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册
我和容祈有史可考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帝京主道香安街上。那天他坐在轿子里,香车宝马声势浩大。我挤在不明真相的围观人群中,对他这个狗仗人势的行为十分不屑。
我看不起容祈,我觉得他就是个吃软饭的。
容祈是父皇亲封的靖王爷,也是定安国唯一的外姓王爷,他早早死掉的父亲只是一名太医,而他能够获得“王爷”这个殊荣,大抵是为了配得上“驸马爷”这顶高帽子。而我,正是那位一出生就被许配给他的倒霉公主。
他爹死后,容祈自小随他母亲生活在漠北军营,那位战功赫赫的秦将军是他的舅舅。现在容祈长大了,我也长大了,所以他回来了,不久以后我大概就要嫁给他了。
这件事情被定下的时候,我不过是刚落地的奶娃娃,没有反驳的能力,但是现在我想反悔了。我是个肤浅的公主,我不喜欢军营里长大的粗野蛮夫,相比之下细皮嫩肉的翩翩公子更合我意。可带大我的紫兰姑姑说,父皇君无戏言,哪怕我寻死觅活绝食上吊,也不可能改变终将被嫁掉的命运。
容家这次举家由漠北迁回帝京,带了近百十口人,我看着我们顾家的子民对这个姓容的膜拜艳羡,觉得他是个很做作的人。
那车队像个大扫把,从城门外慢慢扫进来,眼看着就要走到眼前,描红一边跳脚张望着马车里的人,一边嘀咕着:“公子,咱们驸马爷这派头挺足啊!”
描红是个急性子,我还没嫁呢,她先一口一个驸马爷唤上了,这都是我惯坏的。我拽了把描红的胳膊,又转头对刀不离手的吟风扬扬下巴,催促道:“走走走,吟风开路,咱们从人堆儿里挤出去。”
但是这人堆儿太结实了,我们逆着人流挤了半天,始终没有进展。吟风犹豫着要不要拔刀吓出条路来,我担心靖王府的侍卫拿我们当刺客,叫她还是算了。
在我们往外挤的这段时间里,车马已经靠近了,我背对着他们,只看到周围的人都在拥挤着向后退,个个张着嘴巴像是在吞鸡蛋。描红拉了我一把,惊叫:“公子小心!”
不知道是哪个没长眼的推了我一把,我转过身时只看到一匹受惊的马正对我扬着马蹄子。我吓得差点儿摔倒,吟风嗖地拔出腰刀,闪到一旁,手起刀落,血花四溅。
群众惊叫散开。
乖乖,吟风下手太狠了,直接把那马头给割了。
在皇宫里住得久了,多恐怖血腥的事情都见过,除了有点儿腿软,我也还算镇定。靖王府的侍卫已经杀过来了,吟风被他们当作刺客围住。为避免节外生枝,我冲吟风使了个眼色,拉着描红藏进蚂蚁似的人潮中。
吟风身上有宫里的腰牌,靖王府就是再凶神恶煞,也不会拿她怎么样,但是我不想被他们看到。
描红问我:“公子,您要见驸马,直接召见便是,何必非挑这个时候溜出来,也瞧不见他的模样。”
我跟她解释,跟帝王家打交道的人,都是很会演戏的。人前一套人后一套不说,在皇帝和百姓面前,也绝对是两个样子,我就是想看看他的另一个样子。
描红在旁边夸我谨慎,其实我这不算谨慎,不过是闲大发了。比起太子那帮人,我算是宫里最缺心眼儿的了。
“吟风太暴力了,以后怕是嫁不出去的,哪里像描红你这么温柔,不如把你嫁给她算了,让她当男人保护你。”路上无聊,我打趣描红。
描红脸一红,嗔一声:“公子……奴婢……”
“好啦好啦,”我接过描红的话,说道,“你要伺候我一辈子是不是?即便是你愿意,你宫外那位情郎阿哥还不愿意呢,再拿这种话哄我,小心治你个欺君之罪!”
描红的脸红得愈发像个苹果,我大步流星地走着,稀里糊涂就拐进了七里铺。
今日帝京里活跃着的百姓,大多去看靖王爷的大驾了,平常最繁华的七里铺,显得格外冷清。
前头有家铺子外却围了不少人,招牌匾子上还蒙着块红绸子,应是正要开张。
描红知我是个爱凑热闹的人,下意识朝那方向加快了脚步。我随着描红走近,刚将她叫住,便看到那绸子被揭下来,牌匾上书着“秦城画坊”四个大字。原来不过就是个卖画儿的。
我素来喜爱丹青,尤爱先皇顾景痕的水墨,之所以对描红如此百般纵容,也是因为她实在有双识画的慧眼,即便是再逼真的名家字画赝品,过了她的眼睛也马上现出原形。
我稍驻足留意,听里头那掌柜的在同围在铺子外的看客说,他们这里三日后要搞个品画的比赛,说是会挑选十幅墨宝,其中有真品亦有造诣极高的赝品,请各位雅士行家前来品鉴,若是能将十幅图的真假全部辨认出来,便可得百两赏银。
“这掌柜的真小气。”我对描红扬了扬下巴,打算回宫再议。奈何那掌柜的耳朵尖,拨开人群走出来,抱拳道:“公子留步。”
我没回话,描红便代我问他,留步作何。
那掌柜的小心眼儿,非让我将方才的话做番解释。我赶时间,觉得这掌柜的要我解释便是故意在找人打脸,既然他脸都伸出来了,我也不好意思驳了他的请求,清了清嗓子道:“你这赛事,不过是为自家铺子做个宣传。一来以斗画为彩头,打些名气;二来,前来斗画的定也是些懂画爱画的行家,正是你这铺子的客源;第三嘛,这帝京里头喜欢冒充文人骚客鼓弄字画儿的人不在少数,但大多品不出个好赖,届时你随便拿出三两幅真品,叫各位行家品过了,大家买得放心,你顺便赚个信誉,还能趁时抬高价钱。这赛事给你带来的收益远不止一百两,掌柜的自然是小气了。”
这道理我也是从妓院的甄老鸨那里领会来的,这斗画和她家醉生阁每年一次的头牌竞选异曲同工。
众人觉得我说得有两分道理,便也跟着点头。掌柜的倒也不觉得难堪,拱了拱手,含笑道:“公子想必也是懂画之人,不知三日之后,是否有时间前来一试?”
