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人类历史的演进与循环
- 中国的民族复兴与文艺复兴
- 葛贤宁
- 8839字
- 2018-11-28 17:50:31
西方学者史观的演变
人类历史的演蜕,常有两种自然的现象:一是进化的现象,一是循环的现象。可说人类历史便在这两种现象交织中形成的,也即在进化中有循环,循环中有进化。然而世人具此正确的史观者极少,不是流于偏至的进化说,便是流于偏至的循环说,或是落于既非进化亦非循环的其他谬说。
公元前八至六世纪间,闪族(Semites)的加尔底亚人(Chaldea)重建巴比伦帝国时,他们的天文家发现了日月星辰的循环运用及季节的周而复始,因而领悟到宇宙间万事万物莫不如此。古代希腊哲学家柏拉图遂据之而创“历史循环说”,对人类历史的一面看得何等清切。及希腊文化衰颓,代“历史循环说”而兴的是“宇宙衰老说”(Cosmic Senescence)。彼时希腊许多学者均认为彼等所生存的社会,由于宇宙的衰老必将归于崩溃的。基督教大兴后,西方学者产生了救世论与末日论。人类的主宰既为上帝,人类历史亦在其创造与控制中,无所谓演进与循环,这是基督教思想弥漫中的西方学者的历史观。
近世以来,西方学者偏重于人类各种进步事物的研究,遂产生进化说的历史哲学。历史家依人类用具的进化,分历史为石器、铜器、铁器三个时代;依人类生活的进化,分历史为渔猎、畜牧、农业、工业四个时代;依人类社会的进化,分历史为图腾社会、氏族社会、封建社会、商农业社会、资本主义社会等几个时代;依人类政治的进化,分历史为神权、君权、民主几个时代;依人类文化的发展,分历史为野蛮及文明两个时代;其中每一个大时代,又可分为几个时期,界限分明。总之,历史家们的全部心血都贯注在对历史进化的研究、分析与记载上。在他们看来,人类历史的演进是一种直线型的,好像一个人由幼儿园(原始时代)、而小学(上古时代)、而中学(中古)、而大学(近代及现代),永远在向上与向前,绝无所谓迂回曲折的。
与历史学有关的考古学家、经济学家、社会学家,亦莫不具有此种直线型进化的观念。生物学家们的研究成果,尤助长此种观念的开展,生物学家们研究生物的构造(Structure)、新陈代谢(Metabolism)、生长(Growth)、生殖(Reproduction)、感应(Irritability)等生命现象(Life Phenomena),莫不重视演化论(Evolation)的发扬。他们为生物编造家谱,靠着可能性和种种学说绘出生物的来龙去脉,证明它们的演进。例如,单细胞动物的鞭毛虫可演化出两类动物:一为海绵动物,再演为节肢动物;一为腔肠动物,再演为脊椎动物。他们又说明动物和植物的社会生活也在逐渐演化中。人类则为无尾猿类进化而来,猿类又为食虫类动物的演化,现时的树鼩(Tree shrews)(食虫类)即可能为猿类祖先的近亲。从生物学家们的研究报告中,一切生物(连人在内)都在演进中。达尔文的《物种起源》是一部生物学著作,也是一部哲学的著作,进化论于是侵入了哲学的领域,历史哲学自然免不掉它的影响。
十八、十九两世纪中西方“物理的科学”,如矿物学、地质学、物理学、化学等研究,亦有部分演化的情形,使进化论益为扩播,也间接影响了直线型进化史观。
由上所述,可知西方学者对历史进化的一面,又看得何种透彻!可是历史演蜕的另一面——循环的现象,却完全被忽视了。
