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这几篇东西,是我的通俗社会科学讲话的试作,其中一部分是曾在《通俗文化》半月刊发表过的。内容大致可分为社会、家庭、国家、民族四部分。原来的计划,本来还想继续谈到旁的方面,但是因为生病及其他生活上的障碍,不能一口气把它写出来,并且为避免篇幅的冗长起见,也觉得就这么暂告结束,似乎也好,因此就让它出版了。

我对于社会科学是没有什么素养的,不过对于通俗化运动颇有一点兴趣。在几年以前,我们的文化界,还没有注意到通俗化,那时我个人早有这样的感想,坊间介绍新社会科学的译作,一天多似一天,虽然是可喜的现象,可是一般读者却很少能读懂它们的。翻译的东西尤其难读,因为那种文句的构造和老式的中国语文隔离太远了。同时,抽象的说明,而没有例证,或虽有例证而不是眼面前的经验,也都是使人难以理解的。至于行文缺乏兴趣,缺乏引人入胜的魅力,那更不要谈它了。

本来文字是很难做到雅俗共赏的。比方高等知识分子,赞美欧化文字的简洁而精确,厌恶旧式文字的冗赘与含糊,但是普通读者则认为欧化文字的艰深过于古文,他们只能读那种松散的文字,要说上几十句才能抵得一个欧化句子的文字。例证的引用,在高等知识分子看来,是徒然间断正文,妨害阅读的前进,好像著《纯粹理性批判》的康德就在他的序言里说过这样的话。可是普通读者则宁肯慢慢地前进,多读一些例证的文字,因为只有这样才能透彻地了解。

我从前对白居易的《新乐府》,总是不赞成那个尾巴,分明一个故事,把要说的道理都暗示出来了,他还要在末尾来几句“君不闻……”什么的话,来发挥一番议论,岂不是画蛇添足吗?现在仔细一想,这些地方,正是白居易的诗能够使老妪共晓的原因。所谓“重复、冗赘、毫无含蓄”的恶评,在志在“通雅”的文字里,诚哉其不能堪,但是在只求“通俗”的文字里,却要引为光荣了。

文章的趣味,不待说也是“雅俗殊科”,刚才说的“重复、冗赘、毫无含蓄”的文字,雅人看起来要作呕,俗人看起来则手不释卷,至于旧的雅人所把玩的古文,新的雅人所欣赏的欧化文,当然各有“言简意赅”“耐人思索”的妙处,然而在俗人们看来,却又味同嚼蜡了。

我写这本书的时候,曾经努力求其不欧化,不避免重复冗赘,然而毕竟因为读过一些洋学生的译著,不能完全逃脱他们的影响。我又极想搜求眼面前的例子,或假借最切合的譬喻来帮助说明,但是究竟能够做到几分呢?——我自己总觉得例子还太贫乏了。

有几处地方,我是着重于流行谬误意见的纠正的。我以为从一般流行的思想,引导到正确的科学思想,也是通俗化的一个原则。

我是不懂文学的,所谓科学与文学的结婚,虽然也颇赞成,自问却没有做到的能力。在写的时候,我只求其随便说去,好像谈话一样,不拘束于一般文章的形式罢了。然而即此一点,也还没有获得满意的收获。

我感到的这几点,把它说出来,是想在通俗化运动上获得一点点抛砖引玉的结果。至于内容方面,所谈到的原不过是社会科学里面几个最基本而浅近的原则,我没有什么意见可说。只是恐怕不免有些错误的了解,希望大家指正出来,以免贻误一般读者。

一九三六年十月十九日

曹伯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