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惊遇

屋外乌云密布,雷声轰轰,雨落如注,屋内巨烛高照,三人围案而坐。

我肃容看着李妍:“我前几日已经去见过公主,从今日起,你要用最短的时间做完我要求的事情。”

李妍微颔一下首:“愿闻其详。”

我指着左边的书架:“这边是《孙子兵法》,全文共七千四百七十六字,分为始计、作战、谋攻、军形、兵势、虚实、军争、九变、行军、地形、九地、火攻、用间,共十三篇,我要你烂记于心。今日我们所做的就是‘始计’,你的战场在庭院重重的宫廷中,你要和皇帝斗,要和其他美人斗,这是一场没有烟尘的战争,但血光凶险不亚于国与国间的争斗。陛下十六岁登基,今年三十六岁,正是一个男子一切到达顶峰的年纪,文才武功都不弱,行事出人意料,时而冷酷无情,时而细腻多情。他的母亲王太后在嫁给先帝前已经与金氏育有一女,连太后自己都不愿多提,陛下听说后却亲自找寻自己同母异父的半姐,不理会大臣的非议,赏赐封号。”

李妍定定看着书架上的一册册竹简,半晌后,缓慢而坚定地点了下头:“皇帝既是我要征服的敌人,又是我唯一可以依靠的盟友,我们是男女间的心战。我从没有与男子亲昵相处的经验,而他已经阅过千帆,这场心战中,我若失了自己的心,我就已经输了,是吗?”

我轻叹口气,指向右边的书架:“这是《黄帝内经》、《素女真经》、《十问》、《合阴阳方》、《天下至道谈》。”

李妍有些诧异:“《黄帝内经》好像是医家典籍,其余都没听过,我还要学医?”

我道:“色衰日则是爱去时,我们没有办法抗拒衰老,但可以尽量延缓它的到来。《黄帝内经》中细致地描绘了女子的生理,你可以遵其调养自己。不过,更重要的是……”我清了清嗓子,目光盯着几案道:“更重要的是,其余几部书都是讲的……讲的是……”一直沉默地坐于一旁的红姑,微含了丝笑,替我说道:“讲的是‘房中术’、‘接阴之道’。”

我和李妍都脸颊飞红,李妍盯着席面,低声问:“小玉,你看了吗?”

我讷讷地说:“没有。”想着心又突突跳起来。

书籍本就是稀罕物,这些书籍更是无处购买。红姑虽有听闻,要我去寻这些书籍,却实际自己也没有见过,只和我说长安城的王侯贵胄家应有收藏。我想着藏书最全处莫过于宫廷,万般无奈下去找了霍去病。

“麻烦你帮我找些书籍。”我低头盯着身下的席子。

霍去病斜倚在榻上,漫不经心地问:“什么书?不会又是要兵法书籍吧?”

我把头埋得更深,声音小如蚊蝇:“不是。”

霍去病纳闷地问:“你今日怎么了?有什么事情不能痛快说?哼哼唧唧的。”

我深吸了口气,声音细细:“是……是和男女……男女……那个有关的。”

“什么?”霍去病猛然坐直身子,愣愣地看着我。我头深埋,眼睛盯着席面,一声不吭,只觉连脖子都滚烫,脸上肯定已是红霞密布。

他忽地侧头笑起来,边笑边道:“那个?那个是什么?我听不懂你说什么。你倒是再说得详细点儿。”

我立即站起欲走:“不找拉倒!”

他一把抓住我的袖子,笑问:“你是自己看,还是给别人看?”

我不敢回头看他,背着身子,低着头:“给别人看。”

他笑着说:“这样的东西就是宫里只怕有些也是孤本,要先找人抄录,过几日我给你送过去。你也看看,以后大有好处,不懂之处,我可以……”他话未说完,我听到他已答应,一挥手用力拽出袖子,急急离开。

我和李妍都低头默默坐着,红姑嘲笑道:“难得看到你们二人的窘态。你们两个日常行事一个比一个精明沉稳,现在却连完整的话都说不下去。李妍,你这才是刚开始,需要做的事情还很多。”

李妍细声说:“我会看的,多谢红姑费心。”

红姑笑着点点头:“我还去娼妓馆重金请了长安城最擅此术的几个女子来给你上课。上课时,我会事先命人用屏风挡开,一是不想让她们知道给谁上课,二是你独自一人听时,不必那么羞怯,好用心琢磨。”李妍脸红得直欲滴出血来,轻轻点了下头。

红姑看看李妍,看看我,一脸贼笑,似乎极其满意看到我们的窘迫:“玉儿,不如你和李妍一块儿学吧!反正迟早用得上。”我侧头瞪向红姑,红姑笑道:“我说错了吗?难道你以后心里会没有中意的男子?你们不会……”

