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不速之客
出航的第一天,由于海浪汹涌,女士们在船舱里待了一整天。傍晚时分,清风徐徐,“邓肯”号在海浪中轻轻摇摆。
但是第二天早上,风向改变了,船长命令水手们拉起前桅主帆、纵帆及中桅帆,压住游船的颠簸。黎明时分,海伦女士和玛丽·格兰特终于能上甲板了,格里那凡爵士、麦克纳布斯少校和船长也都在这里。
“玛丽小姐,你在海上感觉怎么样?”格里那凡爵士说。
“很好,尊敬的阁下。我没有强烈的不适感,而且我会慢慢习惯的。”
“我们那位年轻的罗伯特呢!”
“哦,罗伯特嘛,”船长说,“他不是在机舱里钻来钻去,就是在索具周围爬上爬下。他这样的年轻人只会嘲笑晕船的人。为什么呢?现在你们就去看一看吧。你们看到他了吧?”
船长指向前桅,罗伯特的确在那里,正悬在100英尺高的顶桅帆桁上。玛丽吓了一大跳,但船长说:“啊,别害怕,玛丽小姐。他没事的,相信我。不久之后我就会为格兰特船长送上一位了不起的水手儿子。我们会找到尊敬的船长的,请放心!”
“但愿上天保佑,约翰先生。”年轻的女孩回答。
“亲爱的孩子,”格里那凡爵士说,“这整件事就像是天意,我们一定要心怀希望。我们并非盲目前行,而是受到了指引。我们不是四处搜寻,而是有明确去向。再看看这些投身正义事业的好汉,我们的计划不但能取得成功,而且还会顺顺利利的。我答应给海伦女士一次愉快的旅行,如果我食言的话就犯大错了。”
“爱德华,”他的夫人说,“你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
“才不是呢,”他回答,“但我拥有世界上最好的水手和船只。玛丽小姐,我猜‘邓肯’号在你眼里根本不足为奇吧?”
“尊敬的阁下,恰好相反,我非常喜欢这船。我可是个船舶鉴赏家。”年轻的女孩回答说。
“果真如此?”
“是的。我从小就在父亲的船上玩耍。他可能是想把我培养成一名水手,我敢说,紧急关头我还能轻而易举地收起船帆、束好捆帆绳呢。”
“小姐,是真的吗?”约翰·门格尔大声说。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你和约翰准会成为好朋友。因为他觉得世上没有什么职业比得上水手,即使是女人,他也想不到其他更好的职业。是吧,约翰?”
“千真万确,”船长说,“但是尊敬的阁下,我必须承认,比起收桅帆,格兰特小姐更适合待在船尾甲板上。虽然如此,她的那番话倒是很合我的意。”
“尤其是她对‘邓肯’号的赞赏。”格里那凡爵士回答。
“哎呀,说真的,”格里那凡夫人说,“你就那么满意那艘船吗?弄得我都想把它看个遍了。我要下去看看勇敢的水手们是怎么住的。”
“住得很好,”约翰回答,“他们住得舒舒服服,就像在自己家一样。”
“他们的确是在自己家,亲爱的海伦,”格里那凡爵士说,“这艘游船是古老的苏格兰的一部分,是邓巴顿郡的一部分,是上天的眷顾让它去完成这次旅行,因此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仍身在祖国。‘邓肯’号就是玛考姆府,这海洋就是洛蒙德湖。”
“说得好,亲爱的爱德华,那就尽一尽玛考姆府的地主之谊吧。”
“愿意效劳,夫人,但先让我通知一下奥比内。”
这艘游船的司务长是一位优秀的餐厅领班,从其煞有介事的神态看,他可能是个法国人。虽然如此,他却用满腔的热情和聪明的才智履行着自己的职责。
“奥比内,”当他应声出现时,他的主人说,“在吃早饭之前我们要到处转转,希望我们回来时早饭已经备好。”
他说这话时仿佛是在说要去塔比特和卡特琳湖远足一样,而司务长深深鞠了一躬以示从命。
“您要和我们一起去吗,少校?”海伦女士问。
“乐意奉陪。”麦克纳布斯回答。
