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不可思议。我能理解你多么想写下来。没错,我自己也知道一些;我父亲告诉我的。他也曾在德国待过,但境况不大一样。无论如何,我跟你讲:我从没在德国打过工,那个地方我一直不喜欢。我能适应许多语言,甚至对阿拉伯语和日语也略知道一些,但我一个德语词也不懂。挑个日子我跟你讲讲我父亲,讲讲他当战俘的故事;但跟你的故事不一样,他的更类似于让人捧腹的故事。我也从没进过监狱,因为如今要想去坐牢,你真得搞出点大事。不过我也做过对我来说比坐牢还难受的工作,你信吗,而假如我真得去坐牢,我觉得我肯定坐不过两天。我会撞墙,或者心力衰竭而死,就像你试图关在笼里的夜莺或燕子一样。你别觉得我这件事是发生在某个遥远的国家。不,它就发生在家门口,扔块石头的距离,那地方要是遇上晴天,要是有风,就能看见苏佩加山(Superga)和安托内利尖塔(Mole Antonelliana)。但是,在那一带,晴天不怎么常有。
“他们叫了我,还有其他人,工作内容再普通不过了,真的:一般的地点,一般的难度。我跟你说过那地方的,要么我可能没告诉你准确位置,因为,事实上这对我们来说也相当于职业机密,就像医生和听你忏悔的牧师一样。这项工作的难度撑死了不过是个桁架塔(truss tower),大约三十米高,底部是六乘五,而且我还有许多帮手。那是秋天,不冷也不热。换句话说,你几乎都没法把那叫作工作,这工作就是其他工作之间穿插的休息时间,一个呼吸家乡空气的机会。我蛮需要的,因为我刚在印度干了个建桥的工程,特别艰苦,那讲起来也是个故事,挑个时候我得跟你讲讲。
“设计也再普通不过了:都是钢架,L形梁和T形梁,没有难做的焊接,标准的格子架底板(grill flooring)。设想就是侧着将塔组装好,所以也完全不需要爬到六米以上的高度,甚至不需要我把自己吊上去。最后他们会弄一辆起重机把它竖起来。起初,这东西是干什么用的我完全没考虑。从图纸上我能看到它将支持一个相当复杂的化工厂,有大大小小的管道,比如管柱、交换器,以及各种各样的管子。他们只告诉我这是一个蒸馏厂,从废水中提取酸……因为否则的话……”
不知不觉,也并非有意,我一定是露出了一种特别感兴趣的表情,因为福索内突然停了下来,用一种半是惊异、半是不满的语气说:“除非要保密,否则你早晚都要告诉我你从事的是什么行当,你在你的行业里又是做什么的。”然后他又继续他的故事。
“但即使我不知道整体情况,看着它一天一天建起来,我还是很开心,就像看着婴儿长大:我说的是还没出生的婴儿,还在妈妈肚子里的。当然了,这是个奇特的婴儿,因为它大概重六十吨,这还单是框架,但它不会像野草那样肆意地长;它长得整齐又精准,就像图纸上一样,所以当我们把梯子安插到两层之间时——这是相当复杂的——既不需要割,也不需要焊,恰好合适,这是一种真正的满足,就像他们建弗雷瑞斯隧道[3]一样,花了十三年,但之后意大利那边的洞穴和法国那边的洞穴相接了,准确无误,连二十厘米的误差都没有,所以后来他们造了一个纪念像,就是全黑的那座,顶部有会飞的仙女,在斯塔图托广场上。
“我已经说过了,我不是一个人干这份活,尽管像这样的活,给我三个月和两个机灵的帮手,我自己就能干得挺漂亮。我们有四五个人,因为客户赶时间,希望这个塔最晚能在三个星期之内立起来。没人叫我管理工作队,但从第一天开始,我就自然而然地开始负责指挥,因为我最有经验,我们这行唯一看重的就是经验,我们的衣袖上没有臂章。我跟这个客户说话不多——他总是匆匆忙忙,我也是——但我们一拍即合,因为他属于那种类型:非常懂行,不装腔作势,一句比别人响的话都不用说就能指挥全局,对花钱雇你做的事情不吹毛求疵,要是你犯了错误他也不会发火,但他要是犯了什么错误,他就会认真反思,然后向你道歉。他是从咱们那儿来的,跟你一样是个小个子,不过比你年纪要轻些。
