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杂述(1)
- 焚书·下(中华经典名著全本全注全译)
- (明)李贽
- 49114字
- 2019-01-03 14:41:14
解经题
【题解】
本文是对《大佛顶》经题的解释,写作年代不详。《大佛顶》即《楞严经》,又名《首楞严经》(唐代天竺沙门般剌蜜帝译,与后秦鸠摩罗什译《首楞严经》是不同的两种经书),全称《大佛顶如来密因修证了义诸菩萨万行首楞严经》。共十卷。此经述阿难、富楼那、憍陈如等佛陀弟子求法与弘教故事,借以宣传密宗即事而真、即身成佛的思想。有人怀疑此经为汉人所撰述,尚无定论。
大佛顶者,至大而无外,故曰大;至高而莫能上,故曰顶。至大至高,唯佛为然,故曰大佛顶也。夫自古自今,谁不从是大佛顶如如而来乎[1]?但鲜有知其因者耳[2]。能知其因,如是至大,如是至高,则佛顶在我矣。然何以谓之至大?以无大之可见,故曰至大也。何以谓之至高?以无高之可象[3],故曰至高也。不可见,不可象,非密而何[4]?人唯不知其因甚密,故不能以密修[5],不能以密证[6],而欲其决了难矣[7]。岂知此经为了义之密经[8],此修为证明之密修[9],此佛为至大至高,不可见,不可象,密密之佛乎[10]!此密密也,诸菩萨万行悉从此中流出[11],无不可见,无不可象,非顽空无用之比也[12],是以谓之首楞严。首楞严者,唐言究竟坚固也[13]。究竟坚固不坏,则无死无生,无了不了之人矣[14]。
【注释】
[1]如如:佛教用语。指平等不二的法性理体。
[2]鲜:少。
[3]无高之可象:高到无法描述它的形象(的程度)。象,这里作动词用。
[4]密:深奥秘密,即神秘之意。
[5]密修:闭关静修。修,指修佛道。
[6]密证:在默思静修中得到证果。证,参悟,修行中领悟妙道。
[7]决了:决定明了。
[8]了义:与“不了义”对言。佛教认为真实之义,彻底的义理,最完满的义谛,明了地说出究竟真实之理的叫“了义”;不能及于完全的绝对真理,只是一种经验的真理,具有相对意义,而为方便之说的叫“不了义”。
[9]证明:参悟。
[10]密密:极其神秘。
[11]万行:指一切修行方法。
[12]顽空:指一种无知无觉、无思无为的死的虚幻境界。
[13]唐言:即汉语。唐,唐代,代指中国。究竟坚固:佛教用语。绝对坚固,用以表明佛教所虚构的精神本体是真实的,永恒的,不生不灭的。
[14]无了不了:没有什么“了义”不明了的。前一个“了”,指“了义”。
【译文】
《大佛顶如来密因修证了义诸菩萨万行首楞严经》这部佛经题目中的“大佛顶”,意思是佛性最大,没有能超过他的,所以说“大”;佛性最高,没有能在他上面的,所以称为“顶”。最大最高,只有佛性才能达到这“大佛顶”。自古至今,哪个众生不是从“大佛顶”真如佛性中而来呢?却很少有人知道其中的根由。能够知道其中的根由,那么这就是最高最大,佛性也就在我心中。什么是最大?因为超越了眼睛能见的范围,所以是最大。什么是最高?因为高到无法描述它的形象,所以称为最高。既然不可以用眼睛见到,不可以用形象显示,那么不是奥秘又是什么呢?人们就是因为不知道佛性的秘密所在,所以不能从秘密处修证,不能从秘密处了悟,因此要决定明了佛性,就难了。人们哪里知道,《楞严经》是讲述佛教了义的秘密经典,《楞严经》的修行方法是神秘微妙的证悟之道,《楞严经》所说的佛,是最高最大的法身佛性,不可眼见,不可描述,极其神秘!这部神秘的佛经,是众菩萨一切修行方法的源头,不可眼见,不可描述,不可以用虚幻的顽空来比拟,所以称之为《首楞严》。所谓《首楞严》,唐代的话,意思指彻底绝对的坚固。所谓彻底绝对的坚固不坏,就是指超越了生死,超越了解脱与不解脱境界的人啊。
书《决疑论》前
【题解】
本文写作年代不详。《决疑论》,书名。即《略释新华严经修行次第决疑论》,简称《华严经决疑论》《决疑论》。佛教著作,唐代李通玄撰。四卷。据序称,李通玄撰《新华严经论》四十卷后,“又虑时俗机浅”,故又作此书及《华严经大意》《释华严经十明论》。认为《华严经》是“一乘圆教佛果之门”,分十部分叙其“纪纲”,以使学者“知进修之轨”。所述十部分(十门)均附《华严经》内相应的品名,并作详细解释,实际是把《华严经》分为十部分讲解。该书见于日本《大藏经》。决疑,解决疑难。
经可解[1],不可解。解则通于意表[2],解则落于言诠[3]。解则不执一定,不执一定即是无定,无定则如走盘之珠,何所不可?解则执定一说,执定一说即是死语,死语则如印印泥,欲以何用也?
【注释】
[1]经可解:与下句“不可解”,意为佛经解释得好,就能达到言外之意,解释得不好,就会拘泥于言语,使人固执一意。故说可解又不可解。这是作者根据佛教禅宗“见性成佛,不在言说”的理论而立论。禅宗认为语言只能表达个别事物,“真如”佛性是圆满的精神本体,不能用语言文字来表达。否则,就会妨碍“见性”。
[2]意表:言外之意。
[3]言诠:本指用语言解说,后引申为语言的迹象。这里指用语言文字去勉强说明抽象的内容。亦作“言筌”。
【译文】
佛经可以解释,但不容易解释得圆融无碍。佛经解释得好,则言外之意能够通达;如果解释得不好,则拘泥于刻板的言句,不能使人通达佛意。解释佛经有两种情况:一是不执着固定死板的言句;不执着固定死板的言句,就是没有定法可执着;不执着定法,那么学经解义则灵活机动,犹如珠走玉盘;那么解释佛经又有何不可?二是解释佛经执着固定死板的言句;执着固定死板的义理,就是没有生气的死句;用死句解释佛经,就像把印章印在印泥里,能有什么用呢?
此书千言万语,只解得《心经》中“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两句经耳[1]。经中又不曰“是故空中无色”乎[2]?是故无色者众色之母[3],众色者无色之色,谓众色即是无色则可,谓众色之外别无无色岂可哉[4]!由此观之,真空者众苦之母[5],众苦者真空之苦,谓真空能生众苦则可,谓真空不能除灭众苦又岂可哉!盖既能生众苦,则必定能除灭众苦无疑也。众苦炽然生,而真空未尝生;众苦卒然灭,而真空未尝灭[6]。是以谓之极乐法界[7],证入此者[8],谓之自在菩萨耳[9]。今以厌苦求乐者谓之三乘[10],则《心经》所云“照见五蕴皆空[11],度一切苦厄”,又云“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者[12],皆诳语矣[13]。
【注释】
[1]《心经》:佛教经典之一,全称《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心,喻为核心,纲要,精华,是佛教般若学说的核心。“般若波罗蜜多”,是梵语的音译。般若,或译为“波若”,意译为智慧。但这里的“智慧”,是指一种“妙智妙慧”,是众生本心所具有,能产生一切善法的“智慧”。波罗蜜多,意为由此岸(生死岸)度人到彼岸(涅槃、寂灭而成佛)。《心经》的要旨是“五蕴皆空”,说明以般若(智慧)观察宇宙万事万物自性本空的道理,而证悟无所得的境界。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语出《心经》。色,形色,泛指一般的物质现象。空,虚空,佛教认为客观物质世界是不真实的,所以说它是空的。但这种空并不是绝对的空无所有,不是虚无,所以又叫“真空”。
[2]空中无色:真空中不存在形色(即物质现象)。佛教认为真空实相,都是因缘和合,虚妄而生。彻底了悟真空实相的圣人,连因缘本身也视为空。因此,从根本的究极角度看,一切存在的根本相是空,是相对,是依赖,所以说“空中无色”。
[3]无色:不存在物质现象。这里指“真空”。众色:指各种物质现象。佛教认为万事万物都是“真空”所化现的幻相,“真空”是一种精神本体。
[4]“谓众色”二句:意为说各种物质现象是“真空”的显现是可以的,但是如果说在各种物质现象之外没有“真空”的存在怎么可以呢!
[5]“真空”句:佛教认为生、老、病、死诸苦都是“真空”所变现的。如若悟得“真空”,把世间一切事物都看成幻相,即可除灭一切苦难。
[6]“众苦”四句:佛教认为,“真空”这种精神本体是不生不灭的,而它所显现的各种幻相则有生有灭。炽(chì)然,旺盛的样子。卒(cù)然,忽然。卒,同“猝”。
[7]“是以”句:佛教认为悟得“真空”即可脱离苦难而享受极乐,故说“真空”是“极乐法界”。法界,梵文意译。界是“种类”之意,诸法一一差别,各有分界,因称法界。其含义有二:有时指现象界的全体,有时指宇宙万有的“本体”。
[8]证:参悟。修行中领悟妙道。
[9]自在菩萨:佛教认为悟得“真空”,摆脱一切烦恼痛苦,通达无碍,就是自在。自在菩萨又指观世音菩萨,传说其怀普济众生之愿,而自在无阂,故称。
[10]三乘:指引导教化众生达到解脱境界的浅深不同的三种教法。一般指小乘(声闻乘)、中乘(缘觉乘)和大乘(菩萨乘)。
[11]五蕴皆空:意为物质和精神等一切现象都是虚幻不实的。五蕴,又称“五阴”,即色(物质界)、受(感觉)、想(观念)、行(意志)、识(意识)五者假合而成的身心。色为物质现象,其余四者为心理现象。佛教不承认人身灵魂实体,认为它们都不过是由“五蕴”假合而成。
[12]真实不虚:指修般若法,不但可以明心见性,还可以证得佛果,除尽一切苦厄灾难。
[13]皆诳语矣:这是接“今以厌苦求乐者谓之三乘”而言。李贽认为,厌苦求乐,心中有所牵挂,以此去想通过“三乘”达到解脱境界,那与《心经》所说是大相径庭的,也不可能达到“五蕴皆空”的“真空”境界,因而也就不能除灭一切苦难。
【译文】
这本书说了千言万语,其实只是解释《心经》中“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两句经文罢了。经中不是说过“是故空中无色”吗?所以真空是各种物质之母,各种物质是真空中的物质,说各种物质本身就是真空,是可以的,说各种物质之外,没有其他的真空,怎么可以呢!这样看来,真空是苦的源头,苦是从真空而来的,那么说真空能生众苦是可以的,怎么能说真空不能灭除众苦呢!既然真空能生出众苦,人悟空之后,那么也必定能够消除众苦,这是没有疑问的。众苦纷纭而产生,而真空是不生不灭的;众苦突然完全消失,真空依旧不生不灭。所以佛教称真空境界为极乐世界,证入这种境界的人,可以称之为得大自在菩萨了。现在人们把讨厌痛苦、追求快乐看作三乘佛教解脱法门的全部,其实是不全面的,否则,《心经》所讲“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又说“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这些大乘般若空观的道理和解脱的方法,都是骗人的话了。
十法界以佛界与九界并称[1],岂可即以娑婆世界为佛界[2],离此娑婆世界遂无佛界耶?故谓娑婆世界即佛世界可也,谓佛世界不即此娑婆世界亦可也。非厌苦,谁肯发心求乐?非喜于得乐,又谁肯发心以求极乐乎?极乐则自无乐,无乐则自无苦,无罣碍[3],无恐怖[4],无颠倒梦想[5]。非有苦,有罣碍,有恐怖,有颠倒,而见以为无也。非有智有得[6],而见以为无得也[7]。非有因有缘[8],有苦有集,有灭有道[9],而强以为无苦、集、灭、道也。非有空有色,有眼耳鼻舌身意[10],而强以为空中无色,无眼耳鼻舌身意也。故曰:“但有言说,皆无实义。[11]”
【注释】
[1]十法界:佛教把地狱、饿鬼、畜生、阿修罗、人、天“六道”(亦称“六趣”)和声闻、缘觉、菩萨、佛“四圣”合称为十法界。
[2]娑婆世界:又名“忍土”“忍界”,系释迦牟尼所教化的三千大千世界(即众生所居住的俗世)的总称。娑婆,梵语音译,意为“堪忍”。佛教认为此世界里的众生,能忍受种种烦恼,故称。
[3]罣(guà)碍:指受周围环境所迷惑,而不能悟脱。罣,同“挂”。
[4]恐怖:指堕入生死轮回而生恐怖。
[5]颠倒:佛教用语。即颠倒见,指颠倒是非的妄见。
[6]智:作“般若”讲,即智慧,佛教所说的妙智妙慧。
[7]无得:即无所得。佛教认为体会了“五蕴”的“真空”,心中无所执着,无所分别,叫“无所得”。因为真心本来空寂,知而无知,才是真知,得而无得,才是真得,一切都不过是返观本性和真心罢了。
[8]有因有缘:佛教谓使事物生起、变化和坏灭的直接原因(主要条件)为因,间接原因(辅助条件)为缘。
[9]“有苦”二句:苦、集、灭、道,释迦牟尼传道时提出的四项道理,称“四谛”,又称“四真谛”“四谛法门”。“谛”为“真理”之意。苦谛,是人对于社会人生及自然环境所做的价值判断,认为世间充满痛苦与烦恼,人的一生都是苦的。集谛,是指造成世间人生痛苦的原因。“集”,就是招集一切苦恼之意。灭谛,是求得解除痛苦的途径。“灭”,就是灭有为还于无为,即靠修行而达于涅槃寂灭。道谛,是指脱离“苦”“集”达到涅槃寂灭的理论说教和修行方法。“道”,有“能通”之意,要灭掉罪业,只有依据一定的方法,道谛就是正道修习的法门。苦、集二谛是世间法,集是苦因,苦是集果。灭、道二谛是出世法,道是灭因,灭是道果。“四谛”是佛教的基本教义之一。
[10]眼耳鼻舌身意:佛教所说的“六根”。根为能生之意,即能发生认识功能的眼为视根,耳为听根,鼻为嗅根,舌为味根,身为触根,意为思虑之根。
[11]“但有”二句:语出《楞严经》。佛教认为,当悟得“真空”时,一切皆空,所谓苦乐、因缘、四谛、六根等,都只是言语所说,并无真实义。
【译文】
佛教把法界分为十法界,其中佛界与其他九界并称,但怎么就能把娑婆世界看作是佛界,认为离开此娑婆世界,就没有佛界呢?认为娑婆世界就是佛世界是可以的,认为佛世界并不仅仅就是娑婆世界,也是正确的。不是厌离痛苦,谁肯发心追求快乐?不是喜欢过快乐的生活,谁又肯发心追求极乐世界呢?极乐世界,是无乐的世界,没有快乐,就没有痛苦,没有挂碍,没有恐怖,没有颠倒梦想。极乐世界是真实不虚的,并不是有痛苦,就有挂碍,有恐怖,有颠倒,而是众生有了智慧,看到了没有恐怖颠倒的真相后认为没有。不是有什么具体的智慧和证悟,而是众生有了智慧后,看到了智慧证悟也不可得。不是有因有缘,有苦集灭道,而勉强以为没有苦集灭道。不是有真空有物质,有六根六识,但勉强以为真空中无物质,没有六根六识。所以说:“只是言语所说,都不是真实第一义。”
夫经,言教也。圣人不得已而有言[1],故随言随扫,亦恐人执之耳。苟知凡所有相皆是虚妄[2],则愿力慈悲尤相之大者[3],生死之甚者,而可藉之以为安[4],执之以为成佛之根本乎[5]?凡有佛,即便有愿,即便有慈悲。今但恐其不见佛耳,不患其无佛愿,无慈悲心也。有佛而无慈悲大愿者,我未之见也。故有佛,即便有菩萨。佛是体,菩萨是用;佛是主人翁,菩萨是管家人;佛是圣天子,菩萨是百执事[6]。谁能离得?若未见佛而徒兴假慈悲,殆矣[7]!