近半世纪来,西方学者对这种直线型进化史观多持异议,而产生周期说的史观。俄国人达尼列夫斯基(N.I.Danilevsk)在十九世纪末即有周期之说,为此类学说的最早者。达氏在他所著《俄罗斯与欧洲》一书中,曾述他对埃及、中国、古闪族、印度、伊朗、希伯来、希腊、罗马、阿拉伯、欧洲等十个“历史文化型”(Culture historical types)研究的结果,归纳出五个定律。其中第五个也是最重要的一个定律:各型文化的发展阶段,极像长生植物的生命过程。它们的生存和滋长是无限度的,但是它们开花和结果的时期却极其短促;而且经过一次开花结果后,它们的力量就消耗净尽,永远再没有第二次的花果。即是说每一个历史文化型,都只有一次创造力的发展,过此便趋于沉寂。达氏以植物的生命过程比拟各民族历史文化发展过程,可说视人如物,错误很深。
德人斯宾格勒于1918年出版了《西方的没落》(Der untergang abendlards)一书而负盛誉。他认为一个文化(Culture)和一个人一样:要经历过幼年、少年、壮年、老年四个连续的阶段而终不免于死亡。这四个阶段又相当于春、夏、秋、冬四个连续的季节,各有它们特殊的征候和色彩。最后的阶段,为老年阶段、冬季阶段,又称文明(Civilization)阶段,即文化的末路。因为文明是文化最后所假造的外表,由此即趋于死亡。操纵这种文化生死过程者,也便是操纵我们一切人生的“宇宙能力”。斯氏并分析世界八十文化共有四季和十四阶段,指出埃及、巴比伦、印度、中国、希腊、罗马、阿拉伯、墨西哥等七种文化都早已没落。第八种的西方文化,自歌德、谢林(Schelling)、康德、黑格尔、菲希德等人起,即入冬季,本世纪已正在没落中。斯氏以个人生命各阶段比拟各民族文化生命各阶段,非常错误。个人生命属自然生命,自是不能不受自然律的支配。可是民族文化的生命,已超越了自然界而进入人文界,就绝非自然律所能限制。个人生命有死亡,民族文化生命却能长久延续,不能说是有一固定限期和只有一次创造力的发展,且必须死亡的。斯氏对中国文化方面的研究,不仅肤浅,根本上即未能了解。
英人汤因比(Arnold J.Toynbee)为当代史学大家,其所著《历史研究》中指出人类有史以来的文化社会。
汤氏指出其中除西方社会、希腊正教社会、伊斯兰教社会、印度教社会、远东社会外,其余均已死亡。另有五种停滞文化:
(1)太平洋的波利尼西亚(Polynesians)文化
(2)北冰洋的爱斯基摩文化
(3)游牧民族文化
(4)奥斯曼(Osmanlis)文化
(5)斯巴达文化
汤氏指出其中波利尼西亚及游牧民族两种文化,亦正在作最后的生死挣扎,距灭亡之期已不远。因此汤氏认为今日世界尚存的文化,连三种停滞文化在内,仅有八种。这八种中的西方文化,极有消灭或同化其他七种文化的可能。依汤氏所说,每一种文化也只有一个生命周期和只有一次创造力的发展。由此,不是由于文化创造能力强迫群众以服从代替仿效,便是由于旧的制度阻碍了新的力量的发展,或则因为遭受了天谴(Thenemesis of Creativity),造物的忌盛忌全,如《新约》所说,“升高者即是下降者”,遂逐渐居于破产地步,而陷于长期的僵化以致灭亡。汤氏所见与达尼列夫斯基略同,因而他也犯了同样的错误。汤氏以中国文化因元、清两朝“一统国家”的统治而解体,不知元之后尚有明的文化复兴,又怎能武断清之后,中国文化不能复兴?
