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阳明受难

武宗要御驾亲征

如前所述,在王阳明神速果敢的指挥下,朱宸濠的叛乱在很短的时间里便被平定了,那么朝廷方面又做出了怎样的应对呢?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那就是有功无赏,反受中伤。

平定叛乱的功臣王阳明,因整日围绕在武宗身边的那些奸佞小人的奸计,遭遇了常人无法忍受的非难、中伤和迫害。

有关此事的前因后果,还是先来看一下《皇明大儒王阳明先生出身靖乱录》里的记述。

接到王阳明从江西省吉安府城送来的有关宁王叛乱的两封奏折之后,兵部尚书王琼给六部的大臣们送去书信,在京师左顺门召开了紧急会议。

众人中,有些人收受过朱宸濠的贿赂,平素便与朱宸濠暗中往来,还有一些人则怕朱宸濠势大,若他日朱宸濠果真做了皇帝,怪罪下来可不得了,所以没有一个人敢提出反对朱宸濠的意见。

见众人都绝口不言,王琼正色道:“竖子素行不义,今仓猝造乱,自取灭亡耳。都御史王守仁据上游,必能了贼,不日当有捷报至也。其请京军,特张威耳。”

王琼当即写下十三项条款,上奏朝廷。

第一,请削宸濠属籍。正名为贼,布告天下。

第二,有忠臣义士,能倡义旅,擒反贼宸濠者,封以侯爵。

第三,将通贼逆党朱宁、臧贤拿送法司正罪。

第四,传檄南京、两广、浙江、江西各路军马,分据要害,一齐剿杀。

然后,朝廷差安边伯许泰总督军务,统总兵官,平虏伯江彬及太监张忠、魏彬俱为提督官,左都督刘翚为总兵官,太监张永赞画机密,并体勘濠反逆事情。

然而,就在兵部侍郎王宪为调集征讨江西的粮饷而抵达临清地区[16]时,叛军已为王阳明所破,朱宸濠本人也被生擒。听闻此讯之后,许泰、江彬、张忠等佞臣因无法在皇上面前邀功,便秘密上疏,建议武宗御驾亲征,顺道沿途游览一番南方的景色。

看完这份奏折后,本就喜好武功的武宗大为欣喜,于是自称“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后军督府太师镇国公”,决定亲自前往江西,御驾亲征。又下令太监张永、张忠,安边伯许泰,平虏伯江彬,左都督刘翚率领京师周边的官军,命给事中祝续[17]、御史张纶随军记功。尽管朝臣中有人极力谏阻皇帝南巡,但武宗不听,甚至还有人因此遭杖刑而死。武宗的车驾出发离开北京,大学士梁储、蒋冕扈从。

尽管王阳明将平叛获胜的详细情况奏报了朝廷,却因未公开发布的缘故,众人皆说“元恶虽已擒,但逆党尚在。拘捕余孽,以除后患”,所以武宗御驾亲征。简而言之,御驾亲征之事,其实都是君侧的小人佞臣怂恿所致。

生擒朱宸濠之后,王阳明本来打算派人将俘虏押送朝廷,但又怕朱宸濠的残党余孽暗中放走朱宸濠,所以他决定亲自押解朱宸濠前往京师。

听到武宗将御驾亲征的消息后,王阳明立刻上疏谏阻武宗。

在正德十四年(1519)八月十七日的奏折中,王阳明主要说明了如下主旨:“亲征反贼朱宸濠之举危险至极,请圣上立刻中止。今宁王已被擒,臣将亲自率军,押解朱宸濠前赴阙下。”

在这封谏阻武宗御驾亲征的奏折《请止亲征疏》(《王文成公全书》卷十二)中,我们可以看到王阳明心中满满的忠君爱国之情。王阳明在奏折的后半部分中写道:

臣于六月十九日具本奏闻之后,调集军兵,择委官属,激励士气,振扬武勇。七月二十日,先攻省城,墟其巢穴。本月二十四日,兵至鄱阳湖,与贼连日大战。至二十六日,宸濠遂已就擒。谋党李士实等,贼首凌十一等,俱已擒获。贼从俱已扫荡,闽、广赴调兵士俱已散还,地方惊扰之民俱已抚帖。

臣一念忠愤,誓不与贼共生,而迂疏薄劣之才,实亦何能办此:是皆祖宗在天之灵,我皇上圣武之懋昭,本兵谋略之素定,官属协力,士卒用命所致。臣已节次具本奏报外。窃惟宸濠擅作辟威,虐焰已张于远,睥睨神器,阴谋久蓄于中。招纳叛亡,辇毂之动静,探无遗迹;广致奸细,臣下之奏白,百无一通。

发谋之始,逆料大驾必将亲征,先于沿途伏有奸党,期为博浪、荆轲[18]之谋。今逆不旋踵,遂已成擒,法宜解赴阙门,式昭天讨。然欲付之部下各官押解,诚恐旧所潜布之徒,尚有存者,乘隙窃发,或致意外之虞,臣死且有遗憾。况平贼献俘,固国家之常典,亦臣子之职分。臣谨于九月十一日亲自量带官军,将宸濠并逆贼情重人犯督解赴阙外,缘系献俘馘,以昭圣武事理,为此具本,专差舍人金昇亲赍,谨具题知。

王阳明认为朱宸濠既已被擒,如果武宗再御驾亲征的话,不但会有无妄之灾,同时还会导致民力疲敝,所以希望武宗能够采纳谏言,取消亲征。王阳明之所以没有派部下而是亲自押解朱宸濠上京,既是为了避免发生意外,同时也是为了粉碎那些盘踞于朝廷的小人佞臣们的阴谋。

令人遗憾的是,武宗并没有采纳王阳明的谏言。于是,在武宗南征和自己北上之际,王阳明向沿途相关的各官署发布了命令文《牌仰沿途各府州县卫所驿递巡司衙门慰谕军民》(《王文成公全书》卷十七),严令远近军民务必保障地区的安定。

此外,在呈上谏阻亲征奏折的同一天,王阳明又上奏了《奏留朝觐官疏》(《王文成公全书》卷十二),说虽然叛乱已平,但江西省各府各县民生依旧疲敝,民心不安,旱灾严重。为了防止意外发生,必须尽早做好准备。为此,在正德十五年(1520)正月的朝觐之礼上,王阳明恳请朝廷延缓派遣相关官员。

若要列举两三个实例来说明当时的情况的话,其中一个例子,就是正德十四年十二月,因江西街头依旧随处可见军兵,人们很难将军兵与奸人区分开来,为了防止平乱后治安恶化,王阳明发布《防制省城奸恶牌》(《王文成公全书》卷三十一),下令官员在省城内外巡逻警戒。此外,为了确保平乱后的治安和保证接待亲征军工作的顺利进行,王阳明出示《禁省词讼告谕》(《王文成公全书》卷三十一),令众官员对百姓间的小纠纷采取暂不受理的政策。

直到正德十五年的五月,叛军残党依旧在鄱阳湖上横行,王阳明又发出指令文《行江西三司搜剿鄱阳余贼牌》(《王文成公全书》卷三十一),申明如不即刻肃清乱党,日后势必酿成大患,严令江西省的三司对乱党进行彻底的搜查,如发现乱党,务必捕缚剿杀,以肃清乱党余孽。

如前所述,正德十四年八月,王阳明上疏武宗,谏阻武宗御驾亲征。武宗不听,于叛乱平定的一个月后亲率大军由北京南下。

武宗身边的佞臣为何要怂恿武宗御驾亲征呢?究其原因,大致可总结为以下四点:

一、王阳明之前迅速歼灭南赣贼匪,又在短短两周超乎预料的时间里,运用神速果敢的军略,平定了甚至会导致大明王朝彻底覆亡的宸濠之乱,立下了赫赫战功。佞臣们认为功劳落入王阳明之手,所以对他心怀妒恨;

二、佞臣们觉得倘若平定宸濠之乱的功劳不能算到武宗的头上,就无法维持自己的地位;

三、佞臣们对支持和信赖王阳明的兵部尚书王琼也心怀妒恨;

四、佞臣们对王阳明反对时下流行的朱子学,提出新学说的举动感到不快。

王阳明本已迅速将大败叛军、生擒宁王的消息上奏给了朝廷,但武宗身边的佞臣许泰、江彬、张忠等人从中阻拦,未将奏折呈给武宗,反而怂恿武宗御驾亲征。与此同时,为了将朱宸濠等一干俘虏进献给武宗,王阳明也率兵离开了南昌。

许泰等人暗中谋划,想出一条愚蠢的奸计,即在鄱阳湖上放走朱宸濠,然后由武宗亲自率兵督战,生擒朱宸濠,凯旋返京。而王阳明已经押解着俘虏出发了,所以许泰等人不断派人告知王阳明,朝廷将于广信府(隶属江西省)接收俘虏。

若在鄱阳湖上释放朱宸濠一干人等,或许会招致天下大乱,所以王阳明不愿交出俘虏。他不顾许泰等人的阻碍,夤夜赶到了玉山县(隶属广信府)的草萍驿站。

在草萍驿站,王阳明作《书草萍驿二首》(《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诗的序文中写道:“九月献俘北上,驻草萍,时已暮。忽传王师已及徐淮[19],遂乘夜速发。次壁间韵纪之二首。”

在第一首诗中,王阳明吟道:

一战功成未足奇,亲征消息尚堪危。

边烽西北方传警,民力东南已尽疲。

万里秋风嘶甲马,千山斜日度旌旗。

小臣何尔驱驰急?欲请回銮罢六师。

王阳明认为,东南地区已经民力疲竭,御驾亲征定会雪上加霜,反而会成为叛乱的根源。之后,他又在第二首中吟道:

千里风尘一剑当,万山秋色送归航。

堂垂双白虚频疏,门已三过有底忙。

羽檄西来秋黯黯,关河北望夜苍苍。

自嗟力尽螳螂臂,此日回天在庙堂。

在上述的诗文中,王阳明虽然对御驾亲征表示反对,却只能空叹自己的行为正如螳臂当车一样无力。“门已三过有底忙”一句,出自《孟子·滕文公章句上》的“当是时也,禹八年于外,三过其门而不入”,说当年大禹为了治理洪水天灾,不得已三过家门而不入,如今王阳明扪心自问,觉得自己的做法也无可厚非。这句诗文中蕴藏了王阳明心中无限的忧世之情。

因王阳明不愿交出朱宸濠等一干俘虏,许泰等佞臣大怒,破口大骂王阳明,造谣道:“王阳明先与宁王交通,曾遣门人冀元亨往见宁王,许他借兵三千,后见事势无成,然后袭取宁王以掩己罪。”

有关冀元亨成为佞臣奸计下的牺牲品一事,本书在后文中将会提及。

然而,太监张永深知王阳明忠心耿耿,极力为他辩护,并希望能够与王阳明见上一面。张永率领两千军兵,以调查朱宸濠谋反的详细情况为名,先行来到浙江省杭州府等候王阳明。

王阳明见到张永后,对他讲明了江西的实际情况:“江西之民,久遭濠毒,今经大乱,继以旱灾,又供京边军饷,困苦既极,必逃聚山谷为乱。昔助濠尚为胁从,今为穷迫所激,奸党群起,天下遂成土崩之势。至是兴兵定乱,不亦难乎?”