红姑今日诚心戏弄我,再不敢由着她说下去,匆匆打断她的话:“红姑,我还有些话想和李妍私下说。”红姑忙收了嬉笑,起身离去。

我拿出铜镜摆在李妍面前:“你母亲教会你歌舞,教会你如何举止行动美丽优雅,但她漏教了你一些东西。你的眼神可以妩媚,可以幽怨,可以哀凄,可以悲伤,但不可以冰冷,更不可以有刀锋之寒。如果你连我都瞒不过,如何去瞒住皇帝?带着它去田间地头多走走,去看看乡野间那些十六七岁的女子是什么样子,仔细观察她们的眼睛,再看看自己的眼睛。我也不是个正常的十六七岁女子,这些都帮不了你,你要自己用心。”

李妍默默想了会儿:“我一定会做到。”

我道:“你母亲不许你哭,但从今日起,我要你哭,要你随时都可以珠泪纷纷落,不但要哭,还要哭得娇,哭得俏,哭出梨花带雨、海棠凝露。传闻陛下初把卫子夫带入宫廷时,因当时的陈皇后不依,碍于阿娇的母亲、馆陶长公主家族的势力,陛下一年多没有召见卫子夫,后来再遇卫子夫,卫子夫哭着求陛下放她出宫。我相信,这个故事你应该早就听过,结果如何,我们现在都知道。眼泪和笑颜都是你的武器,你应该琢磨着如何使用。”

李妍深吸口气,点点头。

我默默想了会儿看有无遗漏:“大概就是这些,其余的都比较轻松,每日得空时,我们彼此讲述一下传闻中陛下从小到大的故事,虽然你早已熟悉,但借此你可以再在脑中过一遍,结合正在看的兵法,再仔细琢磨下陛下的脾性。”

李妍听完后,站直身子,仔细整好衣服,向我郑重地行跪拜大礼。我欲扶她,她握住我手:“请让我行完这个礼,因为将来你会向我行隆重的跪拜礼,唯如此方不辜负你今日的心思。”我缩回手,坦然受了她一礼。

刚成熟的金银花果已经送来,我依照种花师傅的交代,把种子种在我新开的小花圃中,明年春天就会出苗。我想等到花开日请你来一同看花,你会来吗?我是不是该在石府也栽一些呢?你待我是很好的,我的每一个问题你都会仔细回答,我的要求,只要和石舫无关,你也都会满足。可你究竟把我搁在心中哪里呢?有时候我能感觉到你走得越来越近,我正要伸手,你却突然一个转身又离我远去,为什么?

……

我停住笔,沉思起来,是呀!为什么?难道我要这么永远去试探、猜测他的心思吗?取出竹箱,将绢帕小心收好后,起身出了卧房。

书房内,李妍正在灯下看书,我在门口站了半晌,她才惊觉,抬头看向我:“要让我背书吗?”我摇摇头,进屋坐在她对面。

我道:“我想请你陪我去问李师傅一件事情。”

李妍道:“什么事情?我哥哥的事情我都看在眼里,问我一样的,还比哥哥爽快。”

我手中玩弄着自己的衣袖:“男子的心思还要男子答,女子想出来的不见得投合男子的心,何况你哥哥正好……”我收了话头,看向李妍,“陪是不陪?”

李妍笑道:“可以偷懒,为什么不去?”说完,扔了书站起。我一面锁门一面说:“等你走后,我把那些东西清理了,就不必如此麻烦了。”李妍的脸又红起来。

我突然好奇起来,握着她的手一边走,一边凑到她耳边低声问:“你究竟学得怎么样了?”李妍推开我,只顾快走,我赶了几步摇了摇她的手:“说一说呗!”

李妍低声道:“你这么想知道,自己也去听听课,不就知道了?”

我压着声音笑起来:“我才不费那工夫呢!我要学就直接学最精华的,等你学好了告诉我。”

李妍甩开我的手:“你好没羞!连婆家都没说到,就想这些。被人知道,肯定嫁不出去。”我哼了一声,没有搭腔。

两人静静走了会儿,李妍挽起我的手:“你虽不知道自己的具体年龄,但估摸着应该和我差不多,你别老盘算着做生意,自己的终身也该好生打算一下。你没有父母替你筹划,自己再不操心,难道坐等年华老去吗?石舫舫主我没见过,但我看你对他很是小心,想来必有不凡之处,如果年龄适当,他又没有娶妻,你不妨……”

我伸手轻拧了一下她的脸颊:“好姑娘,自己要嫁就见不得她人逍遥。”

李妍冷哼一声:“好心没好报。”

我们进门时,方茹恰好出门,看到我俩,低着头小声说:“我来请教李师傅一支曲子。”

我摇头而笑:“我什么都没问,你怎么就忙着解释呢?好像有那么点儿……”李妍暗中拧了一下我的胳膊,对方茹静静行礼后,拉着我让开路,伸手请方茹先行。

方茹向我微欠下身子,疾步离去。我向李妍耸了耸鼻子:“还不是你嫂子呢!完了,有你撑腰,以后我园子中要有个太后了。”

李妍瞪了我一眼:“我哥哥和方茹都是温和雅致的人,可不是你这样的地痞无赖。”

李延年在屋内问:“是小妹回来了吗?”

