一说“姐姐”,磊吉马上就会想起那些牛肉火锅的味道。比起这个“姐姐”,“阿花”、“阿玉”在他听来要舒服多了。

明治时代,别说是“女佣”,“侍女”、“婢女”这种词也大有人用的。可如今连“女佣”这个称呼都招人厌恶,只好绞尽脑汁想出“maid”、“帮工”之类的说法,看来世道是变了。当面称呼的时候,要把“阿花”、“阿玉”的“阿”字去掉,后面加上一个“子”字,再加上“姑娘”这个敬称,称作“花子姑娘”、“玉子姑娘”。磊吉对此颇为反感:“要称‘姑娘’的话,直接就叫‘花姑娘’、‘玉姑娘’好了,什么‘花子姑娘’、‘玉子姑娘’,听着像是咖啡馆的女招待,我们家又不是咖啡馆。”可从乡下来打工的小姑娘们不理解这一点,比起“玉姑娘”,更喜欢“玉子姑娘”这样的称呼。

昭和十年秋天,磊吉和第二任妻子组建家庭,那年他五十周岁、妻子三十三岁。房子建在当时的兵库县武库郡住吉村的反高林地方,那一带现在听说已经隶属神户市东滩区了。住吉村和它东面的鱼崎町之间有一条住吉川流过,反高桥横跨其上。千仓家就建在桥下的河堤之上,往下游方向数第五六幢的房子。家里除了一家之主磊吉、妻子赞子、赞子与前夫所生的女儿七岁的睦子(后来也改姓千仓)之外,还有赞子的妹妹鳰子,一共四口人。另外,还有几名女佣,少的时候两三人,多则五六人。

家里除磊吉之外都是女子,按理不需要这么多女佣。可家里的女眷都是小姐出身,娇生惯养,没有那么多女佣的话,生活十分不便。磊吉自己也喜欢家里热闹气派,赞成多找几名女佣。所以从那时开始直到现在,受雇于千仓家的女佣人数不少。后来从反高林搬家到对岸的鱼崎,战争开始后,又在热海有了别墅,战后又变成京都和热海两处房子。如此一来,女佣的数量越发多了起来,加上妻子赞子人好,容易心软,有人求过来就都留在家里了。

从那时开始直到搬到现在伊豆山这个家,已经数不清楚有几个姑娘来千仓家厨房帮过忙。短的有两三天、一个月就离开的,长的则待了六七年,甚至十年以上。都说远亲不如近邻,长时间像家人一样相处,在磊吉眼里,她们也是自己的孩子。有两三个因为老家离得远,就由千仓家准备彩礼,嫁到附近的人家,现在还经常过来玩呢。

虽说家里用过的女佣很多,不过几乎都是关西出身的人。两三年前来过一个茨城的小姑娘,已经回老家去了。现在有一个小姑娘,老家就在旁边的静冈县富士山脚下。除此以外,再没有来自关东地区的。因为赞子是大阪人,最初的房子也在大阪和神户之间,自然而然就如此了。战后从阪神之间搬到京都,又离开京都住到热海来,可妻子还是不喜欢关东人大大咧咧的样子,要找女佣一定去关西。现在,在热海伊豆山鸣泽家厨房出入的鱼店、蔬菜店的伙计都说一口流利的关东话,可女佣们一律用关西方言回答。一家人都是大阪腔,自然从关西乡下来到关东的姑娘们也没机会学到流畅伶俐的东京腔。就连切个萝卜咸菜,也不切成圆片,而是切成条形的呢。

虽说磊吉是东京人,可和现任妻子结婚二十多年来,从早到晚被周围叽里呱啦的关西方言包围着,到最后连自己也受到影响,说话怪了起来,生来的东京腔不知不觉没了踪影。一次和东京人讲话的时候,不小心把“扔”说成了“丢”,遭到嘲笑。夫妻之间有时因为风俗习惯的不同争吵起来,无奈对方又有女儿,又有妹妹,人数占优势,每次都是磊吉甘拜下风。