“哎呀!”格里那凡爵士说,“少校在抽雪茄,不要去打搅他。玛丽小姐,我跟你说,他是个老烟鬼。他随时都在抽烟,甚至睡着了也在抽。”
少校点了点头表示同意,格里那凡爵士和同伴们就去艉楼了。
麦克纳布斯像往常一样独自一人自言自语,很快就又抽得烟雾弥漫了。他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望着船后的浪槽。几分钟沉思之后,他转过身来,突然发现面前站着一个新面孔。事实上,如果说有什么事能让他惊讶的话,这次邂逅算得上一件事,因为他以前从未见过这个人。
来者是一位身材高大瘦削、面容憔悴的男士,大约40岁,像一根大头钉。他的头大得异于常人,额头很高,下巴突出。眼睛藏在一副大大的圆框眼镜下面,透着奇怪的犹豫神情,这是夜视眼或视力异常的人常见的特点,他们在白天视力不佳,晚上视力反而更好。从相貌上看,他显然是个生龙活虎的聪明人。他不像那些严肃之人,挂着一副看不透的表情,从不嘲笑纲常,用一张严肃的面具遮掩内心的空洞。他看上去完全不是那类人。他的神态无拘无束、轻松愉快,礼节上不拘形式,显然他知道如何正确看待人和事物的光明面。虽然他没有开口,但一看就是能言善辩之人,又像是超然世外之人,对外物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戴着一顶旅行鸭舌帽,脚穿一双结实的黄色低跟高筒皮靴,身着棕色植绒裤和植绒夹克,数不清全身上下有多少个口袋,塞满了各种笔记本、备忘录、账本、皮夹和其他杂七杂八笨重无用的东西,更不用说肩带上还背了一副望远镜。
这位陌生人看上去兴致勃勃,而少校则一脸平静,两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陌生人在麦克纳布斯周围走来走去,上下打量,像是在用眼睛提问。但这个沉着冷静的苏格兰人却一言不发,没有丝毫兴趣打听这个陌生人来自何方,去向何处,又是如何登上“邓肯”号的。
来者是一位身材高大瘦削、面容憔悴的男士。
虽然陌生人用尽了各种方法,但少校仍然对他漠不关心,神秘的乘客只好作罢。他托起望远镜,把镜头调到最长,大约有4英尺长,双腿叉开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注视着远方的地平线。他观察了几分钟,然后放下望远镜,安放在甲板上,把它当成一根拐杖斜靠着。当然,被他的体重这样一压,镜头的活节一节套一节,一转眼就完全缩回去了。他还来不及反应,整个身子已经摔在甲板上,四仰八叉地栽在主桅下方。
换作其他人,不管是谁看到这么滑稽的场面,至少也会微微一笑,但麦克纳布斯少校的脸就像雕塑一样,连动一下都没动。
这位陌生人再也忍不下去了,他带着浓重的外国口音大叫道:“司务长!”
他等了几分钟,一个人也没来,就又大声叫道:“司务长!”
奥比内先生恰好从厨房出来,听到这个长得高高瘦瘦、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陌生人这样粗鲁地叫他,别提有多惊讶了。
“这个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是谁呀?”奥比内暗自心想,“他不像是格里那凡爵士的朋友呀?”
但奥比内还是上了甲板,向这个陌生人走了过来。对方赶紧搭话,向他问道:“您是这艘船的司务长吗?”
“是的,先生,”奥比内回答,“但不知……”
“我是6号舱房的乘客。”
“6号!”司务长重复道。
“是的,您叫什么名字?”
“奥比内。”
“好的,奥比内,我的朋友,我想念我的早餐了,越快越好。我已经36小时没吃东西了,或者说我已经足足睡了36个小时——这对于一个一路上马不停蹄从巴黎赶到格拉斯哥的人来说也是情有可原吧。所以早餐几点供应?”