【注释】
[1]圣人:这里指佛、菩萨。
[2]“苟知”句:佛教认为一切存在都只是幻相,所以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相,佛教用语。指一切事物外现的形式、形态,如火之焰相、水之流相等。
[3]愿力:佛教用语。本愿力、宿愿力的略称。指誓愿的力量,即济度众生而发出的善愿功德之力。慈悲:佛教用语。佛能用爱护心给人安乐,叫作慈;用同情心祓除人的痛苦,叫作悲。
[4]藉(jiè):凭借。
[5]执:依据。
[6]执事:古时指侍从皇帝或大官员左右供使令的人。
[7]殆(dài):危险。
【译文】
所谓佛经,就是佛教化众生的语言。大道本来无言,圣人在传法的时候,不得已而运用语言,所以佛讲法的时候,会说完就扫掉,也是恐怕别人执着自己所说的话。如果知道所有的现象都是虚妄的假象,那么佛菩萨的大愿大慈大悲,只是特别宏大的法相而已,生死大事,怎么可以凭借这些来安心,执着这些当作成佛的根本呢?只要证得成佛的根本,也就有了菩萨的大愿,也就有了菩萨的大慈大悲。现在的人只担心他们不见佛,不担心他们没有佛的大愿与大慈大悲。证得佛心而没有大愿大慈大悲的人,我没有见过。所以有了佛心,也就有了菩萨的妙用。佛心是本体,菩萨行是妙用;佛心是主人翁,菩萨是管家;佛心是神圣的天子,菩萨是具体执行做事的臣子。谁能够离开佛心而有菩萨行呢?如果没有见佛明心而徒然兴起假慈悲,这样的修行就很危险了。
解经文
【题解】
本文写于万历二十五年(1597),李贽当时应梅国桢之邀在大同(今山西大同)。袁宗道《白苏斋类集》卷一五《与李卓吾(三)》曾说到此文的写作:“今岁(万历二十五年)天气不甚热,云中(大同)地高气爽,清凉当更倍此。院署敞豁,想见居士(指李贽)掷拂,中丞(指梅国桢)缓带,高谈之状,甚愉快也。”可为此文于本年写于大同的佐证。袁宗道在此信中还提及,此文是对《楞严经》中第二卷“晦昧为空”一段的解释,而且“晦昧为空,为字从来未有如此解者,未有如此直截透彻者”。《楞严经》这段原文是如来佛向阿难和“诸大众”讲经说法的一段话,内容是:“我常说言,色心诸缘,及心所使,诸所缘法,惟心所现。汝身汝心,皆是妙明真精妙心中所现物。云何汝等遗失本妙圆妙明心,宝明妙性?认悟中迷。晦昧为空,空晦暗中,结暗为色,色杂妄想,想相为身。聚缘内摇,趣外奔逸,昏扰扰相以为心性。一迷为心,决定惑为色身之内,不知色身,外洎山河虚空大地,咸是妙明真心中物。譬如澄清百千大海,弃之。惟认一浮沤体,目为全潮,穷尽瀛渤,汝等即是迷中倍人。”其大意是:我常说,认知一切外物的心,攀缘在世界的物色之上,这都是由心支使的,而这由心所攀缘的世界种种物色,也只是心的显现而已。你们的身和心,都是由不可思议的妙明真心所显示出来的。为什么说你们遗失了原本属于自己的妙明真心,遗失了你们本来清净无垢的妙明本体呢?这是因为你们的认识有了迷惑。你们迷失了圆明的妙、心转为晦暗昏昧的顽空相,就在这顽空相的晦暗中,认识心把晦暗聚集为物色,这种物色世界则混杂了种种妄想颠倒,并把这种种妄想颠倒聚集在身内。从而,心就被种种色尘缘物摇荡激动起来,于是,就纷纷趋奔那易坏滞碍的物色世界而去,一派昏昧迷惑、扰动不安的样子,以为这就是本真心性,以如此昏昧不安为本真心性。本心一旦迷失,就只知道这个心是种种物色在易坏之躯中的聚集,哪里知道这个物质之躯,以及那些山川、河流、天空、大地,也都不过是如此妙明真心所显示出来的事物呢!譬如那澄澈明净的大海,你们弃之不见,反而把水上的泡沫看成整个大海,想以此穷尽大海,你们这是迷而又迷啊!这一段的经说,正体现了《楞严经》的主旨,即“一切世间诸所有物,皆即菩提妙明真心,心精遍圆,含裹十方”(卷三)。意即世间一切事物,都是菩提妙明本心的显现生发,本真心体圆融遍在,涵含十方世界。而众生不明自心性净妙体,故流转生死。应当遵从佛陀教诲,不要“迷己为物,失于本心,为物所转”,而是要“若能转物,则同如来”(卷二)。破除种种颠倒妄见,通过各种修行次阶,最终彻证妙明真心,成无上道。李贽在此文中的解释,有着自己独特的理解。
晦昧者,不明也。不明即无明[1]。世间有一种不明自己心地者[2],以为吾之真心如太虚空[3],无相可得[4],只缘色想交杂[5],昏扰不宁[6],是以不空耳[7]。必尽空诸所有,然后完吾无相之初,是为空也[8]。夫使空而可为,又安得谓之真空哉[9]?纵然为得空来,亦即是掘地出土之空,如今之所共见太虚空耳,与真空总无交涉也[10]。夫其初也[11],本以晦昧不明之故而为空[12];其既也[13],反以为空之故,益晦暗以不明[14]。所谓晦暗,即是晦昧,非有二也。然是真空也,遇明白晓了之人[15],真空即在此明白之中,而真空未始明白也[16]。苟遇晦暗不明之者,真空亦即在此晦暗之中,而真空未始晦暗也[17]。故曰:“空晦暗中。[18]”唯是吾心真空,特地结起一朵晦暗不明之色[19]。本欲为空,而反为色,是以空未及为[20],而色已暗结矣[21]。故曰:“结暗为色。[22]”于是即以吾晦暗不明之妄色,杂吾特地为空之妄想,而身相宛然遂具[23]。盖吾此身原从色想交杂而后有也[24]。
【注释】
[1]无明:愚痴。佛教理论十二因缘(十二缘生)中的一支。佛教认为愚夫由于不懂得缘生法(即无明),所以起惑造业。
[2]心地:佛教指心,即思想、意念等。佛教认为三界唯心,心是一种精神本体,如滋生万物的大地,能随缘生一切诸法,故称心地。
[3]真心:真实无妄的心。佛教把人的正常认识叫“妄心”,而通过修习佛道达到的思想境界叫“真心”。太虚空:佛教认为浩瀚的太空无形无相,虚空常寂,故谓之太虚空。
[4]相:指一切事物外观的形式、形态。详见《书〈决疑论〉前》第四段注[2]。
[5]缘:因为,由于。色想交杂:万物的形象和内心的意象作用交集在一起。色,指形色,有形的物质现象。想,指想象中的意象。
[6]昏扰不宁:不断搅扰,不能安宁。昏扰,昏乱,心神不宁。
[7]是以不空:所以不能空灵。
[8]“必尽”三句:意为(有人认为)必须把各种有形有相的东西全部空掉,然后才可以回归到人我无形无相的本来面目——佛性,这是有意去追求的空。为空,指有意去追求“空”。
[9]“夫使”二句:意为如果“空”可以有意追求而造出来,那又怎么能称为“真空”——佛性真心呢?真空,佛教认为客观物质世界是不真实的,所以说它是空的。但这种空并不是绝对的空无所有、绝对的虚无,所以又叫“真空”,而不是虚空,这种真空,即佛性真心。
[10]“纵然”四句:意为(那种认为可以有意去追求空的人)即使是能够造作出一个空来,也只能是如同挖地掘土造出的空洞,像我们看到的广阔无垠的太虚空一样,而不是真正的佛性,与真空佛性是没关系的。
[11]其初:最初。
[12]“本以”句:意为认为晦昧不明的虚空(混沌一片)就是真空佛性。
[13]既:已。后来的意思。
[14]“反以”二句:意为更把空无所有当成真空佛性,于是就更加糊涂不清了。
[15]晓了:通晓,明了。
[16]真空未始明白:真空佛性却无所谓明白不明白。
[17]真空未始晦暗:真空佛性却无所谓晦暗不晦暗。
[18]空晦暗中:真空佛性就在晦暗之中。
[19]“唯是”二句:意为只是我们的真心佛性于真空之中妄想执着,结果就凝结成晦昧不明林林总总的万物。色,物相。
[20]空未及为:无法得到空。
[21]色已暗结:物相却已形成。
[22]结暗为色:(由于各种妄想不断纠结)形成了种种物相。
[23]“于是”三句:意为于是就以我们晦暗不明而形成的虚妄物相,夹杂着我们对于空的虚妄念想,形成了好像存在的身体假相。妄色,虚妄不实的物相。妄想,虚妄不实的念想。身相,指身体状貌形象。宛然,状貌可见的样子。遂具,就具备了。
[24]“盖吾”句:意为我们的身体只是由妄想交杂、执着不断的产物,内在含义就是说我们的身体根本就不存在。色想,即妄色妄想。
【译文】
晦昧,就是不明的意思。不明,就是佛教所说的无明烦恼。世间有一种情况,就是不明白自己的心,误以为我的佛性真心,就像无边的虚空,没有形相可得,只是因为万物的形相和内心的妄念交集在一起,昏乱虚妄,扰动不安,所以不能获得空。有这种见解的修行人,认为一定要空掉所有的物相思维,恢复我原来虚空无相的本来样子,这才能得到真空。假如真空是可以有意去创造,又怎么能称为真空呢?即使通过有意地创造,得到了一个空相,那也是掘地挖土所得到的空相,就像现在共同见到的无边宇宙一样,与佛教所说的真空佛性,没有任何关系。其实,真空佛性的本来面貌,就是晦昧不明的样子,因其晦昧不明,所以称为真空;后来,由于众生想要空掉所有的形相,所以使本来晦暗不明的就更加晦暗不明了。所谓晦暗,就是晦昧的意思,也就是真空佛性,没有其他意思。但是这个真空佛性,碰到明白人,真空佛性也就在通晓之中,而真空佛性是无所谓明白不明白的。如果遇到晦暗不明白的人,真空佛性也就在晦暗之中了,而真空佛性是无所谓晦暗不晦暗。所以《楞严经》说:“真空佛性就在晦暗之中。”只是我们的真心佛性,于真空之中妄想执着,结果就凝结成晦昧不明的林林总总的万物。本来要空掉万法,反而因此凝结为物相,所以空没有达到,物相却已经形成。所以《楞严经》说:“由于种种妄想缠绕,形成了种种有形的物相。”以我们晦暗不明而形成的虚妄物相,夹杂着我们对于空的虚妄念想,形成了好像存在的身体假相。而我们的身体根本就不存在,我们的身体只是妄想交杂、执着不断的产物。
既以妄色妄想相交杂而为身,于是攀缘摇动之妄心日夕屯聚于身内[1],望尘奔逸之妄相日夕奔趣于身外[2],如冲波逐浪,无有停止,其为昏扰扰相[3],殆不容以言语形状之矣。是谓心相,非真心也,而以相为心可欤[4]!是自迷也。既迷为心[5],则必决定以为心在色身之内[6],必须空却诸扰扰相[7],而为空之念复起矣[8]。复从为空结色杂想以成吾身[9],展转受生[10],无有终极,皆成于为空之一念,始于晦昧之无明故耳[11]。夫既迷为心[12],是一迷也。复迷谬以为吾之本心即在色身之内[13],必须空却此等心相乃可。嗟嗟!心相其可空乎!是迷而又迷者也,故曰“迷中倍人”[14]。岂知吾之色身洎外而山河[15],遍而大地,并所见之太虚空等,皆是吾妙明真心中一点物相耳[16]。是皆心相自然[17],谁能空之耶?心相既总是真心中所现物,真心岂果在色身之内耶?夫诸相总是吾真心中一点物,即浮沤总是大海中一点泡也[18]。使大海可以空却一点泡,则真心亦可以空却一点相矣,何自迷乎?
【注释】
[1]攀缘摇动:佛教谓心随外境纷驰而多变。指心神游荡不定,如猿攀树枝摇曳。妄心:虚妄的心思。
[2]“望尘”句:意为各种追逐外物的杂念妄想、虚妄行为形成了身外的大千世界。望尘,望尘莫及。指望着前面车马飞扬的尘土而怕追赶不上。奔逸,极快地奔跑。妄相,虚妄的行为。奔趣,奔跑。趣,同“趋”。
[3]昏扰扰相:昏乱虚妄、扰动不安的样子。
[4]“是谓”三句:意为这是由心感知而形成的现象,而不是真心佛性,怎么可以把感知而产生的现象当成本来佛性呢?心相,能感知的心,指人的精神现象。
[5]既迷为心:本心迷惑之后。
[6]“则必”句:意为就会认为人的真心佛性在色身之内。
[7]“必须”句:意为(为了求得真心佛性)就必须把昏乱虚妄搅动不安的种种心相空掉。
[8]“而为空”句:意为于是着意追求空的妄想又产生了。
[9]“复从”句:意为又从空去结色杂想,以成自己之身。结色,即上文所说“结暗为色”。杂想,即上文所说的妄想。
[10]展转受生:流转于生死轮回。受生,投胎,投生。
[11]“皆成”二句:意为(流转于生死轮回不能解脱)都是因为执着于空的念头,而这个执着则源于糊涂不清的无明烦恼。
[12]既迷为心:这里指本心被空境所迷惑。
[13]迷谬:迷惑谬误。本心:即下文所说的“妙明真心”。
[14]迷中倍人:迷而又迷的人。
[15]洎(jì):通“暨”。和,与。
[16]妙明真心:《楞严经》所谓的最高精神本体,即佛性真心,世界万物和主观精神都是它的幻现。
[17]心相自然:真心自然显现的物相。
[18]浮沤(ōu):漂浮的水泡。
【译文】
既然是因为虚妄的物相与妄想相互缠绕而形成我们的身体,那么心随外境纷驰多变的妄想都聚集于身体之中,各种追逐外物的虚妄行为形成了身外的大千世界,就像冲波逐浪一样没有停止,其形其相是昏乱扰动的,难以用语言来描绘。这些所谓的心相,不是佛性真心,那些把虚妄物相当作妙明真心的观点,怎么可以呢!这是自己迷惑自己。本心迷惑之后,肯定以为真心佛性在身体内,必须空掉那些虚妄扰动的心相,于是想证得空相的妄想又产生了。众生从空相去结色杂想形成自己的身体。身体流转于生死轮回,没完没了,都是源于那一念“空”想。而对于空的执着,则源于糊涂不清的无明烦恼。本心被空境迷惑,这是第一次迷惑。接着又迷惑于认为我的真心在身体之内,必须空掉自己的心相才可以。唉!心相怎么能空掉呢!这是迷惑之后的又一次迷惑,所以说“是迷而又迷的人”。哪里知道我的身体以及外在的山河大地,还有眼睛所见的虚空,都只是我妙明真心中的一点物相罢了。这都是真心自然显现的物相,谁能空掉它呢?心相既然只是妙明真心中的一点物相,真心怎么能在身体内呢?其实诸般物相只不过是我真心中的一点东西罢了,就像大海中的一点泡沫而已。如果大海可以空掉泡沫,那么真心也可以空掉物相了,自己是何其迷惑自己啊?
比类以观[1],则晦昧为空之迷惑,可破也已。且真心既已包却色身,洎一切山河虚空大地诸有为相矣[2],则以相为心,以心为在色身之内,其迷惑又可破也。
【注释】
[1]比类:以此例相比照。
[2]有为相:佛教主张万有皆空,心体本寂,称造作之相或虚假之相为“有相”。有为相,指一切有造作,有生灭,由“因缘”所生的“物相”。
【译文】
以此推理,那么晦昧为空的迷惑,可以破除了。真心既然已经包括了色身,以及一切山河大地、虚空等各种物相,那么以物相为真心,以为真心在身体之内,这种迷惑也可以破除了。
念佛答问
【题解】
本文于万历六年(1578)写于云南鸡足山。高奣(wěng)映《鸡足山志》卷四《名胜下·李卓吾先生谈禅楼》:“先生(指李贽)温陵人,官姚安太守,于万历六年戊寅,因巡按(指云南按察使刘维)调榆(大理府,古叶榆县所在地)、鹤(鹤庆)、姚(姚安)三府会剿此胜蛮贼(指腾越道北胜州的少数民族起义)机宜,按君延于永昌府(治所在今云南保山),故先生得久游于鸡足。寓大觉寺,与小月禅人论净土法门,遂作《念佛答问》。”可供参考。
小大相形,是续鹜短鹤之论也[1]。天地与我同根[2],谁是胜我者?万物与我为一体,又谁是不如我者?我谓念佛即是第一佛[3],更不容于念佛之外复觅第一义谛也[4]。如谓念佛乃释迦权宜接引之法[5],则所谓最上一乘者[6],亦均之为权宜接引之言耳。古人谓佛有悟门[7],曾奈落在第二义[8],正仰山小释迦吐心吐胆之语[9]。后来中峰和尚谓学道真有悟门[10],教人百计搜寻,是误人也。故知此事在人真实怕死与不耳[11]。发念苟真,则悟与不悟皆为戏论,念佛参禅总归大海[12],无容着唇吻处也[13]。
【注释】
[1]“小大”二句:意为事物的大小,要各听自然,不必强加比较、区别。相形,相比较。续鹜短鹤,语本《庄子·骈拇(mǔ)》:“长者不为有余,短者不为不足。是故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意思是把本来短的接长,把本来长的截短。鹜,鸭子。后因以“续凫断鹤”比喻违失事物本性,欲益反损。凫,野鸭。
[2]天地与我同根:佛教认为,人和天地万物,都是“真如”佛性的显现,同根共本,无大小、高下之分。
[3]念佛:佛教的一种修行方法,约分为称名念佛、观想念佛与实相念佛三种。一般指前一种,即口诵“阿弥陀佛”或“南(nā)无(mó)阿弥陀佛”。第一佛:佛教所说的最高境界和真理。
[4]第一义谛:指最上至深的妙理,也称第一义、真谛、胜义谛,与世谛、俗谛或世俗谛对称。世间法为“俗谛”,出世法为“真谛”。
[5]释迦:指释迦牟尼。接引:佛教用语。指阿弥陀佛与观世音、大势至菩萨引导众生入西方净土。
[6]最上一乘:指至高无上的教法。
[7]悟门:佛教用语。领悟佛理的门径。
[8]曾奈:同“争奈”“怎奈”。第二义:与第一义相对,即“俗谛”,指世俗的道理。
[9]仰山小释迦:唐末江西大仰山慧寂和尚(807—883),别号小释迦,为禅宗沩(wéi)仰宗开山祖师之一。其禅学注重心性,强调自心佛性,教人“各自回光返照”,“莫将心凑泊,但向自己性海如实而修”。有《仰山慧寂禅师语录》一卷传世。《宋高僧传》卷一二、《景德传灯录》卷一一、《统要续集》卷八、《六学僧传》卷七、《五灯会元》卷九等有传。吐心吐胆:即吐肝露胆,比喻赤诚相见,说出心里话。这里指慧寂和尚禅学强调自心佛性的特色。
[10]中峰和尚:明本(1263—1323),字中峰,钱塘(今浙江杭州)人。元代僧人。著有《中峰和尚广录》。《佛祖通载》卷三六、《增集续传灯录》卷六、《续稽古略》卷一、《新续高僧传》卷一七等有传。
[11]“故知”句:意为学道成佛就在于人是否真正怕死而已。佛教认为,只有真正怕死才能使人决心学道以求进入无生无死的极乐佛国。
[12]参禅:禅宗的修持方法。有游访问禅、参究禅理、打坐禅思等形式。大海:即佛海。佛教比喻佛界广大如海。
[13]着唇吻:争论的意思。
【译文】
事物总有大小长短,要听其自然,不要截长续短使失其本性。天地与我一样,没有什么大小高下之分,谁能比我优越?万物与我一样,又有谁不如我呢?我认为诚心念佛就是修行的最高境界,没必要在念佛之外再研究什么至深的妙理。如若认为念佛是释迦牟尼佛祖引导众生进入西方净土的权宜之法,那么所说的至高无上的教法,也都是暂时适宜地引导众生进入西方净土之法。古人曾说有领悟佛理的门径,怎奈这种说法已落入世俗之理,这正是大仰山慧寂和尚的肺腑之言。后来中峰和尚说学道真有领悟佛理的门径,教人千方百计搜寻,这实在是误人啊。由此可知学道成佛关键在于人是否真正怕死而已。如若萌生的念头真实,那么所谓悟与不悟都是随便说说而已,只有念佛参禅才能归入佛海,这是不必争论的。
《征途与共》后语
【题解】
李贽在《与方讱庵》一文中曾说:“《征途与共》一册,是去冬别后物。”(《续焚书》卷一)《与方讱庵》写于万历二十四年(1596),由此可证此文写于万历二十三年(1595)冬。当时,李贽女婿庄纯夫到麻城、黄安,时任江西宁州知州的方讱庵也到麻城与庄纯夫相会,并日与共学。临别,李贽在他们共学的册子上题写了“征途与共”四字,并写了此跋。《征途与共》今佚。文中提出的“世间功名富贵,最易埋没人”,与学道要靠自己,像伯牙学琴一样,除得硕师按图指授外,主要是靠自己的独立实践,方能有得,都是颇有启示的。
弱侯之言[1],盖为未得谓得者发耳[2]。若方子及犹为勇往之时[3],岂宜以此言进之哉?然吾闻学者未得谓得真不少也,则即进之以此言亦宜。夫世间功名富贵,最易埋没人。余老矣,死在旦夕,犹不免近名之累,况当热闹之场,擦粉涂额以悦于人[4],而肯究心生死[5],视人世繁华极乐以为极苦,不容加乎其身[6],余又安所求于世也[7]?盖生死念头尚未萌动,故世间参禅学道之夫,亦只如此而止矣。则有鼻孔辽天者[8],亦足奇也,我愿弱侯勿太责之备也。姑置勿论,且摘弱侯叙中语,以与侯商何如?