李妍应道:“是我!大哥,还有玉娘。”

李延年听闻,立即迎出来。

李延年为我倒了一杯清水,歉然道:“我不饮茶,只喝清水,所以也只能用清水待客。”

李妍嘻嘻笑着说:“大哥,她说有事要问你。”

李延年温和地看着我,静静地等我说话。我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在席面上画着圆圈:“宫里的人可好应对?”

李延年道:“因是平阳公主荐去的,大家都对我很有礼。”

我道:“听说陛下听过你的琴声后,大为赞赏。”

李延年淡然一笑:“是赏赐了我一些东西,倒也说不上大为赞赏。”

我道:“你觉得住在这里来回宫廷可方便?”

李延年还未回答,李妍不耐烦地截道:“金玉,你究竟想问什么?难道还要问我大哥每日吃些什么?”

李延年看了妹妹一眼,耐心地回道:“来回都有马车,很方便。”

我端起水,喝了两口,搁下杯子,抬头看着李延年:“是这样的,有个人情感很内敛,也喜欢音乐,有一个女子想告诉他自己的心事,可不知道男子心中究竟怎么想,不敢直接说。李师傅觉得什么法子才能又表明女子的心事,又比较容易让对方接受?”

李延年呆了一下,低头沉思起来。李妍在一旁抓着哥哥的衣袖笑起来,一面笑一面揉肚子,我没有理会她,只是看着李延年。

“金玉,你也太好笑了,你的《孙子兵法》呢?你那一套连篇累牍的理论呢?现在连这点儿事情都要问人。原来你只是一个纸上谈兵的赵括,我要仔细考虑一下你给我讲的那些话究竟能不能用。”

我看向李妍,平静地说:“我没有把这视为一场战争,因为我一开始就是敞开心的,我没有设防,我根本不怕他进来,我怕的是他不肯进来。没有冷静理智,只有一颗心。”

李妍收了笑声,坐直身子看了会儿我,低下头。李延年侧头若有所思地看着妹妹,一时间屋子里只有沉默。

半晌后,李延年向我抱歉地一笑道:“我是个乐师,只会用音乐传递心声,先秦有一首曲子很好,我听方……听人说玉娘学过笛子。”

李延年一边说着,一边取笛子出来,吹奏起来,我专注地听着。李延年吹完后道:“小妹也会吹笛子,虽然不是很好,不过勉强可以教人。你们经常在一起,可以让她教你。”

我笑着点头,李延年的“不是很好”在一般人耳中应该已是很好。

李妍突然站起,一声不吭地向外行去。我向李师傅摆了下手,示意他不必跟来,一转身赶着去追李妍。

屋内没有点灯,只有从窗外泻入的一片皎洁月色。李妍面朝窗外,立在那片月色中,背影一如天上独自寂寞着的皓月,虽有玉神雪魄姿,却是清冷孤单影。

我站在门口:“你若想反悔现在还来得及,大不了就是得罪公主,但我会设法化解。”

她一动不动地站着,柔声说:“我很羡慕你,你活得那么自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追寻自己想要的快乐。”

我截道:“你正在做的也是你想要做的事情,没有人强迫你。”

李妍道:“可我自己在强迫自己。金玉,你现在不懂,我也希望你永远都不用明白一个人强迫自己的感觉。”

我找不到可以宽慰她的话,沉默了会儿说:“你今天早点儿歇息吧!明天一切还要继续。”说完转身慢慢向回走,心情正低沉,在半空盘旋的小淘冲下来落在我的肩头。我看到它腿上缚着的绢条,一下开心起来,急急向屋子跑去。

* * *

公主在侍女的搀扶下,边行边问:“你早晨问公主府可有竹林,求本宫准你使用府中竹林,为何要特意在此?”