“9点。”奥比内机械性地回答。
陌生人试图掏出手表来看时间,但翻找了9个口袋才找到手表。
“哎,好吧,”他说,“现在才8点。请给我拿一杯雪莉酒和一块儿点心打发这段等待的时间吧,因为我真的虚脱得要晕倒了。”
因为这个健谈的陌生人一直喋喋不休,突然从一个主题跳到另一个主题,奥比内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船长呢?船长还没起床吗?大副呢?他在干什么?他还在睡觉吗?幸好天气不错,风和日丽,一路上只有这一艘船。”
正在这时,约翰·门格尔出现在了楼梯口。
“这就是船长!”奥比内说。
“啊!荣幸之至,比尔东船长,很高兴结识您。”陌生人高兴地说。
约翰·门格尔呆站着,看到甲板上站着个陌生人,又听到自己被叫作“比尔东船长”,两件事都让他完全摸不着头脑。
但这个新面孔继续用最亲切的方式说:“请允许我与您握手,先生。我昨晚没有来打招呼,是因为我不想在启程第一天就给你们添麻烦。但是很高兴我今天能够和您说上话。”
约翰·门格尔呆站在那里,眼睛睁得老大,左看看右看看,一会儿瞅瞅奥比内,一会儿盯着这位陌生人。
还没等对方回答,这位话痨又继续说:“现在介绍完了,我亲爱的船长,我们就是老朋友了。让我们聊聊,您觉得‘苏格提亚’号怎么样?”
“您说的‘苏格提亚’号是什么意思?”约翰·门格尔终于插上了话。
“我说的‘苏格提亚’号?为什么这么问,当然是我们所乘坐的这艘船啊。人家都称它是艘顶好的船,说它不仅构造精良,而且船长也具有高尚的品德,那就是勇敢的比尔东船长您了。您与著名非洲旅行家比尔东先生应该是颇有渊源吧,他也是个胆识过人的男子汉,真羡慕您。”
“先生,”约翰打断他说,“我不仅和那位大旅行家比尔东先生没有关系,也不是什么比尔东船长。”
“啊,是吗?那现在和我对话的这位是大副薄内斯先生吗?”
“薄内斯先生!”约翰·门格尔重复说着,开始疑惑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只好在心里问自己,这人是不是有精神病,要不就是大脑短路了胡言乱语?他正要好好解释一番,格里那凡爵士和同伴们突然走上了甲板。这位陌生人一眼看到了他们,又叫起来:“呀!乘客,乘客!希望您把我介绍给他们,比尔东先生!”
但他还没等任何人开口,就径直向人群走去,躬身对着格兰特小姐自然而优雅地说“夫人”,又躬身对着海伦女士说“小姐”,再对着格里那凡爵士喊了一声“先生”。
约翰·门格尔趁机打断他说:“这是格里那凡爵士。”
“尊敬的爵士阁下,”无名氏继续说,“请原谅我的冒失,但到了海上稍稍放松一下严格的礼节拘束也挺好的。但愿我们能快点儿熟络起来,并且有几位女士的陪伴,我们在‘苏格提亚’号上旅行的这段时间会过得又快又惬意的。”
海伦女士和格兰特小姐惊讶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位不速之客突然出现在“邓肯”号的甲板上真是令人费解。
格里那凡爵士则显得很镇定,他说:“先生,请问您是……”
“在下雅克·以利亚辛·弗朗索瓦·马里耶·巴加内尔,是巴黎地理学会的秘书,柏林、孟买、达姆施塔特、莱比锡、伦敦、圣彼得堡、维也纳、纽约等地理学会的通讯员,东印度皇家地理人种学会的名誉会员,在花了20年时间研究地理之后,想出去做些实地考察,所以现在正在去印度的途中。我要追随其他大旅行家的足迹,看能不能打听到一些地理方面的新消息。”
但他还没等任何人开口,就径直向人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