张永也深有同感,说道:“吾之此出,为群小在君侧,欲调护左右,以默辅圣躬,非为掩功来也。但皇上顺其意而行,犹可挽回,万一若逆其意,徒激群小之怒,无救于天下大计矣。”

王阳明也体谅张永的心情,于是将朱宸濠等一干俘虏交给了张永。之后,为了养病,王阳明来到杭州府钱塘县以西,曾给自己留下深深回忆的西湖畔的净慈寺静养。王阳明向实际上接纳俘虏的浙江省按察使递交了落款日期为十月九日的通告文《案行浙江按察司交割逆犯暂留养病》(《王文成公全书》卷十七)。文中写道:“本职自度病势日重,猝未易愈,前进既有不能……暂留当地,请医调治,俟稍痊可,一面仍回省城……”从文中来看,因为强忍病痛押解俘虏,王阳明当时似乎已经无法直接返回南昌了。

尽管自古以来宦官之中善人无几,但如前所述,张永曾与杨一清一起铲除了奸佞刘瑾。王阳明深知张永是一位重要人物,所以才将俘虏交给了他。此外,从王阳明递交给张永的落款日期为九月二十六日的《献俘揭帖》(《王文成公全书》卷三十一)来看,在王阳明押解俘虏前进的途中,李士实、刘养正、王春等人全都患病而亡,阳明虽曾设法医治,却无力回天。所以,王阳明亲手交出的俘虏只有朱宸濠及刘吉等数人。

隐居净慈寺

就这样,王阳明在杭州将朱宸濠等一干俘虏交给了张永,退居西湖畔的净慈寺。那么,王阳明此时的心境又如何呢?

翻开王阳明的诗,我们便可窥见他此时的内心。接下来介绍几篇王阳明在这个时期写下的诗作。

感受到直道之难和虚名空虚的王阳明,心中涌起了模仿北宋林逋隐居湖畔深山的念头,而吟出了袒露其内心情感的《西湖》(《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一诗。

灵鹫高林暑气清,天竺石壁雨痕晴。

客来湖上逢云起,僧住峰头话月明。

世路久知难直道,此身那得尚虚名!

移家早定孤山计,种果支茅却易成。

王阳明将自己征讨南赣汀漳贼匪的四年戎马生涯的思绪全都寄托于诗文。

尽管自己立下了生擒朱宸濠的奇功,王阳明却又为没有像医生解救病人一样解救百姓疾苦而感到惭愧。叛乱虽平,但江湘流域的洪灾和旱灾却交替而来。王阳明想起了中唐诗人贾岛旅居并州十年后所作《渡桑干》中的“归心日夜忆咸阳……却望并州是故乡”,心中对江西的挂念总是放不下。

为了表明自己的心志,王阳明作《寄江西诸士夫》(《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诗一首:

甲马驱驰已四年,秋风归路更茫然。

惭无国手医民病,空有官衔縻俸钱。

湖海风尘虽暂息,江湘水旱尚相沿。

题诗忽忆并州句,回首江西亦故园。

王阳明生性刚直,与君侧的那些佞臣势不两立,又不得不为日暮道远而感叹。在《太息》(《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一诗中,王阳明寄语于缠绕嘉树的乱藤,吟道:

一日复一日,中夜坐叹息。

庭中有嘉树,落叶何淅沥。

蒙翳乱藤缠,宁知绝根脉。

丈夫贵刚肠,光阴勿虚掷。

头白眼昏昏,吁嗟亦何及!

王阳明本打算亲自押解俘虏北上,却遭到奸佞小人的阻挠,最终无法亲自面圣。在上文的“蒙翳乱藤缠,宁知绝根脉”一句中,王阳明将那些身处君侧、遮蔽圣明的奸臣比喻为难以根除的乱藤。

以“宿净寺”为题写下的四首诗文(《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深刻表现了王阳明当时的心境。四首诗中,前两首为律诗,后两首为绝句。第一首诗:

老屋深松覆古藤,羁栖犹记昔年曾。

棋声竹里消闲画,药裹窗前对病僧。

烟艇避人长晓出,高峰望远亦时登。

而今更是多牵系,欲似当时又不能。

在第一首诗中,王阳明想到尔后的多难,追忆了当年的快乐时光。

而在第二首诗中,王阳明表明自己之所以隐退,不仅因为无法谏阻皇上御驾亲征,还因为没有将朱宸濠等俘虏交到许泰、张忠等佞臣手中,自己的忠诚遭到了怀疑。

王阳明在抒发自己希望抛弃尘世、隐居山林的愿望的同时,还隐隐表露了自己深切的忧世之情。虽然宸濠之乱已经被平定,江西省也安定下来了,但武宗要御驾亲征,大举南巡。昔日,唐朝的张玄素谏阻唐太宗修筑洛阳宫,辅佐唐太宗的魏征曾说过“张公论事,有回天之力”,而在当今的朝廷中,谁又有回天之力,让武宗改变心意呢?是否也有能让即将落山的太阳再次升起的诸老呢?倘若有这样的人,或许皇上就会听从自己的谏言了吧?在诗中,王阳明表达了自己的遗憾。

第二首诗:

常苦人间不尽愁,每拼须是入山休。

若为此夜山中宿,犹自中宵煎百忧。

百战西江方底定,六飞南向尚淹留。

何人真有回天力,诸老能无取日谋?

然而,其后王阳明又吟出第三首诗,表达了自己不为眼前时事所愁,自得孔子对颜渊所讲述的“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唯我与尔有是夫”的行藏之教,寻求桃源之乡而居的心境。

百战归来一病身,可看时事更愁人。

道人莫问行藏计,已买桃花洞里春。

话虽如此,王阳明仍然忧世至深,自认为根本没有隐居弃世、悠然自适的空闲。他借助山中僧侣的话,吟出第四首诗。

山僧对我笑,长见说归山。

如何十年别,依旧不曾闲?

字里行间,王阳明隐隐表述了自己的处境。

当时,王阳明作《归兴》(《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感叹圣明天子对自己毫无半点慰藉犒劳,又述说自己此番功绩难比韩信,希望能够像不问世事的邵康节一样,隐居于西湖畔的旧居。

一丝无补圣明朝,两鬓徒看长二毛。

自识淮阴非国士,由来康节是人豪。

时方多难容安枕?事已无能欲善刀。

越水东头寻旧隐,白云茅屋数峰高。

其后,王阳明又作《即事漫述四首》(《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

在第一首诗中,王阳明述说自己到了赣州之后,虽然立下了生擒朱宸濠等战功,但这一切不过全是些虚名,到头来,自己为思乡而愁苦。

在第二首诗中,王阳明述说战乱早已结束,而武宗执意要御驾亲征,自己无法阻止,只能为自己的无力而感叹。在第二首诗的后半段,王阳明吟道:“烟水沧江从鹤好,风云溟海任龙争。他年若访陶元亮,五柳新居在赤城。”这表达了他对不问世间风云变幻、自顾隐居田园之中的陶渊明的羡慕之情。

而在第三首诗中,王阳明坦言皇上御驾亲征不过是无谓之举,同时又表达了自己思慕故乡亲人的归乡之情。

最后,在第四首诗中,王阳明说自己本是一介儒生,却因世事变幻,充当了统率军队转战南北的将军。尽管诸葛孔明和战国名将田单都以军事才能而扬名天下,但最令自己羡慕不已的,是渔翁一般的闲散生活。

茅茨松菊别多年,底事寒江尚客船?

强所不能儒作将,付之无奈数由天。

徒闻诸葛能兴汉,未必田单解误燕。

最羡渔翁闲事业,一竿明月一蓑烟。

对于上述的诗文,东正堂曾评价说:阳明先生用反间计使朱宸濠贻误战机,于瞬息之间平定天下大乱,我等敬服先生对于大智的运用。但从这些诗文中,我等可以看出先生并未将平定宁王之乱看作任何的成功。对于这一点,我等后学应当深思默识,领悟其至诚妙道。(《阳明先生全书论考》卷九《诗三》)

与奸臣斗智

正德十四年(1519)十一月,王阳明称病,于西湖湖畔的净慈寺静养,而武宗南巡的队伍已至淮扬。听闻皇帝身边佞臣众多,淮扬周边人心不安,王阳明打算立刻前往武宗的驻地,谏阻武宗御驾亲征。

但大学士杨一清为王阳明着想,阻止了他。

如前所述,由龙场释放,成为江西省庐陵县知县后,三十九岁的王阳明为朝觐而进京,曾与湛甘泉、黄绾一同探讨研学。正德五年(1510)十二月,王阳明被任命为南京刑部四川清吏司主事,湛、黄二人为了将王阳明留在京师,曾与友人乔白岩一同请户部尚书杨一清出面谋划。正德六年(1511)一月,王阳明被提拔为吏部验封清吏司主事。虽是后话,但在此先暂且提一句,杨一清就是日后为王阳明之父龙山公写墓志铭之人。

将朱宸濠等一干俘虏交给张永之后,王阳明上疏说希望能够致仕归乡。张永见到武宗后,奏明王阳明忠心耿耿,还请武宗切勿准许王阳明的致仕请求,因为江西贼匪虽大都已降伏,但民众情绪依旧不稳定,眼下之所以能够安宁无事,皆因王阳明所指挥的官军防备森严。因为不知贼匪何时会再起叛乱,武宗命王阳明兼任巡抚江西,由西湖启程返回南昌。回到南昌后,王阳明受到了军兵和百姓的热烈欢迎。

当王阳明返回南昌时,许泰、张忠等佞臣又向武宗上奏说“宁王余党尚多,臣等愿亲往南昌搜捕”。得到武宗的许可后,许泰、张忠等人率领北军约两万人,抢在王阳明之前到达了南昌。他们不断地挑起事端,想要激怒王阳明以图陷害之,但王阳明泰然自若,以礼相待,下令负责维持地方治安的巡捕官恪尽职守。

不仅如此,王阳明还为随武宗南巡的北军着想,犒赏北军兵士,尽力安抚军心。某日在路上遇到北军出丧,王阳明询问了情况后,立即赐下棺柩,然后与众兵士一同奔丧。由此,北军兵士反而真心信服王阳明,尽思北归。

其间还发生过一件趣事。许泰、张忠等人想让王阳明在北军面前出丑,于是共同谋划,提出比试射箭。他们以为北方人擅长射箭,而王阳明出生于南方,想必其射箭功夫一定很糟糕。王阳明答应了他们的邀请,双手挽弓,飞箭离弦,三发三中。每见王阳明射出的箭正中靶心,在场参观的北军就拍手喝彩,许泰等人意识到北军已经全部信服王阳明,只得带着部下离开了。