“两个原因,一是美人就和花一样,风姿各异,有如牡丹富丽华贵者,有如秋菊淡雅可人者,也有如海棠娇憨动人者,不同的花有不同的赏法,唯如此才能把每种花独特的美看到极处。二是世人都会有先入为主的想法,觉得其娇弱可怜,以后不免总存了怜惜之心,觉得其仙姿灵秀,也会暗生尊敬。所以初次相见很重要,既然有天时地利可以借助,当然不可浪费。”当时,初听红姑此番道理,我和李妍都很惊叹,也终于明白那些公子少爷为何放着家中的娇妻美妾不理,却日日流连于歌舞坊、娼妓坊,这些狐媚手段一般女子的确难以想到。

话说着,已经可以看到竹林。

恰好日落时分,西边天空浮着层层红云,暖意融融,越往东红色渐轻,渐重的清冷蓝天下,夕阳中的竹林泛着点点红晕,晕光中依旧是郁郁葱葱的绿。

李妍背对我们,人倚修竹,亭亭而立。

公主盯着她背影看了半晌后,方低声问:“是你让她如此的?”

“不是,民女只是让她在竹林处等候,并未作任何吩咐,甚至没有让她知道公主要在此处见她。凡事不可不备,但过于刻意却又落了下乘。”

公主轻叹一声:“一个背影竟然让人浮想联翩,想看她的容貌,可又怕失望,她的容貌万万不可辜负她的身姿,此种忐忑心态的确不是在屋内召见能有的。”

我微微笑着没有说话,公主又看了一会儿,摆手示意侍女都留在原地,放缓脚步向竹林行去。脚步声终于惊动了李妍,李妍霍然转头,唇边带着一丝笑意,一手指着落日刚欲说话,看清来人,一惊后立即明白,向公主跪下。

公主立即道:“起来说话。”李妍仍是磕了一个头后方站起。

身如修竹,青裙曳地,只用一支碧玉簪绾住一头青丝,除此外再无其他首饰。公主又细细看了李妍一眼,笑着侧头看向我:“是美玉,而且是绝世美玉‘和氏璧’。本宫方才竟然被她容光所慑,心中极其不愿她下跪。”

我看向李妍,我所能做的都已经做了,从此后一切就要靠你自己。李妍与我眼光相接,各自没有变化地移开视线。

去时马车中是两人,回时马车中只余一人,刚进园子,李广利就快跑着迎上来:“公主可中意妹妹?”我点了下头,他立即喜悦地挥舞着拳头,欢呼了一声。

李延年依旧站在树下,似乎从送我们走就没有动过。天色已黑,看不清楚他的神色,只看到他一见我点头,猛然一转身朝树上狠狠砸了一拳。李广利惊声叫道:“大哥!”方茹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想要走近,却又迟疑着立在原地。

李延年手上已被刺破皮,细小的血珠渗出。我向方茹招手示意她过来,对李广利道:“你先回去。”李广利看着哥哥,试探地又叫了声,只见李延年站着纹丝不动,只得一步一回头地慢慢离开。

方茹脸带红晕,用绢帕替李延年吸干血,一点点把附在上面的木屑吹掉。李延年看着我说:“也许我这一生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来落玉坊。”

我看着方茹,说道:“不全是坏事吧?”

李延年目光柔和地在方茹脸上一转,落到我脸上时又变回冰冷:“虽然小妹说这是她想要的,是她自己的主意,可我仍旧无法不厌恶你,你真让我失望,你就如此贪慕荣华富贵?不惜牺牲另一个女子的一生去换?”

我淡然一笑:“厌恶憎恨都请便!不过李妍已经走上一条无法回头的路,你不管赞成与反对,都必须帮她,用你所有的才华去帮她。”

李延年木然立着,我转身翩然离开,忽然真正明白李妍握住我手时的泪光点点和感谢之语,很多事情不能解释,也无法解释。

回到屋中,红姑正坐在榻上等我,我坐到她对面,她问:“一切顺利?”

我点点头:“李妍此次真该好好谢你,你谋划的见面方式果然震动了公主,竟然让早就不知道见了多少美人的公主失态,赏人如赏花的言辞应该也已经打动了公主,公主肯定会倾其力让李妍再给陛下一个绝对不一般的初见。”

红姑掩嘴娇笑:“混迹风尘半辈子,耳闻目睹的都是斗姿论色,若只论这些,良家女如何斗得过我们?现在就看李妍的了,不知道她打算如何见陛下。”

我静静坐了会儿,忽然起身从箱子里拿出那方红姑交给我的青色绢帕,看了会儿藤蔓缠绕的“李”字,心中轻叹一声,抬手放在膏烛上点燃,看着它在我手中一点点变红,再变黑,然后化成灰,火光触手时,我手指一松,最后一角带着鲜红的火焰,坠落在地上,迅速只余一摊灰烬,曾经有过什么都不可再辨。

* * *

我手中把玩着请帖,疑惑地问:“红姑,你说公主过寿辰为何特意要请我们过府一坐?”