“三十米的塔全都组装完之后,整个工地都被占满了,它看起来很笨,有点可笑,就像所有理应竖着却被横放在地上的东西一样。我是说,这看起来挺让人难受的,就像一棵被砍倒的树,我们很快叫来了起重机,准备将它竖直。塔太长了,要两台起重机在两端钩住,慢慢地把它弄到已经浇筑好的钢筋混凝土基座上,上面的导缆(mooring)也已准备就绪;其中一个起重机会用伸缩臂把它拖起来,然后放置到准确位置上。一切都进行得好好的;从安装场地到仓库这段路非常顺利;让它转过仓库拐角的时候,我们不得不把墙敲掉一些,但没什么大问题。当框架的底部落在基座上的时候,我们把小起重机送了回去,大起重机则把伸缩臂伸到最长,塔悬挂在伸缩臂上,然后一点点竖直。甚至对我来说——我看过了许多的起重机——这都是一幅美丽的画面,也是因为,你能听到引擎发出稳稳的轰隆声,就像自己在说话,说这只是小孩把戏。它慢慢地把负重放到准确的位置上,孔口恰对着螺栓,我们将其旋紧,喝了杯酒,然后离开了。但那位客户追着我跑了过来,他说他对我非常敬重,项目最难的部分还没有做,问我是否已经接受了其他委托,懂不懂怎么焊不锈钢。长话短说,因为我后面没什么安排,我又喜欢这个人,以及这份工作,他就把我聘为了总装配工,负责所有的蒸馏管道和工作与服务管道。服务管道是他们输送冷水、蒸汽、压缩空气以及此类东西的,工作管道是即将被处理的酸所流经的管道。这是他们的叫法。
“有四根管道:三根细的,一根粗的;粗的那根相当粗。但装起来不难。它不过就是垂直的不锈钢管道,三十米高:也就是说,跟塔一样高,事实上,建塔是为了支撑管道。它直径一米。因为运过来时是四截,所以我要做的就是三次焊接,一次凸缘焊接,两次边缘焊接,里面焊一圈,外面焊一圈,因为金属壁有十毫米厚。焊里面的时候,我得爬到一个笼子里,就像鹦鹉的笼子,有根绳子挂着笼子,从管道最上面放下去;这不是什么有趣的事,但我不过在里面待了几分钟。然后,当我开始做管道线的时候,我以为我肯定会发疯,因为我其实不过就是个流动装配工而已,从没见过这么复杂的工作。有超过三百根管子,直径各不相同,从四分之一英寸到十英寸(约0.64厘米到25.4厘米)[4]不等,长度也参差不齐,有三、四、五道弯,这几道弯也不净是直角。而其中一根管子实际上是钛的,我甚至都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它简直让我心力交瘁。那是浓度最大的酸通过的地方。这些管子连接了大管柱、小管柱以及交换器,但设计太复杂了,即使我从一早开始研究,到了晚上我也都忘了。因此,我一直没搞明白整个工厂的运作原理。
“多数的管子都是不锈钢的,你知道那是好材料,但它没有延展性。我是说,它处于冷却状态的时候,一点延展性都没有……你不知道吗?对不起,我以为你们在学校里学过这些东西。它没有延展性,而你要是对它进行加热,它就不能那么完全不锈了。换句话说,我需要做很多安装、拉拽、锉和拆分的工作。没人看着的时候,我会用锤子轻轻敲打几下,因为锤子能搞定一切,事实上,在蓝旗亚[5]工厂,他们一般把锤子叫作‘工程师’。嗯,当我们把管子装完的时候,它看上去就像人猿泰山的丛林一样,轻易是穿不过去的。然后专做绝缘的工人来给它做绝缘,油漆工来刷油漆,一项项工序完成之后,又一个月过去了。