【注释】
[1]弱侯:焦竑(hóng,1540—1620),字弱侯,又字从吾、叔度,号澹园,又号漪园,著文亦常署漪南生、澹园子、澹园居士、澹园老人、太史氏等,有时偶书龙洞山农。学者多称澹园先生。其籍贯为南京应天府旗手卫,但他的上世是山东日照人,因此,焦竑自称乡贯,有时言金陵、江宁、上元(皆南京异称),有时言琅琊(山名,在今山东日照、诸城东南海滨,因秦始皇在此建有琅琊台并刻石而著称,这里代指日照)。万历十七年(1589)以殿试第一为翰林院修撰。后因议论时政被劾,谪福宁州(治所在今福建霞浦)同知。焦竑本是耿定向的学生,但后来思想上深受李贽的影响,二人成为挚友。曾为李贽的《焚书》《续焚书》《藏书》《续藏书》等作序。著有《澹园集》《焦氏笔乘》《焦氏类林》等。《明史》卷二八八、《明史稿》卷二六九、《明儒学案》卷三五、《罪惟录》卷一八、《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下、《居士传》卷四四、《江南通志》卷一六五等有传。焦竑在《刻苏长公集序》中曾说:“至文动形生,役使万景,而靡所穷尽。非形生有异,使形者异也,譬之嗜音者必尊信古,始寻声布爪,唯谱之归,而又得硕师焉以指授之。乃成连于伯牙,犹必徙之岑寂之滨,及夫山林杳冥,海水洞涌,然后恍有得于丝桐之表,而水山之操,为天下妙。若矇者偶触于琴而有声,辄曰:‘音在是矣。’遂以谓仰不必师于古,俯不必悟于心,而傲然可自信也,岂理也哉!”(《澹园集》卷一四)焦竑这里以伯牙学琴为例,强调为学要依靠古代的图谱和当今大师的传授才能有所成就。李贽对此提出了不同看法。
[2]未得谓得:学未有得却自称为有得。
[3]方子及:方沆(hàng,1542—1608),字子及,号讱(rèn)庵,莆田(今福建莆田)人。隆庆二年(1568)进士。历官南京户部郎、刑部郎、云南提学、湖广佥事等。著有《漪兰堂集》。明代李维桢《大泌山房集》卷八一,《莆田县志》卷一三、卷二二,《姚安县志》卷六五,民国《新纂云南通志》卷一七九有传。勇往:努力上进。
[4]擦粉涂额:犹言涂脂抹粉。
[5]究心:专心研究。
[6]不容加乎其身:不愿把上句所说的视极乐为极苦加在自己身上(意思是要摒弃功名富贵)。
[7]“余又”句:意为(上面所说的那种人)我又怎么能从这世间里找得到呢?
[8]鼻孔辽天:即鼻孔朝天。形容高傲自大。这里指见识高远,不同流俗。
【译文】
焦竑那些话,是说给那些没学到什么却自认为已学有成的人的。像方子及是努力上进的人,怎么能用焦竑的话向他进言呢?然而我听到有不少什么也没学到却自认学已有成的人,对于这些人,把焦竑的话送给他们倒是很合适的。世间的功名富贵,最容易埋没人。我老了,死在旦夕,还难免有追求名誉的牵累,何况处在热闹之场,涂脂抹粉以求他人的欢喜,哪里肯专心研究生死大事,把人生的繁华极乐看成极苦,摒弃功名富贵,我到哪里能找到这种人呢?如若对于生死这样的大事还没有产生思考,那么世间参禅学道的人,也只能如此罢了。如若遇到见识高远不同流俗之人,真是太珍奇了,我希望焦竑对这些人不要有太多的责备。这些先不管他,暂且摘出焦竑有关的说法,与他商榷一下怎么样?
侯谓声音之道可与禅通[1],似矣。而引伯牙以为证[2],谓古不必图谱[3],今不必硕师[4],傲然遂自信者,适足以为笑,则余实不然之。夫伯牙于成连,可谓得师矣,按图指授,可谓有谱有法,有古有今矣。伯牙何以终不得也?且使成连而果以图谱硕师为必不可已[5],则宜穷日夜以教之操,何可移之海滨无人之境,寂寞不见之地,直与世之矇者等[6],则又乌用成连先生为也?此道又何与于海,而必之于海然后可得也?尤足怪矣!盖成连有成连之音,虽成连不能授之于弟子;伯牙有伯牙之音,虽伯牙不能必得之于成连。所谓音在于是,偶触而即得者,不可以学人为也[7]。矇者唯未尝学,故触之即契[8];伯牙唯学,故至于无所触而后为妙也[9]。设伯牙不至于海,设至海而成连先生犹与之偕[10],亦终不能得矣。唯至于绝海之滨,空洞之野,渺无人迹,而后向之图谱无存,指授无所,硕师无见,凡昔之一切可得而传者,今皆不可复得矣,故乃自得之也。此其道盖出于丝桐之表[11],指授之外者,而又乌用成连先生为耶?然则学道者可知矣。明有所不见,一见影而知渠;聪有所不闻,一击竹而成偈[12]:大都皆然,何独矇师之与伯牙耶[13]?
【注释】
[1]声音之道:弹琴的道理。
[2]伯牙:相传是春秋时期人,善弹七弦琴。《荀子·劝学篇》有“伯牙鼓琴,而六马仰秣”的记载,并认为其高超的琴艺乃“积学”而成。据《乐府题解》:伯牙学琴于成连先生,学了三年还是没有什么成就。后随成连到东海蓬莱山,听海水澎湃、群鸟悲鸣之声,心有所感,乃援琴而歌。从此琴艺竟达到很高的造诣。琴曲《水仙操》即为伯牙当时所作。相传《高山流水》也是他的作品。
[3]古不必图谱:学琴不必依靠古人指导练习琴艺的图谱。
[4]今不必硕师:学琴也不必依靠当代大师的指导。硕师,大师。
[5]已:停止。这里是缺少之意。
[6]矇者:不学无知的人。这里指焦竑所说的“偶触于琴而有声”的“矇者”。
[7]“不可”句:意为单靠学习他人那是不行的。
[8]触:指接触弹琴的事。契:符合。指符合弹琴的道理。
[9]无所触:指好像没有接触过弹琴的事一样。也就是摆脱了从图谱和硕师那里接受来的一套框框。
[10]偕:同行,在一起。
[11]丝桐:指琴。琴多用桐木制成,安上丝弦,故称。表:外。
[12]“明有”四句:意为真正的目明,一见影子就知道是你;真正的耳聪,一听击竹声就知道是该念什么偈语。这里强调的是,只有摆脱了传统的“见”“闻”,才能真正达到目明、耳聪的“自得”境地。渠,你。击竹,指弹琴。竹,管乐器。这里指念偈语时的伴奏乐声。偈(jì),偈语,偈颂,佛经中的唱颂词。
[13]矇师:把学生教成“矇者”的老师。指成连。
【译文】
焦竑说弹琴的道理与佛禅修行是相通的,这大致可以说得通。但他引伯牙学琴为例,认为学琴不必依靠古人的琴艺图谱,也不必接受当代大师的指导,这样自信而又高傲之人,那是非常可笑的,对这样的说法我认为并不正确。伯牙学琴于成连,可谓得师了,按图指授,可谓有谱有法,有古有今了。为什么伯牙还是学不到真正的琴艺呢?如若成连真是认为图谱大师为不可缺少,那就不应该日夜教伯牙照图谱弹奏,为什么却引伯牙到海滨无人之境,寂寞不见人之地,与不学无知的人一样,成连先生又有什么用呢?此中道理与海有何关系,为什么必到海滨然后可以得到琴艺呢?这是非常奇怪的。这是因为成连有成连之音,虽成连不能传授给弟子;伯牙有伯牙之音,虽伯牙不能必从成连得之。这就是所说的音如此存在,人们偶然接触灵感一发而得之,单靠学习他人那是不行的。矇矇不学无知之人虽然没有按图而学,但他一旦能感知到琴律,就会体会到弹琴的道理,伯牙到无人之境的海滨而学有所得,那是因为他摆脱了从图谱和硕师那里的一套框框,所以能达到妙境。如若伯牙没去海滨,如若到了海滨而成连先生犹和他一起设框框限制,那么伯牙也决不会有所成功。正因为伯牙到了绝海之滨,空洞之野,渺无人迹,而后以前的图谱已不起作用,成连的条条框框也没了限制,大师也不见,先前一切应该遵守而传承的,都不再干扰,所以才能取得自己体验到的成绩。这种道理的悟出实是出于琴弦之外,也出于硕师的指授之外,也就用不着成连先生了。由此也可以得知学道之理了。真正的目明能见,一见影子就知道是你;真正的耳聪能听,一听击竹声就知道该念什么偈语:大家都是这样,把学生教成矇者的老师成连与学徒伯牙又怎么能例外呢?
吾愿子及如矇师,弱侯如居海上者,于是焉敬以书其后,而题曰《征途与共》以归之[1]。与共者,与共学也。子及以纯甫为可与[2],故征途日与之共学。倘真可与共,则愿并以此语与之可。
【注释】
[1]归:通“馈”,赠送的意思。
[2]纯甫:名凤文(1554—1606),字纯夫(又作纯甫),泉州人。李贽的女婿。可与:可与共学。
【译文】
我愿方沆像矇师,焦竑则如居海上之人,于是恭敬地书写这些句附于书后,而题名曰《征途与共》以赠送。与共之意,就是可以共学之意。方沆与纯甫可以共学,那么在今后的人生征程中就要一起共学。如若真能如此,那么我把这些话题赠他们也就可以了。
批下学上达语
【题解】
本文约写于万历十九年(1591),当时李贽在武昌。下学上达,语出《论语·宪问》:“孔子曰:‘莫我知也夫(没有人知道我呀)!’子贡曰:‘何为其莫知子也(为什么没有人知道您)?’孔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关于“下学上达”,历来有不同的解释。程颢认为:“盖凡下学人事,便是上达天理。然习而不察,则亦不能上达矣。”并说:“学者须守下学上达之语,乃学之要。”(朱熹《论语集注》引)皇侃《义疏》说:“下学,学人事;上达,达天命。我既学人事,人事有否(pǐ,坏)有泰(好),故不尤人。上达天命,天命有穷有通,故我不怨天也。”今人杨伯峻《论语译注》则解为“学习一些平常的知识,却透彻了解很高的道理”。可供参考。李贽此文当是针对焦竑辩驳程颢辟佛的言论而发。当时,焦竑与耿定向在书信来往中,多次提到对程颢辟佛的看法。耿定向《又与焦弱侯》第八书曾说:“顷得贤(指焦竑)驳异(辩论不同意见)程伯子(即程颢)辟佛诸条。余固陋,不谓贤不得佛意,然亦不谓程伯子不得贤意。”(《耿天台先生文集》卷三)焦竑在《答耿师》中说:“伯淳,宋儒之巨擘也,然其学去孔孟则远矣。孔孟之学,尽性至命之学也。独其言约旨微,未尽阐晰,世之学者又束缚于注疏,玩狎于口耳,不能骤通其意。释氏诸经所发明,皆其理也。苟能发明此理,为吾性命之指南,则释氏诸经,即孔孟之义疏也,而又何病焉!伯淳斥佛,其言虽多,大抵谓‘出离生死’为利心。夫生死者,所谓生灭心也。……学者诚有志于道,窃以为儒、释之短长,可置勿论,而第反诸我之心性。苟得其性,谓之梵学可也,谓之孔孟之学可也,即谓非梵学、非孔孟学,而自为一家之学,亦可也。盖谋道如谋食,藉令为真饱,即人目其馁,而吾腹则果然矣。”(《澹园集》卷一二)显然,程颢坚持的是严格的儒、佛界限,而焦竑强调的则是引佛入儒。在这种论辩中,“下学上达”也成为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耿定向《明道语录辑》中辑有程颢与焦竑关于这方面的针锋相对的论辩言论,其原文如下:“(明道说)‘释氏本怖生死为利,岂是公道?唯务上达,而无下学。然则其上达处岂有是也?元不相连属。但有间断,非道也。’焦曰:‘离下学无上达。今内典所言皆下学也。从此得悟,便名上达。学以求达,如凿井求及泉也。学而不达,学亦何为?下学是求上达之路。’”(《耿天台先生文集》卷九。焦竑的话又见《澹园集》卷一二《答友人问》,文字稍有出入。)李贽此文,就是由此而发。李贽认为,“下学者圣凡之所同”,既然“凡民”与“圣人”“同其学矣”,那么,说“满街皆是圣人,何不可也?”如若说“上达”是“圣人所独”,那么,对于孔子之道连颜回都“未达一间(差一点没能达到)”,只能是“颜子而下,皆凡民也”。这里,李贽由“下学上达”的解说,得出的是他一再阐述的“圣凡一律”的结论,这在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有着重要的意义。此文又见于大雅堂订正李贽辑袁宏道校《枕中十书》壬集《理谭》和《李卓吾先生秘书八种》卷九《理谭》。
“学以求达”,此语甚不当。既说离下学无上达,则即学即达[1],即下即上,更无有求达之理矣,而复曰“求达”,何耶?然下学自是下学,上达自是上达,若即下学便以为上达,亦不可也。而乃曰“学以求达”,是果即下学以求达耶,抑别有求达之学耶?若即学求达,当如前诘[2];若别有求达之学,则剜肉作疮[3],尤为揠苗之甚矣[4]。故程伯子曰[5]:“洒扫应对,便是精义入神。[6]”曰“便是”,则是即学即达也。然又曰:“人须是识其真心[7]。”夫真心不可以识识[8],而可以学求乎?不可以学求,则又是离学而后有达也[9],故谓学以求达者非也。离学者亦非,即学者亦非[10],然则夫子何自而上达乎[11]?此颜子所以终身苦孔之达矣[12]。不曰“即学即达”,不曰“离学而达”,亦不曰“学以求达”,而但曰“下学而上达”,何其意圆语圆[13],令人心领神会,而自默识于言意之中也[14]。今观洒扫应对,虽下愚之人亦能之,唯不能达乎其上,是以谓之下学也,是以谓之百姓也,是以谓之鄙夫也,是以谓之凡民也,是以谓之但可使由也[15]。至于精义入神,则自然上达矣。上达,则为聪明圣智达天德之人矣[16]。是以谓之曰“形而上”也[17],谓之曰“可以语上”也[18],谓之曰“君子上达”也[19]。虽颜子大贤,犹曰“未达一间[20]”,曰“其殆庶几[21]”,况他人哉!则夫子之自谓莫我知,自谓惟天知者[22],信痛悼之极矣[23]。盖世之学者不是日用而不知[24],则便是见之为仁智[25],而能上达者其谁也?夫学至上达,虽圣人有所不知,而凡民又可使知之乎?故曰:“吾有知乎哉。”[26]虽圣人有所不能,而凡民又可使能之乎?故曰:“民鲜能久矣。[27]”民之所以鲜能者,以中庸之不可能也[28],非弃之也。然则下学者,圣凡之所同。夫凡民既与圣人同其学矣,则谓满街皆是圣人[29],何不可也?上达者,圣人之所独,则凡见之为仁智,与日用而不知者,总是不达,则总是凡民明矣。然则自颜子而下,皆凡民也。可畏也夫!先圣虽欲不慨叹于由、赐之前可得耶[30]?