红姑一面对镜装扮,一面说:“肯定是冲着李妍的面子,看来李妍还未进宫,但已很得公主欢心。年轻时出入王侯府门倒也是经常事情,没想到如今居然还能有机会做公主的座上宾,真要多谢李妍。”

我静静坐着,默默沉思,红姑笑道:“别想了,去了不就知道了。赶紧先装扮起来。”

我笑着摇摇头:“你把自己打点好就行,我拣一套像样的衣服,戴两件首饰,不失礼就行。”

红姑一皱眉头,刚欲说话,我打断她道:“这次听我的。”红姑看我神色坚决,无奈地点了下头。

宴席设在湖边,几案沿着岸边而设。布置得花团锦簇、灯火通明处应是主席,此时仍旧空着,而我们的位置在末席的最末端,半隐在黑暗中。四围早已坐满人,彼此谈笑,人声鼎沸中根本无一人理会我们。

红姑四处张望后,脸上虽然还带着笑意,眼中却略显失望。我怡然笑着,端茶而品。等了又等,喝完一整碗茶后,满场喧哗声忽然消失,万籁俱寂,我们还未明白怎么回事,只见人已一拨拨全都跪在地上。我和红姑对视一眼,也随着人群跪倒。

当先两人并排而行,我还未看清楚,人群已高呼:“陛下万岁,万万岁,皇后千岁,千千岁。”我忙随着人群磕头。

一番纷扰完,各自落座,红姑此时已经回过味来,紧张地看向我,我笑了笑:“等着看吧!”

因在暗处,所以可以放心大胆地打量亮处的各人,阿爹和伊稚斜口中无数次提到过的大汉皇帝正端坐于席中。还记得当年问过伊稚斜:“他长得比你还好看吗?”伊稚斜彼时没有回答我,这么多年后我才自己给了自己答案。他虽然长得已是男子中出色的,但还是不如伊稚斜好看,气势却比伊稚斜外露张扬,不过我认识的伊稚斜是未做单于时的他,他现在又是如何?

红姑轻推了我一下,俯在我耳边低声调笑:“你怎么脸色黯然地净盯着陛下发呆?的确是相貌不凡,不会是后悔你自己没有……”我嗔了她一眼,移目看向卫皇后,心中一震。伊人如水,从眉目到身姿,都宛如水做,水的柔,水的清,水的秀,都汇集在她的身上。灯光晕照下,她宛如皓月下的天池水,惊人的美丽。这哪里是开败的花?有一种美不会因时光飞逝而褪色。

红姑轻叹口气:“这是女人中的女人,难怪当年窦太后把持朝政,陛下郁悒不得志时会一心迷上她,甚至不惜为她开罪陈皇后和长公主。”

我点点头,心中莫名地多了一丝酸涩,不敢再多看卫皇后,匆匆转开视线。

平阳公主和一个身形魁梧、面容中正温和的男子坐于皇帝的下首,应该是卫青大将军。人常说见面不如闻名,卫青大将军却正如我心中所想,身形是力量阳刚的,气质却是温和内敛的。平阳公主正和皇帝笑言,卫大将军和卫皇后都是微笑着静静倾听,大半晌没有见他们说过一句话,姐弟俩身上的气质倒有几分相像。

主席上的皇亲国戚和显贵重臣,觥筹交错,笑语不断,似乎热闹非凡,可个个目光不离皇帝,暗自留意着皇帝的一举一动,跟着皇帝的话语或笑或应好,一面逢迎着皇帝,一面还要彼此明争暗斗,言语互相弹压或刻意示好。唯独霍去病埋头专心饮酒吃菜,偶尔抬头间,也是目光冷淡,丝毫不理会周围,不交际他人,大概也没有人敢交际他,从开席到现在,竟然只有一个二十二三岁的男子曾对霍去病遥敬过一杯酒,霍去病微带着笑意也回敬了他一杯。

我看着那个男子问:“他是谁?”

红姑语气惋惜地轻声说:“这就是李家三郎,李敢。”

我神色微动,果然如红姑所说,是一个文武兼备的好男儿,因为出身高门世家,举止高贵得体,有文人的雅致风流,眉目间却不脱将军世家的本色,隐隐藏着不羁与豪爽。

红姑在我耳边低声向我一一介绍着席间的众人:“……那个穿紫衣的是公孙贺,皇后娘娘和卫大将军的姐夫,被赐封为轻车将军,祖上是匈奴人,后来归顺了汉朝……”