总之,达、斯、汤三氏固定周期之说,只见到历史的近处,未能见到历史的远处,此三氏的史观,迂谬而不能通达,今日西方学者,也大多不表同意。
当代人种学家克罗伯(Affred L.Kroeber)在1944年所出版的《文化生长的形势》(Configurations of Culture growt)一书中,就反对上述的固定周期说。克氏指出一个文化并不一定在发达过一次之后,就必须衰老而没有再生的机会。埃及文化的鼎盛和中衰,前后至少有四次。中国有两次大的文化创造。其他国文化的创造期,日本有四次,印度有两次,希腊、罗马、拜占庭有许多次,法国有三次,英国有三次,德国有四次。克氏又指出,一切大文化的发展并不一定都是经过同一的各阶段。因此所谓固定周期之说,在克氏看来,不能成立的。
由俄人归化美籍的索罗金(P.A.Sorokin)在1951年出版的《危机时代的社会哲学》(Social Philosophies of an age of Crisis)中,亦反对固定周期说。他指出埃及的宗教有四个兴盛时期(公元前3500-公元前3000,公元前2500-公元前2300,公元前1580-公元前1490,公元前1370-公元前1352);印度的经济有五个兴盛时期(公元前321-公元前186,7898,320-500,606-647,1350-1600);法国的国家组织发达过五次(10501325,1600-1715,1800-1815,1850-1870,1890-1940),哲学发达过四次(1075-1160,1300-1350,1600-1700,1750-1850),音乐三次(1100-1350,1650-1750,1850-1910),文学四次(1070-1300,1520-1580,16301700,1780-1900)。索氏认为此类例子,太多了。
刻、索两氏以外的许多西方学者,近二三十年来在美术史上、经济史上、哲学史上以及社会科学各方面精密研究的结果,均承认一切文化都有一种周期律和节奏律的存在。所谓周期律,是周而复始的循环,并非为一个固定不变的周期;所谓节奏律,是说各种文化的发展,都有抑扬顿挫的节奏和拍子。因而索罗金氏归纳各家研究结果作一结论,即是“历史进化是循环性的”,是“创造性的重演”(Creatively recurring)。在任何时期内,没有一切不是新的,同时也没有一切不是旧的。“一切都是旧乐调的变样演出,在花样上、方向上、节奏上、拍子上、循环上,每次皆有不同的变化。”这便是演进的循环、循环的演进。自柏拉图以来,西方学者的史观在两千余年中经过多少变化与分歧,今日才又回到历史循环说的一条原路。
今日西方学者的历史哲学,尚有救世论、“生命的肯定”(Life affirmation)论、复活论等,大都与直线型进化论采取相反的态度,而与循环论相通或相近。
中国学者史观的演变
古代中国哲人由于默察宇宙自然的演变与循环,很早即产生历史循环说。在公元前3000年左右,庖牺氏(伏羲氏)“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周易·系辞传》)。可说庖牺氏对宇宙演变循环的奥秘,已多领悟。在公元前1100年左右,周文王与周公旦两人,均曾演《易》,由八卦相重而六十四卦。虽多用于占筮,而伦理与哲理亦深寓于其中。在公元前600年至公元前500年之间,孔子(或为其门人)作《易传》时,对易理阐发尤详。《系辞下传》言圣人制器尚象之事云:“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通生于感,“感”则下经第一卦的咸卦(ょ),咸即是感。“天地感而万物化生”,即是生长之象。“久”即下经第二卦之恒卦(ぜ):“恒,久也,恒常久也,久于其道也。天地之道恒,久而不已也。”即是发展之象。“穷”即下经第三十三卦的既济卦(の):“终止则乱,其道穷也,故初吉终乱。”即停滞衰落之象。“变”即下经第三十四卦的未济卦(ふ),为革(ゆ)、鼎(ぴ)二卦之和合。革,变革也。天地革而四时成,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即是毁灭与新生之象。通、久、穷、变,周而复始,循环不已,宇宙自然是如此,人类社会的演进亦复如此。