【注释】
[1]即学即达:与下文“即下即上”,都是通过学习一些平常的知识就可以透彻了解很深的道理的意思。
[2]“若即”二句:意为如果是就下学去求上达,那在前面已经提出质问了。诘(jié),质问,追问。
[3]剜(wān)肉作疮:犹剜肉成疮。本想割肉医疮,但被割之处反成新疮。比喻徒劳无益,结果与预想适得其反。剜,用刀挖取。
[4]揠(yà)苗:语出《孟子·公孙丑上》。即揠苗助长。比喻强求速成,有害无益。
[5]程伯子:即程颢(1032—1085),字伯淳,人称明道先生。洛阳人。与其弟程颐(字正叔)均为北宋哲学家、教育家,是北宋理学的奠基者,世称“二程”。其学说为后来朱熹所发展和继承,世称“程朱学派”。其著作后人编为《二程全书》。《宋史》卷四二七、《宋元学案》卷一一、《藏书》卷三二等有传。
[6]“洒扫”二句:出处未详。《论语·子张》朱熹集注引了“程子”的一段话:“圣人之道,更无精粗。从洒扫应对,与精义入神,贯通只一理。”语意与这个引语相近。洒扫应对,意为洒水扫地,酬答宾客。封建时代儒家教育、学习和礼节训练的基本内容之一。精义入神,语出《周易·系辞下传》。意为精研微妙的义理,达到神妙的境界。
[7]“人须”句:见《孟子·公孙丑上》朱熹集注引谢氏(谢良佐)的话。《孟子》原文是:“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结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求)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厌恶小孩的哭声)而然也。”谢良佐的原话是:“人须是识其真心。方乍见孺子入井之时,其心怵惕,乃真心也。非思而得,非勉而中,天理之自然也。内交、要誉、恶其声而然,即人欲之私矣。”真心,谢良佐原意是指出于“天理之自然”而无“人欲之私”的人的本性。
[8]以识识:靠知识去识别。
[9]离学:即下文的“离学而达(求达)”。
[10]即学:即下文的“即学即达”。
[11]夫子:指孔子。
[12]“此颜子”句:颜子,即颜回,字子渊,又称颜渊。春秋鲁国人。孔子弟子,好学乐道。贫居陋巷,箪食瓢饮,而不改其乐。孔子对其极为称赞,《论语》“先进”篇、“雍也”篇中都有记载。颜回曾称颂孔子之道是“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论语·子罕》)意为越抬头看,越觉得高;越用力钻研,越觉得深。看看似乎在前面,忽然又到了后面(表示不易捉摸难以达到)。这里所说的“终身苦孔之达”,当指此。
[13]圆:圆转周到。
[14]默识(zhì):暗暗记住。这里是体会的意思。
[15]但可使由:语出《论语·泰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使由之,使他们照着我们的道路走。
[16]聪明圣智达天德:语出《中庸》。圣智,圣哲的智慧。达天德,能通达天赋的仁义礼智信大德。
[17]形而上:语出《周易·系辞传上》:“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后来哲学上把精神性的东西称为“形而上”。
[18]可以语上:语出《论语·雍也》:“子曰:‘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可以传给他高深道理。
[19]君子上达:语出《论语·宪问》:“子曰:‘君子上达,小人下达(通达于财利)。’”君子通达于仁义。
[20]未达一间(jiàn):语出扬雄《法言·问神》:“昔乎!仲尼潜心于文王矣,达之。颜渊亦潜心于仲尼矣,未达一间耳。”差一点没能达到。一间,很小的间隔、距离。
[21]其殆庶几:语出《周易·系辞传下》:“子曰:‘颜氏之子(颜回),其殆庶几乎?有不善(过失),未尝不知(从来不会不知道);知之,未尝复行也(从来不会再去做)。’”大概差不多。
[22]“则夫子”二句:见本篇题解。
[23]痛悼:悲痛伤心。
[24]日用而不知:天天照着做而不知其道理。
[25]见之为仁智:即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各执一说,都不全面。
[26]吾有知乎哉:语出《论语·子罕》:“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庄稼汉)问于我,空空如也(我本来一点也不知道)。我叩其两端而竭焉(我从他问题的首尾两头去询问,从而得到启示,然后尽力地回答他)。”意为我有知识吗?
[27]民鲜能久矣:语出《中庸》:“子曰:‘中庸其至矣乎!民鲜能久矣。’”意思是中庸的道理是最高最好的,可惜人们已经长久不能做到它了。
[28]中庸:儒家的政治、哲学思想,待人处事的最高道德标准。“中”就是不偏不倚,无过无不及。“庸”,就是平常。
[29]满街皆是圣人:语出王阳明《传习录》下(见《王文成公全书》卷三)。王阳明提出的这一命题,是与他的“良知”说紧密相连的。王阳明认为“良知”是人人所共同的,没有贤与不肖的区别,“良知良能,愚夫愚妇与圣人同”(《王文成公全书》卷二《传习录》中《答顾东桥书》),因此,“满街都是圣人”。这表现出王阳明希图抹平贤与不肖的区别的平等观念,对于封建社会严格的等级制及其理论,具有巨大的震撼作用。但王阳明又认为:“惟圣人能致其良知,愚夫愚妇不能致,此圣愚之所由分也。”(《答顾东桥书》)就是说良知良能虽然人人相同,但却可能被蒙蔽,这正是区分圣贤与愚人的分界,表现出“良知”说在貌似平等外衣下包含的不平等实质。李贽深受王阳明思想影响,他曾在著作中一再张扬王阳明“满街皆是圣人”的命题,并从中引出了具有强烈战斗意义的“侯王与庶人同等”“圣人与凡人一”(《道古录》)的平等思想。
[30]“先圣”句:意为孔子只好在子路、子贡面前感慨叹气了。《论语·公冶长》记载,孔子曾慨叹道:“道不行,乘桴(fú,木筏)浮于海(到海外去)。从我者,其由(子路)与?”孔子对子贡的感慨即本文注[1]所引。由,即仲由(前542—前480),字子路,鲁国卞(今山东泗水)人。性直爽勇敢。赐,即子贡(前520—?),复姓端木,卫国人。善于辞令。由与赐,都是孔子弟子。
【译文】
学习一些平常的知识,却能透彻了解高深的道理,这话很不恰当。既然说离开平常的知识就不可能透彻了解高深的道理,那就是说只要学习一些平常的知识就可以透彻了解高深的道理,那就没有必要去透彻了解高深的道理了,可又说要透彻了解高深的道理,为什么?然而学习平常的知识就是学习平常的知识,透彻了解高深的道理就是透彻了解高深的道理,若认为通过学习一些平常的知识,就能够透彻了解高深的道理,也是不可以的。而竟然说学习一些平常的知识就能透彻了解高深的道理,那么是真正要从学习一些平常的知识去透彻了解高深的道理呢,还是另有求得了解高深的道理的学问呢?如若认为学习一些平常的知识就能达到透彻了解高深的道理,那在前面已经提出质问了。平常知识就包含着高深的道理,如若另外再去寻求高深的道理,那只能像本想割肉医疮反而成为新疮一样适得其反,比揠苗助长更加有害无益。所以程颢说:“洒水扫地,酬答宾客,就是精研微妙的义理,能达到神妙的境界。”说“便是”,就是说平常的知识中就包含着很精妙的道理。然而朱熹在注《孟子·公孙丑上》时,曾引到谢良佐的话:“人须是识其真心。”即出于“天理之自然”而无“人欲之私”的本性。真心不可以靠知识去识别,怎么可以靠学习而获得?不可以靠学习而获得,那么离开学习也是可以达到的,因此认为只有通过学习才能达到真心是不对的。离开学习可以获得高深的道理是不对的,通过学习可以获得高深的道理也是不对的,那么孔夫子是怎么达到高深的境界呢?这不正是颜回称颂孔子之道是“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终身苦于对孔子之道难以达到了。不说“学习一些平常的知识,就能透彻了解高深的道理”,不说“不需要学习也可以悟出高深的道理”,也不说“只有通过学习才能悟出高深的道理”,而只是说“学习一些平常的知识就能悟出高深的道理”,意义和语言表达是多么圆转周到,令人心领神会,自然体会到语言中的含义。如今看洒水扫地,酬答宾客,即使是极愚笨的人也能够做到,只是因为他们没有了解高深的道理,就认为他们只知道一些平常的知识,就称他们为平民百姓,甚至称他们为村野鄙夫,称他们为凡夫俗子,称他们为只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愚人。至于精研微妙的义理,达到神妙的境界,那自然是极为深奥的道理了。只有懂得了这些极为深奥的道理,那才是具有圣哲的智慧、能通达天赋的仁义礼智信大德之人。他们才因此称之为具有精神性特征的“形而上”之人,称之为像《论语·雍也》所说的是“可以语上”之人,称之为像《论语·宪问》所说的“君子上达”之人。这种大德之人是很难得的,即使像颜回这样的大贤人,那样潜心于孔子之道,也还是差一点没能达到,以致《周易·系辞传下》也称他还是差一点,何况他人呢!所以孔子自述没有人能了解他,只有上天了解他,确实是悲痛伤心至极啊!世上求学之人,不是天天照着做而不知其道理,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各执一说,都不全面,谁能够完全透彻了解很高深的道理?完全透彻了解高深的道理,即使是圣人也有不懂的地方,平民百姓又怎么会懂呢?所以《论语·子罕》中说:“我难道有知识吗?”即使是圣人也做不到,平民百姓又怎么会做得到呢?所以《中庸》记载孔子说:“中庸的道理是最高最好的,可惜人们已经很长时间做不到了。”平民百姓所以做不到它,是因为中庸是最高的道德标准,它不容易做到,并不是故意放弃它。所以学习一些平常的知识,圣人与平民百姓一样。既然在学习平常知识方面圣人与平面百姓一样,王阳明在《传习录》中所说的满街都是圣人,有什么不可呢?能透彻了解高深的道理,只有圣人能做到,那么常人所说的为仁为智,虽天天照着做而不知其道理,不能透彻了解其中高深的奥妙,很明显那都是普通人了。然而自颜回以下,都是这样的普通人。这真使人感到忧虑呀!孔子怎么能不在子由前发出“道不行,乘桴(木筏)浮于海(到海外去)。从我者,其由(子路)与”的感叹?在子贡前发出“莫我知也夫……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的感叹呢!
书方伯雨册叶
【题解】
万历二十七年(1599),方伯雨到南京从焦竑学习《周易》,并与李贽等一起研读,本文当写于此时。方伯雨,名时化,字伯雨,号少初,歙县(今安徽歙县)人。曾任朝城(今山东阳谷与河南范县之间)令。著有《易颂》等。为焦竑的门徒,也是李贽的学生。册叶,分页装潢成的字画册。李贽出入于儒、释、道,晚年更衷心于禅宗,因此他有不少“谈佛乘者”的“因缘语”(本书《自序》),有些是赤裸裸的宗教说教。但在李贽不少有关佛教的文章中,却又显示着佛教“异端”的色彩。这不仅表现在他大量的融儒于佛,把儒家教义纳入佛学教义之中,以达到反对封建压迫反对传统思想的目的,更表现在他不时对佛教教义本身提出的质疑。此文即是一例。身、心、声名到底“究竟坚固”否?说它“究竟坚固”到底是“真实语”“虚谬语”?这疑问本身不正表示着李贽并非一个真正虔诚的佛教徒吗?
楞严[1],唐言究竟坚固也[2]。究竟坚固者是何物?此身非究竟不坏也,败则归土矣[3]。此心非究竟不坏也,散则如风矣。声名非究竟不坏也,天地数终[4],乾坤易位[5],古圣昔贤,载籍无存矣[6],名于何有,声于何寄乎?切须记取此一着子[7]:何物是坚固?何年当究竟?究竟坚固不坏是真实语,是虚谬语?是诳人语[8],是不诳人语?若诳人,是佛自诳也,安能诳人。千万参取[9]!
【注释】
[1]楞严:即《楞严经》。见《解经题》题解。
[2]唐言:汉语。究竟坚固:见《解经题》注[13]。
[3]败:死亡。
[4]数:气数,命运。
[5]乾坤:《周易》中的两个卦名,指阴阳两种力量,引申为天地、日月、男女的代称。这里指日月。
[6]载籍:书籍。
[7]一着子:本谓下棋落一子,这里指一件事理。
[8]诳:欺骗,瞒哄。
[9]参取:参酌,考究。
【译文】
佛经《楞严经》,汉语的意思是“究竟坚固”。“究竟坚固”是什么东西?人自身是不能“永远”不腐的,死而腐烂,就归于尘土了。人的灵魂也不能“永远不朽”,人死就如同一阵清风飘散了。人的声名也不能“永远不朽”,天地气数也会有终结,乾坤处在不断变化之中,古今圣贤都没能将无数的著作文章保存下来,他们的盛名能在哪里传播,声誉能在哪里寄托呢?千万要仔细分析这些事理:什么事物能够“不朽”?什么年月才叫“永远”?“究竟坚固”这话是真理,还是谬论?是骗人的瞎话,还是用以警示人的话?如果是骗人的瞎话,那么是佛自己在欺骗自己,又怎么可以用来欺骗别人呢?你千万要深刻地领悟呀!
读若无母寄书
【题解】
本文于万历二十四年(1596)写于黄安。若无,俗姓王,名世本,黄安(今湖北红安)人。万历十七年(1589),李贽寓居麻城,若无与曾继泉“欲以求出世大事”(本书卷二《书黄安二上人手册》)而到麻城龙潭湖。万历二十四年,若无想离开龙潭湖远游,其寡母张氏来信劝阻,语真情切,当时与耿定向和解的李贽在黄安看后十分感动,特作此文。文中李贽称若无母为“圣母”,并对自己的一些说教作了自责。文中提出“念佛者必修行,孝则百行之先”,认为佛“必定亦只是寻常孝慈之人而已”,只有这样才是“念真佛”,而不是“念假佛”。可以看出,李贽的出世法与世间法,并不像佛教那样隔若天地。耿定向在读了李贽此文后,曾写《读李卓吾与王僧若无书》《孝节传》及《书孝节传》(均见《耿天台先生文集》卷一九),对李贽之说深切赞叹,对若无母的孝节行为“感省”了李贽大加表彰,可供参考。
若无母书云:“我一年老一年,八岁守你,你既舍我出家也罢,而今又要远去。你师当日出家,亦待终了父母,才出家去。你今要远去,等我死了还不迟。”若无答云:“近处住,一毫也不曾替得母亲。”母云:“三病两痛自是方便,我自不欠挂你[1],你也安心,亦不欠挂我。两不欠挂,彼此俱安。安处就是静处,如何只要远去以求静耶?况秦苏哥从买寺与你以来[2],待你亦不薄,你想道情[3],我想世情[4]。世情过得,就是道情。莫说我年老,就你二小孩子亦当看顾他。你师昔日出家,遇荒年也顾儿子,必是他心打不过,才如此做。设使不顾,使他流落不肖[5],为人笑耻。当此之时,你要修静[6],果动心耶,不动心耶?若不动心,未有此理;若要动心,又怕人笑,又只隐忍过日[7]。似此不管而不动心,与今管他而动心,孰真孰假,孰优孰劣?如此看来,今时管他,迹若动心[8],然中心安安妥妥,却是不动心;若不管他,迹若不动,然中心隐隐痛痛,却是动心。你试密查你心:安得他好,就是常住[9],就是金刚[10]。如何只听人言?只听人言,不查你心,就是被境转了[11]。被境转了,就是你不会安心处。你到不去住心地[12],只要去住境地[13]。吾恐龙潭不静[14],要住金刚[15];金刚不静,更住何处耶?你终日要讲道,我今日与你讲心。你若不信,又且证之你师,如果在境,当住金刚;如果在心,当不必远去矣。你心不静,莫说到金刚,纵到海外,益不静也。”
【注释】
[1]欠挂:同“牵挂”。
[2]秦苏哥:不详。从文中看当为麻城人士。
[3]道情:修道者超凡脱俗的情操。
[4]世情:世俗的事情。
[5]流落:漂泊流离,穷困失意。不肖:不成材,品行不好。
[6]修静:修行静坐。
[7]隐忍:勉强容忍。
[8]迹:形迹,行动。
[9]常住:佛教用语。永存,永恒不变。
[10]金刚:佛教用金刚譬喻坚固、锐利,能摧毁一切的意思。
[11]境:佛教指成为心意对象的世界。这里指客观外界事物。
