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误落尘网三十年?

——王鼎钧和他的杂文

乔再生

王鼎钧先生写杂文的时间很长,写得很多,应该能够引起我们的特别注意。研究当代中国作家的学者们只谈他的散文,没提到他的杂文,也许因为杂文是散文中的一个项目。不过,在王鼎钧的创作实践中,散文和杂文不能混为一谈,除非扩大散文的定义。散文有广义、狭义之分,杂文可以属于广义的散文,若是谈“纯文学”,他总觉得必须狭义的散文。

据王先生的回忆录《文学江湖》,他写作是从杂文入手。一九四四年,中国还在对日抗战,他大概十九岁,开始向报纸的副刊投稿,写的就是杂文。一九五一年,他二十六岁,他在台北的《公论报》副刊写杂文专栏,每天一篇,这是台湾报纸副刊比较早的杂文专栏,他也是当时台湾报界最年轻的专栏作家。一九五七年,他三十二岁,为《征信新闻》写杂文专栏,每天一篇,这家报纸后来改了名字,叫《征信新闻报》,再改成《中国时报》,他的杂文专栏一直持续未断。在这一段岁月里,他还给台中发行的《台湾日报》写过专栏,也受其他报纸杂志的邀约,写过许多零散的单篇。他在《中国时报》写专栏时间最久,写了二十年,写到一九七八年离开台北,来到美国。一九九九年,他又在《世界日报》写杂文专栏,先在地方新闻版,写了七年,后在《世界周刊》,写了三年,合计三十一年,目前还在不定时写下去。在这一段话里面我多次使用“杂文”这个名词,字面相同,但是王鼎钧各个时期的作品面貌不同。

王鼎钧大陆时期的杂文没有存稿,数量也很少,但是自成一个阶段,跟他到了台湾所写的杂文不同。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在台湾,大家怎样界定“杂文”?王鼎钧画了个范围,显示那时杂文有自己的制服和标签。他说:

 

中国的新文学运动产生了一种体裁,短小精悍,尖锐犀利,以攻击的姿势评论现实问题,文坛的前辈说它是匕首,说它是标枪。这种文章自成一类,叫做“杂文”。1949年到了台湾,这种杂文还风行一时。


 

当年台湾报纸上的杂文专栏是什么样子?根据王先生的描述:

 

它每天一篇,每篇固定六百字或八百字,有固定的作者署名,排成方形,俗称“小方块”。这种专栏的作者每天跟在新闻后面拣拾话题,立即反映大众的意见,或提出“大众可以认同的意见”,这种文章要迅速到位,速战速决,小说太迂回,诗太隐藏,杂文直截了当,一针见血。报社的这种要求,在技术上惟有杂文可以适应。

 

王鼎钧写了很多“杂文”,杂文的单行本倒是很少。一九六五年,文星书店出版他的杂文集《人生观察》和《长短调》,听说是文星主人萧孟能再三邀约,萧先生拉稿的能力非常强,台湾出版界的人都知道。一九六九年,惊声文物供应社出版他的杂文集《世事与棋》,“惊声”的老板是他《中国时报》的同事,对他有压力。这三本书都是被动出版,以后几十年,别人出他的书,他自己也印自己的书,他的杂文专栏再也没有结集,据《文学江湖》记述,柏杨要编世界华人杂文家大系,他不肯参加。直到二〇一四年,算起来是五十年后了,他才把他在《世界周刊》上写的文章收集起来,在北京商务印书馆出版《桃花流水杳然去》。这是因为王先生晚年在《世界周刊》写的杂文专栏,跟他青壮时期在台北所写的杂文,有很大的分别。他的这一段历程,对新闻,对文学,都是珍贵的史料。

王鼎钧说,他对文学的抱负不在杂文,他更不喜欢“标枪匕首”一样的杂文,可是他几乎一辈子都在写杂文,他在壮年时期也卷进了“标枪匕首”杂文的漩涡,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他到了晚年写回忆录才说出这一段矛盾挣扎。回忆录出版以后,他还有两篇文章,一篇文章叫“我和杂文的因缘”,在《世界周刊》发表,一篇叫“我后悔说了那些话”,在财新《新世纪》周刊发表。还有,他在纽约市法拉盛公立图书馆作过一次演讲,介绍杂文在台湾的发展,他作了重要的见证,也有恳切的自白。

他为什么不喜欢杂文?理由在艺术创作,他是这样说的:

 

我对人生的感悟、世相的观照,都零零碎碎宣泄了,没有时间蓄积、酝酿、发酵、蒸馏,大材小用,依小说家徐訏的说法,这是炒肉丝,用政论家杨照的话来说,这是制造日本筷子。久而久之,贪图小成小就,避难就易,执简弃繁,这个坏习惯我很久很久才革除。