“有一天,我正在塔顶上,拿着梅花扳手检查螺栓是不是都拧紧了,我看到那位客户正往上爬,有点慢,因为三十米差不多有一栋八层的楼那么高。他拿着个小刷子,一张纸,脸上有一种诡秘的表情,他开始收集管道顶板上的灰尘,管道是我一个月前就已装好的。我狐疑地打量着他,跟自己说:他是来找麻烦的。但他没有。过了一会儿,他招呼我,并给我看了那张纸;他掸了一点灰色的灰尘上去。‘你知道这是什么吗?’‘灰尘。’我回答。‘是的,但从路上和房子上来的灰尘不会大老远到这上面来。这灰尘是从星星上来的。’
“我本以为他在逗我,但是,之后我们爬了下来,他让我透过放大镜看——一粒粒灰尘全都是小圆球,然后他又让我看,这些灰尘能被磁铁吸引。也就是说,它们是铁的。他解释道,这些是坠落的星星落到最后的样子;如果你爬到足够高的地方,找个干净的、没有人来的地方,你就总能找到一些,前提是没有斜坡,雨水也没有把它们冲走。你不会相信,起初我也不相信;但因为工作缘故,我常碰巧上到这样高的地方,我看见过,这些灰尘总是在那儿,年头越久,积得越多,所以它们就像计时器一样。我是说,就像你用来煮鸡蛋的那种沙漏一样;我收集了世界各地的这样的灰尘,把它们收在家里一个盒子里,我是说我姨妈家,因为我自己没有固定的住处。如果有一天,我们都在都灵,我就给你看看,你会觉得有些伤感,这些流星就像圣诞马槽上的彗星一样,你看见了,就会对着它们许愿,然后它们便落下来,冷却掉,成了这些小球,只有十分之二毫米那么大。但别教我扯远了。
“我刚跟你说到:工作完成的时候,那塔看起来像一片森林;它也像你在候诊室里看到的示意图,人类身体,一幅画的是肌肉,一幅画的是骨骼,一幅神经,还有一幅内脏。而它其实没有肌肉,因为里面没有东西在运动,但其他的都有,而我就是装好血管和内脏的人。一号内脏——我是说肠胃——就是我之前提到的那根粗管道。我们往里注满水,又往水里倒了两卡车的拉西环填料:跟你的拳头一样粗的瓷环。先倒水能够确保拉西环慢慢下落,这样就不会砸碎,一旦水放干了,这些环就会构成一座迷宫,这样水和酸的混合物进入管道后,就能有时间在管道里充分分离:酸会从底部流出,水会转化为蒸汽从顶部散去,之后液体在交换器里再浓缩一次,然后流到某个我也不晓得的地方去。我说过的,我一直没能完全理解这些化学类的东西。重点就是,那些环不能碎;它们得慢慢落下,一个搭在一个上,一直到它们将管道填满。把这些环扔下去是个惬意的活:我们把它们装在桶里,用电动起重机把它们拎上来,然后温和地、慢慢地让它们滑入水中,这就像孩子在沙滩上堆沙子的时候,大人都会说,小心点儿,不然会弄湿衣服的。果真,我浑身都湿透了,但那时天很热,所以我其实还蛮享受的。这一工作花了我们几乎两天时间。还有细一些的管道,也得填上环;这些是干什么用的,坦白讲,我也说不好,但它让我们多花了两三个小时。之后我跟大家道了别,顺道去办公室领了薪水,因为我有一个星期的假,我就北上去了瓦迪兰佐(Val Di Lanzo)钓鲑鱼。
“我度假的时候,绝不会给人留下地址,因为我对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一清二楚;而事实上,回到家我发现我的姨妈们快吓死了,她们手里正拿着我的客户发来的电报,因为对她们这些可怜的女人来说,电报是足以叫人心急火燎、坐立难安的东西:‘福索内先生请速与我们联系。’那我还能怎么样呢?我就跟他们联系了,我的意思是我给他们打了电话,但‘联系’听起来要高级些。从那个人的语气中,我察觉到的头一件事就是,肯定出问题了。他听上去就像一个在叫救护车但又强掩不安的人,他想保持自己一向的风格。我必须放下手头的一切直接过去,因为要开一个重要的会议。我试图向他了解那是什么样的会议,以及我要做些什么,但是不行:他只是一再坚持让我立即过去,声音听起来像要哭了。
