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曼谷与日本,1943

本吉从来没这么冷过。他和爸爸一同站在丰后丸甲板上,这船是要到达佐世保港口的,他穿着短裤和凉鞋,冻得直打哆嗦。尽管爸爸搂着他,他的牙齿还是在打战。他抬头望见天上的月亮,月亮上面有一层薄云,他不知道到了日本命运会是什么样。从曼谷一路过来,恐怕再也不会经历这么漫长的艰辛,这个九岁的男孩是这样想的。他咬住下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

噩梦是从十二天前开始的,那天一辆日本军用轿车停在曼谷郊外的本吉家门前,上面坐有三个宪兵。宪兵穿着靴子胡踩乱踏,在书房发现本吉和爸爸,本吉正在上书法课,宪兵命令他俩马上跟他们走。

本吉听到父亲求他们让自己留下来,可是宪兵把他俩推搡到了门厅。本吉穿上袜子和凉鞋,女佣程妈丢给他一小包衣服,里面有那件深蓝色的夹克。她小声说道,“带上,路上用得着。本吉,信命吧。”汽车开动的时候,本吉看了她最后一眼,她颤巍巍地挥着手,泪珠儿滚了下来。

车到港口只用了二十五分钟。父子俩被带进一艘旧货船丰后丸里,他们的目的地是日本九州佐世保港,这是在上舷梯的时候爸爸告诉他的。本吉想不通这么小的一艘船怎么能开到那么远的地方呢。并排停靠的是肥前丸,一艘更小的货船,要跟他们一起走。两艘船都装满了被疏散的日本人,还有十几个穿军装带枪的士兵。甲板的中间,有一块黑色大帆布罩着,里面像是摞起来的一大堆板条箱。尽管风很大,船上还是弥漫着烂菜的味道。本吉搞不清这味道是哪里来的。

第二天天边露出曙光的时候,漫长的行程便开始了。看到港口上被伪装了的绿色和棕色的建筑物变得越来越小,本吉忍不住哭了。对于小小年纪的本吉来说,十二天的海上颠簸经历是最好的也是最糟的,身体可真是吃不消,碰到了两次巨大的风暴,即使在甲板下的小舱,他也能听见海浪冲过甲板的呼啸。头两天还有水果和蔬菜,可很快就吃光了,饭菜都不够吃,而且越来越难吃。他们吃的是干巴巴的黑香蕉,能咯掉牙的军用硬饼干,还有浮着油花的清汤。过一天,饭菜的量就少一些。上厕所的人比预想的多得多,就算士兵往海里倒粪便倒得勤,那种污秽还是直呛鼻子,本吉还是受不了。船经过台湾南端的时候,只有脏兮兮的薄蒲团和榻榻米,可怜见的,多令人悲哀。本吉搭在肩上的破旧的灰毯子是在上船的时候发的,可那也太薄了,根本抵不了寒冷。

为了提防美国潜艇,船便尽量沿着岸边航行,只有到了夜间才能全速行驶,白天烟囱里的烟要冒得最小,才不至于暴露船的位置。船长的担心是对的。几天后天刚亮的时候,本吉就被尖叫声和杂沓的脚步声惊醒,“哎呀,看哪!肥前丸撞上鱼雷了!”众人大声呼叫。

本吉爬上甲板舷梯,跟一帮人一同凝望海面。只见烧着了的船只身子斜歪着,不一会儿,一束火苗喷向空中,几秒钟后,便听到爆炸的声音。有人叫喊,“那艘船上有百多号人哪,咱们去救人吧!”