孔子未曾言明历史的循环性。《论语·八佾》中他赞美:“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为政》中又说:“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后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认为历史在继续不断地演进中,未必就信周文之后,复用夏、殷的朴质的。则《易传》之作,在他“五十以学易”(《述而》)及“五十而知天命”(《为政》)之后,他的史观始有所转变。以孔子的积极进取的精神来推断,孔子殆为演进的循环论者,是无疑的。
继孔子之后的孟子,却发明治乱循环的史观。他在《孟子·滕文公下》答公都子问时说:“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乱。”列举过去的史迹,来说明治乱的循环。《公孙丑》章并进一步以五百年为一个治乱周期:“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尽心》章复举史实来证明:“由尧舜至于汤,五百有余岁;若禹、皋陶,则见而知之。若汤,则闻而知之。由汤至于文王,五百有余岁;若伊尹、莱朱,则见而知之;若文王,则闻而知之。由文王至于孔子,五百有余岁,若太公望、散宜生,则见而知之;若孔子,则闻而知之。”孟子这种循环史观,极其正确;周期之说,亦具深理。唯以五百有余年为一固定周期,验于三代而不验于后世。
战国末年,齐人邹衍创阴阳五行说。五行为金、木、水、火、土。邹子认为它们是相胜(克)的,即金胜木、火胜金、水胜火、土胜水、木胜土。虞以土德王天下,夏以木德代之;殷以金德代夏,周复以火德代殷,因成五德终始论。邹子认为五德转移,与制度相应,历史即在这五行次第生胜、五德轮流转移中循环不已的。秦汉的杂家、道家和儒家,大抵均受此学说的影响。
吕不韦门下宾客所著的《吕氏春秋》属于杂家,其中以黄帝、禹、汤、文公当土、木、金、火四德,而以大螾大蝼、草木秋冬不杀、金刃生于水、赤乌衔丹书四者各为其应验,并谓“代火者必将水,天且先见水气胜。水气胜,故其色尚黑,其事则水”。《史记·秦始皇本纪》及《封禅书》,均谓秦人自以得水德而王,且以文公获黑龙为其征应,想系受吕氏之说的影响。道家淮南王刘安杂采阴阳五行之说以与老庄的自然主义相调和,与吕氏均具循环的史观。
五行相胜说,汉人亦有异议。谓五行次第相生而非相胜。即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火。太皞(伏羲氏)以木德王天下,炎帝以火德受之;黄帝土德,少皞金德,颛顼水德,均次第相受相生。五行相生,也形成了循环的史观。
汉代大儒董仲舒受阴阳五行说的影响,而倡天人相应说,兼采五行相生、相胜二义。董子认为人君受命于天,应取法于天,承天意以从事。天地之气合而为一,分而为阴阳,刊而为四时,列而为五行。君臣、父子、夫妇之义,皆取诸阴阳;凡阴必与阳合,阳尊而阴卑。“天地人主一也”,故人主南面,以阳为位,且为极尊。三公、九卿、二十七大夫、八十一元士的官制,取法于天的三月而为一时(季),四选而止,取法于天的四时而终。政制既象天时,则政事的庆、赏、刑、罚亦必与之相应。天之道,春暖以生,故政事上副之以“庆”;夏暑以养,故副之以“赏”;秋清以杀,故副之以“刑”;冬寒以藏,故副之以“罚”。天上有五帝:东方为春令木德的青帝,南方为夏令火德的赤帝,中央为土德的黄帝,西方为秋分金德的白帝,北方为冬令水德的黑帝。因而地上亦有五官以应之:东方为司农所主,务农本,足衣食,尚仁;南方为司马所主,辅君以定天下,尚智;中央为司营所主,明见成败,进善去恶,尚信;西方为司徒所主,兵不苟克,取不当得,尚义;北方为司寇所主,上下有序,邑无讼狱,尚礼。地上五官克尽厥职,则五行次第相生;若五行失职,则五行失序,相生者即转为相胜,天道固是如此的。
董子及其时的一般儒者,均认为地上的人君,皆符应于天上的某帝某德而生。地上人君受命,天上必降符瑞,如以火德王者黄龙见之类。人君既受命于天,必易服色,改正朔,更制度。如以水德王者色尚黑,以十月为岁首之类。人君受命于天,成功则必祭天—封禅—报告。天运循环,成功者去,如春夏秋冬的更迭互乘。及王朝德衰,天上必降灾异,人君知天命更改,应早物色贤人让国或更改政制以谋补救之道,否则革命起,终无以保其位。于是新人君复拜受天命。这种天人相应说,即肯定于人类历史永在这五行中循环的,所谓“天命无常,惟德是处”。这德是仁、智、信、义、礼,亦即五帝之德。