“所以我去了,我发现那塔全他妈松了。他,就是客户,脸色看起来就像在外面疯玩了一夜一样,但其实不然,他熬了一夜,守着这套设备,设备有些奇怪。很显然,过去的那一夜,他已经完全让忧虑击垮了,就像你家里突然有人病了,但你却搞不清他到底哪儿病了,然后你就慌了手脚,请了六七个医生过来,而其实还不如请个医术高明的,一个就行。他派人叫来了设计师,管道施工者,两个电工——这两个人一见对方就急眼,就跟猫见了狗一样;还请来了他的化学师,这位化学师也在休假,但被迫留下了地址;还有一个挺着啤酒肚、留着红胡子的人,他说话一股教科书味儿,我们不清楚他跟这个项目有什么关系,后来我们发现他是客户的朋友,是一名律师,但我想这位客户让他来,不是因为他的律师身份,而是为了让他帮自己打起精神。所有人都站在管道脚下往上看,他们来回踱步,不时会踩到彼此的脚,都努力安抚着那位客户。他们都在胡说八道,而其实管道也在说话,恰像是某个人在发着烧、说胡话,但大家看他[6]或许马上要死了,就认真听着。
“病了。没错,那根管道是真的病了:所有人都能看出这一点,我自己都能看出来,虽然我不是专家,客户叫我来也不过是因为,是我把那些环放了进去。就像发病一样,五分钟一次。起初你可以听到某种嗡嗡声,模糊又低沉;之后声音变得越来越响、越来越不规律,就像一头大型动物呼吸困难时的样子。管道开始颤动,过了一小会儿,整个结构都开始产生共振,似乎快地震了。当时每个人都表现得像什么事都没有:一个人调整了一下自己的鞋带,另一个人点起一根烟,但他们都往外移了一些。接着你听到一声低音鼓似的响声,但它是一声模糊的闷响,就像来自地下,声音像后卷浪,我的意思是,像碎石突然涌出,接下来又没有了,只有与之前一样的嗡嗡声。这些都五分钟发生一次,像钟一样准;而我能够告诉你这些是因为,虽然我跟它没有很大的关系,但我和设计师是唯独设法保持着冷静、不失理智地观察事态的。我站在那儿越久,我就越有一种感觉,像手中抱了个病孩子。或许这是因为我看着它长大,我甚至深入它的内部进行了焊接;或许是因为它就那样毫无意义地呜咽着,就像一个还不能说话的孩子,但你能看出他病了;甚至可能是因为我扮演着一个医生的角色:在诊治某个身体内部得病的人时,医生首先把耳朵贴到病人的背上听,接着拍打其全身,然后把体温计插进去。这恰是设计师和我在做的事情。
“如果你把耳朵贴在金属护板上听,当它全面发作的时候,真的很吓人:你可以听到巨大的声响,就像内脏在上移,我自己的内脏都快要移位了,但我为了保持形象将它们控制住了。而温度计,显然它跟别人插到你嘴里或你插到别人嘴里量体温的一般体温计不一样,它是一个复合温度计,在设备的所有关键点上都布有双金属材料,有个刻度盘,还有大约三十个按键,可以用于选择读哪个点的温度。也就是说,这是一个智能仪器,但那根粗管道的中心,也就是病了的那根,其实是整个系统的中心,在那个位置,还有一个特别的热电偶,它直接影响着温度记录器:你知道,就是那种能在一卷坐标纸上写下温度变化曲线的笔。嗯,这就更加吓人了,因为你可以看到整个病历,从他们让整套设备开始运行的第一个晚上开始。