上述内容是基于《年谱》的记录写成的。虽然《皇明大儒王阳明先生出身靖乱录》一书的文体为小说,但因为其中的记述更为精彩,所以这里简要摘录一下。

某日,许泰、张忠、刘翚三人借演武之名,向王阳明发起挑战,要和王阳明比试射箭。因为三人三番五次地执拗邀请,王阳明无法谢绝,所以只好回答说:“某书生何敢与诸公较艺,诸公请先之。”

听了王阳明说的话,刘翚以为“王先生果不习射矣”,心中顿时意气风发。于是,许泰说:“吾等先射一回与老先生看,必要求老先生射一回赐教。”三个人一同站到了射箭场上。射箭场上黑压压的全是人头,北军、南军的兵士都睁大了眼睛盯着箭靶。

许泰等三人每人三箭,总共射了九箭,结果却令人遗憾。除了许泰的一箭射到了箭靶的上方,张忠的一箭射到了箭靶的角落上,其余的七箭全都偏离了箭靶。

究其原因,“一来是欺先生不善射,心满气骄了;二来立心要在千人百眼前逞能炫众”,所以“就有些患得患失之心,矜持反太过,一箭不中,便着了忙,所以中者少”。三人面红耳赤,但依旧逞强说:“咱们自从跟随圣驾,久不曾操弓执矢,手指便生疏了。必要求老先生射一回赐教。”不管王阳明如何推却,三人都不肯放过。三个人想,虽然自己搞砸了,但如果王阳明射得比自己还差的话,那么自己也就能挽回颜面了。

迫不得已,王阳明只好让中军官取来弓箭,对许泰等人说:“下官初学,休得见笑。”王阳明站到射箭场上,集中精神,平心静气,“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婴儿”。搭弓引箭,嗖的一箭,正中靶心。在场的两军兵士尽皆拍手喝彩,响若万雷。许泰等人见状,心知无趣,说“是偶然幸中”。然而,其后的第二箭、第三箭也都射中了靶心。兵士们发出的欢呼声震动大地。北军兵士们赞道:“咱们北边倒没有恁般好箭。”许泰等人说:“是老先生久在军中,果然习熟。已见所长,不必射了。”于是无趣退场。

虽然《皇明大儒王阳明先生出身靖乱录》中并没有记载,但如前所述,年轻时候的王阳明曾经沉溺于“五溺”,即任侠、骑射、辞章、神仙与佛氏,直到三十五岁时,他才开始崇信儒教。因此,王阳明擅长射箭,也是理所当然的。不仅如此,当时王阳明甚至已经达到了所谓无我无心的境界。

另外,“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婴儿”这句描写,也展现了弓术的至高境界。前文中曾经提到过,德国哲学家奥根·赫立格尔曾在大正年间来到日本,一边执教东北大学,一边修习弓术和禅道。他在自己的演讲录《弓与禅》中写道,弓道大师阿波研造曾经教育他说:“弓不能靠腕力来拉,而要用心来拉。学的时候,一定要让肌肉彻底放松,松懈自己身上的气力才行。”而站在西欧理性主义立场上的他,刚开始的时候完全无法理解。

在这里,最重要的是“用心来拉弓”。也就是说,心中有了拉弓的想法,“想要去拉”的心的主体就是“我”,弓则是与“想要去拉”的我对立的。因此,如果希望做到“用心来拉弓”,就必须舍弃“我”,进入“无我”的境界。做到了“无我”,那么事物与“我”之间的对立就会消失,变得“物我一体”。

若想做到“无我”,那么就需要“无心”。一旦做到“无心”,弓和“我”就会融为一体,不再是由“我”来拉弓,而是由弓自己来拉弓,神技也就由此诞生了。王阳明之所以能够三发三中,或许是因为他达到了这种境界。

此外,《皇明大儒王阳明先生出身靖乱录》还记录了此事引发的后事。比试过射箭之后,当天夜里,刘翚派出心腹,到北军中去打探兵卒们对此事的看法。兵卒们都说:“王都堂做人又好,武艺又精,咱们服侍这一位老爷,也好建功立业。”

第二天,刘翚对许泰、张忠说:“北军俱归附王守仁矣,奈何?”几个人商量了一番,最终决定率领北军离开南昌。然而,这群恶棍在离开南昌之际,杀害了数百名附近的良民,说是朱宸濠的残党余孽,还将之当成自己的功劳。当时,武宗由淮扬抵达京口,暂且在杨一清的宅邸中逗留,许泰、张忠等人谒见武宗,谎称他们已经将残留在南昌的朱宸濠残党彻底肃清了。其后,武宗一行渡过长江,驻扎在南京。

身陷谗言佞辞

正德十五年(1520)正月,许泰、张忠等佞臣在南京向武宗进谗言,说王阳明企图谋反。张永没有和他们一同进谗。武宗听闻后,便让许泰、张忠等人列举王阳明企图谋反的证据,许泰等人说道:“只需遣召之,他必不来。”

于是,武宗颁下圣旨,命王阳明立刻前来谒见。一直敬重王阳明的人品和其忠诚品质的张永,立刻将许泰、张忠等人的奸计告知了王阳明。王阳明得知后立即起程离开南昌,前赴武宗的行在所。许泰、张忠等人害怕自己向武宗进谗的事被人发现,于是在王阳明抵达芜湖时发出伪诏,令王阳明在芜湖待命。

在前往南京的途中,王阳明宿泊于曾给他留下深刻回忆的金山寺,作《泊金山寺》(《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诗二首。其中第二首:

醉入江风酒易醒,片帆西去雨冥冥。

天迴江汉留孤柱,地缺东南著此亭。

沙渚乱更新世态,峰峦不改旧时青。

舟人指点龙王庙,欲话前朝不忍听。

最后两句,王阳明吐露了自己忧郁憋屈的心情,说艄公指着祈雨用的祠堂,准备讲述一些前朝的故事,但王阳明想到自己的现状,不忍聆听。

当时王阳明受奸佞迫害,所处境地极为艰难,所以留下了不少寄情山水之间的诗。在《舟夜》(《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一诗中,王阳明讲述宁王已然被擒,武宗的亲征军却依旧驻留南京,表达了自己为风云变幻的世事担忧的心情。王阳明吟道:

随处看山一叶舟,夜深霜月亦兼愁。

翠华此际游何地,画角中宵起戍楼。

甲马尚屯淮海北,旌旗初散楚江头。

洪涛滚滚乘风势,容易开帆不易收。

另外,王阳明又作了一首《舟中至日》的诗:

岁寒犹叹滞江滨,渐喜阳回大地春。

未有一丝添衮绣,谩提三尺净风尘。

丹心倍觉年来苦,白发从教镜里新。

若待完名始归隐,桃花笑杀武陵人。

在这首诗里,王阳明说宸濠之乱已然平定,百姓也渐渐迎来了否极泰来的时期。自己尽忠职守,平添了白发,天子的辅翼却没有立下任何的功劳。虽然自己渴望能像陶渊明《桃花源记》中的武陵人一样,隐居于桃花源中,但等到功成名就之后,就为时已晚了。这首诗表明了王阳明既希望能够退隐,又满怀诚意,期待成为天子辅翼的复杂心情。

王阳明担忧宸濠之乱威胁到民众的生活,一直期盼能够救济穷苦百姓,让百姓生活得安稳富足。下述的《阻风》一诗(《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便恰如其分地展现了王阳明当时的内心。

冬江尽说风长北,偏我北来风便南。

未必天公真有意,却逢人事偶相参。

残农得暖堪登获,破屋多寒且曝檐。

果使困穷能稍济,不妨经月阻江潭。

诗文中说,自己因为不巧遇上南风而无法出船,但温暖的南风能激励农民,促进收割等农事,所以就算自己被南风阻挡一个月也无妨。整首诗表达了王阳明为疲惫不堪的农民们着想的心情。

此外,在以相同韵律答复伍汝真的诗《用韵答伍汝真》(《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中,王阳明表达了自己即便面对谗言与诽谤,依旧心如钢铁,不为世间的毁誉褒贬所动的决心。诗中又说静寂的山水才是自己的归处,毫无阴霾的青天白日才是自己的知己。

有人说,这个伍汝真其实就是在宸濠之乱中跟从王阳明,立下了赫赫战功的吉安知府伍文定,但这一说法尚未得到证实。

莫怪乡思日夜深,干戈衰病两相侵。

孤肠自信终如铁,众口从教尽铄金!

碧水丹山曾旧约,青天白日是知心。

茅茨岁晚饶风景,云满清溪雪满岑。

下面一首诗提到了两个人:屈原、杨朱。屈原蒙受谗言被迫离开朝廷,却依旧对楚王一片忠心,他苦恼地徘徊于洞庭湖、湘江之滨,最终抛弃尘世跳入汨罗江而死。王阳明觉得屈原怀报一颗忠诚之心投江,虽然可敬,但显得心胸过于狭窄。而对于站在歧路岔口,因不知该向南走还是该向北走而哭泣的杨朱,王阳明也觉得颇为可怜。因此,在诗文《过鞋山戏题》(《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中,王阳明吟道:

曾驾双虬渡海东,青鞋失脚堕天风。

经过已是千年后,踪迹依然一梦中。

屈子漫劳伤世隘,杨朱空自泣途穷。

正须坐我匡庐顶,濯足寒涛步晓空。

上述诗文中提到的鞋山,位于江西省九江府东南方,是一座耸立于鄱阳湖最北端湖面上的孤岛,因其形状与草鞋相似,故得名。相传,这座山是昔日仙人乘坐双头小龙飞过鄱阳湖时,不慎将草鞋遗落于此地而形成的。

与杨一清的交往

虽然王阳明被武宗身边的佞臣奸邪迫害,但武宗身边依然有像张永、杨一清这样能够理解王阳明且对王阳明伸出援手的人。王阳明曾对大学士杨一清表示过敬意,而杨一清也体察到了王阳明的隐退想法。

王阳明作《杨邃庵待隐园次韵诗五首》(《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杨一清有一座庭园,名为待隐园。王阳明造访待隐园,会见杨一清,彼此畅谈了一番。

杨一清所说的隐居,并非道士的真隐,而是随时准备迎接时机,为国家挺身而出的“大隐”。这样的“大隐”,也可以说是一种“儒隐”。在这五首诗中,王阳明淋漓尽致地表现了自己对这种“大隐”境界的思慕之情。

“平难心仍在,扶颠力未衰。江湖兵甲满,吟罢有余思。”第三首诗的后半段尤其展现了王阳明当时的心境。平定时难的雄心依旧在,拯救国难的气力也未衰,渴望成为天子辅翼的王阳明对长江和鄱阳湖周边到处都是亲征军的现状表达了一番感慨。

在第四首诗中,王阳明将杨一清比作谢安,称赞他即便隐退,民众也必定会期待其展现才能。在第五首诗中,王阳明讲述自己在待隐园中与杨一清相会,彼此敞开心扉、畅谈不已的情景。诗中吟道:

芳园待公隐,屯世待公亭。

花竹深台榭,风尘暗甲兵。

一身良得计,四海未忘情。

语及艰难际,停杯泪欲倾。

如前所述,正德十四年十一月,王阳明在南昌百姓的欢迎声中返回了南昌城。返回途中,王阳明曾在鄱阳湖中的小孤山上作《登小孤书壁》(《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诗一首。

“奇观江海讵为险?世情平地犹多艰。呜呼!世情平地犹多艰,回瞻北极双泪潺!”末尾的四句是说,山水虽险,却可以很轻易地登涉,而尘俗世间虽宛如平地,却困难多多。最后一句展现了王阳明对北极,也就是天子的忠诚之情。

十一月,王阳明回到南昌,随后迎来了正德十五年的正月。此时的王阳明,心中感慨万千。当时,他作《元日雾》《二日雨》和《三日风》(皆出于《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诗三首。《元日雾》一诗将武宗身边的佞臣比喻为浓雾,暗示佞臣们设计阻挠自己,表达了希望能够驱散云雾见青天的心境。诗中吟道:

元日昏昏雾塞空,出门咫尺误西东。

人多失足投坑堑,我亦停车泣路穷。

欲斩蚩尤开白日,还排阊阖拜重瞳。

小臣谩有澄清志,安得扶摇万里风!