我这混吃待嫁的公主,自是有大把大把的时间,但那一百两银子对我也没什么吸引力,我便假装作了番犹豫。掌柜的还抱着拳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以示诚意,若我不点头,他就打算僵死在那里似的。
看了看跃跃欲试的描红,我敲敲手中的折扇,同掌柜商量道:“若是本公子赢了,不仅要你那一百两银子,掌柜的还要答应我一件事情。”
“何事?”中年人问。
路上我又凑了两桩热闹,才缓缓溜回宫里。
今日容祈回都,必然是要同他母亲一起进宫参见父皇,而作为他家的准媳妇,我定然也是要前去拜会准婆婆的。
回到我的娇华殿,换了身显得格外热情的衣裙。吟风还是没有回来,大概是叫靖王府扣下了。
来到大殿的时候,父王和太子顾且行已经等在那里。我来得有些迟了,像模像样地同他们行了礼。父皇对我一贯和蔼,便也没说什么。只是顾且行始终板着张脸。
太子顾且行,自然算是我的兄长。从我懂事起就知道,宫里所有人都喜欢我,不喜欢也要假装喜欢我,就只有他看我不顺眼。
当年我母亲早产生下我,正赶上那日皇后临盆生下他,父皇却始终守在母妃的寝殿外。我一出生,便被唤作长公主,殊不知小半个时辰之前,那边的太子爷已经先一步落地。亏得我是个公主,否则他连嫡长子兼太子的名号都要被我一并抢了过来。
一早父皇便同母妃商量,若生下我是个公主,便唤作且歌,若是皇子,则叫且行,寓意一生自在逍遥。而他堂堂太子,连名字都是捡我用不到的。
从懂事起,我和他就在打架,后来他长大了些,男孩子的习性培养出来,渐渐不屑与我争抢。我却同他抢得习惯了,便是一弓一马都要主动同他抢。于是他越发看我不顺眼,越发懒得答理我,我便越发觉得受辱,抢得就越发激烈。
紫兰姑姑很委婉地同我讲过这么一个道理,不管怎么说,顾且行以后都是要当皇帝的,我最好还是少去招惹他,否则等到以后天下由他说了算,指不定他会怎么报复我。我不知道顾且行究竟有没有这么小心眼儿,只是傻傻地问紫兰姑姑,父皇为什么不当皇帝了,有父皇在,没有人敢拿我怎么样。
紫兰姑姑费劲地解释了许久,又要避讳着各种大不敬的辞令,终于叫我明白,父皇总有一天也会像母妃一样彻底离开我。想明白这个道理后,我哭了好几天,哭过之后悟出了一个更深刻的道理,我所拥有的一切都是父皇、都是身体里的血液所给的,没有了他们,我什么也不是。
所以即使顾且行常常对我吹胡子瞪眼,我也只能学英雄好汉打碎了牙和血吞。
好在顾且行也不愿意时常见着我,十八岁生辰以后,他就搬去了东宫太子府。
我坐在大殿侧面,一抬眼就能看见对面的顾且行。两个月不见,他又长大了些,略有剃掉青须的痕迹,显得成熟了,比过去顺眼不少。
我们从黄昏等到天色黑透,也没等到容祈母子到来。我本就有些饿了,原本挺直的腰背不自觉地弯了些弧度,垂着眼睛开始琢磨:这靖王爷真是无法无天了,觐见皇帝这种事情,叫皇帝带着儿女等他也就罢了,竟然还等了这么久,真是个没轻重的,我往后若是嫁了他,可不得因他个糊涂蛋操碎了心。
等得无聊,我便低着头对手指玩儿,父皇觉得我这个行为不成体统,清了清嗓子。我抬头时正对上顾且行的目光,厌弃又冷漠,莫名觉得有些畏惧。
容祈回帝京,不立时前来觐见,父皇定是生气了。
生气是好事,只要不气坏了身子,父皇越是对他生气,越是讨厌他,便越不会将我这掌上明珠委身于那种莽夫。
终是远远跑来个小太监,累得气喘吁吁,伏在总管太监周泉耳边说了两句,周泉便低声禀告父皇,说容祈今日不能前来觐见了。
我马上注意到父皇和顾且行变了脸色,周泉却瞄了我一眼,声音又压低了点儿,道:“靖王爷今日进城的时候,有匹马惊了,叫人斩了马头,吓得秦老夫人犯了心疾,这会子还在榻上昏着。”
真是做作的一家人,儿子行事高调便罢了,还有个这么脆弱的老夫人。于是我逮准了时机,同父皇抱怨着,秦老夫人病了,又不是他靖王爷自己下不了床,若是当真对天家心存敬畏,总该自己来一趟,打发个下人传话算什么意思。
我这话说得何其在理,连一贯喜欢同我对着干的顾且行,都没有表示反对。周泉又贴着父皇耳语一番,父皇听完他的话,脸色越发难看,却依然淡淡道:“靖王爷恪守孝道,无可厚非,择日觐见,无妨。”
那传话的小太监便走了,我实在饿得发昏,起身同父皇行礼,打算先行告退,父皇却屏退左右,只留下顾且行和我,面上怒色终于爆发,严厉责问我白天是不是又偷溜出去了。
看来是容祈把吟风拉出来当替罪羊了,也难怪父王不追究了,是不好意思追究。还没听说,哪家的儿媳妇,连面儿都没见着,就先让下人斩了马头去吓唬婆婆的。
父皇极少发怒,尤其是对我,今日大抵是怒在我总是积极认错从不改正这个“优点”上。
我便不反驳他,复以一贯的态度。果不出我所料,父皇罚我禁足三日,并且要亲手绣幅牡丹图送去给靖王爷的母亲秦老夫人赔罪。
回到娇华殿,我急忙换了身轻便的袍子,伸个懒腰。紫兰姑姑便开始张罗着让我用膳,描红很乖巧地准备刺绣的用具去了。
仲夏刚过,天气凉快,我便在殿外的凉亭里用膳,正吃得畅快,顾且行拎着吟风从拱门外浩气凛然地走进来,将吟风丢在亭下台阶上,冷冷又凛然:“吃吃吃,你就知道吃!”