“你可以看到起始点,我是说从二十度开始的这条线,两三个小时之间,就升到了八十度,然后渐趋稳定状态,成了一条又平又稳的延伸线,持续了二十小时。之后看起来是一段震动,非常轻微——你几乎观察不出——只持续了五分钟;而这之后,是一系列的震动,越来越剧烈,长度恰好全是五分钟。最后的震动——其实是前一天晚上最后的震动——已完全不是震动;它已经成了波动,一下子跳十几二十度,急剧上升又猛烈坠落,我们赶上了一阵波动,设计师和我,我们可以看到曲线上升,同时周围一阵骚动,而在我们听到那声低音鼓和碎石的声响时,温度发生了凶险的跳水式下降。设计师很年轻,但很专业,他告诉我,前一天晚上他在米兰时另一个人给他打了电话,因为需要设计师授权把所有设备都关掉,但设计师不放心,他宁愿跳上车亲自过来,因为要整个关掉也不是那么简单,他担心客户会搞得一团糟,但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了。所以他亲自关了机器,半个小时里,一切都停止了,周围是一片死寂,曲线下滑,就像飞机降落,而我似乎听到了整套装置解脱地松了一口气,就像他们给病人用了吗啡,他睡着了,一时半会儿也不痛了。
“我一直说我跟这一点关系也没有,但是客户逼我们围着一张桌子坐下,这样每个人都可以说说自己的意见。说实在的,起初我不敢说出我的意见,但有一件事我确实想说,因为我是把环扔下去的人,我的听力相当灵敏,我可以听出,那种内脏搅动的声音,正是我们将环从桶里倒进柱中的声音:一个后卷浪,就像一辆自卸卡车开过来卸下碎石一样,它发出嗡嗡声,响动越来越大,直到忽然之间,碎石下滑,像雪崩一样。最后我把自己的这个想法悄声跟设计师说了,而他站起来,用更好的措辞重新说了一遍,就像这是他想到的一样,所以根据他的判断,管道出的毛病就是液泛(flooding)的一种情况。你知道某些人的:他们要想让自己显得举足轻重,就会逮住一切机会。所以管道发生了液泛,得打开、放水、观察。
“说做就做。每个人都开始讨论液泛,除了那位律师,他像个傻子似的自己笑着,在一边跟客户说了些什么,或许他已经在考虑打官司了。每个人都真诚地看着我,好像已经公认挽救局面的人就是我了;而我必须说,我打心眼儿里不觉得抱歉,半是因为我其实更好奇,半是因为那顶部收集着星尘的、呻吟着的管道正在拉屎……对,我还没跟你说,但它很明显在积聚压力,因为在每次波动的顶点,你都能看到底部‘人孔’的垫圈里有一些棕色的泥浆流出来,一滴一滴滴在基座上。好吧,我对此真心感到难过,就像它是一个承受着痛苦却说不出话的人一样。我感到一种人常对病人产生的难过和恼怒,而即使你不喜欢他们,你最后也会帮着治疗他们,至少这样他们就能停止呻吟。
“我不会跟你讲看一眼内部有多麻烦。结果我发现,里面竟有两吨花钱买来的酸,但你无论如何不能把它们全放进下水道里,因为这会污染整个地区;因为它是酸,你也不能把它倒进什么旧水槽里:必须是不锈钢的,水泵也得是抗酸腐蚀的,因为必须从上面把它抽干,要凭重力放干它的话斜率不够。但最终我们齐心协力做完了这项工作,抽干了酸,用蒸汽清了管道,使它不至于气味太大,然后我们就等着它冷却下来。
“这个时候,不管别人喜不喜欢,我已经成了众人焦点了。有三个‘人孔’:一个在管道顶端,一个在中间,还有一个在底部。你知道,这么叫它,是因为它是那种人可以钻过去的圆孔;蒸汽引擎上也有人孔,但是这个名称不是说人可以舒舒服服地穿过去,因为它的直径只有五十厘米,我也认识一些有点啤酒肚的人,他们要么钻不过去,要么钻到一半就被卡住。但是,正如你亲眼看到的,我在这方面完全没问题。为保证里面的环不掉出来,根据设计师的指令,我开始慢慢地拧开顶部的人孔。我移开大的盖子,把一个手指插进去,然后把整只手放进去。什么也没有。由此推断,环应该已经落到更下面了。我把盖子拿开,但只看到一片漆黑。他们递给我一支手电筒。我把头伸进去,却仍只看见一片漆黑:没有环,就像我把它们扔进去这回事只是我自己做梦一样。我唯一能看到的就是一口井,而且它似乎根本没有底;一直到我的眼睛适应了黑暗,我才看到在更下面的地方,有一种勉强可见的发白的幽光。我们把一块重物挂在一根绳上放下去,它到二十三米的时候触底了:我们堆满三十米的环,缩水了七米。
