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身为人母好修行

安妮.库什曼(Anne Cushman)

儿子思开出生后的几个礼拜,只有在听到我的心跳声时才能入睡。从午夜到黎明,他躺在我胸前,头安稳地放在我颈项低处,每隔两个钟头会醒来吃奶。白天,我摇着他入睡,他睡梦中的小脸像是表演幻灯秀,闪现各种情绪:欢喜、烦躁、高兴、愁苦、惊讶,就像在排练这一生所需的每个表情。我如果胆敢把他放进摇篮里,他会怒吼着醒来,满面通红,拳打脚踢;如果我把他放在婴儿吊带、前抱袋、婴儿车或车内安全椅里,他就哭;为他换尿片时,他也哭;而每晚七点到九点,他还会无缘无故地哭。

思开两周大时,我晚餐时吃了黑豆玉米饼,喂完奶后他便尖声哭叫、全身僵直、紧握双拳,直到天亮。当我跟他一起啜泣时,我丈夫急着打电话联络急诊室,而那里的护士(很仁慈地)告诉我们:听起来像是胀气。第二天早上,一位营养师友人安抚我,只要我不再吃乳制品、小麦、酵母、黄豆、玉米、豆类、大蒜、洋葱、番茄、糖、胡椒、青花菜、柑橘类(也可考虑不吃鱼、菇类、蛋),就不会有事。当思开终于在我右手臂弯里睡着时,我穿着浴袍倒在沙发上,用左手拿着冷了的糙米吃,还撒了些在他发梢上。

大约就在那时,我决定把我已展开的育婴工作视为密集的修行。我告诉自己,这工作具备了所有修行所需的条件:长时间安静地坐着,来来回回地踱步,哪里也去不了,日程安排可以累垮人,而且剥夺你的睡眠;吟唱催人入睡、谜样的诗歌:“……而如果那眼镜被打破,妈妈会帮你买只小公兽……”,以及慢慢开始了解:未来没什么好期待的,只是重复做相同的事。而这一切的中心当然就是这位包了尿片的疯狂智慧导师,他指派下来的修行要比任何一次我到印度旅行所遇到的还要严格。如:“今晚你要抱着大师在客厅绕行两小时,每两步要弯腰至膝,同时吟唱:‘嘟提,嘟提,嘟嘟嘟;嘟提,嘟提,嘟嘟嘟……’”。或者:“在午夜时,你要抱着睡着的大师到浴室,并且回答:如何可以不用手就让睡裤落地?”

这些修行就像所有好的修行,精细的设计正是要把自我牢笼好好震撼一番。它们完全粉碎了我认为事物应该如何的观念(在花园里,薰衣草花圃旁,看着蜂鸟飞舞,轻轻摇着脚边摇篮里初生的小宝贝入睡),还挖开我的心,让它面对事情的真实情况(站在换尿片的桌子前,小心翼翼把思开的小膝盖一只又一只弯向他疼痛的小肚子,而当芥末黄的涌泉从他身后喷出时,还要好生鼓励一番)。而在我的“宝宝修炼”里,每次呼吸当中,我都有机会面对当下展开的神秘,将自己的孩子当成婴儿佛陀来照护……

对我而言最要紧的问题是:从生病的婴儿鼻子里吸出鼻涕能跟僧侣的修行同样简单、纯粹吗?把尿片桶擦拭干净也能带给我“证悟”佛教用语,参悟。——编者注吗?

我床边小桌上过去放的是与“追求证悟”有关的书,如今放的则是谈如何避免半夜醒来的书。我也别再想要一颗葡萄干嚼上五分钟,也可以忘掉“吃东西时,就只是吃东西”这类的告诫。当我打电话订购保护儿童的电插座盖时,思开正趴在我的屁股上;同时,我正用手指头从外卖餐盒中取出冷了的素食锅贴吃,并且用穿着袜子的脚把思开刚吐出来的东西拨到地板上。即使要找出时间告诉自己这便是修行也很难,我还忙着找思开的某只手套呢……

要不断提醒自己无常的道理,是否有比在这参差不齐、缺乏关怀的世界里养育孩子更好的方式?当我跟思开一起躺在床上小睡时,他的头在我胸前,我的鼻子靠在他如黑丝般的头发上。我注视着他的囟门婴儿头顶部有一个柔软的,有时能看到跳动的地方,医学上称之为囟门。——编者注随着心跳柔软地起伏。我被严肃警告过,不用高速公路,也不用隐形轰炸机,就算是玩具熊也会让他在摇篮里窒息。晚上,当他安静了两个钟头后,我会偷偷溜进他的房里,站在暗处,不敢动,怕让地板出声,直到我听到他的微微喘息。

就算每件事都完全顺利地进行,我知道这个思开,这个正在唱着歌、热情吸吮玩具鸭的嘴,同时还从浴盆里往我身上泼水的小子,终究会像肥皂泡泡一般溶解消失。昨天,当我在七月艳阳下一圈圈游着泳时,他是我肚子里一块会踢人的肉球;而明天,他会是个边哭边把我的骨灰撒在山中湖泊的中年人。看着思开把红萝卜泥涂在自己的睫毛上,我丈夫说:“这光景真美,叫人心疼。”

我感觉自己更融入这世界了,以前所未有的程度。当我以自己的身体喂养着孩子时,我也看到自己让大地以身体喂养着。我像是一件衣服被编织出的一部分,在前面有一长串的妈妈们,里头还有一长串尚未出生的孩子,他们所要承袭的世界我甚至无法想象。我想要思开的孙辈们能够在太平洋上游泳,在高山的花岗岩山脊上健行,还要为潟湖里以单脚站立的蓝色苍鹭倒抽一口气。

这是“执着”,还是“互相联结”

我本意并非要夸张。我知道这些洞见并非来自三摩地佛教用语,意指禅修的最高形式。——编者注的闪亮原钻,而是比较随便、比较黏手的那种了悟,上头还沾了口水和甜甜圈的面皮。然而,或许这就是把当妈妈作为修行所得的礼物,一种对于混乱、粗糙、不完美加以拥抱的包容,而不是基于控制、保持干净的那种。

这让我的心里多了些空间,可以容纳客厅地板中央的塑料垃圾车、午夜时由寝室门下传出的饶舌音乐;却不会在半夜溜出去寻找启示,而是和“羁绊者”待在家里。

我们身为妈妈,又能从佛陀在深夜离开家人这件事上学到什么?我这么问一位法师。

“喔,当他离开孩子的时候,还没成佛,还是个万分痛苦的年轻王子。”她回答。

“如果你已证悟,便不会离开你的孩子。若是你呢,会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