[12]到:同“倒”。住心地:即上文所说安得心好之意。心地,佛教用语。佛教指心,即思想、意念等。佛教认为三界唯心,心是一种精神本体,如滋生万物的大地,能随缘生一切诸法,故称“心地”。下文“在心”意同此。
[13]住境地:即上文所说“被境转”的意思。下文“在境”义同此。
[14]龙潭:即龙潭湖。
[15]金刚:这里指佛教虚构的金刚山,是佛的一个住地。又称铁围山,或金刚铁围。是耸立在世界外部之上的高山,海水所以充盈而不漏,就因有此山围绕之故。
【译文】
若无母亲给若无的信中说:“我一年比一年老,这八年陪着你,你愿意离开我出家也可以,现今却又要到远处去。你师父当时出家,也是等他父母逝世以后才出家的。你现在要到远处去,等我死了也不迟。”若无回信说:“我虽然住在近处,一点也帮不了你什么。”母亲说:“我有个什么病痛你在总是方便些,我即使不牵挂你,你也安心,也不牵挂我。互不牵挂,都很安心。安心处就是清静之处,为什么非到远地以求得清静呢?何况秦苏哥从给你买寺以来,待你不薄,你想修道得到超凡脱俗的情操,我想的是世俗的事情。世俗的事情处理好,也就达到了超凡脱俗的道情。先不说我年老,你那两个小孩子也应该好好照顾。你师父以前出家时,遇到荒年也总是看顾自己的孩子,这一定是他心中忧虑,才这样做。要是不管不顾,使他漂泊穷困不成材,那不是让人耻笑么。遇到这种情况,你要修行静坐,你动心还是不动心?若不动心,与理不合;若要动心,又怕人耻笑,那就只好勉强容忍度日。像这样不管而不动心,和管他而动心,哪个真哪个假,哪个对哪个不对?这样看来,今时管他,这样的做法好像是动心,然而心中却安安妥妥,却是不动心;如若不管他,这样的做法好像是不动心,但心中难免隐隐痛痛,却成了动心。你细心想一想,把他安顿好了,那就永远心安了,那就坚固稳定了。为什么只听别人的议论?只听别人的议论,不考查你自己的心意,那你就被外界事物影响了。被外界事物影响了,你就很难安安妥妥不动心了。你若不愿依着可以安心之法而做,却甘愿受外界的影响。这样恐怕你在龙潭湖也难得安静,只有去金刚山了。如若金刚山也难得安静,那你能往何处呢?你终日要讲道,我今日与你讲心。你要是不信,就可以拿你师父的行为作证,如果在境,就住金刚山吧;如果在心,就不必远去了,如果你的心不清静,别说到金刚山了,即使到了海外,也不会清静的。
卓吾子读而感曰:恭喜家有圣母,膝下有真佛[1]。夙夜有心师[2],所矢皆海潮音[3],所命皆心髓至言[4],颠扑不可破。回视我辈傍人隔靴搔痒之言[5],不中理也。又如说食示人[6],安能饱人,徒令傍人又笑傍人,而自不知耻也。反思向者与公数纸[7],皆是虚张声势,恐吓愚人,与真情实意何关乎!乞速投之水火,无令圣母看见,说我平生尽是说道理害人去也。又愿若无张挂尔圣母所示一纸,时时令念佛学道人观看,则人人皆晓然去念真佛,不肯念假佛矣。能念真佛,即是真弥陀[8],纵然不念一句“弥陀佛”,阿弥陀佛亦必接引[9]。何也?念佛者必修行[10],孝则百行之先[11]。若念佛名而孝行先缺,岂阿弥陀亦少孝行之佛乎?决无是理也。我以念假佛而求见阿弥陀佛,彼佛当初亦念何佛而成阿弥陀佛乎?必定亦只是寻常孝慈之人而已。言出至情[12],自然刺心,自然动人,自然令人痛哭,想若无必然与我同也,未有闻母此言而不痛哭者也。
【注释】
[1]膝下:指人幼年时常依于父母膝旁,用“膝下”表示父母对幼儿的亲昵。这里指若无。真佛:指若无母。
[2]夙夜:早晚。心师:佛教谓以己的真心为师,称“心师”。
[3]矢:这里是发出的意思。海潮音:佛教用语。海潮按时而至,其音宏大,故以之譬喻佛、菩萨应时适机说法的声音。
[4]命:告诫。心髓至言:发自内心的深切中肯的话语。
[5]傍人:同“旁人”。下文两个“傍人”,同此。隔靴搔痒:比喻说话不中肯不贴切,没有抓住要领。
[6]说食示人:口说食物给人听。比喻说空论。
[7]向:从前。公:指若无。
[8]弥陀:阿弥陀佛的省称。意译为无量寿佛。居西方极乐世界,为该地的教主,与释迦、药师并称三尊。
[9]“纵然”二句:意为只要心中“能念真佛”,即使口中不念一句“阿弥陀”,死后也会被接引到西方极乐世界。
[10]修行:佛教用语。指佛教徒依佛规进行修习。
[11]行:品行,品德。
[12]至情:最真挚的感情。
【译文】
卓吾子读了若无母亲信后感叹道:“恭喜你家有圣母,你身旁有真佛。早晚有心师教导,所言都是应时说法之言,所告诫之语都是发自内心深切中肯的语言,这些都是颠扑不可破的道理。再看一看我们这些人如同隔鞭搔痒一样不中肯不贴切的言语,太不切合事理了。又如只口说给人食物的空话,怎么会让人饱食,只是让人们互相嘲笑,而自己还不知羞耻。想起来以前给你的几封书信,都是虚张声势,恐吓愚人,与真情实意没任何关系。希望你快把它们投之水火,不要让你的圣母看到,说我平生尽是讲道理害人。又希望你把你圣母的书信张挂起来,常常使念佛学道的人观看,那么人人都懂得去念真佛,不肯念假佛了。心中能念真佛,那就是真的阿弥陀佛,即使口中不念一句“弥陀佛”,阿弥陀佛也一定会在他死后把他接引到西方极乐世界。为什么?念真佛者一定会依佛规进行修习,而孝则是各种品行的首位和根本。如若虽口念佛名却没有孝的品德,阿弥陀不就成了缺少孝这种品德的所谓佛么?哪里有这种道理。我认为如若以念假佛而想求见阿弥陀佛,那么阿弥陀佛当初念的什么佛才成了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所以能成为阿弥陀佛,一定是因为他平常是个很孝慈的人罢了。发自真挚感情的语言文字,自然能使内心激动,自然使人受到感动,自然能引起人的痛哭,我想若无一定与我有同感,没有听了若无母亲的言语而不痛哭的人。
耿楚倥先生传
【题解】
本文于万历二十三年(1595)写于麻城。耿楚倥,耿定理(1534—1584),字子庸,号楚倥,人称八先生,耿定向的仲弟,因此,也叫仲子。但对耿定向鼓吹儒家的伦理道德有不同看法,而与李贽思想比较接近。《明儒学案》卷三五载:“卓吾寓周柳塘湖上。一日论学,柳塘谓:‘天台(耿定向)重名教,卓吾识真机。’楚倥诮柳塘曰:‘拆篱放犬!’”耿定理病逝后,李贽曾作《哭耿子庸》诗四首(本书卷六)以悼之。《明史》卷二二一、《明儒学案》卷三五、《湖北通志》卷一五一、《黄安府志》卷一九、民国《麻城县志前编》卷九等有传。在这篇传文中,李贽深切追述了他与耿定理的交往与友情,以及和耿定向的冲突及其和解的始末。言真意挚,从中可见出李贽的精神。
先生讳定理[1],字子庸,别号楚倥,诸学士所称八先生是也。诸学士咸知有八先生,先生初不自知也。而此称《楚倥先生传》,何也?夫传者,所以传也[2]。先生初不待传,而此复为传以传之,又何也?盖先生初不待传,而余实不容不为先生传者。按先生有德不耀[3],是不欲耀其德也;有才无官,是不欲官其才也[4]。不耀德,斯成大德矣;不用才,始称真才矣。人又乌能为先生传乎?且先生始终以学道为事者也。虽学道,人亦不见其有学道之处,故终日口不论道,然目击而道斯存也[5]。所谓虽不湿衣,时时有润者也。[6]
【注释】
[1]讳:指已故尊长者的名。
[2]“夫传”二句:前一“传(zhuàn)”字为名词,传记之意。后一“传”字为动词,记载之意。下文“为传以传之”同。
[3]耀:光耀,显露。下文“耀”是炫耀的意思。
[4]官:这里作动词。借当官来显示。
[5]目击而道斯存:语本《庄子·田子方》:“若夫人者,目击而道存矣,亦不可以容声矣(也不容再用语言了)。”眼光一接触便知“道”之所在。形容悟性好。
[6]“所谓”二句:意为虽然衣服不湿,却从被露沾衣的故事中悟出了道理。这是借用《说苑》中“吴王欲伐荆”的典故:吴王欲伐荆,告其左右曰:“敢有谏者死!”舍人有少孺子者欲谏不敢,则怀丸操弹,游于后园,露沾其衣,如是者三。吴王曰:“子来,何苦沾衣如此?”少孺子给吴王讲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故事,吴王称善,于是不再兴兵。
【译文】
先生名定理,字子庸,别号楚倥,各位学士都称之为八先生。各位学士都知道有八先生,然而先生自己起初并不知道。那么此文称《楚倥先生传》,为什么?传记是记载主人事迹的。楚倥先生并不愿意为他立传,那么我写这个传记记载他的事迹,又是为什么呢?先生虽然不愿意为他立传,但我却不能不为他立传。先生品德高尚,但他却不愿炫耀;先生才能突出却不做官,那是不愿借当官显示其才能。品德高尚而不愿炫耀,这真是大德;不借当官而显示其才能,这才是真才。人们哪里能不给先生立传呢?而且先生始终是以学道为事。虽然学道,人们也看不到他处处显示学道的表现,所以先生终日口不论道,却一眼就能悟出道之所在。这就像《说苑》所说的,吴王听少孺子的谏言时,看到少孺子衣服不湿,却从被露沾衣的故事中悟出了道理。
庄纯夫曾告我曰[1]:“八先生云:‘吾始事方湛一[2]。湛一本不知学,而好虚名,故去之。最后得一切平实之旨于太湖[3],复能收视返听[4],得黑漆无入无门之旨于心隐[5],乃始充然自足[6],深信而不复疑也。唯世人莫可告语者,故遂终身不谈,唯与吾兄天台先生讲论于家庭之间而已[7]。’故亦遂以天台为师,天台亦自谓吾之问学虽有所契,然赖吾八弟之力为多。子庸曾问天台云:‘《学》《庸》《语》《孟》[8],虽同是论学之书,未审何语最切?’天台云:‘圣人人伦之至一语最切[9]。’子庸谓终不若未发之中之一言也[10]。”余当时闻之,似若两件然者。夫人伦之至,即未发之中,苟不知未发之中,则又安能至乎?盖道至于中[11],斯至矣。故曰:“中庸其至矣乎[12]。”又曰:“无声无臭至矣[13]。”
【注释】
[1]庄纯夫:名凤文,泉州人。李贽的女婿。
[2]方湛一:方一麟,又名与时,号湛一,黄陂(今湖北黄陂)人。耿定向在《里中三异传》中,把他和何心隐、邓豁渠称作“异人”而加以抨击(见《耿天台先生文集》卷一六)。
[3]平实:平易踏实。太湖:指邓豁渠,初名鹤,又名藿初,亦简作藿,号太湖。内江(今四川内江)人。曾师事赵贞吉,后落发为僧,游历天下,遍访知名学者。十余年后,二人相遇,赵斥邓思想“荒谬”,要他回乡守父母之墓,邓拒绝。后至涿州(今河北涿州),死于野寺中。著有《南询录》,李贽曾为之作叙(见《续焚书》卷二)。
[4]收视返听:语出陆机《文赋》。不视不听。形容专心致志,集中精神思索。
[5]“得黑漆”句:不详。侯外庐主编《中国思想通史》认为:“‘黑漆无入无门之旨’其性质之秘密使耿定理认为‘世人莫可告语’等等情况,都暗示何心隐与民间反封建秘密组织的可能联系。”何心隐(1517—1579),原名梁汝元,字桂乾,号夫山,吉州永丰(今江西永丰)人。曾从学颜山农,为泰州学派的代表人物之一。早年放弃科举道路,在家乡组织“萃(聚)和堂”,进行社会改良的试验。后因反对严嵩的斗争,遭严党疾视,改名何心隐,四处讲学。其言行颇具“异端”色彩,后被湖广巡抚王之垣以“妖逆”“大盗犯”的罪名捕杀于武昌。后人整理有《何心隐集》。邹元标《愿学集》、黄宗羲《明儒学案》卷三二、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一八、《江西省志》卷三六、《永丰县志》卷五等有传。李贽在《答邓明府》(本书卷一)、《为黄安二上人三首·大孝》(本书卷二)、《何心隐论》(本书卷三)、《与焦漪园太史》《寄焦弱侯》(《续焚书》卷一)中对何心隐多有推崇与论述,可参看。
[6]充然:犹浩然。盛大貌。
[7]天台:耿定向(1524—1596),字在伦,号楚侗,因称“侗老”,又号天台,黄安(今湖北红安)人。嘉靖三十五年(1556)进士。历官御史、侍郎、户部尚书等,是明代重要理学代表人物之一。著有《耿天台先生全书》《耿天台先生文集》等。《明史》卷二二一,《明史稿》卷二〇七,《明儒学案》卷三五,《湖北通志》卷八六、卷一二六,《黄安府志》卷一四、卷一九,《罪惟录》卷一〇,《麻城县志》康熙版卷七、乾隆版卷一五、光绪版卷一八、民国版《前编》卷八卷九等有传。
[8]《学》《庸》《语》《孟》:即《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合称“四书”。朱熹注《论语》,又从《礼记》中摘出《中庸》《大学》,分章断句,加以注释,并配以《孟子》,题称《四书章句集注》,成为学习的入门书。后来科举考试,规定必须在“四书”内出题,发挥题意则以朱熹“集注”为根据。
[9]圣人人伦之至:语出《孟子·离娄上》。原文为:“规矩,方圆之至也;圣人,人伦之至也。”意为圆规和曲尺是方圆的标准,圣人是人伦关系的最高典范。至,标准,典范。
[10]未发之中:语本《中庸》。原文是:“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意为喜怒哀乐之情未发时都是性情的本然,无所偏倚,所以叫“中”。
[11]至:这里作动词,达到的意思。
[12]中庸其至矣:语出《中庸》。意为中庸的道理是最高最好的了。
[13]无声无臭至矣:语出《中庸》。原文为:“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至矣!”意为上天做事,没有声音,没有气味,微妙到了极点。“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见《诗经·大雅·文王篇》,这是一首歌颂周文王的诗。李贽在这里也是借用。
【译文】
庄纯夫曾告诉我说:“八先生说:‘我开始是向方湛一学。发现方湛一根本不懂得学理,只好虚名,所以离开了他。最后从邓豁渠学到了平易踏实的意义,又能集中精神思索,从何心隐学到黑漆无入无门的意义,这才心底充实,深信而不再怀疑。只是世上没有可以交谈的人,所以终身不谈,只是与我兄长天台先生在自己家中讲论罢了。’因此定理就以其兄长天台为师,而天台也说自己的学问虽然靠体会领悟,但也从八弟定理那里得到很多教益。耿定理曾问天台:‘《大学》《中庸》《论语》《孟子》,虽然都是论学之书,不知道哪一句最重要深切?’天台说:‘圣人人伦之至一语最重要深切。’定理说不如‘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一语最重要深切。”我当时听到,好像两人说的都有道理。实际上人伦之至,就是未发之中,如若不知道未发之中,那又怎么能达到人伦之至呢。人伦之至达到了未发之中,那才是真正达到了像圣人一样的人伦关系的典范。所以说:“中庸是人伦关系最高最好的标准了。”又说:“上天做事,没有声,没有味,微妙到了极点。”
岁壬申[1],楚倥游白下[2],余时懵然无知,而好谈说。先生默默无言,但问余曰:“学贵自信,故曰‘吾斯之未能信’[3]。又怕自是,故又曰‘自以为是,不可与入尧、舜之道’[4]。试看自信与自是有何分别?”余时骤应之曰:“自以为是,故不可与入尧、舜之道;不自以为是,亦不可与入尧、舜之道。”楚倥遂大笑而别,盖深喜余之终可入道也。余自是而后,思念楚倥不置[5],又以未得见天台为恨。丁丑入滇[6],道经团风[7],遂舍舟登岸,直抵黄安见楚倥,并睹天台,便有弃官留住之意。楚倥见余萧然[8],劝余复入,余乃留吾女并吾婿庄纯夫于黄安,而因与之约曰:“待吾三年满,收拾得正四品禄俸归来为居食计,即与先生同登斯岸矣[9]。”楚倥牢记吾言,教戒纯夫学道甚紧;吾女吾婿,天台先生亦一以己女己婿视之矣。
【注释】
[1]壬申:隆庆六年(1572)。
[2]白下:南京市的别称,故址在今南京市北。东晋咸和三年(328),陶侃讨苏峻,垒筑白石,后因以为城。唐武德九年(626),改金陵为白下。
[3]吾斯之未能信:语出《论语·公冶长》。原文意思是:孔子叫漆雕开去做官,漆雕开答道:“吾斯之未能信。”意为我对这个还没有信心。这里借用来说明“学贵自信”。
[4]“自以为是”三句:语出《孟子·尽心下》。原意是指“乡愿(好好先生)”自以为正确,但与尧舜之道完全违背。这里借用来说“自以为是”。
[5]不置:不止,放置不下,不忘之意。
[6]丁丑:万历五年(1577)。
[7]团风:镇名。今湖北团风。