西汉《齐诗》有“五际”之说,谓当阴阳终始际会之岁,必有改革之政。五际者:亥为革命,一际也;卯为阴阳交际,二际也;午为阳谢阴兴,三际也;酉为阴盛阳微,四际也;戌为阴极阳生,五际也。若子、丑、寅、辰、巳、未、申等,不在阴阳际会之交,故不为际。西汉习《齐诗》者以翼奉为著,事之帝,属上书言灾异占候,谓“天道终而复始,穷则反本”;汉室诚能应运改政,即不异再受天命。也是以循环为历史的定律。
《礼记·礼运篇》有“三世”之说,即一为幽国、疵国、乱国之世;二为小康之世;三为大同之世。东汉何休释公羊“三世”为:据乱世、升平世、太平世。两者是否暗寓三世循环,未能确断。
王充著《论衡》以斥虚妄。他认为天生万物,悉出自然。天地合气,人偶自生;犹夫妇合气,子女的自生,非天有意于生人,因而君师亦非天所立。所谓天人相应,灾异谴告、五行生胜诸说,他均目为虚妄而予以驳斥。他以“世之治乱,在时不在政;国之安危,在数不在教”。“时”和“数”,在冥冥之中形成一种命运,所谓“天期自然”,非人力所能扭转与改变。这种自然主义的宿命论,虽为儒家思想的反动,却仍未否认历史在治乱盛衰中的循环性。
道教兴起后,其基本观念的道为宇宙的一种主宰,有时称“造化”,有时称“太乙”。而道家认为“道”是流动的、运行的、循环的,如李白诗中所谓“天地为橐龠,周流行太易”、“大力运天地,羲和无停鞭”。道家的宇宙观既是如此,他们的历史观自然也是如此。
古代印度哲人,有生、住、异、灭的四相流转之说。生相,即是创造相;住相,即是发展相、保持相;异相,即是破坏相、衰落相;灭相,即是消灭相、再造相。生、住、异、灭四相的流转不已,与《周易》的通、久、穷、变的周而复始之义若合符节。佛教传入中国后,此种观念也深为中国佛教徒所接纳。小乘佛教的生死轮回说,亦自四相流转的精义中嬗蜕出生。
唐代为儒、佛、道三教并行的时代,故唐代学者的历史观,大抵不出循环论的范畴。宋代为儒、佛、道三教合流的时代,宋代理学者的史观则大都摄佛、道两教的学说予以融会。
《周易》的演作,为阴阳的二元论。汉人扬雄拟《易》作《太玄》,受五行说影响,参以历法而成始、中、终的三元论。宋人司马光拟《太玄》而作《潜虚》,殊无创见。至周敦颐作《太极图》,则系采撷道家修炼之术的《无极图》及《先天地之偈》,而使与易理会合。邵雍作《皇极经世》,不仅受道家《先天图》的影响,且采唐僧一行“大衍历”的推算法,而成为一种综合性的学说。
邵子以“太极”、“动静”、“阴阳刚柔”来解释宇宙万物生长盈虚之理,《易》以阴阳为两仪,此则以动静为两仪;《易》以春、夏、秋、冬为四象,此则以阴、阳、刚、柔为四象。乃系受道家学说的影响而成为四元论,与《易》略异者。邵子复以六十四卦来表示宇宙万物蜕演变化的程序,较先哲解《易》者尤为精密。《易》的初生为复卦(こ),一阳始生,即宇宙万物始生之象。自是阳长阴微,至乾卦而达极度,为宇宙万物壮盛之象。阳极而一阴之姤(が)生,为宇宙万物始衰之象。自是阴长阳消,至坤而达极度,为宇宙万物毁灭之象。
宇宙万物生灭循环之理,至此极为显明。邵子推算天地历程,系采“大衍历”推算之法,未见精确。他以天的四时为元、会、运、世,地的四维为岁、月、日、辰。辰为时间单位,十二辰为一日、三十日为一月、十二月为一岁,即一岁为十二月、三百六十日、四千三百二十辰。以此数推之,可知天的四时及地的三十岁为一世。再推演之,即十二世为一运,三十运为一会,十二会为一元。也即是一元为十二会、三百六十运、四千三百二十世,计为十二万九千六百年。天地历程,以一元为始终;终而复始,运行无穷。以一元的时间与六十四卦配合,天地亦始于复而终于坤。这种固定的周期循环论,未免把时间拉得太长了,与天地演变及人事变化上均不相符。因而邵子依据象数论列古今的治乱兴衰,亦极牵强附会。他以皇、帝、王、伯四种政体,分掌春、夏、秋、冬四季;正、受、改、摄四命,尚自然、尚让、尚政、尚争四事。仁、礼、义、智四德,士、农、工、商四业,《易》、《书》、《诗》、《春秋》四经。
邵氏最大错误,在对五伯以后的悲观论调。他认为“七国”是“冬之余洌”;“汉王而不足,晋伯而有余”。三国为“伯之雄”,十六国为“伯之丛”,南五代为“伯之借乘”,北五代为“伯之传舍”,隋为“晋之子”,唐为“汉之弟”,隋季诸郡之伯为“江汉余波”,唐季诸镇之伯为“日月余光”,后五代之伯为“日未出之星”,世运在愈趋愈下。以汉唐之盛,犹云“王而不足”,以承认中国历史长期在秋冬之际兜转,要想大地回春,只有俟诸下一元了!