主席上不知道公主和皇帝说了句什么,笑语声忽地安静下来,红姑也立即收声。不一会儿,李延年缓步而出。李延年冠绝天下的琴艺在长安已是街知巷闻,可是真正能听到他琴声的却没有几人,末席这边立即响起了低低的惊叹声。李延年向皇帝和皇后行完礼后,坐于一旁,有侍女捧上琴,搁于他面前。众人明白他要抚琴,都忙屏息静听。

李延年带着几分漠然,随手轻按了几下琴弦,却并未成曲,在寂静中撩得众人心中一惊。红姑看向我,我摇了摇头示意她别急。李延年似乎深吸了口气,容色一整,双手拂上琴弦,竟没有任何起音,只一连串急急之音,密密匝匝倾泻而出,宛如飞瀑直落九天,砸得人喘不过气。琴音一波又一波,一波更比一波急,逼得人心乱得直想躲,却又被乐声抓着逃不掉、挣不开,连一直冷淡的霍去病都抬头看向李延年,侧耳细听。

一连串的滑音后,骤然转缓,一缕笛音在琴声衬托下响起,柔和清扬,引得心早已被逼迫得失去方寸的人都立即转向笛声起处——

晚风徐徐,皓月当空,波光荡漾。月影入水,湖与天一色。一只木筏随风漂来,一个女子背对众人,吹笛而立。朦胧月色下,裙袖轻飘,单薄背影带着些红尘之外的傲然独立,又透着些十丈软尘的风流娇俏。弱不胜衣之姿,让人心生怜惜,可高洁之态,又让人不敢轻易接近。

众人的心立即安定下来,正静静品笛时,笛音却渐低,琴声渐高,不同于起先的急促之音,这次是温和舒缓的,伴着木筏悠悠漂到湖中心。

众人此时已顾不上欣赏李延年难得一闻的琴音,都只是盯着木筏上的女子。李妍转身面朝皇帝和皇后的位置敛衽一礼,众人竟然齐齐轻叹口气,月色朦胧,只觉得女子长得肯定极美,可这美笼着一层纱,怎么尽力都看不清,越发勾得人心慌意乱。

李妍行完礼后,水袖往前一甩,伴着音乐跃起,竟然直直从木筏飘落到水面上。席上响起惊呼,有人手中的杯子摔裂在地,有人手中的筷子掉落,连我都是一惊,眼睛不眨地盯着李妍,一时间不明白她怎么能亭亭玉立在水面上。

凌波而行,踏月起舞,罗带飘扬,裙,只觉得她本就是水中的神女,仙姿缥缈,方能在这一方湖面上来去自如,脚踏水波,与月影共嬉。

众人都是满面震惊倾慕,神态痴迷。李延年的琴音忽然一个急急拔高,李妍扬手将手中的月白罗带抛出,众人抬头看向飞舞在半空中的罗带,琴声居然奇妙地贴合着罗带在空中飘扬回荡,引得众人的心也随着罗带起伏跌宕,蓦然低头间只扫到一抹俏丽的影子落入水中的月亮中。月影碎裂,又复合,佳人却已难寻,只余波光月影,一天寂寞。

也许最早清醒的就是霍去病、卫将军和我,众人仍旧痴痴盯着湖面,我扭头去看皇帝,却看见霍去病和卫将军都只是看着卫皇后,而卫皇后嘴边含着丝浅笑,凝视着湖面,可那眉端似乎滴着泪。我突然不愿再观察皇帝的神情,低下了头。

红姑碰了下我的胳膊,示意我看李敢。只见李敢一脸的惊叹倾慕,身子情不自禁地微微前倾。

一地鸦雀无声中,皇帝突然对平阳公主说:“朕要召见这个女子。”红姑立即握住我的手,笑看向我,我略微点点头。

李敢的手轻轻一颤,杯中的酒洒到衣袍上,他怔了一瞬,眼中的怅然迅速敛去,依旧谈笑自若。

平阳公主笑着微躬了下身子:“陛下早已说过要召见,昨日李延年曾为陛下弹唱过一首‘倾国倾城’曲,她就是曲子中的那位倾国倾城的佳人。”

汉武帝喜极而笑,有些自嘲地说:“朕连她的容貌都还未看清,就觉得她已经担得起‘倾国倾城’四字,她如何可以立在水面跳舞?”

平阳公主笑说:“陛下不妨猜猜。”

皇帝又看了眼湖面:“是否在湖下打了木桩?”

公主拊掌而笑:“我忙碌了几日的工夫竟被陛下一语道破。”众臣都做恍然大悟状,赞佩地看向皇帝,只是不知道几个真几个假。霍去病只是端着杯酒细品慢啜,神色淡然。

一场晚宴宾主尽欢,或者该说皇帝尽欢,其乐融融地散去。我和红姑站在暗处等人走得差不多时,才携手向外行去。

红姑满脸喜色,我却高兴不起来,很多事情懂得是一回事,亲眼看到它发生又是另一回事。当年的卫皇后也曾在这个府邸中因为一曲清歌引得皇帝注意,今夜另一个女子在她眼前重复了她的传奇,皇帝今晚灯下看李妍时,可会有片刻记起多年前的卫子夫?