在报馆写文章,晚上写成的稿子,第二天早晨就发表出来,没有“高栏”需要越过,久而久之,把写作看成一件很容易的事情,而且贪图急功近利,热中短线操作,这种写作的坏习惯,我很久很久才革除。

 

他为什么不喜欢“标枪匕首”呢?理由在人生修养。他是这样说的:

 

那时流行的说法,读者是群众,群众喜欢简单、痛快,对温柔敦厚、和平中正没有感觉。因此杂文得走偏锋,偏锋才锐利,杂文得说过激的话,过激才过瘾,杂文得尖酸火辣,挑动读者大众的味蕾。写这样的文章使我气质粗糙,浊气上升,担心读者也会变成这样的人,对建设一个有理性的社会没有帮助。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又投入其中呢?很坦白地说,他需要职业。想当年他到了台湾,上有年老的父亲,下有未成年的弟弟妹妹,他是这个家庭的长子,他举目无亲,惟一的技能是可以操弄方块字说理记事,他在忧患之中,的确也有许多理要说,有许多事要记。报馆需要他,他也需要报馆。他告诉我们:小专栏文章虽短,但每天一篇,稿费积少成多,每月结算下来,跟报馆的一个编辑相近。必要时还可以预支稿费。那时的说法:写诗可以喝咖啡,写散文可以吃快餐,写小说可以包伙食,写小方块可以养家。

王先生说:

 

报纸对杂文的期许是争取读者,增加销路,我们总得有几句耸动听闻的话做“卖点”,这几句话无须和你评论的事物相称,你只是借题发挥,或者为尖锐而尖锐,为辛辣而辛辣,读者已经看过新闻,他现在要看到的也只是你这几句话是否过瘾。同行竞争是很大的压力,令人身不由己,我们得在修辞上下功夫,大快人意而非褒贬得宜。

 

王先生不止一次表示,他“大陆时期”初学乍练的杂文不是这般模样,来到台湾,他重新学习。他说:

 

尽管气性并不相近,有样学样倒也不难,只要你把人性中的某一部分释放出来。但是,如果我下笔比较持平,比较温厚,不但老板旁敲侧击,也会有许多读者来信讥讽,问我是不是被国民党收买了?这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只有参加“作文竞赛”。

 

王鼎钧的这一番自白很有“告解”的意味,对研究相关问题的人来说,这是难得的史料,他也特别指出并非每一家报纸都参加了这种“作文比赛”,可是他无缘在那里工作。最后,王鼎钧在他的杂文里面说,“一切都会改变,只是改变得很慢,所以中国人都希望长寿。”七十年代,台湾杂文的文风果然改变了。杂文改变,由于报纸的编辑方针改变,报纸改变,由于台湾的社会改变,王先生在他演讲杂文的时候做过分析,他看问题总是不会忘记宏观。今天我只介绍他的微观,他是这样说的:

 

报上的“小方块”悄悄地发生变化。“悻悻”不见了,“彬彬”来眼前,血性减少,情趣增加,杀气减少,逸气增加,武断减少,商量增加。眼见他以谈天代骂阵,以天女散花代金刚怒目,以轻裘缓带代披甲戴盔,以与人为善代嫉恶如仇,以春风江南代秋风塞北,如是等等,不一而足。

 

由这一连串比喻,可以想见他的转变。转变不是一转念间可以完成,他一九七八年来到美国,放弃专栏,一九九九年,他在纽约《世界日报》恢复专栏,中间有二十年的发酵酝酿,求新求变,进入他生理年龄的老年期,文学生命的鼎盛期。

对于“形势大好”,他的欢欣鼓舞之情,可以由下面一段文字体会分享:

 

杂文转变,我有了不尖酸、不刻薄的自由。我一向喜欢培根、蒙田、爱默森,我喜欢陈西滢、梁实秋、周作人,我一直对他们遥遥相望,只是中间隔着一群气势汹汹。我虚虚实实应付了这么多年,真真假假写了这么多字,总算到这一天,看见本色,听见主调。我也开始有自己的精神面貌,警句从灵性来,不从愤世嫉俗来。新意不从逆向行驶而来,从向前延伸而来。写杂文不是对敌人喊话,是和朋友对话,不是把墨水变成别人的血,是把自己的血变成墨水。

 

