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洽法师与五台山
广洽法师,俗姓黄,小名老禅,1900年生,福建南安人。五岁丧父,十岁丧母,遂成孤儿。二十岁时流落厦门,次年十月在南普陀寺剃度出家,拜瑞等和尚为师,法名广洽。二十四岁时,赴新加坡助师重建龙山寺,四个月后,回南普陀寺,先后任知宾、副寺、佛教养正院监学等职务。1937年,抗战爆发,法师再次南渡新加坡,在佛教居士林任导师。1952年被推为龙山寺住持。1975年起,任新加坡佛教总会副主席、主席。在新期间,多次回国观光礼佛,也曾赴锡兰(今斯里兰卡)、印度、缅甸等地朝圣弘法。1994年3月24日,圆寂于新加坡,终年九十五岁。
在《广洽法师年谱》中,有一句“1959年9月28日,登五台山朝圣”的记载,我便寻觅洽师在五台山的踪迹,然而终未有得,只好暂且搁置。
我与丰子恺先生的幼女丰一吟女史通信多年。去年曾邀一吟先生到五台山消夏避暑。先生回信说:“我于八十年代到过五台山,是陪新加坡广洽法师一起去的。其时经忻州,吃了中饭,可惜那时不认得你。”
得此讯息,喜出望外。随即致函先生,问讯陪同洽师在五台山时可否有日记?若有,能否将法师在山行状见告?先生回函说:“所托之事,五台山时,确有日记,但(一时)无暇整理或抄录。”我很能理解先生的苦衷,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又加诸事繁忙,便不敢再行打搅。
今年4月,我有江浙之行。在上海时,抽暇造访了丰先生。丰先生深知我心,一杯清茶置诸案头后,便拿出一个小本子,书脊上标着一行字样:“85年,广洽法师缘缘堂,五台山9月4日—10月24日。”丰先生一面让我喝茶,一面打开小本子:“这便是洽师上五台山时我写的日记,太潦草了,有的字我已经认不得了。你能看清楚吗?”我说:“慢慢来,总行的。”在我的请求下,丰先生慨然为我复印了我所需要的有关章节。我写本文,无疑是在丰先生日记基础上整理而成的。故此,先应向丰先生敬致谢忱。
1985年9月4日至10月24日,广洽法师由新加坡回国的五十天行程中,日程安排得是满满当当。在缘缘堂复建落成典礼后,便到普陀山礼佛,然后由浙江而上海、而北京,再转车到山西来。
9月27日,广洽法师一行四人,由上海飞抵北京,当日下午,便到北京医院拜会了叶圣陶先生,二老又促膝谈心。洽师回忆了1981年归国与叶老见面的情景。当时也是丰一吟先生作陪。叶老曾有诗:“广洽法师垂顾敝寓,一吟作《促膝谈心图》记之,因题‘浣溪沙’一阕:促膝诚为甚胜缘,谈心相对欲忘言。旧交新晤乐无边。展卷俨然丰老笔,继承乃父一吟贤。画风书趣得薪传。”当晚八时余,洽师一行便乘火车向太原而来。
9月28日晨9时许,车抵太原。有中旅社接站,到迎泽宾馆,进早点,休息。上午10点15分,乘小汽车离太原。中午,在忻州宾馆进餐。餐毕,即奔五台山而来。下午5时许,抵达台怀镇,下榻显通寺内招待所。
9月末的五台山,天气已经转冷。由南而来的客人们对寒冷甚是敏感。好在室内已送上了暖气。方落脚的洽师,身未暖席,便急匆匆在同来的林子青先生等陪同下,去参拜释迦牟尼和文殊菩萨。时有五台山佛教协会副会长弘毅法师、慈贵法师和宗教办事处杨富义先生等三人,过访未值。晚上又来,表示对洽师飞锡驾临五台山十分欢迎,只因事前未得讯息,多有怠慢,特请鉴谅。
9月29日。五台山夏仍飞雪,岁结坚冰,况值这凉秋季节,石缝间,积水处,已是薄冰如镜了。只有那花池中的黄菊花,还在朝阳下闪耀着金灿灿的光辉,因了清风的吹拂,摇曳着傲霜的枝叶。仰望北台,已覆盖了一层皑皑的白雪,愈见其高洁和肃穆。在这天朗气清的日子里,广洽法师一行在弘毅法师的陪同下,由显通寺向菩萨顶行进。85岁的高僧似乎有点吃力,便拐入广宗寺,一面在寺院巡游,也在此略事休息。然后步出山门,转过照壁,仰望那“灵峰胜境”的所在。在同行的护助下,广洽法师登上了一百零八级的石台阶。洽师伫立在菩萨顶的木牌坊下,俯视台怀诸寺,尽入望中。弘毅法师为之一一指点,哪是黛螺顶,哪是善财洞,哪是罗睺寺,哪是……主人说得认真,洽师听得仔细,不时漾着微笑,颔首赞叹。入山门,度松荫,进大殿,洽师虔诚地礼拜文殊菩萨,丰先生亦跪拜祈福。
中午返回招待所,餐后休息。洽师吐痰三次,痰中均带血丝。丰先生见状,十分焦急,不知所措。法师说:“不碍事,歇歇脚会好的。”