明人吕坤的九天之说,可能亦受邵子影响,认为历史在逐渐退化。吕氏解释天运,分先天、后天两类:无极之先,理气浑沌而不分,是为“理道”之天,即是“先天”;气化之后,善恶同源而异流,是为“气运”之天,即是“后天”。先天唯一,后天则有九,且每变愈下,有如下表:
(1)淳龙之天:洪荒之初,人物雍熙之时。
(2)泰宁之天:唐、虞、夏四海欢欣之时。
(3)平常之天:三代迭兴,有隆有替之时。
(4)巧伪之天:讹言谗说,排阖纵横之时。
(5)残戮之天:春秋战国及秦项三百年争乱之时。
(6)淫浊之天:武后潜窃淫乱之时。
(7)虐厉之天:疠疫时行,妖孽为祟之时。
(8)混沌之天:君子小人福祸相同,薰莸杂处之时。
(9)倒置之天:小人安富尊荣,君子危亡困辱之时。
吕氏虽信人力可以回天,却置盛世于以往,仍含悲观的色彩。
明末清初的学者,大抵均仍主历史循环说。王夫之论政治上各种制度,主张随时代以演变,人类社会的进步实为自然的趋势。唯于论华、夷之分时,却阐发他的民族思想,认为胡虏无百年之运,其兴也暂,其亡也速;中国民族衰极又必盛的。于论文化的兴亡起伏之迹,语多警惕。谓文化的发展,并非永存于一地,常有所移动。中国民族如不兢兢业业,力求进取,将来亦有退为夷狄的可能。这是文化的循环论和移动论。
晚清及民初学者受西方学术思想的影响,史观大变。康有为虽崇奉孔子为万世不祧之教主与素王,而他的《大同书》却由进化论出发产生许多怪诞荒谬的议论。他认为社会进化为由据乱世以达小康升平世,由小康升平世以达大同太平世,而大同则为人类最后的归宿。这种史观,完全是直线型进化性的,与近史西方学者进化论的史观无甚差异。至于他的大同思想,唯物主义色彩颇为浓厚,系撷取近世西方生物学及其他科学思想而予以理想化。至于他所说大同的归宿为神仙,神仙之后,佛学又兴,貌似循环说,实为无稽之谈。
其时,谭嗣同、梁启超、严复等,莫不持历史的进化观。章炳麟的“五无论”,受佛学影响尤深于西方进化论的影响,他的政治主张流于虚无主义,他的史观既非进化论,亦非循环论,而为一种虚无论。
“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后,中国学者几全部信奉进化论学说,认为历史是进化的,原有循环论的观念为之绝息。现代中国学者从往古的循环论史观里解放出来,热烈接受近代西方进化论的及唯物论的史观。
一个正确的史观——演进与循环
历史是演进的吗?无人能予以根本否定。
历史是循环的吗?亦无人能予以根本否定。
说历史只有演进,没有循环是错误的。
说历史只有循环,没有演进,同样是错误的。
演进与循环,是人类历史上两大自然的现象,人类历史也便在这两种现象交织中形成。人类历史时时在演进,而这演进中便同时有着循环;人类历史有着无数次的循环,而每一次循环中便同时有着演进。
日、月、星、辰天天在循环,你能说它们终古没有变化吗?江、河、海、洋天天在流动,你能说它们终古没有循环吗?人类的历史亦正是这样。循环的现象有的很显明,有的不很显明;演进的现象有的很显明,有的也不很显明。总之,在不断地循环和不断地演进,人类历史的真精神、真命脉是如此。
这是最正确的一个史观,相信人类历史是进化的,才足以激励人们积极进取的精神;相信人类历史是循环的,才足以鼓舞落后民族、衰落民族的新生希望。
正确的史观,带给人类是正确的方向与正确的理想,使人类可减少由错误而造成的无数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