自从我们不打架以来,他便很少同我说这么长的句子,我一时有点儿受宠若惊,规规矩矩地对顾且行个礼,低低道:“且歌谢皇兄。”
我都不知道要谢他什么,总之按照紫兰姑姑说的,对他客气点儿就是了。
顾且行冷哼一声,瞟了眼透着光的房间,隐约可以看到描红刺绣的身影,甩下句“看你能蒙混到几时”便转身走了。
我让他搅得没了胃口,自顾且行离开后便开始抱怨,还不如叫我去和亲算了,嫁得越远越好,最好一辈子都不用再看见他。紫兰姑姑不准我说这种话,苦口婆心地同我说,方才她在外头听太子的随侍说,我闯下这祸,父皇不好处理得太马虎,是太子亲自快马去了趟靖王府,寒暄抚慰一番,才将吟风给我带回来的,其实太子对我也挺好的。
描红的绣工很好,绣布上的图案一瓣一瓣富丽生姿,她挑灯绣了整整两日,累得眼圈儿乌青,我不免有些心疼。考虑到明日还要带她去那秦城画坊出风头,我便吩咐她先去休息。
早秋已至,晚时起了风,引得我咳疾发作,紫兰姑姑亲自去端了药来,我三两口灌进嗓子里,对自己这副身子骨颇为不满。虽然他们都不肯告诉我,但我知道母妃便是因这咳疾过世的,我天生便随了她这怪病,平日里时常服药喂养着,倒也没什么不妥,只是惧怕风寒。
服了药,脑袋昏昏沉沉的,趁着疲乏,我和吟风一起坐在绣架旁,粗手粗脚有一针没一针地在绣图上扎着。绣得很难看,枝干歪歪扭扭,叶片凹凸不平,像是生了虫子。描红那花托绣得极是精美,衬上这佝偻的枝干,违和感甚浓。
父皇要我绣画给秦老夫人,无非是想提前促进婆媳关系,而我并没有嫁给容祈的打算,更无心取悦他老娘,便是这番应付在我看来已经算是给足了他们颜面。
晚些时候有人捎了话过来,说是靖王爷进宫见了父皇,因我昨日闯祸吓坏了他娘,总要适当避避风头,才错过了此番会晤。除此之外,靖王爷还特地命人捎了方盒子过来,我打开看过,里头是一套缠臂金,除了花纹不太常见,也没什么稀奇的。这东西又笨又重,我并不喜欢它。
紫兰姑姑收了盒子,在旁同我讲,这缠臂金还有另一番寓意,大约是情人表达爱意的信物。我听着觉得恶心,我同那容祈见都没有见过,何来什么爱意,如此迫不及待地讨好表白,不过是加深了我对他的厌恶。可惜吟风在靖王府走了一遭,并没有得见容祈的真容,只是说他府上的家丁侍卫都是从塞外带来的,大多五大三粗,想必主人也好不到哪里去。
翌日,天还没亮透,我就摸去宫婢的房间,摇醒了描红和吟风。
我是个极守信用的人,既然答应了要去那秦城画坊,必然不会失约。可我现在正被禁足,要溜出去更麻烦些,若是将描红和吟风都带上,难免目标大了点儿,只得将吟风留在娇华殿里做掩护。
我和描红沿着梯子爬出围墙,扮作出宫采买的太监,顺利溜出皇宫,来到我私自购下的一幢宅子。我们在宅子里换了衣裳,依然是扮了男装,走出宅院时天已大亮,我饿得直不起腰来,便带着描红在街上吃包子。
老板招呼我声“公子来了”,我吆喝了两笼热包子,抽了筷子仿着那江湖侠士的模样在桌子上戳一下,招呼描红大口吃。
平日里两笼包子是和吟风三个人吃,今日我与描红吃得两嘴油光,终是塞不进肚子里去了。描红道:“真的吃不下了,时候也差不多了,公子,我们且去吧?”
我却是不服,总觉得浪费粮食有失功德。
想描红也是真的吃不动了,目光瞟向长街一处,几分踌躇模样。我顺她目光望去,描红急忙将目光收回,转面欲与我说话,我却瞟见一蓝衣男子,体态端方、步履徐徐、眉目平和,好一副泰然风流之态。
宫中正经男丁甚少,我竟也没见识地痴了一瞬,旋即感悟描红方才的慌张,噙笑打趣:“莫不是看上那家公子了?我去给你唤来认识认识。”
描红脸红,低头轻语:“公子莫要打趣,描红……”
“嗯,是顾念着你那家乡的情郎,”晃着筷尖的包子,我道,“虽然公子我并非不通情理之人,他日你情郎若是当真到帝京娶你,我当准许,可惜你进宫多年,除却家书几件,也没什么行动,这就说不过去了。倒不若你在帝京寻个相好嫁了,也好在身旁伴我。”
我自顾点头,觉得自己说得很有道理,以此为由,起身欲将那男子追赶,描红拦我不住,伸手在我腰间拍打一下,蓦地道:“公子,咱们的钱袋子呢?”
描红是个谨言慎行的小女子,她说钱袋子没了,定是真的没了。我两手在腰间摸空,包子铺老板听得描红这声惊呼,已殷切地靠拢过来,道:“好好找找,这大清早的不该闹贼啊,许是落在何处了。”
老板虽是诚心诚意地提建议,我却已想到了下一层,急忙将描红小嘴捂住,低声问道:“咱们出来的时候,你身上可带了什么值钱的物什?”
描红懵懂,只摸了摸腕上的银镯,那是她家情郎留与她的信物。
钱袋是寻不到了,我只得扭头,搓着手笑眯眯地问那老板:“在下今日时运不佳,叫人摸了钱袋子,这包子钱……”正说着,不幸瞟到竖在门口的牌子,上书“概不赊账”四个大字,心下又增了几分尴尬,同老板道,“总算是常客了,要不下次一起?”
“常客?”老板转了圈眼珠子,挺直了腰道,“既是常客,便该知道小店不赊账的规矩。咱们做的是小本买卖,来来往往都是常客,若大家都如公子这般时运不佳,这生意便没法做了。”
我叫他说得心里不痛快,本觉着要赊账挺抱歉的,此刻便忍不住道:“你一个卖包子的,怎的这般牛气!”
描红怕我滋事,拉了拉我的袖子,主动将手镯取下押给老板。老板映着晨光用袖子将镯子擦得锃亮,我不服道:“好生保管着,切莫沾了油污,过午我便来赎。若是出了什么岔子,小心你……”
描红拉我的胳膊,示意我不要随意恐吓百姓。
如此,今日去那画坊斗画,我便生了几分使命感:拿了赢来的银子,好去赎描红的宝贝。
走在路上,我不禁惋惜:“银钱倒也算了,那钱袋子是如意绣给我的礼物。”
“叫如意姑娘再绣一个便是。”描红道。
我仍闷闷:“你不知我求她一个刺绣有多难,她说这是她家传的绣法,只绣给情郎呢。”
提到情郎我又想起方才那蓝衣的公子,朝包子铺方向望去,那里地处偏角,想是附近住户显贵,闲杂人甚少。
我道:“那公子想是住在那里,或是与那家人有些来往,你若有心,咱们可去打听打听。”
描红眨了下眼睛:“公子可记住那人样貌了?”