王鼎钧自称“三多”,里面有一项“多学”,由大陆时期的杂文到台湾时期的杂文,再到美国时期的杂文,他经过漫长而曲折的学习。他学着把杂文从散文中分离出来,再学着把杂文溶入散文。他的创作生命中有一条“杂文线”,他沿着这条线走,时时想偏离这条线,想挣脱这条线,结果把这条线拓宽成王鼎钧的杂文走廊,通往中国文学的散文广场。终于,他心甘情愿出版了杂文的单行本《桃花流水杳然去》。我认为,除了他的四册回忆录,《桃花流水杳然去》是他晚期最重要的一本书。他非常感慨地说,当年杂文是显学,今天的读者和作者都只说散文,不用杂文这个名称了,好像杂文专栏、杂文作家都很难听似的,有时候,对年轻的朋友提到杂文,你还得解释一下,他才明白,“真是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但是我听得出来,他的心情很愉快。

说着说着,鼎公九十岁了,他喜欢现有的杂文,他说杂文已向散文“归化”,已经解甲归田,他把杂文的定义扩大了!这时候,他说杂文是老年人的文学体裁。他是这样说的:

老年人做容易的事情:登山改为散步,喝酒改为饮茶,吵架改为祷告,反对宣战、主张和谈。于是,写诗写小说改成写杂文,写杂文最容易。

 

他又说:

 

老年作文,想象力减退,以分析反省补救,不能反省就完了。好奇心减退,同情心补救,没有同情心就完了。老人杂念多,正念、邪念、恶念、善念都有,贪嗔痴、智仁勇都有,他得以杂念为材料,营造一个圆满自足的小宇宙,如果把这些原料当成品,那也完了。

 

这么说,老年人写杂文也不容易。鼎公总是能够出乎其外,寻一个制高点来观察自己,这个态度也充分表现在他的回忆录里。他十年磨剑,出入百家,“诗心、散文脸、戏剧身段”登上文学舞台,最后没完没了,以杂文的形式水到渠成,容易吗?不容易,很不容易!

多少人说过,鼎公晚年的杂文很“通达”,这个“通达”不是八面玲珑,而是炉火纯青。我今天举两篇文章做例子。

当纽约人士对同性恋合法化争执的时候,鼎公提出特殊的看法。他认为“同性相斥,异性相吸”,没错。男女相悦是常态,同性恋未必就是变态。世上真有百分之百的“纯男”和百分之百的“纯女”吗?“阴中有阳,阳中有阴”,所谓男人,大概是他体内的阳刚比阴柔多一点吧,所谓女人,大概是她体内的阴柔比阳刚多一点吧,那么两个女子相爱,焉知不是甲女体内的“阳”吸引了乙女体内的“阴”呢?两个男子相爱,焉知不是乙男体内的“阴”吸引了甲男体内的“阳”呢?很可能,他们仍然是异性相吸啊。

他指出一个现象,“同性恋”的两个男人,总是有一个人很女性化,或者两个女人中总有一人很男性化。你见过两个人猿泰山搞同性恋吗,你见过两个林黛玉搞同性恋吗。他总觉得同性恋中有一个人构造错误,本来应该是男人,偏偏给了他一个女人的身体,反之亦然。这不是变态,这是“变体”,这是造物者的过失,不是“他们”的错。

再介绍一篇。中国留学生卢刚在爱荷华大学开枪,杀了十个人,韩国留学生赵承熙在弗吉尼亚理工大学开枪杀人,杀了三十三个人,杀人的理由都是“抗议他所受到的歧视”。鼎公立刻写了一篇“杀人无用论”,他说想当年张献忠杀了多少人!不仅如此,想当年世间“罪恶滔天”,上帝曾经“洪水灭世”,他又杀了多少人!可是有什么用呢,任你有多大本事,你比不过张献忠,更比不上耶和华。

鼎公高音述说宗教家的主张,“爱”!爱仇敌,割肉饲虎。上帝对世人最后的态度就是爱,把独生子赐给我们,担当世人的罪愆。“爱”有用吗?也许有用,也许没用,他不知道,但是他认为必须试一试,因为“杀”已证明无用,“爱”是最后的、惟一的努力了!

你看,这就是“通达”。鼎公的散文,并非“通达”两个字能够概括,“通达”只是心胸眼界,此外还要文采。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的单正平教授,全面评鉴了鼎公的散文,他通过跟当代八位文学大师的比较,勾画出一个清晰的轮廓。他是这样说的:

 

风格:周作人朴素,王鼎钧精致;

态度:鲁迅严苛,王鼎钧宽容;

自我:郁达夫放纵,王鼎钧节制;

才情:钱锺书恣肆,王鼎钧内敛;

审美:何其芳柔弱,王鼎钧刚健;

信仰:丰子恺超脱,王鼎钧积极;

趣味:梁实秋冲淡,王鼎钧浓烈;

故乡:沈从文写实,王鼎钧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