[8]萧然:萧条冷落的样子。
[9]同登斯岸:指共同学道。
【译文】
隆庆六年,定理来到白下,我当时糊涂不明事理,却好发议论。定理则默默无言,问我:“学贵自信,所以孔子说‘吾斯之未能信’。又怕自是,所以孟子说‘自以为是,不可与入尧、舜之道’。你看自信与自是有什么不同?”我当时立即回答说:“自以为是,所以不可入尧、舜之道;不自以为是,也不可以入尧、舜之道。”定理听后大笑而去,可能是深深喜欢我可以入道了。从此以后,我日夜思念定理,又遗憾没能与天台相见。万历五年我去云南,经过团风,于是舍舟登岸,直奔黄安去见定理,并看望天台,当时就有了不去云南为官而留住黄安的想法。定理见我情绪不好,劝我还是到云南任职,我听从定理的意见,把女儿与女婿庄纯夫留在黄安,并和定理、天台约定:“等我任职三年期满,得到正四品官位的俸禄有了生活的保障,就回来和你们共同学道。”定理牢记我的话,对庄纯夫学道抓得很紧;对待我的女儿和女婿,天台先生也像对待自己的女儿女婿一样。
嗟嗟!余敢一日而忘天台之恩乎!既三年,余果来归[1],奈之何聚首未数载,天台即有内召[2],楚倥亦遂终天也[3]!既已戚戚无欢[4],而天台先生亦终守定“人伦之至”一语在心,时时恐余有遗弃之病[5];余亦守定“未发之中”一言,恐天台或未窥物始[6],未察伦物之原。故往来论辩,未有休时,遂成扞格[7],直至今日耳。今幸天诱我衷,使余舍去“未发之中”,而天台亦遂顿忘“人伦之至”[8]。乃知学问之道,两相舍则两相从,两相守则两相病,势固然也。两舍则两忘,两忘则浑然一体,无复事矣。余是以不避老,不畏寒,直走黄安会天台于山中。天台闻余至,亦遂喜之若狂。志同道合,岂偶然耶!然使楚倥先生而在,则片言可以折狱[9],一言可以回天,又何至苦余十有余年,彼此不化而后乃觉耶[10],设使未十年而余遂死,余终可以不化耶!余终可以不与天台合耶!故至次日,遂同其子汝念往拜先生之墓[11],而先生之墓木拱矣[12]。余既痛九原之不可作[13],故特为此传,而连书三纸以贻之:第一纸以呈天台,志余喜也。第二纸付汝念、汝思[14],使告而焚之先生之坟,志余恨也。第三纸特寄子健于京[15],志余喜而且恨,恨而又喜也。盖子健推爱兄之心以及我,可谓无所不至矣。故为传传余意以告先生云。
【注释】
[1]余果来归:指万历九年(1581)初夏,李贽弃官来到黄安。
[2]内召:指耿定向于万历十二年(1584)三月被起用为都察院左佥都御史,不久升为左副都御史。(据《明神宗实录》卷一四七、一五二)
[3]终天:去世。耿定理于万历十二年七月二十三日去世。
[4]戚戚无欢:忧伤的样子。
[5]遗弃:抛弃,丢弃。这里指超脱人世而出世。
[6]物始:事物的本原。
[7]扞(hàn)格:抵触,矛盾。
[8]“今幸”三句:李贽与耿定向晚年矛盾缓解,万历二十三年(1595)冬十二月,李贽不顾天气严寒、年老体弱,再次赴天台山与耿定向会晤。天诱我衷,老天爷开导我。
[9]片言可以折狱:语出《论语·颜渊》。意为根据简短数语就可以判决案件。这里李贽借用的意思是,只要耿定理出面调解,矛盾就可能消除。片言,只言片语。折狱,断案。
[10]化:改变。
[11]汝念:字克念,耿定理的长子。
[12]墓木拱:语本《左传·僖公三十二年》:“尔何知?中寿,尔墓之木拱矣。”意为墓地之树,长得两手可以合围那么粗了。后因以“墓木已拱”为慨叹人逝已久之词。
[13]九原:黄泉。不可作:指死者不能复活。作,起。
[14]汝思:耿定理的次子,周思敬的女婿。
[15]子健:即耿定力(1541—?),字子健,号叔台,又叫叔子。耿定理之弟。隆庆五年(1571)进士。后官至右佥都御史、南京兵部侍郎,卒赠户部尚书。《澹园集》卷三三,《明史》卷二二一,《明史稿》卷二〇七,《黄州府志》卷一四、卷一九,《麻城县志》康熙版卷七、乾隆版卷一五、民国版《前编》卷八卷九等有传。
【译文】
唉!我一天也不敢忘天台的恩!三年以后,我果然弃官回到黄安,但相聚没几年,天台就被起用为都察院左佥都御史赴任而去,定理不允也驾鹤归西!我整日忧伤,天台则守定“人伦之至”一语在心,时时担心我会超脱人世而出世。我则还是守定“未发之中”的旨意,担忧天台不能认识到事物的本原,不能认识到伦物的本原。因此两人往来论辩,长久不休,产生了矛盾,直到今日。如今感谢上天诱导我的内心,使我不再坚持“未发之中”,而天台也不再坚持“人伦之至”。认识到学问之道,双方都不固执己见就会减去矛盾,减去矛盾就会浑然一体,不会再互相不满了。我因此不顾年老,不怕严寒,到天台山中与天台相会。天台听到我的到来,欣喜若狂。志同道合,这不是偶然的事!然而如果定理还在,他几句话就能化解我和天台的矛盾,消去两人多年的误解,就不会使我十多年陷在苦闷之中,彼此都不能改变直至今日才有所觉悟。如若不到十年我驾鹤归西了,岂不是我永远都不能化解与天台的矛盾么!永远都不能与天台再会合和好了!所以我到黄安的第二天,就同定理之子汝念去定理墓前悼拜,无限感叹,定理已早离我去矣。我痛感黄泉下的定理不能再回人间,所以特作此传记,并连写三份分别送之:第一份给天台,以表我内心的喜悦。第二份给定理之子汝念、汝思,让他们在定理坟前焚烧,以表我内心的悔恨。第三份则寄给在京师的定理的弟弟耿子健,以表我内心的喜悦与悔恨,悔恨及喜悦。耿子健待我如同对待他兄长耿定理一样亲热,真可以说是无微不至。所以我特写此传记把我的心意告知定理。
敬少时多病[1],贪生无术,藉楚倥兄介绍,得受业于耿天台先生之门。先生虽知余学沉于二氏[2],然爱余犹子也。继因往来耿宅,得与李卓吾先生游,心切师事之。两先生以论道相左[3],今十余年矣。敬居其间,不能赞一辞[4],口含黄蘖[5],能以气向人乎[6]?唯恨楚倥兄早逝耳。三日前,得楚倥长郎汝念书。汝念以送庄纯夫到九江,专人驰书白下,报喜于余云:“两先生已聚首,语甚欢契。”越三日,则为十二月二十九,余初度辰也[7],得卓吾先生寄所著《楚倥先生传》,述两先生契合本末且悉[8]。余读之,不觉泪下曰:“两先生大而化矣[9],乃适以今日至,岂非余更生辰耶[10],抑楚倥先生复作也[11]!”因手书而梓之。板成,以付汝念及余婿汝思。周思敬跋。
【注释】
[1]敬:即写跋语的周思敬(?—1597),号友山,麻城(今湖北麻城)人。周思久(柳塘)之弟。隆庆二年(1568)进士,曾官工部主事、户部侍郎等。李贽好友,与耿定向也有交往。著有《周友山集》。《湖北通志》卷一三六,《黄州府志》卷一四、卷二〇,《麻城县志》康熙版卷七、乾隆版卷一六、光绪版卷一九、民国版《前编》卷八卷九等有传。
[2]二氏:指佛教释迦牟尼和道家老聃。
[3]相左:互相对立,不一致。
[4]赞一辞:参与意见。
[5]口含黄蘖(bò):比喻有苦难言。黄蘖,亦作黄柏,落叶乔木,树皮中医入药,味极苦。蘖,同“蘗”(檗)。
[6]气:勇气。向:偏向,迎合。
[7]初度:谓始生之年时,后因称生日为“初度”。辰:日子。
[8]悉:详尽。
[9]大而化:大化,指人生的重要变化。这里借以说明李贽与耿定向两人观点的变化。
[10]更生:新生,重新获得生命。
[11]复作:复活。
【译文】
思敬年少时多病,怕死又没有解脱之法,经定理兄的介绍,到耿天台先生门下从师学习。先生虽然知道我热衷于佛教与道家,但对我的爱护如同爱护自己的孩子。后来因为常常来往于耿家,又认识了李卓吾先生,遂诚心拜他为师。后来耿、李两位先生因为论道见解不同而发生矛盾,至今已经十几年了。思敬夹在他们中间,难以发表意见,有苦难言,也没有勇气表示赞同哪一方。深感遗憾的是定理兄逝世太早了。三天前,得到定理长子汝念的信。汝念送庄纯夫到九江,派专人送信到白下,报喜给我说:“两先生已经会面,交谈非常欢欣投合。”过了三天,则为十二月二十九,正好是我生日,收到卓吾先生所寄的著作《楚倥先生传》,其中详细记述了两位先生友爱投合的经过。我读后,不觉流下眼泪说:“两位先生都有了重要的变化,这个消息正好赶在我的生日到来之际,这真是使我重新获得了生命,或是定理先生返回人世了!”因此我写下此文并刻板,板刻成后,交给汝念和我的女婿汝思。周思敬跋。
附 周友山为僧明玉书法语
周思敬
【题解】
明玉(1524—1595):字无瑕,明代僧人。《新续高僧传四集》卷四四、民国《峨嵋山志》卷五等有传。法语,佛教用语,讲说佛法的话语。此文有助于我们对李贽精神品格的了解。
万寿寺僧明玉[1],事温陵李长者日久矣[2]。长者本为出世故来此[3],然世人方履人间世,日夜整顿人世事尚无休时,而暇求出世之旨以事出世之人乎?虽出家儿犹然,何况在家者。且长者性方行独[4],身世孤单,生平不爱见俗人,闻俗语,以故身世益孤。唯爱读书。读书每见古忠臣烈士,辄自感慨流涕,故亦时时喜闻人世忠义事。不但以出世故来见长者,长者方喜之;若或有以真正的实忠义事来告,长者亦无不喜也。是故明玉和尚喜以兴福寺开山第一祖无用事告长者云[5]:“兴福寺,古刹也[6]。无用,方僧也[7]。无用游方来至其寺[8],悯寺僧之衰残,忿居民之侵害,持竹枪连结果一十七条性命,然后走县自明,诣狱请死。县令怜之,欲为出脱[9],无用不从,遂即自刎。寺僧感其至性[10],能以身护法,以死卫众,遂以此僧为开山第一祖。至今直寺者守其规程[11],不敢少犯。”长者闻之,欢喜无量,叫明玉而言曰:“尔莫轻易说此僧也。此僧若在家,即真孝子矣;若在国,则真忠臣矣;若在朋友,则真义士矣;能肯学道参禅,则真出世丈夫,为天人师佛矣[12]。可轻易也耶!盖天地间只有此一副真骨头耳。不问在世出世,但有此,百事无不成办也。”
【注释】
[1]万寿寺:在湖北麻城西城。光绪《麻城县志》卷四“寺观”:“万寿寺在西城,有周思久题‘梵王宫’及澄心方丈字。”
[2]温陵李长者:指李贽。
[3]出世:指超脱人世。
[4]性方行独:指李贽性格与行为都与世俗不合。方,正直。
[5]兴福寺:在湖北麻城县南。康熙《麻城县志》卷二:“兴福寺,在白果(gǎo)镇西一里许,唐贞观乙巳(645)真济禅师建。”无用:明代游方到麻城的僧人。
[6]古刹(chà):古寺。
[7]方僧:游方的僧人。
[8]游方:指僧人为修行问道或化缘而去游四方。
[9]出脱:开脱。
[10]至性:真挚的性情,卓绝的品性。
[11]直寺:主持一寺事务。直,通“值”。
[12]天人师:佛教称佛为天界与人间之师,故称天人师。
【译文】
万寿寺僧人明玉,跟随温陵李贽已经很久了。李贽本来是为了超脱人世来此的,但是一些世人经历着人间之事,日夜都在为操劳人间之事而不停忙碌,哪有工夫研究出世的旨意以侍奉超脱人世之人呢?即使出家之人都是这样,何况没出家的世人呢。况且李贽的性格与行为都与世俗不合,只孤单一人,生平不爱见俗人,听俗语,因此就更加孤独。但他特爱读书。读书时每每见到古时的忠臣烈士,就会激动得感慨流涕,所以常常喜欢听人们讲世上忠义之事。不只是以研讨出世的问题来见李贽,李贽高兴;如若有真实的忠义之事来告诉他,他也同样喜欢。因此明玉把兴福寺开山第一祖无用的事告诉李贽,说:“兴福寺是个古寺,无用是个游方的僧人。无用游方到了兴福寺,看到寺院僧人的衰败与艰难,因附近居民对寺院的侵害而发怒,手持竹枪一气打死十七个人,而后到县衙自首,到狱中请死。县令同情他,准备为他开脱,无用没有听从,遂即自刎而死。兴福寺僧人为他的真性情所感动,认为他能以身护法,以死保卫众僧,就认他为开山第一祖。至今主持寺院事务的人都遵守着原来的常规章程,不敢有一丝违规。”李贽听后,非常喜欢,对明玉说:“你不要轻率随便地谈论此僧。此僧若在家,必定是真孝子;若在国,必定是真忠臣;若与朋友相交,必定是真义士;能肯学道参禅,必定是真正的超脱世俗的大丈夫,是天人师佛祖。怎么可以轻率随便评说呢!我想天地间只有这一副真正的骨气品德。不问在世或者出世,只要有这种骨气品德,什么事都可以成功的。”
明玉之告长者,并长者之语明玉如此。今年春,明玉为兴福寺直岁僧来求法语于余[1],余因以得闻长者之语,遂语明玉曰:“即此是法语矣,又何求乎?苟直岁僧闻此语,则能念祖德也,继继绳绳[2],山门不坠矣[3]。苟合寺僧闻此语[4],则毋忘祖功也,岁岁年年,规程一如矣。况因此得闻长者之风,顿明出世大事乎?明玉可即以此语登之于轴[5],悬之于直寺方丈之室[6],庶几合寺僧众,云游道侣[7],过而读焉。或有真正骨头者,急来报我,我将携以见长者,俾长者不至孤单也[8]。”
【注释】
[1]直岁僧:佛教僧职。禅宗寺院东序六知事之一,负责耕耘、修缮等事务。
[2]继继绳绳:继继承承,谓前后相承,延续不断。
[3]山门:寺院的外门。这里指佛寺。
[4]合寺:整个寺院。合,全部。
[5]轴:把字、画装成卷轴形的挂幅。
[6]方丈:初指寺院,后指僧尼长老、住持的居室。又作一般寺院内主持者的尊称。
[7]云游道侣:游历各地的僧侣。
[8]俾(bǐ):使。
【译文】
明玉关于无用情况对李贽的述说,由此引起李贽对明玉的论述就是这样。今年春天,明玉为兴福寺的直岁僧向我索求法语,我因为得到上述李贽的评述,就告诉明玉说:“李贽老所言就是法语,又何必再题写呢?如若直岁僧听到李贽老的话,能够做到怀念祖师的功德,并继承下去,佛寺一定会盛旺。如若全寺院僧人都能认真听从李贽老的话,能够做到怀念祖师的功德,那么岁岁年年,常规章程就会像以前一样遵守不变。何况因此而认识到李贽老的品格精神,很快领悟到出世这样大事的意义。明玉可以把李贽老这些话装裱成挂幅,挂在寺院的客厅,这样全寺院的僧人,到处游历而经过兴福寺的道侣,在这里都可以读到。若是遇到真有骨气品德的,立即报告我,我就带他去见李贽老,以使李贽老不再孤单寂寞。”
题关公小像
【题解】
万历五年(1577),李贽出任云南姚安知府,撰有《关公告文》(本书卷三),此文当是同时所作。关公,即关羽(?—219),字云长,河东解县(今山西临猗)人。三国蜀汉大将。其事迹被神话,尊称为“关公”“关帝”“关圣”等。《三国志》卷三六、《藏书》卷五六等有传。在这篇短文中,李贽一方面赞颂了关羽与刘备、张飞的桃园三结义,一方面赞颂了关羽的皈依佛门,这虽然都是依《三国演义》而论,但其中却包含着李贽自己的人生感慨。李贽自嘉靖三十五年(1556)出任河南辉县教谕,到撰写此文时出任姚安知府,在二十年的官场中,由于他不合时俗的思想与性格,处处与上司相抵牾,致使其“五十以后,大衰欲死”(本书卷二《圣教小引》),在朋友的劝诲下,开始了对佛学的研究。此后,佛教对他的影响愈来愈大。他虽不是一个正统的佛教信徒,但佛教众生平等、人人成佛的思想却成为他反对儒学的重要武器。这里他称赞关公“皈依三宝”,并以此说“万亿斯年,作吾辈导师哉”,也正是他上述思想的真实表现。
古称三杰,吾不曰萧何、韩信、张良[1],而曰刘备、张飞、关公[2]。古称三友,吾不曰直、谅与多闻[3],而曰桃园三结义[4]。呜呼!唯义不朽,故天地同久,况公皈依三宝[5],于金仙氏为护法伽蓝[6],万亿斯年,作吾辈导师哉[7]!某也四方行游,敢曰以公为逑[8]。唯其义之[9],是以仪之[10];唯其尚之[11],是以像之[12]。
【注释】
[1]“吾不”句:萧何(?—前193),沛(今江苏沛县)人。曾为沛吏。秦末协助刘邦起义,刘邦建立西汉王朝的重要助手。西汉初任丞相。封酂(zàn)侯。主张法治,并仿效秦制,制定汉代法令《九章律》,被称为“萧何律”。后因向刘邦建议把皇帝打猎的园林改为耕田,而被囚禁。《史记》卷五三、《汉书》卷三九、《藏书》卷九等有传。韩信(?—前196),淮阴(今江苏淮阴)人。初属项羽,继归刘邦,在楚汉战争中,助刘邦打败了项羽,是刘邦建立西汉王朝的重要助手。曾被封为齐王、楚王。后被吕后所杀。《史记》卷九二、《汉书》卷三四、《藏书》卷四七等有传。张良(?—前186),字子房,传为战国时城父(今安徽亳州)人。祖与父都曾为韩相。秦灭韩后,张良图谋恢复韩国,结交刺客,在博浪沙(今河南原阳)狙击秦始皇未中,逃匿下邳(今江苏睢宁)时,遇黄石公,得《太公兵法》。秦末战争中归刘邦,协助刘邦灭秦、楚,是建立西汉王朝的重要谋臣之一。汉朝建立后,被封为留侯。刘邦曾说:“运筹筴(策)帷帐之中,决胜千里外,吾不如子房。”(《史记》本传)《史记》卷五五、《汉书》卷四〇、《藏书》卷一一等有传。《史记》卷八《高祖本纪》曾称萧、韩、张为三杰。