“大家进行了很多讨论和争辩,最终我们彻底地摸透了这件事的底——我这不是一种修辞法——因为环真的都碾碎了,积在了底部。你可以想象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告诉过你,环都是瓷的,易碎,这就是我们扔环下去的时候用水减震的原因。明显是有些环碎了,碎片在柱底铺成了一层,而蒸汽会往前冲,会猛地冲破底层,这会震碎更多的环,就此恶性循环。当你想明白的时候——设计师基于环体积的变化进行了分析——完整无缺的环就所剩不多了。果然,我打开了中间的人孔,发现里面是空的。我打开最下面的人孔,看到了一个砂石沉积块和一些小灰石块,这就是那许多环最后的下场:它们成了严重板结的沉积块,当我把盖子拖到一边的时候,它甚至丝毫没有移动。
“全都毁了,就剩下一摊子倒霉事。我见过不少这样的倒霉事,当你想摆脱某个错误、将它隐藏起来的时候,它就像一具尸体一样散发恶臭,如果你把它扔在那儿任它腐烂,它就会像一场永无休止的布道,或者一场法庭审判,提醒着每一个跟它有关系的人:‘永远不要忘了,你对这一摊子被搞砸了的事有责任。’对解决这摊倒霉事最心急如焚的人也是最感到应负责任的人,这并不是偶然,而这一次是设计师,他跑来找我,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说,只要用水好好地冲洗一下,那些垃圾就会瞬间被冲走,我们放一些新的环进去,不锈钢环,而且当然是他出钱。当谈到清洗和处理残局的时候,客户同意了,但当他听到再放环的时候,这个人变脸成了野兽:设计师没有被起诉就应该感恩戴德地去修圣母像了,不能再搞更多环了。他得想出点更好的办法,并且最好快点,因为客户已经损失了一个星期的生产。
“我个人一点过错都没有,但是看着我身边这些垂头丧气的人,我自己也觉得不好受,这也半是因为天气变得阴冷了起来,感觉更像冬天而不像秋天了。然后我们很快意识到,这个工程不是那么快能完成的:显然那摊垃圾——我指的是碎环——是非常糙的碎片,而且全都堵塞在一起了;事实上,我们从上面浇下去的水从下面出来时还是跟进去时一样清,这些废渣纹丝不动。客户开始说,如果能让一个人带着铲子下去或许可以,但他只是说说,眼睛没有看向任何人,而且是以这样一种怯怯的语气,显然他自己也对自己说的话没信心。我们试了各种办法,但最终我们发现,最好的办法就是从底部把水灌进去——治便秘的老办法。我们把软水管固定在管道的排水管上,然后将它开到最大;有一段时间我们什么也没听到,然后好像有一声巨大的抽噎声,那些东西开始被搅动起来并从人孔流出来,就像泥一样;我感觉自己像个医生或者兽医,因为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那生病的管道不再像婴儿了,它开始变得像个史前动物——如房子一样高,然后不知什么原因又全死光了。或许这就是便秘。
“但除非是我误会了,否则我开始讲这个故事时的方向就不对,然后便跑题了。我一开始跟你说的是坐牢,我说这个活比坐牢还难受。很明显,假如我事先知道这件事将对我产生的影响,我永远不会接这样一份工作,但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一个人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学会拒绝一份工作,跟你说实话,我到今天都还没学会,所以你能够想见,那时候我还年轻,他们报给我的数目那么高,让我都开始考虑跟女友去度两个星期的假了;而且,你得记住,当别人往后缩的时候,我总是喜欢往前靠,我现在还是这样,他们已经摸清楚了我是什么样的人。他们捧着我,跟我说他们永远也找不到像我这样的装配工,说他们对我充满信心,而这份工作需要真正的责任感以及诸如此类的。那我就说好,但这是因为我还不懂。
