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护宝瓶贡生遭奇祸 别慈母孝子走天涯

玉琳被劫以后,赶车的季二不但不替他可惜,反倒向他贺喜。玉琳可真恼了,便骂道:“唗!好狗才,你曹大人被盗了,你不安慰我,也还罢了,反要向我贺喜,直是幸灾乐祸,当面奚落人。你安的什么心,莫非同大盗串通一气吗?”季二见他急了,却不慌不忙地赔着笑脸答道:“曹大人,你老先不要生气,听我细细对你说。我们这河南省中第一个有势力的人,就是方才那二大王,连本省巡抚大帅全不敢正眼看他。一个号令传下去,三日以内能招集十万人,而且军械枪炮很全。在这河南省中,专门做绑票的买卖。可是有一层,本省人他不绑,买卖客商不绑,专门绑本省的官员。却又不是一概而论,比如你要是一位清官,声名甚好,两袖清风,他不但不绑你,而且还保护你。要是贪官污吏,有成千累万的赃钱,高低休想逃出他的手去。如其声名太坏,不止要你的银钱,还须要你的性命。他那劫人,轻易不肯自己出马。倘然自己出马,必是他最恨的人,一百个之中,也休想逃得一个活命。他每逢劫人,要派小角色出来,是迎头一枪。派大角色出来,迎头两枪。自己前来,才放三枪。这是他的一种号令。方才我们听见三枪,知道是他本人来了,所以赶紧躲开。料想他同曹大人必然有什么仇恨,心里直替你捏一把汗。万没想到,见面之后,却同你这样客气,不但保全了性命,还给你留下路费,这真是开辟未有的事。我季二见了,不但心里欢喜,还佩服你曹大人福大命大,焉能不给你贺喜呢?”玉琳听了,觉着毛骨悚然,又低声问道:“你可知道他的窝巢吗?”季二听了,伸伸舌头,摇摇头道:“曹大人,你老问这个做嘛?这二大王到处为家,他没有一定住址,你难道还想告他不成吗?”玉琳道:“那是自然,我难道白吃这苦吗?”季二低声道:“依我劝你老人家,不必做此想吧。不要说你寻州县官他没有法子,就是上巡抚衙门请兵去,也无济于事,徒然多结一层冤家。他听了不痛快,再同你作起对来,到那时,恐怕没有今天的客气啦。我季二这些话全是发于肺腑,你曹大人可要三思三想。”玉琳到此时,真是进退两难,有气无力地说道:“银子呢劫了去也罢了,只有我那文凭委札,乃是做官的凭据,无端被他劫了去,岂不耽误我的前程吗?”季二道:“这一层曹大人倒不必虑。方才他对着你说,一年准准寄还,是万不会失信的,你莫如回家去等着吧。”玉琳点点头说:“也只好如此。但是我们不必进京了,一直回济南吧。”

本来以奔丧而论,既不坐火车,就应当起旱先回济南。他偏要绕这弯子,究竟是什么心理呢?原来玉琳在湖北时,曾接着章敬宗的信,说陆军部调他。他因为湖北的差事很优,庄制军又特别垂青,所以犹豫着不肯遽然应许,如今乘着丁忧之便,倒想进一趟京,访访敬宗,倒看一看陆军部的情形如何。如果比湖北强,便要改变方针,另投门路。这本是他们做官人一种钻营巧妙的心理。偏巧老天不佑,平地遭劫,这才打断了他进京钻谋的心思,便道回家奔丧。至于他到家后一切情形,看小说的,自能想象而知,作书的人也不便再往下叙。因为这一部书乃用的是流水体裁,一回事说完了,便要另换一事。一个人讲罢了,便要别易一人,与那抱住一人一事,直叙到底的,迥乎不同。所以这部书虽然很长,在看的人,并不觉着讨厌,同《官场现形记》是一样的精神。