我摇头:“那倒没有。”
描红低头浅浅一笑:“别想了,咱们还有正经事呢。”
我只得再回头望一眼,想到这天下有千万人,若非有心寻找,想遇到第二次何其之难,念此心中竟有丝惆怅。
逛到秦城画坊的时候,已将近正午,画坊外集结了不少帝京里有名的文人骚客,有几位公子哥儿,我也曾有幸被他们朝拜过。不过朝拜时,大多我在高处远处,或者是坐在帘子后头,他们看不清楚我的容貌,我倒是可以从他们的谈吐称呼间,大概猜出他们的身份。
我来得相对迟了些,重要人物嘛,自然要晚些登场。
掌柜主动前来招呼,笑容也不似寻常生意人那般讪讪,颇有几分文雅气质。我礼貌相迎,由他引着进入大堂。
上次此地开张,我并没有机会进来一睹室内风采,此番倒也略略开了眼界,那些挂在外头的字画先不论真假,单从手法布局来看,皆是佳作。我摇着扇子信步浏览,竖耳听着旁人品头论足,偷偷问身旁描红:“如何,有把握吗?”
描红轻笑:“公子且看着。”
待人到得差不多了,掌柜取来十幅画作,参与比试者品鉴过每幅画作之后,在纸上书下此画真伪,十幅全都看准了的,便能进入下一轮。
不多时便宣布了晋级名单,我在宫外招摇撞骗的名字亦在其中。
掌柜又请大家一一讲解那些画作的年份背景,乃至每幅字画的由来故事,这便又刷掉几个,比试进行到最后,剩下两人不分伯仲,我便是其中之一。
店家便张罗加赛一轮,说是要将镇店之宝拿出来。
掌柜回去取画的时候,我特意打量了一番另一名赢家,此人生得高大,眉目上乘,眉宇之间气质硬朗,我看来有三分熟悉。
像谁来着,嗯,是了,家兄顾且行。
我素认同以貌取人还是有些道理的,此人虽称得上才俊,却实在不似个正经风雅大家,聪明如我,便品出了些旁的门道。
这人说不定是店家找来的托儿,好让旁人赢不了那百两银子。
他似乎感受到我的目光,转身对我礼貌一笑,拱手道:“在下姓秦,秦子洛。”
我便回礼招呼:“荆栩,幸会。”
我听他口音纯正,并没有帝京本地人言语间惯有的慵懒,大约是个外来客。因我们现在还是对手,我并不想与他说太多,实际也没什么可说的,既然他也这般懂画,若是同我聊起画作来,暴露了我一路杀到此刻,靠的是随从在作弊,难免失了颜面。
他初是客套了两句,见我态度冷淡,便也不再废话。
那镇店之宝封得极是妥帖,撕了许久才将封画的锦缎揭开,展开后是一幅绝妙的山水画,画中并无缭乱的内容和线条,只是苍茫大漠、孤烟落日,画角是一阵风沙,似女子乘风而舞,翩跹动人。
我并没有开口,描红微微有些发怔,倒是那秦子洛先一步说起此画的由来。
“这是先皇顾景痕之作,画的是无雁城之外大漠的风景,而那起舞的风沙,乃是先皇挚爱的剪影。此图的名字,叫作‘归云一去’。”
他说得没错,一字一句都没有错,准确到已经不需要我再多说什么。
掌柜笑盈盈地问我有什么要补充的,我不肯认输,只得来一招出其不意,踏步上前,两手持着画卷,直接将那幅画撕了。
众人对我这动作不解,我道:“但凡真迹还留存于世间,赝品便一文不值,撕了也无妨。”
这次不需要描红,我也知道这幅画是假的,纵使仿得再像。因为我最爱搜集先皇遗作,这幅《归云一去》的真迹,便收在本公主的宝阁内。
掌柜淡淡而笑:“荆公子果然慧眼,这画确实是临摹之作。”
秦子洛也十分有风度,拱手道:“秦某拜服。”
我赢了,也没有很高兴,心里却记挂着另一桩事情。先皇顾景痕的丹青别具一格,这幅《归云一去》,乃是他用左手所绘,要仿得如此逼真,实在需要极深的功底。这世间虽丹青圣手繁多,但因我对先皇画作的偏爱,不肯相信竟然真的有人可以仿至这般程度。
百思之后,我还是将疑问道了出来。
掌柜回道:“承蒙荆公子看得上眼,此画出自我家公子之手。”
原来这掌柜并不是这画坊的大掌柜,他背后还有个公子。我便起了兴趣,想见见这能将先皇手笔仿至如此水平的人物,可那掌柜却以他家公子不喜抛头露面为理由拒绝了。我不由得怀疑,莫不是他口中的公子,实际也是位闺阁中的小姐?
见不到人,我却不打算就这么算了,因容祈回朝,最近风声紧得很,我好不容易溜出来一趟,一定得把想办的事情都办了。从老板那里取了一百两赏银,我命描红先去街上将她的手镯赎回,又独自在画坊中逗留一阵。
想起画坊开张那日,我曾与掌柜约定,若是赢了,我不仅要那一百两,还要他答应我一件事情。我当时不过是图多占个便宜随口一说,今日倒果真派上了用场,我找掌柜要他履行当日的承诺,若是他们公子不肯出来相见,我并不介意私下交涉。
因那公子眼下并不在画坊,我便将随身的小扇交给掌柜,以此为信物,请他帮我留个口信。我这柄小扇还是个素白的扇面,不若就请那公子在其中绘一幅美人图。为了报复这公子藏头缩尾的行径,我还特别交代一句,我要的不是旁的美人图,图中所绘必须是帝京第一青楼醉生阁的当家头牌——郁如意。
我想若是能画出如此水墨之人,大抵人品厚道值得信赖,倒是没怎么担心赖账这回事,只说得空了会亲自来取,届时希望能有幸与尊公子一见。
我虽不知下一次出宫是什么时候,但眼看就要到重阳节,按照惯例,每逢重阳前后父皇便会去温泉行宫小住,我因身子骨儿弱,不宜跋涉,便不必随行。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虽总共不过几日,却也是我最无法无天的时候。
出了秦城画坊,我朝街市走去。七里铺和中央大街之间有条巷子,说长倒也不长,只是人流少了些。听说当年先皇就曾在此遇刺,好在杀出个过路的少年英雄,以血的代价与先皇一并击退刺客,二人便在此地结缘,从此展开一段扑朔的情仇之路。
好巧不巧,我在拐角的古树下微微驻足,正幻想当年先皇英姿时,竟也被几名蟊贼围住了。
我左右看了看,没有发现路见不平的英雄少年,也确定了自己就是他们要下手的目标。
这才恍然开悟,我携百两巨资从画坊出来,叫人一路尾随至此竟不自知。好歹我也是个皇家儿女,盛世之下虽不至于刀口舔血,防贼防盗的基本常识还是有的,况且父皇是个开明的人,除了绣花之外,也会叫人教我几招拳脚。但真的只有几招而已,至多应付应付单枪匹马的泼皮流氓,面对这种有组织有预谋且分工明确的武装力量,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
我低眉顺眼地将手掌探入衣襟,强盗们大约以为我要摸暗器,态度又警惕了些。
我自然没有准备暗器,不过是打算将身上财物主动交与他们,我终归是个女儿家,不方便被他们搜身。
许是觉得我过于大方,身上定还藏了什么值钱的玩意儿,匪首便示意手下靠过来搜。
我自然是不肯的,眼一闭,只能姑且一试最低劣的招数,朝巷子另一头扬扬下巴飞快道:“看那边!”