诗文中的“蚩尤”,是传说中唤起大雾想要阻拦黄帝,却最终灭亡了的诸侯。在这里,王阳明将其比拟为君侧的佞臣,表达了希望能够斩杀蚩尤,驱散浓雾的愿望。而最后一句语出《庄子·逍遥游》篇中的“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也表达了希望能够扶摇而起,肃清君侧佞臣的意愿。

而在《二日雨》一诗中,王阳明则表达了自己对时世的忧虑之情。在《三日风》一诗中,王阳明叙述了自己为战乱平息后的百姓祈求安福的同时,又挂念亲征军士兵的思乡之情,希望他们能够以年饭和浊酒来慰藉自己的心。诗中这样写道:

一雾二雨三日风,田家卜岁疑凶丰。

我心惟愿兵甲解,天意岂必斯民穷!

虎旅归思怀旧土,銮舆消息望还宫。

春盘浊酒聊自慰,无使戚戚干吾衷。

简而言之,在这三首诗中,王阳明寄语于雾、风、雨,吐露了心中的忧世、清澄之情。

逃过佞臣一劫

许泰、张忠等佞臣向武宗进谗,说王阳明有谋反之志,让武宗将王阳明招至南京行在所。可是,佞臣们没有想到,王阳明果真按照武宗诏书中所说,起程前往南京。为了阻止王阳明前往南京面圣,许泰等人设计阻止王阳明,让王阳明在芜湖待命。

在此之前,许泰、张忠等人也曾发出伪诏,想将王阳明召至行在所。他们本打算发出伪诏,让王阳明前赴南京,然后再以擅离职守的罪名来陷害王阳明。张永立刻派出幕士顺天、检校钱秉直找到王阳明,告知他实情,王阳明这才知道自己接到的是伪诏,所以未做出任何反应。与此同时,张永还请顺、钱二位将佞臣们的谗言和奸计告知王阳明。

王阳明在芜湖逗留了半个月,无奈之下,只得上了九华山,每日于草庵中静坐。不过武宗听从了杨一清的谏言。为了探明王阳明的真意,武宗派出人员打探王阳明的动静。他们打探清楚情况之后向武宗上奏说:“王守仁学道之人,若下诏召唤,必定前来。何谓企图谋反。”于是,武宗下令,让王阳明返回南昌。

先前王阳明因许泰、张忠等进谗而奉命前往南京,是正德十五年的正月,而出发的几天前,恰巧就是立春。立春之后,王阳明的境况便否极泰来。因此,王阳明作《立春二首》(《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

在第一首诗中,王阳明为自己致仕不成而感慨万千,借用春秋时代的隐者老莱子七十岁高龄依旧身着五彩衣服,如婴儿般戏耍以宽慰老母的典故,表达自己希望能够归省孝亲的愁苦心境。诗中吟道:“孤云渺渺亲庭远,长日斑衣羡老莱。”

而在第二首诗中,王阳明表达了自己忧国忧民的心情。他借用乘坐车驾巡游南方而忘记返回,最终导致治世变得纷乱的周昭王的故事,和每年大兴土木,流于奢侈,因而被匈奴夺走轮台,发出《轮台诏》安抚天下的汉武帝的故事,暗中向武宗进谏,说即便能刮起让百姓变得富足的东风,百姓也会因为武宗的出游而痛苦不堪。

在这首充满忧国之情的诗中,王阳明吟道:

天涯霜雪叹春迟,春到天涯思转悲。

破屋多时空杼轴,东风无力起疮痍。

周王车驾穷南服,汉将旌旗守北陲。

莫讶春盘断生菜,人间菜色正离仳。

当初,王阳明接到让自己前往南京行在所的诏书后立即出发,抵达上新河[20]后,因佞臣向武宗进谗,王阳明无法谒见武宗。当时,王阳明半夜静坐,聆听着浪涛拍岸的声音,说道:“以一身蒙谤,死即死耳,如老亲何?”接着他又对门人说道:“此时若有一孔可以窃父而逃,吾亦终身长往不悔矣。”由此可见,当时王阳明是抱定巨大决心的。

此外,当时武宗的宠臣江彬也欲不利于王阳明。王阳明看破了这一点,打算把江彬拖至武宗面前,说他图谋危害国家社稷,罪当处死。如此一来,天下人的愤怒也会稍稍有所缓解。但随后刑部拘捕了江彬,对其展开调查,如此也算是了结了一桩事情。

上述文字所言之事迹记录在《年谱》中,对此东正堂评价道:将江彬拖至武宗面前,控诉其罪,此举实在是无谋至极,杨一清坚决阻止是非常正确的。阳明先生虽不至想出此种轻率举动,但或其用意在于凭借此计威吓江彬,以挫其奸心。我等后学当洞察其间事情,以晓阳明先生心法之妙。

一月三十日,在返回南昌途中,王阳明再次前往庐山南麓的开先寺。当时,王阳明记录了宸濠之乱的始末,以及凭借皇威生擒朱宸濠的事迹,在该寺的读书台刻下如下文字:

正德己卯六月乙亥,宁藩濠以南昌叛,称兵向阙,破南康、九江,攻安庆,远近震动。七月辛亥,臣守仁以列郡之兵复南昌,宸濠还救,大战鄱阳湖。丁巳,宸濠擒,余党悉定。当是时,天子闻变赫怒,亲统六师临讨,遂俘宸濠以归。于赫皇威!神武不杀,如霆之震,靡击而折。神器有归,孰敢窥窃!天鉴于宸濠,式昭皇灵,嘉靖我邦国。正德庚辰正月晦,提督军务都御史王守仁书。从征官属列于左方。(《王文成公全书》卷三十三《年谱二》)

不知当年亲手生擒朱宸濠,而不得不将功绩归于武宗,刻下这篇石刻的王阳明心境究竟如何。事实上,我们读完此文,便可清晰了解了。

寄情山水

二月,因忧虑武宗车驾不回京师,抵达九江府的王阳明心绪不宁。王阳明检阅兵卒,并游历了东林寺、天台、讲经台等地。在返回南昌之前的这段时间里,王阳明应景赋诗,寄情山水。

到达庐山后,王阳明游览了东林寺,回想起晋朝高僧慧远(远公)和陶渊明,心思飞驰到了仙境中,于是作《庐山东林寺次韵》(《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诗一首。

东林日暮更登山,峰顶高僧有兰若。

云萝磴道石参差,水声深涧树高下。

远公学佛却援儒,渊明嗜酒不入社。

我亦爱山仍恋官,同是乾坤避人者。

我歌白云听者寡,山自点头泉自泻。

月明壑底忽惊雷,夜半天风吹屋瓦。

东林寺是慧远曾经隐居的寺庙。当年慧远与诸僧诸儒一同结社,称为白莲社,修习佛道。虽然也曾有人劝陶渊明一起入社,陶渊明却说自己嗜酒,无法遵守佛道的戒律,所以没有入社。但据说慧远与陶渊明的交往一直很密切。

途中,王阳明又造访了庐山的开先寺。眼见美景,王阳明诗兴大发,作《游庐山开先寺(一)》(《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

僻性寻常惯受猜,看山又是百忙来。

北风留客非无意,南寺逢僧即未回。

白日高峰开雨雪,青天飞瀑泻云雷。

缘溪踏得支茆地,修竹长松覆石台。

第一句“僻性寻常惯受猜”,说的是因为自己性格偏执,所以受到了许泰、张忠等人的猜忌,但如今自己对此已习以为常了。

此时,王阳明又作《又次壁间杜牧[21]韵》(《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尽享诗人雅兴。

春山路僻问归樵,为指前峰石径遥。

僧与白云还暝壑,月随沧海上寒潮。

世情老去浑无懒,游兴年来独未消。

回首孤航又陈迹,疏钟隔渚夜迢迢。

此外,王阳明又访问了位于庐山五老峰麓的朱子学圣地白鹿洞书院(因朱子的《白鹿洞书院揭示》而扬名),他沉醉于怀古之情中,将与天地自然冥合的心情,吟唱到了《白鹿洞独对亭》(《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一诗中。

五老隔青冥,寻常不易见。

我来骑白鹿,凌空陟飞

长风卷浮云,褰帷始窥面。

一笑仍旧颜,愧我鬓先变。

我来尔为主,乾坤亦邮传。

海灯照孤月,静对有余眷。

彭蠡浮一觞,宾主聊酬劝。

悠悠万古心,默契可无辩!