丰一吟先生不禁回想起了洽师与其父亲丰子恺的交往。他们是因了弘一法师而结下深缘的。丰子恺先生是弘一法师出家前的学生,又是出家后的皈依弟子。而广洽法师是弘一在厦门时的法侣,且“以师礼事之”,“一心亲近承事,终身爱慕,随侍多年”。洽师在闽南初识弘一大师后,在大师的介绍下,便开始与丰老通信,十数年中,鱼雁频传,感情弥笃。
1948年9月至11月,一吟随父亲丰子恺有台湾之行。自台归来,遂往南普陀凭吊弘一大师故居。事有凑巧,在这里,竟邂逅了刚从海外归来而未曾谋面的广洽法师。二老相见甚欢。丰先生在洽师的导引下,参谒了弘一大师故居,还绘制了一幅题为《今日我来师已去,摩挲杨柳立多时》的画作,以赠广洽上人。稍后,丰先生在厦门举办画展,又得到洽师的帮助。
1953年,丰子恺等先生集资在杭州虎跑后山为弘一大师建舍利石塔。洽师闻讯后,于1957年也集净财捐赠,在石塔周围筑栏杆、置围墙。
1965年秋天,洽师回国,在上海与丰子恺先生重逢,并相偕到杭州祭扫弘一大师石塔。1975年9月15日,丰子恺先生逝世后,国内毫无消息,倒是洽师在新加坡多家报纸为之报道。今又为石门湾丰子恺故居的重建,资助劳顿。
丰一吟先生回想至此,自是铭感五内。如今见法师痰中有血,怎能不担心焦虑?然而洽师不远万里,来到五台山,哪能安卧客房,遂决定坐车出游。下午3时后,驱车抵广济茅蓬(碧山寺),方丈灵空法师热情接待。在茅蓬得睹弘一大师墨迹,一条幅上书:“视大千界,如一诃子。戊午仲夏演音将入山书奉藕初先生。”一副对联,上书:“慧眼见一切,妙音满四方。大方广佛华严经偈颂集句,智行居士供奉,沙门月臂。”广洽法师对此墨迹,久久出神,似乎又沉入了往事的回忆之中。
弘一大师生病闽南,广洽法师随侍左右,历时数月。郁达夫在鼓浪屿日光岩拜访大师,他为之引见,从而留下了郁氏那首《赠弘一法师》的名作。抗战时期,徐悲鸿在新加坡办画展,应洽师之请,欣然命笔,为弘一大师作油画像。而大师赐他的法书、信札、训语等也有六十余件之多。大师在1937年2月,先后脱落二齿,也送他“藏之,以为纪念”。他的字号“普润”,也是大师所赐……难怪洽师在茅蓬看到弘一大师手迹,为之出神,好像他又回到了闽南亲近弘一大师的岁月中。
洽师一行,在碧山寺参礼毕,便到塔院寺来。白塔巍巍,风铎传声,此时游人已少,塔院清静。洽师礼佛后,在各处漫步,怡然淡然,得似闲云野鹤。日已夕也,月上东山,法师一行方回宿处。
晚餐时,法师因一整天的巡礼,颇感疲劳,便未去餐厅,在下榻处吃打斋之菜。饭后,法师请大显通寺为福建南安县罗东埔头田中乡夏宅大厝黄氏历代宗亲做佛事,超度亡灵放焰口。由穿大棉袍的当家和尚手持电筒,偕洽师前来祭拜。拜毕,与众僧结缘,略事座谈,便回房休息。
此日,恰逢中秋节。洽师等身在佛国,天心月圆,了无睡意,遂步中庭。月下空庭如水,法师廓尔无言。丰一吟先生却来诗兴,遂吟四句:“久欲朝圣登五台,而今乘愿拜如来。吾侪共赏中秋月,敬乞文殊赐我才。”并说:“此乃献丑之作,旨在抛砖引玉。”此情此景,也逗起了林子青先生的诗兴,便得二绝句:
千山万壑绕台怀,一片伽蓝眼底开。
今日登临菩萨顶,风光无限逼人来。
为礼文殊万里来,洽公宏愿亦奇哉。
多情最是中秋月,今夜相逢在五台。
9月30日,洽公一行将离开五台山。在“震悟大干”的悠扬钟声中早早醒来,又趁晨风在清静沉寂的“清凉妙高处”,摩挲着明铸的铜殿和铜塔,不时为那精湛的铸造艺术品而叫绝。几日来,丰先生笔不停挥,不独记录着洽师的起居和行踪,也记录着五台山的自然风物、历史沿革、胜景特色以及五台山的传说和故事。所惜丰子恺先生过早地去世了,丰老比广洽法师仅仅年长两岁,若能活到今天,二老相偕,同来五台山礼佛和观光,那该是多么的惬意呢。佛家言“万事无常”,这确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我们只能徒增慨叹了。
早餐后,洽师等于8点15分驱车返并,经道忻州,在某饭店吃中饭,“四人仅吃六元钱,价廉物美”。这当是遵循弘一大师“惜福”的教诲吧,有所谓“惜食,惜衣,非为惜财缘惜福”。
广洽法师抵并后,仍旧下榻迎泽宾馆。山西省佛教协会副会长根通法师、崇善寺圆相法师、五台山佛教协会会长请佛法师、玄中寺住持了满法师等咸来问候,并邀约翌日上午在崇善寺吃素斋。
10月1日,时逢国庆,洽师一行游晋祠、崇善寺。于山西省博物馆赏读傅山书法。中餐、晚餐皆在崇善寺,得到了诸法师的盛情款待。
10月2日,广洽法师一行乘飞机离开太原,赴北京、天津、厦门等地云游。
屈指算来,法师归西十有余年了,但他在五台山朝圣的行迹,却会不时地让人们谈论着,而或传之久远。
2006年5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