肥前丸离本吉有几百公尺远,他看不清那里是否还有人活着,要是有的话可能会搭救生艇或是游泳。他感觉丰后丸开始驶向肥前丸,可是很快就掉头离开了这艘沉船。下午晚些时候,本吉听见一位腼腆的青年水手跟乘客说,“那艘船的船长想要求助,可少校命令船长继续往前开,因为我们已经没有地方也没有供给再往上加人了,少校还担心我们的船会碰上鱼雷。”

无意间听到这话,本吉想到了他的命运在丰后丸上而不是在肥前丸上,他不知道该不该谢谢命运。

尽管本吉一路上又冷又饿,累得不行,船上又脏又挤,可这也是他最好过的日子,因为他还是头一回能够成天和爸爸待在一起,爸爸跟他说话的时候,都把他当成是大人了。

本吉问爸爸的第一个问题:“宪兵为什么要抓你?”当时他知道爸爸经常不在家,过去这一年一定在外面干了些什么。

“本吉,我就是想为尽快结束这场战争出些力。我想要德国和日本都回到老家去。这两个国家发动了战争,杀了那么多人,这是为什么?就是因为那里的人民受到统治者的欺骗和压迫,在德国有希特勒和纳粹,在日本有狂妄无知的军国集团,政府被一帮愚蠢的不靠谱的政客所控制,他们以天皇的名义使这场无望的战争得以合法化。”

爸爸接着说,“我在缅甸帮英国人工作。温格特上校领导一支有三千人的亲墩江游击队,他在缅甸南部被日本人抓住了。他们没了弹药,没了药品,连吃的都没了。我帮着给他们送东西,可我犯了错误,太过于冒险了。日本大使馆的堤义明先生——你见过他的,还记得吗?——他随口告诉我说日本人要搜查游击队的地方盟友,他可是故意传给我这个情报的。我也是一时疏忽,被他们抓住了。”

“可是,爸爸,他们为什么带我和你一起回日本?他们为什么不把我留在曼谷?”

“我不清楚,我猜在曼谷的日本军官认为我应该回到日本接受高级军事顾问的审讯。我想他们认为有你在他们更容易征服我。可是我也许完全想错了。他们把你带回去是因为,在他们眼里你是日本人。根据日本法律,爸爸是日本人,你也就是日本人。他们想要你上这艘船,出于战事的考虑,恐怕这是返回日本的最后一艘船了……你更愿意和程妈留在曼谷?”

本吉摇摇头,他实在是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留在曼谷会怎么样呢?到了日本又会怎么样呢?将来恐怕要看战事进展的情况,也就是程妈常挂在嘴边上的命啊。

提起程妈,本吉接着问道。

“我们走了,程妈会怎么样……安娜会怎么样?”

“程妈没事,我想她一定会到清迈她侄子家去。安娜也没事。宪兵来的话,她不出去买东西就碰不上他们。她是英国人,丈夫死后,还是设法搞到了爱尔兰护照。爱尔兰领事是个热心肠,日本人到曼谷的时候,他不想让她受到英国护照的连累。本吉,记住,爱尔兰是中立国家——也就是说没有介入战争。她生活的费用足够了,我在银行给她存了一笔钱。她很勇敢……她和我一起帮助过游击队。”

“我喜欢安娜,她没事就好。”

爸爸没说话,只是笑了笑,胡乱摸摸本吉的头发。

经过十二天凄惨的旅行,轮船终于到达佐世保港。乘客乱哄哄走下舷梯,去等巴士。一个士兵拍拍本吉父亲的肩,给他戴上手铐。他们和众人一道挤进巴士,去火车站。尽管船的数量不少——两艘大军舰以及20艘小船——还有街上所有的巴士和军车,在本吉看来,除了引擎单调的嘈杂声外,这个夜晚还是很静的。

到了佐世保火车站,本吉和爸爸分开了,他们被送进不同的车厢,火车开往东京。本吉坐火车这两天简直是在噩梦当中。路程不足二十个小时,可是一路上总是临时停车,一停就是一个多小时,本吉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本吉所在的车厢给挤得满满的,大多数都是当兵的,一个个样子消瘦,无精打采的。坐在本吉对面的士兵失去了右胳膊。他们俩或是睡觉,或是茫然地盯着上方,都一声不吭。

本吉所在的车厢里很冷,凛冽的寒风透过几处没有玻璃的窗户吹进来,车门也是经常开着的。他后悔没穿长裤。围着那条又破又难闻的毛毯,他还冻得直打哆嗦。他穿着外套,这是他唯一的一件外套,他和爸爸一起吃西餐时穿的就是这件。他穿着外套和特号内衣,这还得感谢程妈。原本两个人的座位挤上三个人,本吉还是感觉特别冷。