自鄱阳湖泛舟逆赣江而上至丰城时,因风势强劲,王阳明不得不碇泊所乘之舟。此时,王阳明想起去年与朱宸濠大战之前自己曾被当地的南风所阻,后向上天祈祷终于唤来北风之事,不由得追思起卧薪尝胆、三千越甲终吞吴的越王勾践,射中齐桓公腰带但后来助齐桓公成为一代霸者的管仲,将兵书《三略》传授给张良的黄石公,还有本为勾践谋臣,后来离开越国,积累下巨万之财的陶朱公范蠡等先人,吟下了《丰城阻风》(《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一诗。

北风休叹北船穷,此地曾经拜北风。

勾践敢忘尝胆地?齐威长忆射钩功。

桥边黄石机先授,海上陶朱意颇同。

况是倚门衰白甚,岁寒茅屋万山中。

王阳明在《江上望九华不见》(《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一诗的最后两句中吟道:“驾风骑气览八极,视此琐屑真浮沤。”他表述了若能像乘风观览大地的列子一样驾风驭气,饱览全世界的话,那么世间之事也会变得如同海上泡沫一般虚无缥缈,由此寻求到庄、列般的超越意境。

此时,门人江生和施生二人与医官陶埜一同冒着雷雨云雾,造访了山中的寺庙,而世人却对他们这种超凡脱俗的行为评价不一。

对此,王阳明作《江施二生与医官陶埜冒雨登山人多笑之戏作歌》(《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诗一首,反过来批判了那些只知道追求名利的世人。诗中所吟“归与归与吾与尔,阳明之麓终尔期”一句,赞同了江、施二生的癫狂。

此外,在《游九华道中》(《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一诗中,王阳明表明了希望能够生活在陶渊明所描述的桃花源里的心愿。而后他又创作了《重游无相寺次韵四首》(《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其中第四首诗中有如下诗句:“瀑流悬绝壁,峰月上寒空。鸟鸣苍涧底,僧住白云中。”如此诗情,完美地展现了诗人王阳明的情怀。

王阳明又攀登了庐山的莲花峰,莲花峰山脚下有宋学之祖周敦颐的书院。被诗人、书法家黄山谷评为“胸中洒落,如光风霁月”的周敦颐,曾经创作了阐述君子境地的《爱莲说》。

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晋陶渊明独爱菊。自李唐来,世人甚爱牡丹。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予谓菊,花之隐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贵者也;莲,花之君子者也。噫!菊之爱,陶后鲜有闻。莲之爱,同予者何人?牡丹之爱,宜乎众矣!

周敦颐及其门人程颢,是王阳明最为崇敬的两位儒者。登上莲花峰后,王阳明追思起周敦颐,对其心境的憧憬自不必说,于是吟《登莲花峰》(《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一诗表达自己的情怀:“莲花顶上老僧居,脚踏莲花不染泥。夜半花心吐明月,一颗悬空黍米珠。”

诗中第二句就像《爱莲说》中所说,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散发清香;而第三句则将由莲花峰上看到明月升起时的景象,比喻成莲花花心之美;而在第四句中,通过将明月比喻成黍米或者米粒一样渺小,来表现莲花峰秀拔的山姿。

王阳明再次访问无相寺,作《重游无相寺次旧韵》(《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再次表达了王阳明对陶渊明《桃花源记》中所描写的仙境的仰慕之情。

此外,王阳明攀登了九华山的各个山峰,但直到攀登云峰山时,他才得知九华山有九十九座山峰。得知这奇中之奇后,王阳明大喜,作《登云峰望始尽九华之胜因复作歌》(《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一诗。

九华之峰九十九,此语相传俗人口。

俗人眼浅见皮肤,焉测其中之所有?

我登华顶拂云雾,极目奇峰那有数?

巨壑中藏万玉林,大剑长枪攒武库。

有如智者深韬藏,复如淑女避谗妒。

暗然避世不求知,卑己尊人羞逞露。

何人不道九华奇,奇中之奇人未知。

我欲穷搜尽拈出,秘藏恐是天所私。

旋解诗囊旋收拾,脱颖露出锥参差。

从来题诗李白好,渠于此山亦潦草。

曾见王维画辋川,安得渠来拂纤缟?

诗中的倒数第五句、第六句,借用赵国遭到秦国进攻,在赵国公子平原君为了请求援军前往楚国时,门下食客毛遂自荐,欲陪同前往,成为“囊中之锥”的故事(《史记》),咏叹九华山的奇景实在是无法以小小的诗囊来容纳的,不管怎样赞美,都会有所疏漏。

而在诗的最后两句,王阳明说,希望能够请王维来画一画九华山。王维是盛唐时期的诗人、画家、政治家,被视为擅长山水画的南画之祖。辋川位于长安郊外,王维曾于此地建造别墅,在享受诗歌雅兴的同时,还留下了《辋川图》的画作。同时,在倒数第三、第四句诗里,王阳明也指出唐代的李白没有写过有关九华山的诗篇。

宸濠之乱前后,王阳明吟唱心境的“江西诗”中并没有太多重要的思想诗。然而,因为下述的《书汪进之太极岩二首》(《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是极为重要的理诗(哲学诗),所以尽管之前也曾提及过,这里还是再来说明一番。

一窍谁将混沌开?千年样子道州来。

须知太极元无极,始信心非明镜台。

*

始信心非明镜台,须知明镜亦尘埃。

人人有个圆圈在,莫向蒲团坐死灰。

如前所述,第一首诗开头提到的“混沌”,出自《庄子·应帝王》篇,说南海之帝倏和北海之帝忽为了报答中央之帝混沌的恩义,因为混沌没有人的七窍,所以帮助他日凿一窍,七天之后,混沌最终被凿死。其中所蕴含的寓意就是,即便以俊敏的良知来分析混混沌沌、未曾分化的事物,最终也无法得其本体。

而在一千年之后,为混沌凿窍的典型的愚昧之人,就是出生于湖广省永州府道州的宋学之祖周敦颐。周敦颐著有《太极图说》,将生成万物的宇宙本体说成是“无极而太极”,认为《周易》中所提到的太极是无极,无极才是抽象的实在。

说起来,心本无极,并非神秀所说的那样是一种有形的“明镜台”。事实上,明镜台的根本也是尘埃。心,其实就如同周濂溪所画的〇(圆圈),每个人天生就拥有它。而王阳明说,在蒲团上坐禅,耽于三昧,追求死灰一般境界的行为,是无法寻求到此心的。虽然这是一首批判禅的诗,但此时王阳明引用了周敦颐的“无极太极”论,觉察到每个人都具有可喻之为明月的良知。

此时的王阳明,坚信自己拥有看破佞臣权谋的锐利眼光和应对人情世故的笃定智慧。因此,他写下了下述这首《劝酒》(《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

平生忠赤有天知,便欲欺人肯自欺?

毛发暗从愁里改,世情明向笑中危。

春风脉脉回枯草,残雪依依恋旧枝。

谩对芳樽辞酩酊,机关识破已多时。

由此可见,当时王阳明已经开始对良知抱有信念。

其后,王阳明又游览了九华山的化城寺。他追忆起十九年前游览九华山时遇到问路的道者,于是吟唱了怀旧之情,阐述了现在的境地与当年到访时有所不同。《重游化城寺》(《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两首诗便讲述了王阳明当时宁静的心境。

爱山日日望山晴,忽到山中眼自明。

鸟道渐非前度险,龙潭更比旧时清。

会心人远空遗洞,识面僧来不记名。

莫谓中丞喜忘世,前途风浪苦难行。

*

山寺从来十九秋,旧僧零落老比丘。

檐松尽长青冥干,瀑水犹悬翠壁流。

人住层崖嫌洞浅,鸟鸣春涧觉山幽。

年来别有闲寻意,不似当时孟浪游。

上述诗文第一首里提到的“会心人”,指的就是十八年前即弘治十五年(1502),王阳明三十岁造访九华山时遇到的问路的道者蔡蓬头。此外,第一首诗的最后一句“前途风浪苦难行”,尽管表明了自己正以“闲寻之意”享受仙境,但也透露出王阳明处境的苦涩。而所谓“中丞”,就是对担任巡抚职务之人的俗称,王阳明以此自称。当时,王阳明任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兼任巡抚江西。

弘治十五年(1502),三十一岁的王阳明游览九华山时,因阴雾所扰,未能欣赏到奇观。而后虽因驱驰于兵马之间,无法周游,但幸而此次军务闲暇时的游览深受上天眷顾,得以在壮观的景观中享受到登仙之境的美妙。

为此,王阳明作《弘治壬戌尝游九华值时阴雾竟无所睹至是正德庚辰复往游之风日清朗尽得其胜喜而作歌》(《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长诗一首。

昔年十日九华住,云雾终旬竟不开。

有如昏夜入宝藏,两目无睹成空回。

每逢好事谈奇胜,即思策蹇还一来。

频年驱逐事兵革,出入贼垒冲风埃。

尝恐昼夜不遑息,岂复山水能徘徊。

鄱湖一战偶天幸,远随归凯停江隈。

是时军务颇多暇,况复我马方虺隤。

旧游诸生亦群集,遂将童冠登崔嵬。

先晨霏霭尚冥晦,却疑山意犹嫌猜。

肩舆一入青阳境,忽然白日开西岭。

长风拥彗扫浮阴,九十九峰如梦醒。

群峦踊跃争献奇,儿孙俯伏摩其顶。

今来始识九华面,恨无诗笔为传影。

层楼叠阁写未工,千朵芙蓉抽玉井。

怪哉造化亦安排,天下奇山此兼并。

揽衣登高望八荒,双阙下见日月光。

长江如带绕山麓,五湖七泽皆陂塘。

蓬瀛海上浮拳石,举足可到虹可梁。

仙人为我启阊阖,鸾軿鹤驾纷翱翔。

从兹脱屣谢尘世,飘然拂袖凌苍苍。

在这首长诗中,王阳明全方位地吟唱了巍巍九华连山的风景及周围雄伟壮丽的景观,诗人的豪迈情怀也跃然纸上。诗中第十六句吟道“遂将童冠登崔嵬”,这一句与写下《登云峰二三子咏歌以从欣然成谣二首》(《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时的情形相同,王阳明应当是带着两三名年轻门人一同游览九华山的。

而当时王阳明的心境,要比孔子的门人曾点带着五六名冠者(青年)和六七名童子,浴于沂水,乘凉舞雩台,咏歌而归的脱俗境界更加优美。此外,王阳明在最后的六句中,精彩地吟唱了仙境的美好。

随后,王阳明又攀登了齐山(南直隶省池州府贵池县南,现在的安徽省境内),赋诗二首,为《春日游齐山寺用杜牧之韵》。晚唐诗人杜牧曾经攀登此山,并吟诵诗歌。该山西侧有齐山湖。《春日游齐山寺用杜牧之韵》这两首诗读起来让人感觉王阳明似乎都成了隐者。

而在《贾胡行》一诗中,王阳明引用西域商人贾胡因吝惜其明珠,剜开身体将明珠藏于体内而死之事,表明追求名利的行为无异于剜体藏珠。王阳明坚决反对为身外之物而消耗身心的行为。

此外,在《送邵文实方伯致仕》一诗里,王阳明阐述了希望能够尽快致仕,挣脱功名富贵的束缚,逍遥生活于自然之中的愿望。(以上诗文皆出于《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

忧民疾苦

正德十五年(1520)二月,王阳明回到了南昌。然而,从正德十四年(1519)的三月到七月间,江西一直没有降过雨,田里的禾苗全部枯死,再加上宸濠之乱的爆发,所以一部分民众也趁机作乱。王阳明尽心尽力想让百姓的生活安定下来,计划恳请朝廷赐下恩惠。