幼年时最喜欢参加宴会,觉得热闹非凡,大家都很高兴很快乐的样子,单于在时更是个个妙语连珠,阿爹有时不想去,我还痴缠着要去。今日再次坐在皇室宴席上,才真正看清了富贵繁华下遮藏的全是冷清。

我突然很想阿爹,心绪低沉中脑中浮现的是九爷的身影,很想去看看他灯下温暖的身影。一盏灯,一个人,一屋的平安温馨:“红姑你自己先坐车回去吧!我想自己走一走。”

红姑细看了我几眼,柔声说:“去吧!不要想太多,不是李妍也会有别人,这世上男儿多薄幸,女子多痴心,卫皇后是聪明人,会懂得如何安然处之。”

月色铺满石街,柔和的银色光华流淌在飞檐屋角,偶有几声狗叫衬得夜色越发静谧。正沿着长街快步而行,一辆疾驰而过的马车忽地在前面猛然停住,霍去病从马车上跳下,凝视着我问:“你怎么在这里?刚才你也在公主寿筵上?”

我轻点点头,他冷冷地说:“真要给你道喜了。”

我咬着嘴唇未说话,自顾向前行去,他对车夫挥了下手示意他离去,默默在一旁随行。我本想请他离去,可看到他的神色,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安静地走着。

马车的轱辘声渐渐远去,夜也如我们一般沉默下来,长街上只闻我们的脚步声,踢踢踏踏地响着。

霍去病看着前方,轻声说:“有些事明白是一回事,看着它发生在眼前又是一回事。”

我低声道:“我明白,你若心里不舒服就骂我几句吧!”

他侧头看着我笑摇摇头:“就算心里有气,现在也散了,难得见你如此低眉顺眼,何况这本就是预料中的事情,只是没有想到李妍的出场竟然是步步为营,一击大胜。”他慢慢吟道:“‘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李妍简直深谙用兵之道,先让李延年用一首曲子引得陛下心思大动,却因为公主寿筵顾不上立即召见,只能在心里思慕。再又奇兵突现,克敌于先,如果等着陛下召见就落于被动,天时地利都不见得能如意,今晚的一幕真正精彩。”

月色很好,铺满长街,可我依旧只能看清眼前一点儿的路,长街尽头有什么,我看不清。李妍和刘彻的初相逢,以有心算无心,李妍大获全胜,可以后呢?

两人沉默地走着,看路径,霍去病是要送我回落玉坊,拐过一条长街,前方刹那灯火通明,一长串灯笼上“天香坊”三字隔着老远就看得分明。几个人从天香坊内出来,天香坊的几位大牌姑娘竟然亲自相送。我不禁细细打量了几眼出门的客人,心头巨震,脚下一软险些跌倒在地,霍去病立即伸手扶住我。我不敢置信地盯着前方,不可能!怎么可能?他怎么能出现在大汉朝的街头?

他穿着汉家服饰,长身玉立于串串大红灯笼下,白缎袍碧玉冠,灯火掩映下华贵倜傥。因是胡人,他的五官棱角格外分明,刀刻般地英俊,只是神色清冷异常,如千古积雪,寒气逼人,本应温暖的灯光,在他的周身却都泛着冷意。温柔乡解语花,众人环绕中,他却仿若孤寂地立身于雪山顶,只是清清冷冷的一个人。原来做了单于的他是这样子,眉目间再无一丝温润,当年的他却是笑依白马偎红倚翠的风雅王爷。

一瞬间我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只是呆呆看着他们向我走来,蓦然反应过来,仓皇间像再次回到大漠中与於单亡命奔逃时,只觉得我要赶紧逃,赶紧躲起来。我立即回转身子,四处打量,两侧都是密密的屋宇,无处可躲。我想跑,霍去病紧握着我的胳膊问:“你在怕什么?”

我听到脚步声已经到身后,满心无奈恐慌下猛然扑到霍去病怀中,抱住他,脸埋在他的肩头。他怔了一下,缓缓伸手搂住我,在我耳边道:“既然我在,长安城没有人能伤害你。”

粗豪的笑声,啧啧有声地叹道:“长安城的娘皮们也热情得很呢!豪爽不比我们……我们西域的姑娘差,看背影倒是长得……”

霍去病手一动,我紧掐下他的背,他收回了手。

一声轻咳,汉子的话断在嗓子中,一个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的声音:“足下见谅,家仆口无遮拦,并无轻薄之意,只是地处西域,粗豪惯了。”

我的身子无法抑制地微微抖着,他就站在我身边,我以为我永不可能再见到他,没有想到多年后,我和伊稚斜竟然重逢在长安街头。

如果我突然出手,他会死在我手下吗?不可能,在这样的地方,以他现在的身份,跟随的人肯定都是高手,他的功夫又本就是匈奴中最好的。

可我究竟是自己的功夫不能,还是心里不能?