打劫的显然不吃我这套,而我那一瞥实实在在乃“惊鸿一瞥”,一不小心便瞥到个身影。
面貌清秀,眉目平和,又是个风流倜傥的美男子!与吃包子时瞧见的那个有几分相似,不过当时匆匆看过,印象已不太清晰。
那人仍脚步徐徐地往这头走着,听见我说话,方才微微驻足,看到这头一帮强盗正围着个良家少年。
面白唇红的男子,不免让人感觉娇气,我看他也不像个练武的,便是有点儿功夫在身上,定也不是这几条大汉的对手。为着那张俊脸着想,我倒也不希望他受什么伤害,所以这闲事他若是不管,我心里也不怨他。
不负我所望,他还当真没打算管,只是愣了愣,随即便从容地掉头走了。而他走得过于从容,脚步便显得慢了些,匪首看他衣饰不凡,便也起了歹心,带着三个兄弟追了上去,几步便堵住了他的去路。
我暗暗期待着英雄救美的一幕出现,期待他抽出长剑或者甩开折扇,风流倜傥地招架,潇潇洒洒放倒一片。
结果还是叫我失望了,这哥们儿人长得漂亮,做事委实了点儿,竟同我的反应相同,主动将配饰钱袋奉上,等着劫匪放人。
劫匪将他押过来,同我并肩在墙边儿立着,便如横行的官差审问犯人,查问起家住何处,良田几亩。
俊美男子从善如流地作答,我却说不明白了。家住何处?雕梁画栋金阶玉砌的皇宫。良田几亩?这天下就是我们老顾家的!我若实话实说,不免要吓住他们,只得将我宫外私购的鬼宅子说了出去。
我在回答这些问题的时候并不专心,我对那男子的事情比较关心,从他口中听来他名叫秦玮,是个外地来的商贾。
人说无商不奸,本公主万不赞同,他若是商人,若是够奸诈,绝不该这么说。便如我,此刻穿着身蹭了墙灰的袍子,我便将自己形容得惨绝人寰,家道是如何中落,生活是如何艰苦,为了前来比试赢这一百两银子给老母治病,才把压箱底舍不得穿还洗不干净的袍子套上。各位英雄好汉,银子暂且借与列位,只当作江湖救急,打劫完毕我还要回家伺候老娘。
可这位秦大美男,才真是诚实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他是这么说的:“请列位保全在下与这位小兄弟的性命,赎金自然好说。”
我只觉得满眼昏花,便是你腰缠万贯,也不需将我一并缠在腰上。
我非常清楚自己不能准时回宫的后果是什么,便放弃与美男共患难的好际遇,欲张口请求劫匪放我离去,却不想肩上挨了一记手刀,就此昏厥过去。
当我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被丢在一间幽暗的小房中,依稀可以辨别身旁秦玮的身影。我贴着墙边把身体摆正,嘴里的破布一股子馊味儿,我支支吾吾半晌,表达不清楚便只得改作挤眉弄眼。
他也被布团撑大嘴巴,模样却一点儿都不窘迫,弯着眉眼对我微笑,好看,真好看。
而我心中通透,这个人,是我此时此刻唯一可以依靠和信赖的人,他害我被牵连进来,便必须将我完好无损地带出去。
但他同我处境相同,双手被反捆在身后,我皱紧眉头对着他的微笑,只想破口大骂,现在不是笑的时候!他的笑容却如安慰,平复了我心中的焦躁,我忽然觉得,若我不是公主,有大把的时间在宫外闲耗,此时同他落难一处,也是件颇有趣的事情。
他垂下头,借着弯曲的双膝,将口中的布团取掉。我见这方法有用,便学着他的样子去做,可惜这腿上的绳子捆得委实稳妥了些,我耗了许多力气也未能令双膝拉开缝隙。
我小猫舔毛似的在膝上蹭了几回,那馊布团依旧在我口中肆意散发醉人的臭气,悲从心生,我因自己没用而想要掉泪。
秦玮抿唇而笑,对我说:“靠过来些,我帮你。”
我便听话地凑过去,并未多想什么,将头埋在他膝盖上方,他张开双腿,我俯首而下,这个动作形容起来,何止不雅简直下流。但就是这么简单的配合,却频频出现差错,我急得冷汗直流,只待这破布抽出解放双唇,定要骂遍那劫匪的祖宗十八代。
合作宣告失败,耳边传来秦玮藏着笑意的声音,他说:“抬起头来。”
我便抬起头来,见他一张俊秀的脸在眼前越来越大,越来越不清晰,然后他将双唇凑近,薄唇微启时可以看见皓白的牙齿。我们间隔半寸距离,我几乎闻到他身上淡淡墨香和花的味道,可我也嗅不出那究竟是种什么花。
嘴里的破布被他的唇齿寸寸扯出,落难儿女不拘小节,他以这种授受不亲的方式解放了我的口舌,我自然不好同他计较,却也防不住红了脸。方才打算骂个天昏地暗的决心已然忘却,睫毛抖了抖,那句“谢谢”在嗓子眼儿里打了好几个骨碌,也没能顺畅地滚出来。
秦玮命我背过身去,我又听话地背过身,手边有细细柔柔的触感,是他的唇并着脸上肌肤划过,细细咬开捆住我手腕的绳结。他这样的活计做得轻车熟路,我不免有些好奇,待双手解放之后,便随口问了一句。
他倒是也不隐瞒,说是塞外跑商时,极容易碰上沙匪,这些脱身自救的方法时常演练。
高窗外射进一束斜光,光束中灰尘飞舞,他的发丝亦根根分明,显得今日异常风和日丽。
房间不大,从光线看来,大概是到了黄昏,不知道描红发现我突然不见了会作何反应,大概是灰头土脸地回宫领罚,顺便禀告父皇我失踪的消息,若是帝京里的军队够效率的话,此刻应该已经开始满城搜捕了。
我推了推紧锁的铁门,叹口气道:“这是什么鬼地方?”