然而,王阳明看到的是官吏不断前来督促租税。在三月二十五日的奏折里,王阳明讲述了百姓的疾苦,强烈要求免除租税,呈上了《乞宽免税粮急救民困以弭灾变疏》(《王文成公全书》卷十三)。

宽恤之虚文,不若蠲租之实惠;赈济之难及,不若免租之易行。今不免租税,不息诛求,而徒曰“宽恤赈济”,是夺其口中之食,而曰:“吾将疗汝之饥。”

朱宸濠穷凶极恶、横征暴敛带来的影响,在江西省南昌府的南昌、新建两县表现得尤为严重。王阳明与巡按江西监察御史唐龙调查了实际情况,于五月十五日上奏了《计处地方疏》(《王文成公全书》卷十三)。

在这篇奏折里,王阳明引用了《大学》的“财散则民聚”、《书经》的“守邦在众”、《周易》的“聚人曰财”等先哲名言,讲述国政的要谛在于民生的安定。王阳明将朱宸濠之前强占的民田变卖为银钱,代替百姓上缴租税,百姓的疾苦也稍稍减轻了一些。

与前一年的大旱不同,正德十五年由春至夏,江西省各地连降大雨,爆发了数十年不遇的洪水,公私住房被冲毁者众多,农田也遭受了巨大的损失。对百姓来说,这是继朱宸濠的横征暴敛、旱灾和武宗率军亲征南巡之后的又一大灾害。

因此,王阳明又在五月十五日同一天里,列举了自己的四大罪状:

一、宸濠之变,劳圣驾亲征,朝廷之政令阏隔,四方之困惫日深;

二、不能直言极谏以悟主听;

三、聚敛征索为计,而不知日积小民之怨;

四、上不能有裨于国,下不能有济于民,坐视困穷,沦胥以溺。

此外,王阳明说自己重病缠身,不堪重任,于是上交了自劾奏折《水灾自劾疏》(《王文成公全书》卷十三)。之所以会上奏这样的自劾文,是因为武宗的车驾依旧停留在南京,王阳明希望能以水灾的事实令武宗醒悟,请武宗关心民生。

六月,王阳明前往赣州。同月十四日,自章口前往玉笥的火秀宫。十五日,宿于云储。十八日前往吉安,游青原山,和北宋诗人黄山谷的诗韵咏诗一首,篆刻碑文。

与罗钦顺论学

正德十五年(1520)夏,王阳明前往吉安后又到泰和,问候了比自己大七岁、身居少宰的朱子学者罗钦顺,并向罗钦顺敬奉了《大学古本》和《朱子晚年定论》两本书。随后,王阳明收到了罗钦顺寄来的有关上述两本书的论学书信。当时罗钦顺五十六岁,王阳明四十九岁。

罗钦顺虽然是明代中叶著名的朱子学者,但他是一位将区别理气、心性的举动视为错误,具有明朝特色的朱子学者。罗钦顺,字允升,号整庵,江西省吉安府泰和县人,弘治六年(1493)进士。罗钦顺任南京国子司业时,因犯刘瑾之怒而致仕,刘瑾伏诛后官复原职,经南京吏部右侍郎,升至南京吏部尚书。罗钦顺死后,被朝廷追封太师太保,谥文庄。

罗钦顺潜心于格致之学,著有《困知记》。由该书中的《与王阳明书》一文来看,罗钦顺在正德十五年的夏天,受王阳明赠予《大学古本》和《朱子晚年定论》,而在前一年的夏天,他则在友人处看到了《传习录》。

对于罗钦顺这篇站在朱子学者的立场来批判王阳明心学的书信,王阳明在《答罗整庵少宰书》(《传习录》中卷)里逐一加以反驳。其中,从《大学》的古本、新本问题到《大学》的“八条目”(正心、诚意、格物、致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王阳明一一做出了解释,并站在其心学的立场上,批判朱子学陷入外求义理的境地,明确表示对自己的学说抱有自信。

下面,我们就对王阳明的这封回信的内容稍作介绍。

罗钦顺对《大学古本》的批判和王阳明的反驳

罗钦顺认为,学当为内求,而王阳明将程、朱的格物之说视为外求,这是错误的。此外,他还对王阳明去除朱子定下的《大学》分章,削减朱子勘补的经传,提倡《大学古本》复古的行为,进行了批判。

对此,王阳明回答说:“学岂有内外乎?《大学古本》乃孔门相传旧本耳。朱子疑其有所脱误,而改正补缉之。在某则谓其本无脱误,悉从其旧而已矣。”

之后,王阳明又强调,学的重点在于求之于心。“求之于心而非也,虽其言之出于孔子,不敢以为是也,而况其未及孔子者乎!求之于心而是也,虽其言之出于庸常,不敢以为非也,而况其出于孔子者乎!”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当时王阳明对自己的心学抱有很强的自信,对朱子学的批判也很明确。其后,王阳明又严厉反驳道:“旧本之传数千载矣,今读其文词,既明白而可通;论其功夫,又易简而可入。亦何所按据而断其此段之必在于彼,彼段之必在于此,与此之如何而缺,彼之如何而补?而遂改正补缉之,无乃重于背朱而轻于叛孔已乎?”

罗钦顺对心学的批判和王阳明的反驳

罗钦顺批判说,王阳明提倡排开外求,致力于反观内省,如此一来,《大学》便可以“正心诚意”四个字来完全概括,而初学之人在学问之际,难道就不再需要格物等详密的功夫了吗?

对此,王阳明完全赞同罗钦顺的说法,回答说:“若语其要,则‘修身’二字亦足矣,何必又言‘正心’?‘正心’二字亦足矣,何必又言‘诚意’?‘诚意’二字亦足矣,何必又言‘致知’,又言‘格物’?惟其功夫之详密,而要之只是一事,此所以为精一之学,此正不可不思者也。”

之后,王阳明又基于自己心学的立场,反驳道:

夫理无内外,性无内外,故学无内外。讲习、讨论,未尝非内也;反观、内省,未尝遗外也。夫谓学必资于外求,是以己性为有外也,是义外也,用智者也。谓反观、内省为求之于内,是以己性为有内也,是有我也,自私者也。是皆不知性之无内外也。

故曰:“精义入神,以致用也。利用安身,以崇德也。”“性之德也,合内外之道也。”此可以知格物之学矣。

关于格物的意义,王阳明如下说道:

格物者,《大学》之实下手处,彻首彻尾,自始学至圣人,只此功夫而已,非但入门之际有此一段也。夫正心、诚意、致知、格物,皆所以修身而格物者,其所用力,日可见之地。故格物者,格其心之物也,格其意之物也,格其知之物也;正心者,正其物之心也;诚意者,诚其物之意也;致知者,致其物之知也。此岂有内外、彼此之分哉?

理一而已。以其理之凝聚而言,则谓之性;以其凝聚之主宰而言,则谓之心;以其主宰之发动而言,则谓之意;以其发动之明觉而言,则谓之知;以其明觉之感应而言,则谓之物。故就物而言谓之格,就知而言谓之致,就意而言谓之诚,就心而言谓之正。正者,正此(心)也;诚者,诚此也;致者,致此也;格者,格此也。皆所谓穷理以尽性也。天下无性外之理,无性外之物。

学之不明,皆由世之儒者认理为外,认物为外,而不知义外之说,孟子盖尝辟之,乃至袭陷其内而不觉,岂非亦有似是而难明者欤?不可以不察也!

如上所述,王阳明强调心性理与事物本来是混一的。但不容置疑的是,王阳明的混一性立场是以内心为主的,换言之,是以内心为主的内外混一。只不过客观地来看,王阳明对《大学》的解释稍稍有些过于主观。此外,文中“正者,正此也”里的“此”指的是什么呢?尽管很多大家的注释书中并没有过多解释,但其实就是陆九渊所谓“宇宙即我心,我心即宇宙”里的“心”,一言以蔽之,就是物心一体的“心”。所以,这里需要加个“心”字。

王阳明对“格物”说的解释

王阳明向罗钦顺解释,自己的“格物”说与程朱之说并无抵触。王阳明如下说道:

凡执事所以致疑于格物之说者,必谓其是内而非外也;必谓其专事于反观、内省之为,而遗弃其讲习、讨论之功也;必谓其一意于纲领、本原之约,而脱略于支条、节目之详也;必谓其沉溺于枯槁、虚寂之偏,而不尽于物理、人事之变也。审如是,岂但获罪于圣门,获罪于朱子?是邪说诬民,叛道乱正,人得而诛之也,而况于执事之正直哉?审如是,世之稍明训诂,闻先哲之绪论者,皆知其非也,而况执事之高明哉?

凡某之所谓格物,其于朱子“九条”之说,皆包罗统括于其中。但为之有要,作用不同,正所谓毫厘之差耳。然毫厘之差而千里之谬实起于此,不可不辨。

孟子辟杨、墨,至于“无父,无君”。二子亦当时之贤者,使与孟子并世而生,未必不以之为贤。墨子“兼爱”,行仁而过耳;杨子“为我”,行义而过耳。此其为说亦岂灭理乱常之甚而足以眩天下哉?而其流之弊,孟子则至比于禽兽夷狄,所谓“以学术杀天下后世”也。

今世学术之弊,其谓之学仁而过者乎?谓之学义而过者乎?抑谓之学不仁不义而过者乎?吾不知其于洪水猛兽何如也!

孟子云:“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杨、墨之道塞天下,孟子之时,天下之尊信杨、墨,当不下于今日之崇尚朱说,而孟子独以一人呶呶于其间,噫,可哀矣!韩氏云:“佛、老之害甚于杨、墨。”韩愈之贤不及孟子,孟子不能救之于未坏之先,而韩愈乃欲全之于已坏之后,其亦不量其力,且见其身之危,莫之救以死也矣!呜呼!若某者,其尤不量其力,果见其身之危,莫之救以死也矣!

夫众方嘻嘻之中,而独出涕嗟,若举世恬然以趋,而独疾首蹙额以为忧,此其非病狂丧心,殆必诚有大苦者隐于其中,而非天下之至仁,其孰能察之?

