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礼记正义》性质复杂

《礼记正义序》云:“今奉敕删理,仍据皇氏以为本,其有不备,以熊氏补焉。”案:此盖言其实。如《乐记》“且夫《武》,始而北出,再成而灭商,三成而南,四成而南国是疆,五成而分周公左、召公右,六成复缀以崇”,《正义》曰:“……云‘且夫《武》,始而北出’者,谓初舞位最在于南头,从第一位‘而北出’者,次及第二位稍北出者。熊氏云:‘则前云“三步以见方”,是一成也。作乐一成,而舞象武王北出观兵也。’‘再成而灭商’者,谓作乐再成,舞者从第二位至第三位,象武王灭商,则与前文‘再始以著往’为一也。‘三成而南’者,谓舞者从第三位至第四位,极北而南反,象武王克纣而南还也。……此并熊氏之说也。而皇氏不云次位。舞者本在舞位之中,但到六成而已,今舞亦然。义亦通也。”(1542中)此因皇侃无舞者次位之说,故据熊安生为说,至后附皇说两存之,即“其有不备,以熊氏补焉”之事。但《正义》所述,非每说皆称皇氏、熊氏,而不称谁氏者居多。

第二章于(引文14、21)及(引文30)下等,举列《礼记正义》文,与《诗》《书》《左传》疏相对照,论证《礼记正义》虽与《诗》《书》《左传》疏同出孔颖达等编订,而学术方法或显绝异,盖因《五经正义》多因袭旧疏,《诗》《书》《左传》疏以二刘为本,《礼记正义》以皇侃为本,故《诗》《书》《左传》三疏学术态度相通,而《礼记正义》独不同。是则《礼记正义》不称谁氏之说者,固当多出皇侃,而其特点与二刘、孔颖达等不同,具有证据,不可疑义。

然亦有《礼记正义》之学术思想及态度不与贾公彦《二礼疏》、皇侃《论语义疏》同,反与《诗》《书》《左传》三疏同者。例如:


(引文1)

《文王世子》:“文王曰:‘……我百,尔九十,吾与尔三焉。’文王九十七乃终,武王九十三而终。”《正义》:“年寿之数,赋命自然,不可延之寸阴,不可减之晷刻。文王九十七,武王九十三,天定之数。今文王云吾与女三者,示其传基业于武王,欲使武王承其所传之业。此乃教戒之义训,非自然之理。”(1404中下)


此以人寿为赋命自然、天定之数,不以文王减己三龄增武王三龄为信,而谓此经所云乃教戒之义训、假托之言。较之第二章(引文18、19)等所见二刘学术特点,颇相仿佛。又如:


(引文2)

《月令》“孟春行夏令则雨水不时”,注“巳之气乘之也”,孔疏:“郑之所注,例亦不同。或一句之下则云某之气乘之,即此‘风雨今本经文作“雨水”,孔疏引述经文或作“雨水”或作“风雨”,前后歧出。不时’一句之下云‘巳之气乘之也’。或两句之下则云某之气乘之,故仲春行秋令则‘其国大水,寒气总至’,注‘酉之气乘之’,以二句俱当酉气故也。或有三句之下始云某之气乘之者,故孟春行冬令则‘水潦为败,雪霜大挚,首种不入’,注云‘亥之气乘之’,以三句共当亥气也。气当则言,无义例也。”(1357下)


探讨所谓义例,分析罗列不同类型,每举一例,而后断谓其实“无义例”,与第二章(引文28)以下所论二刘“无义例”说及第二章(p.118注①)引《关雎》疏等罗列类型之法,完全相同。至若:


(引文3)

《月令》“是月也,以立春”,孔疏:“凡四立之月,天子车服之下皆云‘是月’,以其为下立春、立夏、立秋、立冬事重,故云‘是月’。其非四立之月,仲夏即云‘养壮佼’,季夏云‘命渔师’,十一月云‘饬死事’,十二月云‘命有司大难’,皆不云‘是月’者,或是事为细小,或是事通他月,故不云‘是月’。季冬难事虽大,惟此月为之,亦不云‘是月’者,以年事既终,惟难而已,故不须云‘是月’。或作记之人,辞有详略,不为义例也。”(1355下)


此则前为“义例”之说,“或作记之人”以下乃为“无义例”之说,两说并举,未及裁断。

然则此等疏文定出谁氏?窃疑此等自非皇侃之言,而当出孔颖达等之笔。盖孔颖达等受二刘学风影响极深也。但管见推测,未经论证,不足取信;必当就说之确出皇侃及孔颖达等者,知其立论之大概、基本之态度,始可辨识皇、孔学术之异趣,孔颖达等编撰之法以及《礼记正义》之复杂性质始可以言。本章试图为之,并非所以全面讨论《礼记正义》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