秦玮倚在墙边,拂去衣摆上的灰尘,淡淡道:“从被抓的地方到这里,不过半个时辰的路程,拐了四次弯,方向应是向南,路上人声并未间断,应该还没有出城。”他站起来,透过高窗望了一眼,又道,“有炊煮的味道,应是城南农家居住的地方。”
我自从挨了手刀便一直昏睡着,他说的这些信息自然全不知晓,而那手刀我挨了他必然也挨了,他却能一路保持清醒,且并未被那帮劫匪发现,我不由得再度心生敬佩。想他也是个人才,必是想好脱身的办法了,我放心得很。
我推不开那铁门,又不想弄出太大的声响惊动劫匪,便退回他身边,尝试打开那扇小窗。那窗子虽然窄小,但若是能够打开,还是足以让我一个女子钻出去的。只是那窗子开得太高,我踮起脚来也碰不到,便转头道:“你抱我。”
他微微瞠目,我这才想起来,我眼下是个男子,叫另一男子抱我,令他尴尬了。
我道:“都是顶天立地的男儿,这般拘谨作甚?”
秦玮在我身上略略打量,走到我身前,抬手穿过我的侧脸,在我尚不明其意的时候,便除掉了我束发的绸带。
长发松散下来,我这才感觉有些惊慌,而他看着我的目光又柔软许多,轻笑一声,打趣道:“我怎么瞧着你像是个女子?”
我胡乱扒拉着额前的头发,将整张脸盖住,便同个女鬼一般。
秦玮轻笑,拨开我的头发,在我脸上细细打量一番,将我看得心慌意乱。
他说:“阿栩,你现在还要我抱你吗?”
阿栩,他是这么叫我的,还真是个自来熟。荆栩是我在宫外的假名,我听惯了旁人唤我荆公子、荆姑娘、栩妹,第一回有人叫我“阿栩”。这发音虽然陌生,我听着却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好像他天生就该如此唤我。
我只得干笑,摊摊手道:“非常时期非常手段嘛,总归我是抱不动你的。”
他依旧勾唇浅笑,本就微微上扬的嘴角似衔了朵桃花,我一心想着脱身,说起话来不大过脑子,倒是没太细想,从授受不亲的角度来看,他抱我和我抱他没有什么不同。总归我是被他抱了,他何其三生有幸,掐了我这千金之躯的纤腰。
我由他抱着,终于能触碰到高处的小窗,听他的话,我将发带牢牢绑在一根铁柱子上,然后落回地面,将发带的另一端交到他手中,退到一旁默默为他加油。
黄昏已尽,清冷的夜风旋进来,吹动他的发丝,在我眼前轻扬,配上那绝美的侧脸,此刻的风景美不胜收。柔和中又夹带着力量,他握紧发带,抿着唇用力一拉,却没拉动。我不知道他用了多少力气,只是看到他掌形美好的手背上,暴起两道青筋。
许是觉得这一根发带所能牵动的力量太小,他转身看着我,微笑道:“你把地上那几根绳子拿来。”
我这才想起来,其实这事并不是非要用到我的发带,明明还有捆我们的两条绳子。我去捡了绳子过来,他又将我抱起,我在窗上打了死结落回地面,见他将几根绳子绕在掌上,紧抿着唇,不动声色地发力。
我本欲过去帮他,却犹豫再三没有开口,最后还是他凭自己的力量,将嵌在墙上的小窗生生扯脱了。我看着那个一尺宽的缺口,琢磨自己该用怎样的姿势爬出去,秦玮在旁边静静地舒了口气,伸出手臂来打算抱我上去。
凭他的身量,这个缺口是挤不出去的,我想我若就这么走了,将他留在这里并不厚道。好在我本身也不是个太厚道的人,尽管美色当前,也不至于乱了分寸,只是脑筋不知怎么就乖张了一回,我眨巴着眼睛,一本正经地问他:“你方才除下我的发带,可算是在调戏我?”
秦玮愣了愣,随即展颜而笑,并没有回答。这个人大概话少,而我也为问出这个问题羞愧不已,便对他道:“我出去以后,会回来救你的。”
他摇头笑道:“不必。”
他交代我,出去以后应该往哪个方向走,才不会再碰上那些劫匪,又说,他已经将自己的地址告诉劫匪,不多时便会有人来送赎金,届时自然就安全了。
我费劲地从窗子里钻出来,衣裳也不幸被勾出了几个洞,披头散发,模样委实狼狈。
来到人流熙攘的大街上时,便看到有官差正拿着我男装时的画像四下寻我。我主动找了过去,不久便见到了顾且行。
今日顾且行穿的是百姓的常服,夜色里瞧着有些平易近人,他皱着眉头打量我的惨状,从随从手中取了件斗篷丢给我,冰冷冷地道:“成什么体统!”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想到还被关着的秦玮,终于鼓起些勇气抬头与顾且行对视,急切道:“皇兄,我有位朋友还被关在里面。”
我言辞错乱地将事情解释清楚,顾且行始终摆出一副冷漠的姿态,直到我彻底闭嘴了,他才道:“堂堂一国公主,哪里交来的这些狐朋狗友。”还是一贯骄傲漠然的姿态,他对随从吩咐:“将公主带回去。”
随从牵了马车过来,拉开轿帘引我上去。我自然不肯就这么回去,顾且行的态度却越发严厉,又道:“先送去东宫洗漱,这样回宫成何体统。”
体统,体统,顾且行满脑子都是体统。我就是看不来他这份严肃,固执地不肯上车,顾且行飞快瞪我一眼,不耐烦道:“哪里?”
我一愣,顾且行更加不快:“我问你那朋友身在何处!”