通览上文不难看出,以孟子、韩愈自任的王阳明心中充满着忧世情怀。而文中所提到的“九条之说”,是朱子于《大学或问》的格物章中引用的程颐提出的有关格物致知的九条方法,其要旨如下。

穷理亦多端。或读书,讲明义理;或论古今人物,别其是非;或应接事物而处其当,皆穷理也。……今日格一物,明日又格一物。

自一身之中,以至万物之理,理会得多,自当豁然有个觉处。

穷理者,非谓必尽穷天下之理,又非谓止穷得一理便到。但积累多后,自当脱然有悟处。

于一事上穷尽,其他可以类推。……如一事上穷不得,且别穷一事。或先其易者,或先其难者,各随人深浅。

物必有理,皆所当穷。

如欲为孝,则当知所以为孝之道。

物我一理,才明彼即晓此,合内外之道也。……一草一木,亦皆有理,须是察;

当知至善之所在;

格物,莫若察之于身,其得之尤切。

罗钦顺对《朱子晚年定论》的批判和王阳明的反驳如前所述,王阳明为了减少朱子学者对自己所创学说的抨击,说明朱子晚年的悔悟之说与自己的学说主旨相同,从朱子文集中遴选了三十四封书信,各抄录一节,编成《朱子晚年定论》,于正德十三年(1518)七月出版。然而,因为罗钦顺指出其中还收录了朱子早年的学说,所以王阳明一边说明,一边对朱子的学说加以反驳。

某为《朱子晚年定论》,盖亦不得已而然。中间年岁早晚,诚有所未考,虽不必尽出于晚年,固多出于晚年者矣。然大意在委曲调停以明此学为重,平生于朱子之说如神明蓍龟,一旦与之背驰,心诚有所未忍,故不得已而为此。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盖不忍抵牾朱子者,其本心也;不得已而与之抵牾者,道固如是,不直则道不见也。执事所谓决与朱子异者,仆敢自欺其心哉?

夫道,天下之公道也;学,天下之公学也,非朱子可得而私也,非孔子可得而私也。天下之公也,公言之而已矣。故言之而是,虽异于己,乃益于己也;言之而非,虽同于己,适损于己也。益于己者,己必喜之;损于己者,己必恶之。然则某今日之论,虽或于朱子异,未必非其所喜也。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其更也,人皆仰之,而小人之过也必文。某虽不肖,固不敢以小人之心事朱子也。

在上文中,尽管王阳明说自己如敬神信卜一样尊崇朱子之说,不忍背驰,但为了明学问之道,自己必须纠正朱子的错误。“夫道,天下之公道也;学,天下之公学也,非朱子可得而私也,非孔子可得而私也。天下之公也,公言之而已矣”这句话,对现今的学徒来说可谓醍醐灌顶。

无心之境

正德十五年(1520)六月,王阳明抵达赣州后立刻进行了一场大阅兵,教导兵卒作战。当时,江彬派人打探王阳明的动静。认识王阳明的人都担心,认为大阅兵这样的行为会刺激到皇帝身边那些想让王阳明马失前蹄的奸佞小人。王阳明的门人陈九川也为此担忧,出言劝诫。王阳明说道:“吾在此与童子歌诗习礼,有何可疑?”并作《啾啾吟》(《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一诗:

知者不惑仁不忧,君胡戚戚眉双愁?

信步行来皆坦道,凭天判下非人谋。

用之则行舍即休,此身浩荡浮虚舟。

丈夫落落掀天地,岂顾束缚如穷囚!

千金之珠弹鸟雀,掘土何烦用镯镂?

君不见东家老翁防虎患,虎夜入室衔其头?

西家儿童不识虎,执竿驱虎如驱牛。

痴人惩噎遂废食,愚者畏溺先自投。

人生达命自洒落,忧谗避毁徒啾啾!

这是一首在民间广为流传的诗。东正堂介绍说,佐藤一斋把这篇《啾啾吟》当作自己的座右铭,又说这首诗虽然很不错,但如果人们只会吟诵,不知王阳明当时创作这首诗的背景的话,就无法掌握其中的深意。因此,东正堂引用了《年谱》中相应部分的内容后说道:吟此篇诗作时,先生正遭到谗徒的围攻。先生虽一如平日泰然自若,丝毫未露危惧之情,然正所谓“圣贤忧世之志,乐天之诚,有并行而不悖者”,今研究先生之诗,当由两面观察,始知先生心法如何。然世间诸生,多仅喜此诗之豪怀,常诵读,未与其他诸诗同考,以致不知先生之疏心。(《阳明先生全书论考》卷九《诗三》)此论所言甚为有理。

说来,这篇《啾啾吟》虽然阐述了王阳明到达乐天洒脱境地的儒者之情,但同时也展现了王阳明的心学已经到达了纯熟的境地。

在这首诗中,有一处非常值得注意,就是讲述老翁与儿童在面对老虎时所采用的不同方法。了解虎患、积极防止虎患的老翁被老虎咬掉了头;而不知道老虎厉害的儿童,却像赶牛一样,用竹竿赶走了老虎。

简而言之,这里阐述了在排除灾患时,“无心”是如何发挥伟大的妙用的。这一点,与《庄子·达生》里提到的木鸡,以及日本武道中的“无心”,其实是相通的。

在赣州征讨贼匪时,王阳明用计谋将贼匪玩弄于股掌之间;而在平定宸濠之乱时,王阳明又以神速果敢、令人惊奇的兵法生擒了朱宸濠。从上述的诗文中可见,王阳明自己其实很清楚,这就是“无心”的妙用。因此,王阳明对为自己担忧的门人陈九川说:“公等何不讲学……吾所以不轻动者,亦有深虑焉耳。”

此时的王阳明,其内心必定已经明白,这一切皆出自良知的妙用。因此,其后王阳明才会针对世间儒者所唾弃的苏秦、张仪的外交术评述道:“仪、秦亦是窥见得良知妙用处。”(《传习录》下卷)

将朱宸濠交给朝廷处置之后,尽管君侧的奸臣们不断使用奸计,使王阳明身处危险之中,但王阳明依旧忧国忧民。当时王阳明写下的诗作,都是游览庐山、九华山、九江山水,饱览奇峰胜溪,被美景古迹打动,述怀古代仙人、诗人境界的诗篇。

通过这些诗作,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出王阳明心中羡慕隐者、追求仙人之境的情怀。然而,王阳明既然身为儒者,其隐世肯定与佛、道者之流的真隐不同,是儒隐。

在“江西诗”的后半部分中,有许多展现王阳明对隐者仙人之境的思慕之情的诗篇。王阳明晚年的诗作多为以良知为主题的说理诗,其中值得注意的一篇,就是在《啾啾吟》之后创作的《纪梦》(《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这首诗也能帮助我们理解之前的《啾啾吟》。

由诗序来看,《纪梦》一诗作于正德十五年八月。在之前的七月十七日,武宗身边的佞臣们让王阳明再次上奏宸濠之乱的胜利过程,而在奏折中,王阳明列举了武宗近臣的名字,将平定战乱的功劳归到了他们头上。我们读这首诗时,应当对这一情况有所了解。

《纪梦》一诗,讲述了郭璞(郭景纯)托梦给王阳明,告诉王阳明,他的祖先王导并非世人所说的忠臣,而是一个不忠之臣。(郭璞、王导、王敦的故事在介绍王阳明的祖先时,前文已有详细叙述)简而言之,王阳明写下这首郭璞托梦责难王导的诗,颠覆了世人的常识,将史上被视为东晋忠臣的王导说成在背后操纵堂兄王敦、掀起叛乱的奸恶之臣。

从表面上看来,身为千年之后的子孙,王阳明此举让人颇感怪异,但也可以说,王阳明通过这样的方式将自己当时对武宗身边那群奸佞的义愤吐露了出来。

为冀元亨申冤

直到正德十五年(1520)七月,武宗依旧没有起程回京,而是久留在南京。此时,张忠、许泰、江彬等佞臣欲将王阳明擒获朱宸濠的功劳说成是他们自己的,于是向武宗献上朱宸濠,以此邀功。

张永得知此事后,劝诫他们道:“不可。昔未出京,宸濠已擒,献俘北上,过玉山,渡钱塘,经人耳目,不可袭也。”正如张永所说,王阳明生擒朱宸濠之事,早已世人皆知了。

鉴于此,佞臣们又传下武宗诏令,让王阳明修改奏折,改奏擒获朱宸濠的战功应当归功于威武大将军(武宗),而捷报上也应写下一众佞臣们的名字。王阳明并无半点贪功之心,于是按照佞臣们所说的修改了奏折,于七月十七日向武宗呈上了《重上江西捷音疏》(《王文成公全书》卷十三)。

得到这份奏折之后,佞臣们才终于开始劝谏武宗北归。但武宗率军北归拖到了这一年的十二月,同月初三朱宸濠伏诛。

接到亲征军北归的消息后,王阳明在《与顾惟贤书》(《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七)中写道:“……不胜喜悦,贱恙亦遂顿减。此宗社之福,天下之幸,人臣之至愿,何喜何慰如之!”书信中表达了王阳明的安心之情。

同时,又因江西省内仍有流寇出没,所以王阳明决定一边火速剿平流寇,一边想借此次机会整顿兵马,以备不时之变。

对于修改奏折一事,东正堂说:阳明先生深知,若世间再爆大乱,或绝难易,故忍辱耐苦,修改捷音之疏,此绝非寻常人等可堪之痛。先生能隐忍不发,皆因先生之大忠大仁。……中间事实虽较前疏稍稍略写,却绝无半点可曲笔处。此亦先生用意周到,用心良苦。(《阳明先生全书论考》卷十二《奏疏·公移二·江西书》)

霍韬[22]原本就对武宗御驾亲征之事持反对意见,说道:“是役也,罪人已执,犹动众出师;地方已宁,乃杀民奏捷。误先朝于过举,摇国是于将危。盖忠、泰之攘功贼义,厥罪滔天,而续、纶之诡随败类,其党恶不才亦甚矣。”(《王文成公全书》卷三十三《年谱二》)

此外,御史黎龙也坦承预测了此事或将在未来成为事变的导火索:“平藩事,不难于成功,而难于倡义。盖以逆濠之反,实有内应,人怀观望,而一时勤王诸臣,皆捐躯亡家,以赴国难。其后忌者构为飞语,欲甘心之,人心何由服乎?后有事变,谁复肯任之者?”(《王文成公全书》卷三十三《年谱二》)

如果将宸濠之乱称为阳谋的话,那么江彬、张忠、许泰的所作所为,可谓是阴谋了。站在王阳明的立场上,救前者易,而救后者难。太监张永之前参与诛杀宦官刘瑾,而这一次,他又去除了江彬、张忠、许泰造成的危难,其功劳可谓甚大。因此文宪公费宏[23]在送别张永起程返京的序中赞扬了张永的功劳,写道:“兹行也,定祸乱而不必功出于己;开主知而不使过归乎上;节财用而不欲久困乎民;扶善类而不欲罪移非辜。且先是发瑾罪状,首以规护卫为言,实以逆谋之成,萌于护卫之复,其早辨预防,非有体国爱民之心,不能及此。”(《王文成公全书》卷三十三《年谱二》)

此外,王阳明的高足钱德洪也在《年谱二》中写道:“平藩事不难于倡义,而难于处忠、泰之变。盖忠、泰挟天子以偕乱,莫敢谁何?豹房之谋,无日不在畏,即据上游不敢骋,卒能保乘舆还宫,以起世宗之正始。开先勒石所谓‘神器有归,孰敢窥窃’。”