从西边过来的女佣们,到了热海之后,模仿进出的商贩,记住不少东京方言里的单词。比如,对着卖蔬菜的要说“老姜”,不说“土姜”;说“京菜”,不说“水菜”;说“芋头”,不说“小芋”;“魔芋丝”要说“魔芋条”;“魔芋条”要说“魔芋丝”;说“南瓜”,不说“南京”。碰到卖鱼的,要说“马头鱼”,不能说“方头鱼”;“六线鱼”不说“油目”;说“刺鲳”,不说“姥背”;说“小沙丁鱼干”,不说“小鳀鱼干”。不按照东京的说法,就没办法买东西,所以这些日常生活中必需的单词马上就记住了,可声调却改不过来。至于“あかん(akan)”、“あれへん(arehen)”、“しゃはリます(shaharimasu)”、“どないです(donaidesu)”这些动词、助动词之类更是用起来肆无忌惮,根本不想改。从前在江户城里使用关西方言,会让人笑话;最近大阪的相声打入了东京,电影里也经常播放。在千仓家进出的商贩们也受到感染,时不时把“多少钱”的“ikura”说成“几多(nanbo)”;把“谢谢”的“arigatou”说成“多谢(ookini)”。

接下来,我想从自住吉的反高林到现在的伊豆山鸣泽为止受雇于千仓磊吉家的女佣之中,挑选几位让人难忘的姑娘,把她们的事迹记录下来。虽然打算如实记录,可毕竟是写小说,不能说没有几分润色。如果读者们以为本书中所记录的人物事件都与事实无误,定会令磊吉和各位人物原型感到困扰,这一点请各位读者务必予以考虑。

上文曾提到“磊吉在反高林正式成家”一事,其实那之前,磊吉就在芦屋与赞子悄悄同居了,只不过门牌上用了化名而已。说到这里,话题就扯远了,还是略去不谈。芦屋时代也曾用过女佣,不过在反高林才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自立门户,那时最先来到磊吉家的女佣叫“阿初”,所以就先从“阿初”说起吧。

磊吉从未去过鹿儿岛县,对那里的地理不甚了解,只知道每年九月份,台风袭击九州方面时,报纸上一定会出现枕崎这个地名。看看地图,发现这个枕崎在九州的最南端,建有灯塔。阿初就出生在与枕崎一山之隔的川边郡西南方村(现在的坊津町)一个叫泊的渔村,家里以农业和渔业为生。

阿初是昭和十一年夏天来到千仓家的。在她之前,已经有“阿春”和“阿蜜”两个女佣,因为人手不够,所以请赞子的朋友、一位牙医的太太又介绍了阿初过来。那年,阿初二十岁,曾在神户做过两三户人家的女佣,本名咲花若江。千仓家按照大阪赞子娘家的旧俗,认为对女佣直呼其本名,是对其父母不敬,一直给女佣另起别名。阿初来了之后,大家一起商量,定了“初”这个名字。

虽说在神户做过女佣,可阿初似乎有点不经世故。初次见到磊吉和太太时,就啪哒一声跪在走廊上,磕头行礼。

赞子问她:“之前在神户的哪里做工?”

“是在布引那里。”

“在那里做了多久?”

“半个月。”

“为什么半个月就不做了呢?”

阿初只是傻笑,不回答。

“是主人不要你了吗?”

“不是的。”

“那是你自己不做的?”

“是的。”

“那是为什么呢?”

阿初依然只是傻笑,没有回答。看上去不像有什么大事,赞子也就没有追问。两三天后,阿春打听出了原因,跑来告诉赞子她们。据说是因为差点被那家的男主人侵犯,所以逃出来的。

“是吗?阿初吗?”

赞子她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觉得十分不可思议。的确,阿初相貌平平,实在称不上是美女。她本人也有自知之明,说是在布引之前的一家做女佣时,总是被那家的小公子嘲笑“摔一跤也碰不到鼻子”。因为一天到晚被嘲笑,阿初也很气愤。来到千仓家后,有一天阿初突然从厨房冲到客厅,大叫“少奶奶”。

这里要说明一下,称家里的太太作“少奶奶”是那个时候大阪旧家的习惯,千仓家直到战争结束之前都用这个称呼。

“少奶奶,果然是的。”

“什么事情啊?”赞子问道。

“果然像那家的小公子说的那样。”

阿初边说边不停地摸着脸蛋。原来她刚刚在厨房门口跌倒,脸蛋蹭在地上破了皮。可是鼻子却一点没事,所以特地来向少奶奶汇报的。

记得战后,电影《乱世佳人》中出现过一个黑人女佣。千仓家的小姐睦子常说,一看见那个黑人女佣,就会想起阿初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