“而事实是,设计师,聪明如他,犯了个天大的错误。我从他们的谈话和他的脸上看出来了。显然,在那类管道里,瓷的或者其他材质的都不好,因为它们会成为蒸汽的障碍物,唯一可以放的就是金属板,中间有孔的圆板,也就是不锈钢,每半米放一个,总共放五十个左右……你知道这样的圆板吧?你知道?但你一定不知道它们是怎么装上去的;或许你大概能想象,但你肯定不知道安装的情形是什么样的。但毕竟这也很平常,一个人开汽车,但他从不想是什么样的工作造出了这车子;或者他在那种能揣进口袋的计算器上做过一些计算,起初这似乎堪称奇迹,但之后他习惯了,也就觉得自然了。说到这个,当我决定举手的时候,我的手就会举起来,这对我来说似乎很自然,但这纯是一种习惯。这就是为什么我喜欢谈论自己的工作:因为有那么多人对此毫无思考。但让我们说回到圆板。
“每片圆板都被分成两块,就像两个半月彼此嵌合。必须把它们以这样的形式切分开,因为如果它们全是整块的,安装起来就太难了,或许根本不可能。管道壁上要焊上小托座,每个圆板架在八个托座上,我的工作就是安装托座,从管道底部往上。你从下往上地做,四周都要焊,一直焊到肩膀的高度,不能再往上了,你知道,因为再上去就太累人了。然后你把第一块圆板放置在第一层托架圈上,你穿着胶底鞋爬到圆板上,这样你就被抬高了半米,然后你再焊出一圈托架。助手在上面放下另一双半月钢板,你把它们装好,在你的脚下,一次装一块。如此循环。一圈托架,接着一个圆板,又一圈托架,又一个圆板,一直到顶。但到顶部有三十米高。
“对。我画线的时候没有任何困难,但当我到了离底部两三米的时候,我开始觉得身体有些难受。起初我以为原因是焊条上冒的烟,但通风状况良好;或许是我的面具,因为一次要焊那么多个小时,你得把整个脸都遮住,否则皮肤会被烤伤,整块儿地脱皮。但情况越来越糟,我觉得自己的胃上面压着什么重东西,我的喉咙收紧,就像一个想哭的小孩。最主要的是,我觉得头晕眼花:我记起了许多早已忘掉的事情,我想起我祖母的姐妹,她与世隔绝,成了修女——‘她穿过那扇门,不知是死是活,再也没有出来’;我想起他们跟我讲的村里的事,他们把一个人装进棺材埋了,而他没有死,到了夜里,他在墓园里用拳头砸棺材想出来。而那管子,似乎也一直在变窄,它让我越来越透不过气,我就像蛇肚子里的老鼠一样;我抬起头看管口,好远,好高,我一步一步往上,每步半米;我特别想让他们把我拉上去,但我没有,因为经过了所有他们扔给我的这些破事之后,我不想看起来像个傻子。
“就这样,我花了两天时间爬到了顶,但我永远被它困住了。我依然不怕告诉你,自此以后,我时常都会感觉到那种受困老鼠的紧张:多数是在电梯里。工作的时候不大会发作,因为我现在把所有室内的事情都交给了别人;我觉得自己很幸运,因为在我所从事的行业里,多数时候我都能露天工作,也许需要忍受严寒、酷暑、雨淋、头晕,但没有被隔绝的问题。我再没回去看过那根管道,即使是从外面也没有,我离那些管道、管子、输油管都远远的,当我在报纸上看到那种有人被绑架、绑匪诈赎金的报道时,我读都不去读。人就是这样,很蠢,我也知道这很蠢,但我一直都没能变回以前那样。在学校的时候,他们教给我凹面和凸面;好了,我成了一个凸面装配工,凹下去的工作我再也干不了了。但你如果不跟别人讲,我会很感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