两天内,一位下士三次分发他所谓的“天皇配给”纸袋,里边就是两小块冷米团,米团多半是麦子做的,一块烤过的沙丁鱼干,又小又咸,还有几块萝卜泡菜。食物分发的也不固定,第三天一大早火车到了东京,连一点吃的也没有了。要不是穿袋型战裤的中年妇女给他一小瓶水,他就没喝的了,因为头一天连厕所里的非饮用水都用完了。

唯有外面变换的景色把本吉从绝望的境地拉出来。他看到了一片宁静的濑户内陆海——这对于他这个年纪来讲是不平常的,穿袋型战裤的妇女是这样对他说的。他发现姬路的城堡很好看。他惊奇地发现这里大大小小的城市几乎是一个接着一个,和曼谷相比这里的房子排得真密啊。当火车快到东京的时候,他意识到空气中含有硫黄的味道。

东京站可不得了呀。车站巨大无比,扩音器不停地播送通知,声音嘈杂,到处都挤满了当兵的,还有不少苦着脸、病怏怏的人。他一上月台就四下里找爸爸,可就是没找到。本吉看到一位年纪大的穿制服的警官走过来,说要把他带到东京西部的孤儿院。

“我爸爸在哪儿? ”他疯狂的喊叫得到的只是一句简单的回答,“你很快就会见到他。他被带到东京东北长野县的松代去了。”

本吉不想哭,可是眼泪还是掉下来了。他跟着警官,想知道“很快”是什么时候。本吉没想到“很快”原来就是“不可能”。在松代日本人正在挖一条四公里长的秘密地道,为司令部提供食品、武器和弹药,必要时还可以供皇家藏身,他们为联军将会登陆日本而做好了准备。

警官开一辆草绿色军车把本吉送到孤儿院,军车用木炭作燃料,直冒白烟。早晨冷风刺骨。过了将近一个小时,他们终于到了东京的一个叫阿佐谷的地方。汽车在一个两层高的楼前停了下来。这个楼房让本吉想起了曼谷外国人住宅区的学校,在这个阴冷的日子这座楼显得非常破旧。本吉注意看楼房的时候,警官走过来把他拉出车外,拎起本吉肩上的毛毯。“你别披这个脏毯子了,像个要饭的似的。”他把手放到本吉肩上,把他推到门口,用力敲门。一个青年妇女应声后,警官说,“这是小山的儿子”,还没等应声,警官就回到车上开车走了。

本吉站在门前,看到一位灰色头发笑吟吟的女子,她身后的女子则更年轻,她的个头比本吉在曼谷或来到日本见过的所有女子都要高。她就是岛津美智子,阿佐谷孤儿院院长,这家小孤儿院有三十个孩子。

美智子小姐迎接本吉并把他带到宿舍,这间宿舍是本吉和其他小男孩合住的。这时候还不到中午,保育员远藤小姐就给本吉端来一盘子吃的,有大麦脆饭团、煮南瓜,还有个叫做鹰嘴豆,本吉可从来没见过,后来才知道是蒸鱼酱做的,样子是卷状的,里面是空心。鹰嘴豆挺耐嚼的,本吉一下子就喜欢上了。他是真饿了,立刻吃光了一大盘子,喝干了一杯水。他刚刚吃完,保育员就把他带到洗澡间。她胡乱脱下本吉的衣服,递给他一小块肥皂和一块汗取,就是他以前常用来洗澡擦拭的毛巾,她说,“现在没热水,能洗干净就行了。”她丢下一包脏衣服后走出去,几分钟后回来,带来几件干净的旧衣服。本吉穿好衣服,开始了新的生活。

本吉在孤儿院的生活相当艰难,不过他很快就懂得是战争让所有日本人的生活如此艰难。同屋的小孩都睡帆布床。冬天被子不够,他们就用毯子夹上报纸来取暖。按规定宿舍里没有取暖,除非天冷得连玻璃杯里的水都冻成冰了,也只有到这种时候才会点燃小小的炭火炉。