刚进东宫,我便被一众侍女拉去洗浴,顾且行府上除了丫鬟婆子,没有地位高的女眷,自然也没有适合我穿的衣裳,所以他随便弄身下人的衣服给我换上,我也就不同他计较了。
描红一早就在东宫等我,见到我以后,哭出番梨花带雨的夸张模样。
坐在殿里吃着茶点,我便开始琢磨,我最近怎么就这么倒霉,连续两次出宫穿帮。思来想去,我把事情怪到那还没露过面的容祈头上,他显然是来触我霉头的。
顾且行回来后,依旧蹙着眉头,我真怕他这样常年皱下去,额上会生出皱纹来。
顾且行不愿搭理我,我便追问随从秦玮的境况,才知他们赶到那小房的时候,那贼窝已经叫人端了,也根本没有见到我那位朋友的踪影。我大抵琢磨出一条思路来,其实那秦玮家里头也不见得是吃素的,行商之人皆通黑白两道,对于威胁绑架之事,往往不肯服软,所以以给赎金为名顺便端了人家老窝,是件合情合理的事情。
只是有些遗憾,当时情况紧急,我没记住他家地址,不知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偶遇。
送我回宫的马车已经在外头候着,我便规规矩矩地去向顾且行行礼作别。顾且行冷冷扫我一眼,好似生气又好似在叹气:“你能不能少弄些烂摊子给我收拾?!”
我不好还嘴,又觉得有些无辜,只得敛目再福个身,低低道:“皇兄早些歇着,且歌告退。”
顾且行生了双剑眉,尤其在皱眉的时候,便衬得一双眼睛格外有神,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又很快垂下头,用手支着额头,大概找了我大半日,他也很疲累。我这个人向来心软和气,稍不留神杵在原地多看了他两眼,顾且行只得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我可以走了。
只可惜那一挥手,便挥到了他身旁的茶盏上,而他挥得过于随意,那茶杯便朝我飞了过来,砸在脚边一声刺耳的声响,溅起几珠水花,烫得我直欲跳脚。描红急忙搀上来,问我有没有伤着烫着。我很懂事地回应无碍,对上顾且行的眼神,灰溜溜地告退。
刚迈出厅堂,我便听见顾且行把奉茶的侍女骂了,嫌她不周到,给自己喝这么烫的茶水。我挑挑眉毛,可没有在东宫管闲事的胆量,反正顾且行身边的侍女,隔三岔五都要被罚一罚或者换一换。我听多嘴的宫人说,那些被罚了或者干脆撵出去的,大多是有几分姿色,因而对太子爷有非分之想的。
说来顾且行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便是旁的王孙贵族家的儿子,到这个岁数都懂得逛逛青楼抢抢民女了,他碍着皇家的颜面不方便出去拈花惹草也就罢了,却连身旁的花花草草都要拔个干净。
我常听些闲言碎语,说得好听的,是太子爷勤勉自持不流世俗,说得难听的,便有人怀疑他是不是在某些能力上不太稳便。凭我看了那么多禁书小本儿的经验,我觉得这两种推测都不够准确,要说顾且行是个断袖,我倒更赞同些。
路上我同描红胡扯,从今日的见闻聊到东宫没有女眷的问题上。描红提醒我一句,父皇早已经帮顾且行觅好了太子妃的人选,正是丞相的孙女、静太后的亲侄女陈画桥。
先不说这辈分有多乱,我一听陈画桥这名字就乐了。顾且行究竟喜不喜欢女人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最不喜欢的,就是我顾且歌这种,以惹是生非为生活常态的女人。偏不巧,若说我是惹是生非的翘楚,那陈画桥则算是个中典范,比我不差分毫。
我已经可以想象,陈画桥嫁入太子府以后,东宫将如何鸡犬不宁以及顾且行满世界帮她擦屁股收拾烂摊子的悲愤。
暗爽啊暗爽。
不出所料的是,回宫后我受到父皇的责备,责备之后又震怒于我被绑架这桩事。
追根究底,这笔账要从帝京治安管制不善算起,而负责这方面事宜的是个姓张的大臣,我同那张爱卿并没什么仇怨,却对他的爱子张大很是不满。我同张大在宫外也算有些交情,但不是什么好交情,因我喜欢往醉生阁跑,不巧撞上他几回,奈何他那狗眼识不得我这座泰山,不慎将我得罪了。
我一个公主干涉不了朝政,却也知道那张大之所以在帝京横行跋扈,是仰仗着他爹的权势。调教出这么个儿子,他爹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便顺水推舟又落井下石,把这个管理不善的问题同父皇说道一番,说那张爱卿也是岁数大了,出点儿疏漏怪不得他。
父皇没觉察我的小心思,隔日便在朝堂上将张庆德批评教育一番,顺便极给我面子地给容祈安了个副都统的名号,显然有栽培之意。
后宫里有人明了其中插曲,纷纷议论,说我这公主何其有手腕,还没见着驸马的尊容,便懂得帮他谋划前程了!