[2]“而曰”句:刘备(161—223),字玄德,涿郡(今河北涿州)人。三国时蜀汉政权的开创者。《三国志》卷三二、《藏书》卷四等有传。张飞(?—221),字益德,涿郡(今河北涿州)人。三国蜀汉大将。《三国志》卷三六、《藏书》卷五六等有传。据《三国志》卷三二《蜀书·先主传》注引《傅子》,三杰应是指诸葛亮、张飞、关羽。原文如下:“诸葛亮达治知变,正而有谋,而为之相;张飞、关羽勇而有义,皆万人之敌,而为之将:此三人者,皆人杰也。”
[3]直、谅与多闻:语本《论语·季氏》:“孔子曰:‘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正直,诚实,见识广博。
[4]桃园三结义:据《三国志平话》及《三国演义》记载,刘、关、张三人在张飞的桃园里结拜为异姓兄弟,并誓言:“虽为异姓,既结为兄弟,则同心协力,救困扶危;上报国家,下安黎庶;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背义忘恩,天人共戮!”(《三国演义》第一回)《三国志》卷三六《蜀书·关羽传》,只载刘、关、张三人“寝则同床,恩若兄弟”,并没有提到桃园结义之事。
[5]公:指关羽。皈依三宝:《三国演义》第七十七回说,关羽死后阴魂不散,经玉泉山老僧普静指点,“稽首皈依而去”。皈依,佛教用语。指身心归向于佛。皈,同“归”。三宝,佛教称佛、法、僧为“三宝”。佛是已开悟的人,法是佛的教法,僧是信奉佛的教法者,三者构成佛教的最重要的要素,因称“三宝”。也用以指佛。
[6]“于金仙”句:意为作为佛的护法神。金仙氏,即佛。《宋史》卷二二《徽宗本纪》:“宣和元年,诏佛改号大觉金仙。”伽(qié)蓝,佛寺里的守护神。
[7]导师:佛教用语。对引导人进入佛道的佛或菩萨的通称。
[8]逑(qiú):配偶,这里是伴侣之意。
[9]义:这里作动词,嘉许之意。
[10]仪:榜样。
[11]尚:尊崇。
[12]像之:供他的像。
【译文】
古人被称为三杰的,我说不是萧何、韩信、张良,而是刘备、张飞、关羽。古人称为三友的,我不认为是孔子所说的“友直、友谅、友多闻”,而是桃园三结义。呜呼!只有义不朽,可与天地并存,何况关公又身心归向了佛祖,成为佛祖的护法神,永远永远都是我们的导师!我也曾四方行游,冒昧地愿以关公为伴侣。因为我对他非常崇拜,所以要以他为榜样;因为我对他非常尊敬,所以供奉他的小像并作此文。
三大士像议
【题解】
本文于万历二十一年(1593)写于麻城,由李贽口述怀林笔录。大士,佛教对菩萨的称呼,如观音大士,即观音菩萨。本文所说的“三大士”,指观音、文殊和普贤。文殊梵语也称文殊师利,故文中两用之。此文谈的是芝佛院诸菩萨及韦驮尊者的塑像问题,但其中所提出的重神气,不重形美;唯真识真,唯真逼真;心灵则生,不灵则死;人为万物之灵,反不如一块泥巴等等。不但表现了李贽对人生的体验,对于文艺创作也都极富启示意义。
观世音像高一尺四寸[1],文殊像高一尺二寸[2],面俱向南,而意思实时时照观世音。独普贤像高一尺二寸[3],面正向如观世音然,而趺坐磐石则如文殊[4]。普贤与文殊二大菩萨所坐石崖,比观世音坐俱稍下三四寸,俱相去一尺九寸。罗汉等像俱高六七寸[5],有行立起伏不同。观音坐出石崖一尺三寸,文殊、普贤坐出石崖一尺一寸。别有玲珑山石,覆罩其顶,俱出崖三尺四寸,直至横断崖遂止。高处直顶穿山穴,石崖自东来,至正中亦遂止。观世音旁有善财执花奉献[6]。崖又稍断,复起一陡崖,转向正中坐,坐文殊师利。又自西斜向东,连生两崖:一崖建塔,一崖坐普贤。即此三坐。上方,迢递逶迤[7],或隐或现,或续或绝,俱峻险古怪,则罗汉等往来其间。用心如意塑出,用上好颜料装成,即有赏;不则明告佛菩萨[8],即汝罚也。
【注释】
[1]观世音:四大菩萨之一。能现三十三种化身,救十二种大悲。因主张随类化度众生,不分贵贱贤愚,听到世间众生的呼救声,即施以救援,被尊为“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后因避唐太宗李世民之讳,改称“观世音”为“观音”。其形象初为男身,后为男身、女身不定。元以来渐成女身,妙年美容,手中常持花瓶,以泄甘露,普济众生。
[2]文殊:四大菩萨之一,即文殊师利,亦称曼殊师利,意为“妙吉祥”“妙德”等,简称文殊。以智慧辩才,为大菩萨中第一,故尊号为“大智文殊”。他和普贤并称,作为释迦的胁侍,侍左方。
[3]普贤:四大菩萨之一,亦称遍吉、三曼多跋陀罗。以“行愿”著称。传说他有延命之德,发过十大弘愿,因成为主一切诸佛的理德、行德者,尊号为“大行普贤”。他和文殊并称,作为释迦的胁侍,侍右方。
[4]趺(fū)坐:盘腿端坐。
[5]罗汉:梵文阿罗汉的省称。小乘佛教用来指最高的修道程度,谓已断烦恼,超出三界轮回,应受人天供养的尊者。我国寺庙中供奉者,有十六尊、十八尊、五百尊、八百尊之分,达到这种程度的僧人也称罗汉。
[6]善财:菩萨名。亦称善财童子。因生时有各种珠宝涌出,故名。初受文殊教化,得到智慧,南行访五十三位名师,智慧日益丰富,最后遇普贤,实现成佛之愿。常居观音左侧。事迹见《华严经》。
[7]迢递(tiáo dì)逶迤:形容高远弯曲的样子。
[8]不(fóu)则:同“否则”。
【译文】
观世音像高一尺四寸,文殊像高一尺二寸,都面向南,而神情都时时朝向观世音。只有普贤像高一尺二寸,面也朝向观世音,而盘腿端坐则像文殊。普贤与文殊两大菩萨所坐的石崖,比观世音所坐的石崖都低下三四寸,相距为一尺九寸。罗汉等像都高六七寸,有行走站立参差不同的形状。观音坐出石崖一尺三寸,文殊、普贤坐出石崖一尺一寸。别有玲珑山石,覆罩其顶,都出崖三尺四寸,到横断崖为止。高处一直到穿山穴,石崖从东边来,到正中间而止。观世音身旁有善财童子执花恭敬地进献。崖又稍断,又起一陡崖,转向正中坐,文殊师利坐在上面。又自西向东斜,相连两崖:一崖建塔,一崖坐普贤。这就是所说的三坐。再往上,高远弯曲,或隐或现,或连接或断开,都峻险古怪,罗汉就在这里活动。要照上面所说塑造,用上好颜料装成,就给奖赏;否则就告知佛菩萨,那就是对你的责罚。
时有众僧共见,曰:“崖上菩萨法身莫太小么[1]?”和尚曰[2]:“只有山藏人,未有人包山。”后菩萨像出,和尚立视良久,教处士曰[3]:“三大士总名菩萨,用处亦各不同。观音表慈,须面带慈容,有怜悯众生没在苦海之意。文殊表智,凡事以智为先,智最初生,如少儿然,面可悦泽丰满,若喜慰无尽者。普贤表行[4],须有辛勤之色,恰似诸行未能满足其愿。若知此意,则菩萨真身自然出现,可使往来瞻仰者顿发菩提心矣[5]。岂不大有功德哉!不但尔也[6],即汝平生塑像以来一切欺天诳人之罪,皆得销殒矣[7]。”时有一僧对曰:“也要他先必有求忏悔之心乃可。”和尚呵之曰:“此等腐话再不须道!”处士金姓,眇一目[8],视瞻不甚便,而心实平稳可教。像之面目有些不平整,和尚每见,辄叹以为好,岂非以其人乎,抑所叹在骊黄之外也[9]?众僧实不知故。因和尚归方丈[10],即指令改正。和尚大叫曰:“叫汝不必改,如何又添改也?”金处士牙颤手摇,即答云:“非某甲意,诸人教戒某也[11]。”林时亦在旁[12],代启和尚曰[13]:“比如菩萨鼻不对嘴,面不端正,亦可不改正乎?”和尚忻然笑曰[14]:“尔等怎解此个道理,尔试定睛一看:当时未改动时,何等神气,何等精采。但有神则自活动,便是善像佛菩萨者矣[15],何必添补令好看也。好看是形,世间庸俗人也。活动是神,出世间菩萨乘也[16]。好看者,致饰于外,务以悦人,今之假名道学是也。活动者,真意实心,自能照物[17],非可以肉眼取也[18]。”
【注释】
[1]法身:亦称“真身”,即具有佛德的自身。谓证得清静自性,成就一切功德之身。“法身”不生不灭,无形而随处现形,也称为佛身。与生身(亦称“应身”“化身”,即父母所生之身)共称“二身”。
[2]和尚:李贽自称。
[3]处士:古时指有才德而隐居不仕的人。这里的处士,即指下文所说的塑像的“金姓”工匠。
[4]行(héng):佛教指修行的功夫。
[5]菩提心:帮助开悟别人的心愿,即佛心。菩提,佛教用语。意译为“觉”“智”“道”等。佛教用以指豁然彻悟的境界,又指觉悟的智慧和途径。
[6]尔:如此。
[7]销殒(yǔn):消亡。
[8]眇(miǎo):一目失明。
[9]骊(lí)黄之外:从表面现象之外(即从实质)看问题。典出《列子·说符》:古代善相马的伯乐年老,推荐九方皋为秦穆公访求骏马。三月后于沙丘得之。“穆公曰:‘何马也?’对曰:‘牝而黄。’使人往取之,牡而骊。”于是穆公责备伯乐。伯乐解释说,九方皋是“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其内而忘其外”,即看到了马的实质而忽视了其外表。牝牡(pìn mǔ),雌性的和雄性的。骊,纯黑色的马。此典又见《淮南子·道应训》《吕氏春秋·观表》,九方皋分别作九方堙(yīn)、九方歅(yīn)。
[10]方丈:初指寺院,后指僧尼长老、住持的居室。
[11]教戒:教导和训诫。
[12]林:指怀林,龙潭湖芝佛院和尚。
[13]代启:代(金工匠)陈述。
[14]忻然:喜悦的样子。
[15]善:佛教用语。指一切有利于觉悟、解说,符合佛理的活动。
[16]出世间:指超脱人世。菩萨乘:佛教指引导教化众生达到解脱的五种修道方式(五乘)中程度最高的一种。即通过修六度法门(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智慧),可使来生超越三界,达到无上觉悟的大涅槃而成佛。
[17]照:佛教用语。博大精深的慧力。
[18]肉眼:佛经所说五眼之一,谓肉身之眼。认为肉眼见近不见远,见前不见后,见明不见暗。后因以指俗眼。
【译文】
当时有许多僧人都在看三大士像的塑造,有人说:“崖上的菩萨法身是不是太小?”和尚说:“只有山藏人,未有人包山。”后来菩萨塑像完成,和尚站在那里看了很久,对塑像的匠人说:“三大士总名菩萨,但作用并不一样。观音仪容要表现慈祥,应该面带慈祥的容貌,表现出怜悯众生身处苦海之意。文殊仪容要表现智慧,一切事情都是以智慧为先,智慧初现,如同幼儿,面容要光润悦目,总是一脸欣喜。普贤仪容要表现修行的功夫,应该面带辛勤之色,好像各种修行都还没有达到。如若懂得这些意蕴,那么菩萨塑像就会表现出他的真身面目,可以使往来瞻仰之人顿发帮助开悟别人的心愿。这不是大大的功德么!不但如此,你平生塑像以来,一切欺天骗人之罪,都可以消去了。”这时有一僧人说:“那也得他先有求忏悔之心才可。”和尚责备他说:“这样的废话,不要再说!”塑佛像工匠姓金,一目失明,观察不很方便,而内心感情深挚平稳可教。他塑的佛像面目有些不平整,和尚每次相见,都给以称赞,这是因为和尚看到姓金匠人可教呢,还是从表面之外看到了实质呢?众多僧人都不知其原因。后来和尚回方丈去了,有僧人要金匠把不平整处加以改正。和尚见后大叫道:“叫你不要改,为什么又改了?”金匠牙颤手摇答道:“不是我要改,大伙要我改的。”这时怀林正在一旁,替金匠说:“要是菩萨鼻不对嘴,面不端正,也可以不改吗?”和尚笑着说:“你们怎么不理解其中的道理,你们集中视线看一看:没改之前塑像何等神气,何等精彩。有神气自然生动活泼,就表现出了佛菩萨的善像,没必要再添补去追求好看。好看只是外形,为世间庸俗人看重。神气自然生动活泼,才是超脱人世达到无上觉悟大涅槃的佛的境界。只管好看,重在外面,一心取悦于人,现今的假名道学就是这样。重在神韵神味,才是真心实意,才能以博大精深的慧力观察事物,这是一般人的俗眼达不到的。”
适居士杨定见携宝石至[1],和尚呼侍者取水净洗,因置一茎草于净几之上,取石吸草,以辨真不。盖必真,乃可以安佛菩萨面顶肉髻也[2]。乃石竟不吸草。和尚乃觉曰:“宝石不吸腐草,磁石不引曲针,自古记之矣。快取一茎新草来投之!”一投即吸。和尚喜甚,曰:“石果真矣!此非我喜真也,佛是一团真者,故世有真人[3],然后知有真佛;有真佛,故自然爱此真人也。唯真识真,唯真逼真[4],唯真念真,宜哉!然则不但佛爱此真石,我亦爱此真石也。不但我爱此真石,即此一粒真石,亦惓惓欲人知其为真[5],而不欲人以腐草诬之以为不真也。使此真石遇腐人投腐草,不知其性,则此石虽真,毕竟死于腐人之手决矣。”
【注释】
[1]居士:对在家信佛修道者的一种称呼。杨定见:号凤里,麻城(今湖北麻城)人。李贽在龙潭湖居住时往来论道的僧人之一,也是李贽的学生,深得李贽赞赏。在《八物》中说:“如杨定见,如刘近城,非至今相随不舍,吾犹未敢信也。直至今日,患难如一,利害如一,毁谤如一,然后知其终不肯畔我以去。”(本书卷四)在《豫约·早晚守塔》中说:“刘近城是信爱我者,与杨凤里实等。”(本书卷四)万历二十八年(1600),湖广按察司佥事冯应京烧毁了龙潭湖芝佛院,并驱逐李贽。杨定见为李贽设法先行藏匿,然后避入河南商城的黄蘗山中,免遭了封建统治者的一次毒手。
[2]肉髻:释迦牟尼头顶有肉团隆起如髻,故称。为佛三十二相中的顶髻相。
[3]真人:指真心实意不弄虚作假的人。
[4]逼:亲近。
[5]惓(quán)惓:恳挚的样子。
【译文】
这时恰巧定见合手抱着一块宝石过来,和尚叫侍者取水把宝石洗净,并把一株草放到洁净的小桌上,而后取过宝石吸草,以辨宝石的真假。如若是真宝石,就可以安放在佛菩萨头顶上的肉髻处。那块宝石竟然不吸草。和尚于是觉悟道:“宝石不吸腐烂的草,磁石不吸弯曲的针,古来就有这种记载。快取一抹新草放那里。”结果新草一放就被宝石吸起。和尚非常喜欢,说:“此石真是宝石。这并不是我特别喜爱真,佛就是一团真,所以世上有真人,然后知有真佛;有真佛,所以自然爱此真人。只有真才能认识真,只有真才能亲近真,只有真才能思念真,这是必然的了!那么不但佛爱此真石,我也爱此真石。不但我爱此真石,就是这样一小粒真石,也恳挚地希望人们知道它是真宝石,而不愿人们用腐败之草诬陷它不是真宝石。如若这真宝石遇到腐败的人投以腐败的草,认识不到这真宝石的本质与性能,那么宝石虽真,那也一定会死在腐败之人的手中。”
佛像菩萨坯胎已就,处士长跪合掌而言曰:“请和尚看安五脏!”和尚笑曰:“且住!我且问尔!尔曾留有后门不?若无门,即有腹脏,屎从何出?所以你们愚顽,未达古人立像之意。古人立像,以众生心散乱,欲使之睹佛皈依耳[1]。佛之心肝五脏,非佛罔知,岂是尔等做得出也!且夫世之塑神者必安五脏,穿七孔[2],何也?为求其灵而应也,庶几祈福得福,祈免祸得免祸也。此世人塑神事神之本意也。若我与诸佛菩萨则不然。若我以诸佛菩萨为心,则吾心灵;众僧若以诸佛菩萨为心,则众僧心灵。借佛菩萨像以时时考验自己心灵不灵而已。灵则生,不灵则死。是佛菩萨之腹脏常在吾也。”处士又曰:“某日开光[3],须用活鸡一只刺血点目睛。”和尚曰:“我这里佛自解放光,不似世上一等魍魉匠、魑魅僧巧立名色[4],诳人钱财也。尔且去用心妆出,令一切人见之无不生渴仰心,顿舍深重恩爱苦海,立地欲求安乐解脱、大光明彼岸[5],即尔塑事毕矣,我愿亦毕矣。无多言!再无多言!”故至今未安五脏,未开光。然虽未开光,而佛光重重照耀,众僧见之,无不渴仰。
【注释】
[1]皈(guī)依:佛教用语。指入教仪式,含有身心归向和依托之意。
[2]七孔:指人脸上耳、目、鼻、口的七个孔穴。
[3]开光:佛教的一种宗教仪式。佛像塑成后,择吉日举行仪式,画眼点睛,开始供奉。
[4]魍魉(wǎng liǎng)、魑魅(chī mèi):都是传说中的鬼怪。这里指巧立名目骗取钱财的工匠和僧人。名色:名目,名称。
[5]解脱:佛教用语。指用禅定的方法摆脱烦恼业障的束缚而复归于自在。彼岸:佛教用语。佛教以有生有死的境界为“此岸”,体会到了最高精神本体,就能超脱生死(即涅槃)的境界为“彼岸”。《大智度论》十二:“以生死为此岸,涅槃为彼岸。”
【译文】