如前所述,在宸濠之乱爆发前,王阳明曾派遣自己最为信任、门人中资格最老,甚至委以教育养子正宪之任的冀元亨前去拜访朱宸濠,让他一边讲学,一边查探朱宸濠谋反的情况。

回到赣州之后,冀元亨向王阳明报告了朱宸濠的谋反之心。听说冀元亨在讲学时隐射劝诫朱宸濠,因而惹恼了朱宸濠之后,王阳明担心祸及冀元亨,便派遣护卫,让冀元亨走小路回到了故乡湖广省常德府。在听闻宸濠之乱爆发的消息后,冀元亨料到王阳明必然起兵,于是立刻赶到了王阳明的军营。

然而,在王阳明平定了宸濠之乱后,率军南巡的武宗身边的佞臣张忠、许泰一直想要设计陷害王阳明。因实行的种种奸谋都没能奏效,张忠、许泰等人便私自逮捕了冀元亨,对其严刑拷问,并胁迫说:“宸濠之乱前,你到朱宸濠那里去,是奉王阳明之令前去与朱宸濠签订秘密盟约的吧?快从实招来。”

但冀元亨无片语可说。因此,张忠、许泰等人将冀元亨及其妻女打入大牢。在狱中,冀元亨与众囚徒情同手足,每日为囚徒们讲学。众囚徒也感激涕零,修学慰心。

对于冀元亨下狱之事,监察御史曾相继呈上辩疏。王阳明也呈上了《咨六部伸理冀元亨》(《王文成公全书》卷十七),在说明冀元亨是自己派去探查朱宸濠实情,希望能够为其申冤的同时,又表明自己即便一死,也难以消减对冀元亨下狱之事的愤恨。

正德十六年(1521)三月,武宗驾崩,世宗即位。虽然世宗下诏开释冀元亨,冀元亨却在出狱五天后病死。

得知此事之后,王阳明祭祀灵牌,恸哭不已。其后,王阳明又对湖广省布政使和按察使发出《仰湖广布按二司优恤冀元亨家属》(《王文成公全书》卷十七)一文,在朝廷下令常德府官吏释放冀元亨家属的同时,王阳明下令对其妻子采取特殊优待政策。

王阳明于闰八月二十日上奏,请求回乡省亲,却未能获得允可。在此期间,王阳明曾前后四次奏请归省。

第一次是王阳明在赣州时,以祖母岑太夫人过世和父亲王华患病为由,上疏请求归乡以葬祖母,但没过多久,朝廷便下达了平定福州叛军的命令。

在前赴福州平定叛军的途中,王阳明遭遇宸濠之乱,之后又奏请在出兵讨伐朱宸濠前顺道归乡,朝廷回复说先平定叛乱,之后再归省。

在得知父亲病重时,王阳明曾经有过弃职逃归乡里的想法,但后来听说父亲病愈,才打消了这一想法。

一日,王阳明询问诸友:“予欲逃归乡里,何故无一人赞成?”

一门人说道:“先生归乡之念,甚为执着。”

王阳明想了想,说道:“何故不执着于此?”

由此可见王阳明的孝心。不可不提的是,年轻之时的王阳明由佛、老转信儒教,也是因为孝心之念所致。

始提“致良知”说

如前所述,王阳明创立“良知”说,是在四十九岁回归南昌之前,尚身处虔州时的事。其内容可从正德十五年(1520)六月,陈九川拜访王阳明,向其请教的如下问答中得知(《传习录》下卷):

陈九川:“近来功夫虽若稍知头脑,然难寻个稳当快乐处。”

王阳明:“尔却去心上寻个天理,此正所谓理障。此间有个诀窍。”

陈九川:“请问如何?”

王阳明:“只是致知。”

陈九川:“如何致?”

王阳明:“尔那一点良知,是尔自家底准则。尔意念着处,他是便知是,非便知非,更瞒他一些不得。尔只不要欺他,实实落落依着他做去,善便存,恶便去。他这里何等稳当快乐。此便是格物的真诀,致知的实功。若不靠着这些真机,如何去格物?我亦近年体贴出来如此分明,初犹疑只依他恐有不足,精细看无些小欠阙。”

在上述的问答中,王阳明第一次将良知视作为为学头脑,并加以说明。在刚开始的时候,王阳明还曾怀疑光靠良知是不够的。后来,经历过宸濠之乱以及其后的张忠、许泰之变后,王阳明才从这些经历中弄清了致良知的好处。

嘉靖二年(1523),五十二岁的王阳明在寄给门人薛侃的书信(《王文成公全书》卷五)中写道:“二字在虔时终日论此,同志中尚多未彻。”《传习录》下卷中记录了王阳明与陈九川之间的如下讲学。

在虔州时,陈九川与王于中、邹谦之等侍于王阳明身边,在一次讲学时,王阳明说道:“人人胸中各有个圣人,只自信不及,都自埋倒了。”而后,他扭头看着王于中说:“尔胸中原是圣人。”

王于中不敢当。王阳明说:“良知在人,随你如何,不能泯灭,虽盗贼亦自知不当为盗,唤他作贼,他还忸怩。”

又说:“这些子看得透彻,随他千言万语,是非诚伪,到前便明。合得的便是,合不得的便非。如佛家说心印相似,真是个试金石、指南针。”

只不过,良知是自己不断修行上进才可恢复的,倘若无谓地讲说良知的绝对性,便又会陷入独断的境地。

正德十五年九月,王阳明再次回到南昌。因为武宗此时依旧滞留在南京的行在所,尚未北归京师,江西百姓不堪重负,甚为不满。王阳明因此处置了朱宸濠搜刮掠夺来的财物,代百姓们交租税,又改善贸易的方法,想尽一切办法安顿民生,民心这才稍稍稳定下来。

这段时间里,王阳明给邹谦之写了封信(《王文成公全书》卷三十三《年谱二》)。信中说:“自到省城,政务纷错,不复有相讲习如虔中者。虽自己舵柄不敢放手,而滩流悍急,须仗有力如吾谦之者持篙而来,庶能相助更上一滩耳。”

也就是说,王阳明在南昌时,因为武宗的亲征军长期滞留,导致人心惶惶,为了安定民生,王阳明整日陷于繁杂错综的政务之中,无法尽心讲学。然而值得注意的是,他把遇到事情时的沉着冷静,比喻为于激流中逆水行舟的小船并没有放开“自己的舵柄”。这里的“舵柄”,指的就是“良知”。王阳明确信,只要有了它,不管遇到再大的风浪,小船都不会被浪涛打翻。

此外,在这之后不久,王阳明吟下了祈祷世人觉醒的“撞晓钟”。下边这首《睡起偶成》(《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对于我们这些现代人来说,就犹如振聋发聩的天籁之声。

四十余年睡梦中,而今醒眼始朦胧。

不知日已过亭午,起向高楼撞晓钟。

起向高楼撞晓钟,尚多昏睡正懵懵。

纵令日暮醒犹得,不信人间耳尽聋。

另外,王阳明又吟下《月夜二首》(《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下边的第二首,就是王阳明以宏伟的气魄向世人提倡自己的良知心学的警世之句。

举世困酣睡,而谁偶独醒?

疾呼未能起,瞪目相怪惊。

反谓醒者狂,群起环门争。

洙泗辍金铎,濂洛传微声。

谁鸣荼毒鼓,闻者皆昏冥。

嗟尔欲奚为?奔走皆营营?

何当闻此鼓,开尔天聪明!

王艮入门

回到南昌时,王艮[24]第一次拜访了王阳明。

当时,王艮身穿古服,手执木简,以自作的两首诗为贽(学费),前来会见王阳明。王阳明认为此人甚为特异,于是降阶而迎。王艮走进屋里,便立刻坦然地在上座上坐了下来。

王阳明:何冠?

王艮:有虞氏冠。

王阳明:何服?

王艮:老莱子服。

王阳明:学老莱子乎?

王艮:然。

王阳明笑道:将止学服其服,未学上堂诈跌掩面啼哭也?

听闻此言,王艮一惊,渐渐站起身,侍坐王阳明。而当听到王阳明的致知“格物”论后,王艮方才领悟,说道:“吾人之学,饰情抗节,矫诸外;先生之学,精深极微,得之心者也。”

随后,王艮换下古服,执弟子礼。王阳明将其原名的“银”字改为“艮”,赐字汝止。此名,出自《周易》里象征“山”的艮卦,上下并行的“艮为山”的彖辞“艮止也”,意思是“心当与动静同止时,止则无咎”。

后来,王阳明述怀道:“向者吾擒宸濠,一无所动,今却为斯人动矣。”(《王文成公全书》卷三十三《年谱二》)

王阳明与音乐

在南昌时,王阳明还与舒芬(字国裳)就音乐进行过问答。

舒芬以昌明绝学为己任,通晓诸经,最为精通的是《周礼》。世宗即位时虽复官,却因大礼仪之争再次遭廷杖,归乡为母奔丧,四十四岁去世,谥文节。学者称其为“梓溪先生”。

虽然《传习录》下卷中也收录了王阳明有关音乐论的详细内容,但从他与舒国裳之间的问答中,也能大体察知其概况。《年谱二》记载:

进贤舒芬以翰林谪官市舶,自恃博学,见先生问律吕。

先生不答,且问元声。

对曰:“元声制度颇详,特未置密室经试耳。”

先生曰:“元声岂得之管灰黍石间哉?心得养则气自和,元气所由出也。《书》云‘诗言志’,志即是乐之本;‘歌永言’,歌即是制律之本。永言和声,俱本于歌。歌本于心,故心也者,中和之极也。”

王阳明的心学,已考虑到了音乐的根源。在聆听过有关律吕、礼乐的教诲后,舒芬跃然向王阳明执弟子礼。

门人聚首

在当时的南昌,以陈九川为首,夏良胜、万潮、欧阳德、魏良弼[25]、李遂[26]、舒芬、裘衍等每日侍学于王阳明。

然而,巡按御史唐龙、督学佥事邵锐[27]等固守旧学朱子学,对王阳明的学说抱怀疑态度。唐龙甚至劝诫王阳明,建议他停止讲学,慎重交友。

对此,王阳明回答说:“吾真见得良知人人所同,特学者未得启悟,故甘随俗习非。今苟以是心至,吾又为一身疑谤,拒不与言,于心忍乎?求真才者,譬之淘沙而得金,非不知沙之汰者十去八九,然未能舍沙以求金为也。”(《王文成公全书》卷三十三《年谱二》)

也就是说,见得良知的王阳明,凡求圣贤之道者,需来者不拒,方能找出真正的有才之人。他引用了淘金的例子,拒绝听从唐龙的劝告。

因唐龙、邵锐等为政者对王阳明的学说抱有疑问,所以有部分门生心存畏惧,开始逃避王阳明的讲学。然而,同门的王臣[28]、魏良政[29]、魏良器[30]、钟文奎、吴子金等都泰然不为所动,潜心研学,因此兴起的门人中少则数十人,多则数百人聚集到了王阳明的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