但出了绑架的事情之后,我想出宫便难如登天了,我也乖顺,想着不久父皇会去行宫小住,装装样子令他老人家安心也是孝之本分。
不出两日静太后过来探望我,提起容祈驸马爷的娘亲,说她自从得了我的刺绣牡丹图之后,身子便越发不硬朗了。
我却不懂了,我那是幅图又不是毒药,她身子不硬朗干我何事。
静太后是先皇顾景痕的皇后,可惜一生无所出,因而对我照拂有加,我亦十分领情,每次与她请安叩首,都叩得规规矩矩诚诚恳恳。经静太后提点,我才豁然领悟,原来秦老夫人身子不适大概是个托词,不过是拖着不想见我这准儿媳罢了。
父皇还是向着我的,大抵是了解我这性子当不好人家的儿媳妇,往后婆媳之间必有不少摩擦。父皇让我绣幅牡丹图,但在我这根正苗红的皇家血脉面前,她个外姓夫人哪里配得起牡丹。父皇此举乃是在提醒靖王府,虽是将我嫁与容家,但我到底是个公主,他们怠慢不得。
我施施然受教,又不免觉得,若我不必嫁过去,哪里还需这些曲折的提点和警告。帝王家的事情,实在是九曲十八弯,叫人琢磨着心烦。
“公主,这季节能开的花奴才都给您搬来了,就连皇后娘娘宫中暖房里的,都一样搬来一株,您到底是要找什么花……”
废话,我若是知道要寻的是什么花,又何须这般大费周章。我只是觉得那日在秦玮身上闻到的味道颇为好闻,可当时走得匆忙,忘了问他用的是什么香。
我正游走在花间,周泉兜着拂尘过来,要告诉我的正是父皇即将启程前往行宫的消息。每年都是如此,我并不意外,大抵就是交代我,父皇不在的日子里,要懂得安分守己。
周泉说一句,我便点点头敷衍一句,不时摘朵花在鼻子前嗅一嗅,然后失望地丢掉。直到周泉啰啰唆唆地交代完了,我实际上也没听进去什么,不过是些陈词滥调罢了。
翌日,我被迫起了个大早,描红服侍我起身,吟风在房中忙前忙后,就跟土匪来了抢着搬家似的。我便问她要做什么,她眨眨大眼睛,同我道:“准备行李随皇上前往行宫啊。”
“什么?”我甚吃惊,以为自己听错了。
描红便解释起来,原来昨日周泉是来请示我是否愿意去行宫的,我囫囵点头答应了。而这次父皇不顾及我不宜跋涉的小身子骨儿,带我出宫的原因,乃是靖王爷容祈会随驾,这正是我们培养感情的大好时机。
顾且行已经带了侍卫在宫门外等候,而容祈则直接在帝京外候着。山中既然已经没了老虎,那便必有猴子坐镇,身为太子的顾且行自然是猴子的不二人选。此番我们前往行宫,他只是将我们送到三十里外的临时营地,便要折返回宫。
路过中央大街,又是民众朝拜,到城门外时已近正午,车马队伍停歇片刻,容祈的队伍也加进来了。
不知是何心理,想到那个很有可能会娶我的人,就在我的附近,虽然我看不到他,心下却感到紧张。
林间休息,吟风下车去取食水,回来后与我道:“公主,奴婢方才好像看到靖王爷了。”
我急忙灌了口水压惊,追问吟风在何处见的。吟风说方才取食物的时候,他在打点行队,交代事宜。
吟风身为奴婢不好盯着主子长看,又隔着些距离,自然是看不太清晰,只说,远远看过去,似乎模样还算俊俏。我挑挑眉,有些不屑,吟风这般暴力女子,大抵不太懂得欣赏男子,但凡不是歪瓜裂枣,她都会客客气气地给个还不错的评价。
我近来因为倒霉,没什么游山玩水的兴致,而且要同容祈一起,便更觉得不自在,对此行有些抗拒。
自早起以来,我便被推来送去,实实在在连茅房都没顾得上去,方才又喝了许多水,就在车队快启程的时候,我——憋不住了。
我堂堂公主礼仪典范,自然不能做野外放水这种不雅观的事情。这出行的事情我没有经验,问了吟风才知道,原来车马最后面另有辆无人的马车,里头摆着的正是恭桶。
描红便陪着我去如厕。尽管我脸皮较厚,也不愿意让众人看见我进茅房的倩影,摸进那马车,我命描红站远一点儿候着,免得人家看见她,就知道里头是哪一个了。
我方舒畅完毕,便听得数声脚步围拢过来,这是要启程了。我只得咳嗽两声,示意里头有人,让他们且等我一等。
马车里头不比露天,何况是个放恭桶的马车,造得粗糙,高度并不足以让我站直身体。我弓着身子手忙脚乱地收拾着,忽听得一个男声,因为隔着马车,那声音便显得有些发闷,语调中不乏威严,倒算不得难听,且还有两分熟悉。
“谁在里面?”
守在一旁的侍卫招呼了声靖王爷,我顿时汗如雨下。难道这就是我和容祈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面对容祈的问题,侍卫支支吾吾,大概是知道里头是我,又觉得我在做这种事情,他们当奴才的说出来不太合适。
只听到众人齐刷刷地唤了声“太子”,而后传来顾且行的声音:“公主方便,你们靠这么近做什么,回避!”
于是齐刷刷的脚步声,想是都去回避了。顾且行又同容祈道:“就要启程了,靖王爷也先去驾前候着吧。”
我可算是放下一颗心,顾且行这话说得极顺我的心意,什么叫候着,那是奴才干的事情,那容祈不过就是我们顾家的奴才。太子爷言辞讥讽驸马爷,我一个做公主的,心中却异常爽快,看来我这胳膊肘还是向里拐的。
我又在马车里磨蹭一会儿,才听描红在外头低低招呼:“公主,可方便好了?”
我便下了马车,再次错过了与容祈见面的时机,只看到顾且行骑在马背上冷冷看过来,而后拽紧缰绳,反身朝前行去。
回到自己的马车里,我便开始琢磨,其实我和顾且行之间没什么深仇大恨,他虽然小事上与我不对付,关键时刻总还是帮着我的,有这么个兄长实乃我幸。
车马继续前行,旁的事情琢磨完了,我便开始琢磨正事,终是叫我想出了法子。我问描红,过去我咳疾发作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描红说不外是咳嗽不止,身有虚汗,严重时伴着发抖的症状。因我每次发病,都是一碗汤药下去,睡个天昏地暗,醒来虽记得,但肯定没有描红这些服侍我的人清晰,我便叫描红给我学来看看。
我和吟风用水打湿了帕子,在我的脖颈、手腕、额头上一通抹蹭,袖口和领子稍稍濡湿,做出发汗的假象。
描红实在不擅演戏,便是想模仿我的模样,咳出个惊天动地,也抵不过那份柔弱矜持,扭扭捏捏地像是在上吊。我笑得前仰后合,叫一口口水呛住,忘情地大咳特咳。
咳到后来,虽是装的,却也咳得满面通红。吟风急忙叫马车停下,吩咐人去前头禀报公主发病了。
欺君之罪我可担待不起,为了演这出戏我当是下了血本,父皇过来的时候,我已经无法自持,咳得反胃。
太医在我脉上诊了又诊,定也诊不出我有什么毛病。我加倍地咳,我就不信他敢对父皇说我只是呛着了,况且宫里人大多知道本公主是个刁蛮记仇的脾气,太医便也识相,同父皇道:“公主不宜跋涉,想是受了颠簸引得旧疾发作,稍作休息服了药便也无碍。”
“嗯,”父皇这才放心,又道,“还不快去取药!”
“回皇上,公主的药是带了,但此去行宫还有一日路程,怕是公主的身子受不了颠簸,若是中途再发作……”太医顿了顿,直言道,“还是回宫调养为宜。”
听了这话,我心里便畅快了,面上却咳得越发凶狠。父皇叹了口气,便同顾且行吩咐了几句,又嘱咐我要仔细着身子,回宫以后切莫生事。
父皇走后,我服了太医临时煎煮的汤药,可怜我那副小嗓子,便也不再折磨它了。
顾且行点好人马,启程前又好心过来看我一眼,没好气道:“没一天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