霍去病用力地搂着我,似乎想借此告诉我,一切有他,他的声音冰冷:“各位最好能快点儿消失在我眼前。”

“不识抬举,你……”

“嗯?”伊稚斜很清淡的一声,汉子却火气立消,恭声道:“小的该死。”

“打扰了两位,我们这就走。”伊稚斜声音淡淡,语声未落,足音已去。

微显柔软的声音突然响起:“我家主人好声好气地给你道歉,你却言语粗鲁,空长了一副好皮相,真正让人失望。”

霍去病猛然搂着我几转,几枚铁刺落地的声音,霍去病显然已是大怒,欲推开我。我紧紧抱住他,低声求道:“让他们走,求你,求你……”

“朵儿,你在做什么?”伊稚斜声音虽然平淡,可我已听出他是带着怒意。

朵儿?又是这样的脾气,目达朵?她竟然也随了来?

目达朵强笑道:“这位汉家郎功夫很不弱呢!倒是位英雄,难怪脾气那么大,在下知错了。”

长安城中只怕从没有人想出手伤霍去病后还能站着说话,霍去病强压着怒火,只从齿缝中迸了个字:“滚!”

几声高低不同的冷哼却全被伊稚斜淡淡的一个“走”字压了下去,只听脚步匆匆,不一会儿长街又恢复了静谧,夜色依旧,我却已是一背的冷汗。

霍去病轻声说:“他们走了。”

我欲站直,却身子发软,险些滑倒,他忙揽住我,我把头搭在他的肩头,没有吭声没有动,短短一会儿,我竟然像经历了一场生死之战,已是筋疲力尽。

他静静地站着,直到我抬头离开他的怀抱,他笑问:“利用完要抛弃了?”

我强笑了笑:“多谢。”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眼,摸着下巴,视线斜斜地瞅着我,坏笑着说:“这样的帮助我很乐意伸手,美人在怀,心喜之,不过下次可不能一个‘谢’字就打发了我,要有些实质性的表示。”

我低下头找刚才掉在地上的铁刺:“谁谢你的怀抱了?我只是谢你不问我他们是什么人。”

“如果你愿意告诉我,我不问你也会说。如果只是你想尘封的过去,你可以永远不解释,我只认识我所认识的金玉。”霍去病蹲在地上也帮我寻找。

我心中一震,抬眼看向他,他却只是低头仔细四处查看:“这里有一枚。”他刚要伸手拿,我立即道:“不要用手。”

我从怀里掏出绢帕,小心地拿起铁刺,细看后,心中确定果然是目达朵,看来她过得很好,这些年过去,我早已不是当年的我,她却性子依旧。

“一言不合就出手伤人,居然还浸了毒?”霍去病脸色铁青地盯着铁刺。

我摇摇头,有些宠溺地说:“不是毒,她最喜欢捣乱,这上面只是一些让人麻痒的药,不过真中了,虽没有性命之忧,可也够你痒得心慌意乱。”

霍去病的眼中有疑惑:“没有男子这么无聊,是个女子?难怪说话声音听着有些怪。”

我点点头。

霍去病送我到园子后欲告辞离去,我踌躇地望着他,却实难开口。他等了一会儿,见我仍不发一言,温和地说:“你放心吧!那个男子气度不凡,随从也都不似一般人,他们肯定不是普通的胡商,但我不会派人追查他们的身份。”我感激地向他行了一礼,转身要进门,他又叫住我,柔声说:“如果有什么事情记得来找我,长安城里你不是孤身一人。”

他漆黑的双眼中盛着暖意,我凝视了他半晌,慌乱的心似乎平复了很多,用力点点头。他粲然而笑:“好好睡一觉。”我目送着他的背影远去,直到消失看不见时,才关门回屋。

夜色已深,我却难有睡意,拥着被子,盯着灯,只看烛泪滴滴,似乎一滴一滴全烫落在心尖。

伊稚斜为什么来长安?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吗?还是有其他目的?是否世事总难如人意?在我以为已经彻底抛开过往的一切时,竟然在一抬眼的灯火阑珊处再次望见他。阿爹,我答应过你绝不会去找伊稚斜,会努力忘记匈奴,也到了汉朝,可他为什么出现在汉朝的街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