本吉不习惯这里的吃的,吃的有大麦稀粥和蔬菜,通常是萝卜和青菜。一星期有一两次能吃上红薯和银鱼碎块,外加一点点调料,人们都管这叫“美食”,本吉可不会把这个同“宴席”联系起来。孩子们倒是定时吃饭,可是不论是两岁的还是十二岁的,他们总是吃不饱。

这一天,本吉来这里刚好是一星期,美智子小姐叫他到办公室来。他看见一位高个子驼背的中年军官站在她对面。她没看本吉,像是在朝天花板说话:

“本吉,这位是来自松代的高森少校。部队没有派他来,他很仗义,自己大老远地过来告诉你令人难过的消息。”

少校神色焦急,他大声说道:“我非常遗憾地告诉你,你父亲两天前死了……”

本吉惊呆了。

“你知道你父亲在帮助敌人……英国在缅甸的军队……他不提供我们想要的情报,而且拒不接受我们仁慈的建议,就是与我们一道去解放缅甸……在这种情形下总部只好下令处决他。”

“他死了??你们杀了他?”本吉哭喊着。他紧紧地咬住嘴唇,不想哭出来。

“这是按照规矩执行的。”少校不想掩饰什么。

“我能见到他吗?就是说……我要和他道别?”

“没用了,已经火化了。”

“火化了?什么意思?”

“他都成灰了。在日本我们要把死人的尸体烧掉的。”

本吉大脑一片空白,好像是有个东西狠狠击中了他的头部。迷蒙之间,他听见美智子小姐说,“少校,我想这就够了。我相信本吉会明白的,你我都不必再讲了……再次感谢你不辞远途来到这里。”

少校还有事。他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小金属盒,递给本吉。“给你这个,还有你爸爸的信,这是他的眼镜,他想给你眼镜和表,可我们没找到表。”

本吉木然地伸手接过爸爸总是戴着的深褐色的牛角框眼镜,咬紧嘴唇,不知所措。他呜呜地哭起来,泪水不住地往外流。

少校关切地看着本吉,平静地说道:

“你爸爸做错了事,可我认为他很勇敢,他在生命最后几天里像个真正的勇士。我不跟你细说了,正是因为他的勇敢表现,我才来到这里转达他的信。我不清楚其中的确切含义,但原话是这样的,他告诉你说,‘程妈是个好人,但也不总是对的。你要相信自己会改变或改善命运的,你就不是个弱者。你必须相信自己。’就这些。我希望这对你是有意义的。”

本吉止不住大哭起来,他没有留意到美智子小姐把少校送走。她回来把正在抽泣的本吉领到宿舍。第二天她给本吉一只煮鸡蛋,这是生重病的孩子才会得到的待遇。本吉三天没说一句话。

本吉成了孤儿。他妈妈是泰国北方人,一生下他就死了。爸爸年轻时就离开日本,在德国生活几年后就到曼谷定居,他是机器进口商,主要是从德国进口,生意做得很红火。爸爸是本吉唯一的依靠,可如今就剩下本吉一个人了,这个苦命的孩子。

本吉想起和爸爸的最后交谈。那是从曼谷到日本行程的最后一天。现在本吉意识到爸爸当时就知道了将要发生的事情,那些就是他对儿子说的最后的话了。爸爸看着本吉,双手放到他的肩上,他的每个字都说得清清楚楚:

“本吉,我要说你到日本会得到关照,你前面的路也很好走,那是在撒谎,相反的是,因为很快就要打败仗,最有可能的是因为我帮助过缅甸游击队,你到日本的生活会相当的苦,但愿没那么多的苦。我是想帮你,可我帮不到啊。我只能说:为了活得精彩,做有意义的事。活得要有价值!我不是说活着就有意义,而是说敢于冒险,勇于迎接挑战。选择平安的道路只是能够活着而已。我一直认定,活着就要迎接挑战,战胜困难,永远都不怕冒险,不怕走新路。很多人不同意这种说法,但这正是我的信念,我要你记住我的这些话!”

想着爸爸说的这些话,本吉终于再一次开口说话,开始了在日本的新生活。尽管多年过去,几十年之后,他才向人讲起他的爸爸,但是这些年他一直是遵照爸爸的临终嘱托而奋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