佛像菩萨的塑像已初具形体,处士长跪合掌说:“请和尚看怎么安置五脏。”和尚笑道:“且住!我先问问你,你在塑像上留有后门没有?要是没有留后门,即使有肚子内脏,怎么拉屎?所以说你们愚昧,不了解古人立像之意。古人所以立像,因为众生心里散乱,想使他们看见佛像就产生身心归向之意。佛的心肝五脏,只有佛自己知道,哪里是你们做得出来的!现在世上塑神像时必安五脏,穿七孔,为什么?那是为了求得自己想要得到的结果,希望祈求有福得到福,免去灾祸就免去灾祸。这就是世人塑造神像祭祀神灵的本意。我们与诸位菩萨的关系却不是这样。如若我以诸佛菩萨的精神心思为榜样,那么我也会得到佛菩萨精神心思的感应;众僧若以诸佛菩萨的精神心思为榜样,那么众僧也会得到佛菩萨精神心思的感应。我们是借着佛菩萨的塑像时时考验自己的心思精神罢了。能够继承佛菩萨的精神思想就会有所作为,不能继承佛菩萨的精神思想那就等于死灭。所以佛菩萨的心肝五脏都在自己。”处士又说:“哪一天开光,须用活鸡一只刺血用以给佛菩萨点睛。”和尚说:“我这里的佛会自行解脱发光,不像世上那些巧立名目如同鬼怪的工匠和僧人,刺血点睛不过是为了骗人钱财罢了。你们只要尽心尽力把佛菩萨的塑像打扮修饰好,令一切人看到后都生出敬慕盼望的心思,立即舍弃了人世间深重的恩爱苦海,立刻想求得能达于安乐而超脱生死的大光明彼岸,你的塑像任务就完成了,我的心愿也达到了。不要再说,不要再说了!”所以佛菩萨塑像至今没安五脏,没开光。然而虽然没有开光,而佛光却重重照耀,众僧见之,都非常敬慕仰望。
至五月五日,和尚闲步廊下,见妆严诸佛菩萨及韦驮尊者像[1],叹曰:“只这一块泥巴,塑佛成佛,塑菩萨成菩萨,塑尊者成尊者,欲威则威,欲慈则慈,种种变化成就俱可。孰知人为万物之灵,反不如一泥巴土块乎!任尔千言万语,千劝万谕,非聋即哑,不听之矣。果然哉,人之不如一土木也!”怀林时侍和尚,请曰:“和尚以人为土,人闻之必怒;以土比人,人闻之必以为太过。今乃反以人为不如土木,则其以和尚为胡说乱道,又当何如也?然其实真不如也,非太过之论也。记得和尚曾叹人之不如狗矣,谓狗终身不肯背主人也。又读孙坚《义马传》[2],曾叹人之不如马矣,以马犹知报恩,而人则反面无情,不可信也。今又谓人更土木之不如,则凡有情之禽兽,无情之土木,皆在人上者,然则天亦何故而生人乎?”“噫!此非尔所知也。人之下者,禽兽土木不若,固也;人之上者,且将咸若禽兽[3],生长草木,又岂禽兽草木可得同乎?我为下下人说[4],不为上上人说[5]。”林复请曰:“上下亦何常之有?记得六祖大师有云[6]:‘下下人有上上智[7]’,有上智则虽下亦上;‘上上人有没意智’,没意智则虽上亦下。上下之位,固无定也。”“噫!以此观之,人决不可以不慎矣。一不慎即至此极,顿使上下易位。我与子从今日始,可不时时警惕乎!”沙弥怀林记[8]。
【注释】
[1]妆严:妆饰,打扮。韦驮(tuó):又称韦驮天,佛教护法天神,传说他能驱除邪魔,保护佛法。
[2]孙坚《义马传》:《三国志》卷四六《孙坚传》裴松之注引韦昭《吴书》中一段故事:东汉灵帝中平元年(184),孙坚与黄巾军张角作战,“坚乘胜深入,于西华失利。坚被创坠马,卧草中。军众分散,不知坚所在。坚所骑骢马驰还营,踣(bó,跌倒)地呼鸣,将士随马于草中得坚。”《义马传》,当指此。
[3]咸若禽兽:语本《尚书·商书·伊训》:“鸟兽鱼鳖咸若。”使禽兽顺从孳长。若,顺,顺从。
[4]下下人:凡庸之人。
[5]上上人:德行智能高尚的人。
[6]六祖大师:指佛教禅宗第六祖慧能(638—713),亦作惠能,唐代高僧。俗姓卢,世居范阳(今河北涿州)。因父被贬,徙南海新兴(今广东新兴),遂生于此。据说是一个不识字的樵夫,听人诵《金刚般若经》,乃发心学佛,北赴黄梅(今湖北黄梅)双峰山,投禅宗第五祖弘忍门下,充当行者,为碓房舂米小僧。弘忍禅师选法嗣时,上座神秀有偈语云:“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针对神秀这种渐悟主张,他请人代笔作偈主张顿悟曰:“菩提本无树,明镜亦无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此偈得到弘忍的赞许,便将禅法秘授与他,并付与法衣。成语“继承衣钵”之典即出于此。后来他在韶州(今广东韶关)曹溪宝林寺大倡顿悟法门,宣传“见性成佛”,与神秀在北方宣扬的渐悟之说相抗,成为“南宗”之祖。世人有“南顿北渐”“南能北秀”说。卒谥“大鉴禅师”。其顿悟之说,不仅对佛教,而且对后来的哲学、文学艺术创作等都有较深的影响。他死后,弟子们所编集的语录,称为《六祖法宝坛经》(亦称《坛经》)。《旧唐书》卷一九一、《宋高僧传》卷八、《景德传灯录》卷五、《天圣广灯录》卷七、《嘉泰普灯录》卷一、《六学僧传》卷四等有传。
[7]“下下”句:与下句“上上人有没意智”,皆见《坛经》。意为地位极低的人也可能有极高的智慧,地位极高的人也会一时没了心智。上上智,最上等的智慧。没意智,没有聪明智慧。
[8]沙弥:初出家的和尚。
【译文】
到五月五日,和尚到廊下散步,看到雕塑已完的诸佛菩萨和韦驮尊者像,感叹道:“就是这一块泥巴,塑佛成佛,塑菩萨成菩萨,塑尊者成尊者,想表现威武就威武,想表现慈祥就慈祥,种种变化成就都好。谁能知道人为万物之灵,反而不如一块泥巴呢!任凭你千言万语,千劝万谕,他都不是像聋子就是像哑巴,什么都像没听见。如果这样,人还不如一土一木。”怀林当时在旁侍候和尚,恭敬地说:“和尚把人当作土,人们听到一定会发怒;又以土比作人,人们听到一定认为这太过分了。现今又说人还不如土木,人们一定会认为你在胡言乱语,那又该怎么样呢?然而其实人真不如土木,这并不是过分之说。记得和尚曾感叹人不如狗,认为狗终身都不肯背叛主人。又读孙坚的《义马传》后,曾感叹人不如马,认为马还知报恩,而人则翻脸无情,没有信用。现今又说人更不如土木,那么凡是有情的禽兽,无情的土木,都在人之上,那么上天又为什么要生人呢?”“噫!这其中的道理你不知道。低下凡庸之人,不如禽兽土木,固然如此;德行智能在上之人,那都像顺从孽长的禽兽和草木,但和禽兽草木又怎么可能相同呢?我以上所说是为凡庸的一般人所说,不是说那些德行智能高尚的人。”怀林又恭敬地问道:“上下又怎么会常有呢?记得六祖慧能大师曾说:‘低下凡庸的人也可能有极高的智慧’,有了这种智慧,虽是低下凡庸之人也在上了;‘德行智能高的人有时也会没有了心智’,没有了这种心智,虽是德行智能高之人也在下了。上下之位,并不是固定不变的。”“噫!由此观之,人决不可不谨慎。一不谨慎就会达到这种境界,立即使上下易位。我和你从今日开始,要时时警惕呀!”小和尚怀林记。
代深有告文 时深有游方在外
【题解】
本文于万历二十一年(1593)十月写于麻城。深有(1544—1627),俗姓熊,名深有,僧号无念,麻城(今湖北麻城)人。龙潭湖芝佛院守院僧。曾为周思久(柳塘)礼请李贽居芝佛院。后入黄蘗山(在河南商城)建法眼寺。著有《醒昏录》《黄蘗无念复问》等。《麻城县志》康熙版卷八和光绪版卷二五、《五灯严统》卷一六、《五灯全书》卷一二〇等有传。当时深有游方在外,芝佛院的事务由李贽主持,因此,“代深有”写此“告文”。
龙潭湖芝佛院奉佛弟子深有,谨以是年日月[1],礼拜梁皇经忏以祈赦过宥愆事[2]。念本院诸僧虽居山林旷野,而将就度日,不免懒散苟延,心虽不敢以遂非[3],性或偏护而祗悔[4]。夫出家修行者,必日乾而夕惕[5];庶檀越修供者[6],俱履福而有功[7]。早夜思惟,实成虚度。纵此心凛凛[8],不敢有犯;而众念纷纷[9],能无罔知[10]。但一毫放过[11],即罪同丘山;况万端起灭,便祸在旦夕乎?深有等为此率其徒若孙[12],敬告慈严[13]。慈以悯众生之愚,愿弃小过而不录;严以待后日之谴,姑准自改而停威[14]。则万历二十一年十月以前,已蒙湔刷[15];而从今二十一年十月以后,不敢有违矣。
【注释】
[1]是年:这年。
[2]梁皇经忏:即《梁皇忏》,佛教书《慈悲道场忏法》的别称,亦称《梁武忏》。相传梁武帝初为雍州刺史时,夫人郗氏性酷妒,病死。梁武帝即位后夜梦郗氏化为蟒。为了替郗氏忏悔罪业,乃集录佛经语句,作成忏法十卷,因称《梁皇忏》。后为佛家常用的超度忏法。宥愆(yòu qiān):宽恕过失。宥,宽恕,原谅。
[3]遂非:纵容自己的过失。
[4]偏护:偏私袒护。
[5]日乾而夕惕:语本《周易·乾》:“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严谨)无咎(过错)。”意为朝夕奋发努力,不敢有所懈怠。乾、惕,均是戒惧不懈之意。
[6]庶:但愿,希望。檀越:梵语音译,意译为施主。寺院僧人对施舍财物者的尊称。修供:向神佛供献物品。
[7]履福:指得到佛的福荫。功:成效。
[8]凛凛:敬畏、畏惧的样子。
[9]众念:各种各样的俗念。
[10]罔知:无知。指错误。
[11]一毫:一根毫毛。表示极少,很小。
[12]徒若孙:徒弟和徒孙。
[13]慈严:指佛。佛教徒认为佛是慈悲而威严的,犹如慈母严父。
[14]威:惩罚,刑罚。
[15]湔(jiān)刷:洗刷。即上文所谓“赦过宥愆”。
【译文】
龙潭湖芝佛院敬奉佛祖的弟子深有,恭敬地在这年日月以梁皇经礼拜以请求赦免宽恕过失事。愿哀怜本院诸僧虽居山林旷野,而将就度日,但难免懒散拖延,心中虽不敢纵容自己的过失,或者由于性情的偏私袒护而造成悔恨。出家修行的人,应该朝夕奋发努力,不敢有所懈怠,并希望向神佛供献物品的施主,都能得到佛的福荫而取得成效。日夜思量,实成虚度。即使心中敬畏畏惧,不敢有所冒犯;而种种俗念杂乱,难免没有错误。但是,如若放过一点点错误,造成的罪过就会像丘山一样重大;何况种种俗念繁多纷杂生灭不定,如没有敬畏之心,早晚就会发生祸灾。因此深有等率领着徒子徒孙,恭敬地报告于慈悲威严的佛像之前。慈悲的佛怜悯众生的愚昧,请舍去众生的小过而不再录记;威严的佛对众生的过失暂不谴责,待他们改过后而免去惩罚。在万历二十一年十月以前,对他们已有免罚;从今二十一年十月以后,再也不敢违背佛法了。
又告
【题解】
本文于万历二十一年(1593)写于麻城。文中对佛法的明心见性及礼忏等作了简明扼要的解说,并显示出李贽自己对佛理的独特理解。
切以诵经者[1],所以明心见性[2];礼忏者[3],所以革旧鼎新[4]。此僧家遵行久矣。皆以岁之冬十月十五日始,以次年春正月十五日终。自有芝佛院以来,龙潭僧到今,不知凡几诵而凡几忏矣,而心地竟不明[5],罪过竟不免,何哉?今卓吾和尚为塔屋于兹院之山,以为他年归成之所[6],又欲安期动众[7],礼忏诵经。以为非痛加忏悔,则诵念为虚文;非专精念诵,则礼忏为徒说。故此两事僧所兼修,则此会期僧家常事也。若以两者目为希奇,则是常仪翻成旷典[8],如何可责以寡过省愆之道[9],望以明心见性之理乎?谓宜于每岁十月,通以为常。否则每一期会[10],必先起念[11];先起念已,然后举事[12];既举事已,然后募化[13];既募化已,然后成就[14]。如此艰辛,谓之旷典,不亦宜乎!从今以后,不如先期募化有缘菩萨,随其多寡,以为资粮。但得二时无饥[15],即可百日聚首。于是有僧常觉[16],慨然任之。不辞酷烈之暑,时游有道之门;不惮跋涉之勤[17],日履上圣之室[18]。升合不问[19],随其愿力[20],无不顿发菩提妙心[21];担荷而来,因其斋粮,可使随获菩提妙果[22]。诵经者明心,而施主以安坐自收善报;礼佛者忏罪,而施主以粒米遂广福田[23]。不唯众僧不致虚度,虽众施主亦免唐捐[24]。常觉之功,不既溥乎[25]!但如此岁岁年年,则众僧有福,施主有福,常觉亦有福。恐以我为妄语,故告佛使明知之。
【注释】
[1]切(qiè):同“窃”,犹言私自,私下。表示个人意见的谦辞。
[2]明心见性:禅宗认为人心中本具佛性,只要能“识自本心,见自本性”,就可当下成佛。明心见性,意为摒弃世俗一切杂念,彻悟因杂念而迷失了的本性(即佛性)。明心,使心思清明纯正。见性,谓悟彻清净的佛性。
[3]礼忏:佛教徒礼拜佛菩萨,诵念经文,以忏悔所造成的罪过。
[4]革旧鼎新:语本《周易·杂》:“革,去故也;鼎,取新也。”即“革故鼎新”。后遂以“革故鼎新”指革除旧的,创建新的。这里指按照佛教教义的要求改过迁善。
[5]心地:佛教用语。佛教指心,即思想、意念等。佛教认为三界唯心,心是一种精神本体,如滋生万物的大地,能随缘生一切诸法,故称“心地”。
[6]归成:佛教用语。谓归西天,即死亡。
[7]安期:佛教用语。即安居,又称坐夏或坐腊。僧徒每年在夏季有三个月的安居期,在此期间不外出,静心坐禅修学。其时正当雨季,又称“坐雨安居”。具体日期因地而异。
[8]常仪:通常的仪式。旷典:稀世盛典。
[9]省愆(qiān):反省过失。
[10]期会:约期聚会。
[11]起念:产生某种想法。
[12]举事:行事,办事。
[13]募化:化缘。指僧徒求人施舍财物。
[14]成就:完成,完结。
[15]二时:指早晚。
[16]常觉:芝佛院僧人。李贽《与焦从吾》十七书中曾提到他:“此僧本好游,又探知弟意如此(指李贽有就焦竑终老的打算),故强以此缘簿相请……果欲遍阅诸经,何处不可耶?”“承以虎丘席(焦竑曾为李贽寻得虎丘僧舍,准备让李贽去那里阅读佛经),甚好。但弟亦未尝以此托常耶。弟知兄之贫者,安忍琐琐相累乎?”(《李氏遗书》卷一)
[17]惮(dàn):怕。
[18]上圣之室:指信奉佛教的人家。
[19]升合(gě)不问:募缘时不管多少都收。升合,重量单位,十合为一升。
[20]愿力:佛教用语。本愿力、宿愿力的略称。指誓愿的力量,即济度众生而发出的善愿功德之力。
[21]菩提妙心:即菩提心。见《三大士像议》第二段注[5]。
[22]“可使”句:意为发菩提(求成佛)心,可以获致菩提妙果,即可以得到佛的果位。菩提妙果,指佛果。
[23]福田:佛教用语。佛教认为供养布施,行善修德,能受福报,犹如在田里播种以后可以有收获一样。故称“福田”。
[24]唐捐:佛教用语。落空,虚耗,白白地抛弃掉。唐,空。捐,弃。
[25]溥(pǔ):广大,普遍。
【译文】
我认为诵经之人,都是为了明心见性。礼拜佛祖则是为了忏悔罪过,重新作为。长久以来僧人们都是这样做的。时间都是从冬季的十月十五日开始,到次年的春季正月十五日结束。自从建有芝佛院以来,龙潭湖的僧人,不知有多少次诵经多少次礼忏了,但是心地竟然不明,罪过竟然不免,为什么?现今卓吾和尚在芝佛院的山旁建了一个塔屋,作为他驾鹤西归后藏尸骨之用,为此又想叫僧徒们在安居期礼忏诵经。我认为对于世俗杂念不痛加忏悔,那么这诵念经文也毫无意义;如若不是对经文专一精的体悟,那么想通过礼忏对罪过忏悔也等于白说。所以礼忏诵经两事僧徒都要兼修,那么这应该成为僧徒预定日期的常事。如若把这两种常事看成稀奇,就把通常的仪式当成了稀世盛典,如何期望引导不犯过失和反省过失,并晓得明心见性之理呢?所以应该把每年的十月定为常例。否则每一约期聚会,都会产生某种想法;有了某种想法,然后就去办理;办理事完,又去化缘;化缘完毕,才算完结。如此艰辛,称之为稀世盛典,不是很合适吗?从今以后,不如先去找有缘分的施主化缘,随其给予多少,以为活动的经费。只要早晚不缺饭食,就可百日相聚。于是有个叫常觉的僧徒,慷慨地负起化缘的任务。他不避夏暑的酷烈,常常游走在有道德修养的人家;不怕跋涉的辛勤,天天访说信奉佛法之人。募缘时多少都收,随从施主济度众生的愿力,无不立即生发帮助开悟他人的菩提心;常觉肩负着化缘的责任,因为这些斋粮,可使施主获致菩提妙果,得到佛的果位。诵经之人使心性清明纯正,而施主则安坐收到善报;礼拜佛菩萨而忏悔罪过,施主则以粒米而获得“福田”的收获。这样不仅众僧不致虚度年华,而且众位施主也会获得充实的佛法。如此看来,常觉之功岂不大哉!如能年年岁岁这样,则众僧有福,施主有福,常觉也有福。我担心你们把我的话当作虚妄不实的谎言,所以把我的以上想法告知佛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