闲言少叙。如今单说这王天宠突如其来,到底他倒是怎么一个人物,诸位且不要忙,听在下详细地表上一表。内中的情节,可歌可泣,可喜可惊,大有《史记》刺客游侠两列传的意味。原来王天宠乃是河南怀庆府河内县的祖籍,后来又迁至卫辉府滑县。他父亲名叫王明哲,乃是河内县一位名秀才。在十七岁上便补了廪,三十八岁便出了贡,可惜始终不曾发迹。家里有两顷肥田,日子很是好过。娶妻苗氏,人极贤淑,只生了一儿一女。儿子便是王天宠,女儿名叫天秀,比天宠小四岁,兄妹二人,长得全很秀美。王明哲因为少年不能登第,抱着满腹牢骚,养成一种恃才傲物的性格。到了中年以后,便绝意进取,只在家里守着田园,教两个儿女读书,安然享他的天伦之乐,也倒自在逍遥。明哲生平有一宗癖好,就是专爱古董,什么铜器、铁器、瓷器,只要年深代远,他便肯出钱购买。有时赶上无钱,典衣质物,也决不肯放过,因此收藏很富,到底也并没有什么出奇的东西。有一年温县一个农人,因为垦地,刨出一个铜瓶来,上面五彩斑斓,很是好看。他便拿来卖给王先生。因为温县同河内是近邻,两个庄子又相隔不远,所以这农夫知道明哲好古,便送来给他看。明哲接过来仔细观看,见这瓶高有一尺七寸,是黄铜造成的,分量很重。上面有五色锈,却又似锈而非锈,因为在铜质里面含着,并非长在外边的。周身雕刻极细,山水人物花草齐全,还有几行篆字,得用显微镜方才看得清楚,乃是“黄龙三年,何晏恭献司马太傅”。明哲见了心里欢喜得说不出话来,自己打算这个铜瓶,明明是曹魏时的制造。温县乃司马懿的故里,并且司马懿的坟墓就在那里,这必是他心爱之物,死后用了殉葬的。没想到两千年后,又居然发现了,真乃稀世奇珍,我怎能当面放过。到底他心里虽然这样想,面子上却假作镇定,问农人道:“你这东西要卖多少钱呢?”农人迟疑了半天,笑道:“老先生你给五十吊大钱吧。”明哲一听,价值要得并不大,便从屋内取出二十两银子来,递给农人道:“这是二十两银子,合三十多吊大钱,你拿去吧。这是卖给我,你如果卖给古董店,只怕十两银子也没得给你。”农人虽然接过手,意思还有点嫌少。明哲又取出一吊大钱来说:“这是格外送给你买酒吃的,你可以心满意足了。”农人接过去,欢欢喜喜地走了。明哲自得了这个瓶,成日成夜地把玩。见这瓶上青山绿水,红叶白云,样样俱全,并且是生成的颜色,并非是廪出来的。这还不算奇特,最奇的是瓶上的山水树木、花草人物随时变化。今天看着是这个样子,明天再看,却又变了颜色。改了方向,大约天气晴的时候,不变,若遇着大风大雨,下雪阴天,总要变一次,所变的却又有种种不同。因此明哲把这个瓶看成秘宝,时刻离开不得,仿佛他的生命灵魂全都寄在这宝瓶以内。无论至亲戚友,谁也不叫看见。偏巧风声传出去了,便有许多古董客人,来登门请教。始而推作没有,架不住大家一再恳求,并且说明了决不想买,不过是开一开眼界,明哲才拿出来给大家看。内中有一个老古董客人,名叫任其琅的眼力最高,一见此瓶,便不住口地赞赏,来后八绕九转地问明哲肯否割爱。明哲笑道:“但不知你肯出多少价钱?”任其琅道:“老先生如肯割爱,兄弟情愿出五千两白银作为代价。”明哲冷笑道:“你说这话,难道也不怕我这宝瓶替你羞愧吗?我以你一张口,至少也要说上十万八万。我虽然不见得卖,到底还对得起这个瓶,总算是物逢知己。哪知你竟拿出市侩的口吻,污辱我这宝瓶。你还自夸是古董界老手,我真真要羞死了。”明哲当面奚落,任其琅听了,真比打骂还难过十倍,羞得满面通红,连一句话也没敢回,便匆匆去了。明哲从此把瓶收起来,无论谁再求看,不但见不着瓶,连人也见不着了。

又过了半年工夫,明哲也慢慢把此事忘记了。这一天忽有河内县的差役赵洪顺,登门要见明哲。明哲心里打算:我一不欠粮,二不犯法,县差役寻我做什么?忙出来见他。只见赵洪顺深深请安,口称王先生:“小人奉太爷的命,特来请你老先生,进城有要事面商。”明哲听了,诧异道:“我同你们太爷平素并无往来,他请我做什么?”赵洪顺一面掏出县官的名片,一面走进家中。明哲把他让至书房,见县官的片子,大大三个字,是苟登科。明哲见了,要笑又不好笑,只得郑重说道:“这位苟父台到任以后,我还未听见人说,大半日子不多吧?”洪顺道:“到任也有三四个月了。今天请你老先生,不为别事,只因这位太爷是两榜进士出身,很注重读书人。看见城内书院,房倒屋塌,他老人家情愿拿出钱来修理,只可惜没有一位妥当人监工料理。听说你老先生是本县的名士大儒,故此请你去,商量重修书院的事。这件事关系一县的文风,料想你老先生是义不容辞的了。”明哲听了,很是高兴,心说这位县官,别看他姓氏不佳,倒是一位爱才重士的人。可见苟道将的子孙,也有出类人物,我倒不好却他这番美意。想到这里,便慨然应允,明日一准进城。赵洪顺去了。次日早晨,明哲骑着一匹驴,赶进城去,与苟知县相见。知县立刻请到花厅,降阶相迎。明哲仔细打量,见他瘴头鼠目,兔耳鹰腮,嘴上几根小黄胡子,七上八下。这副尊容,实在俗不可耐,却满面赔笑,把明哲让至屋内。明哲一躬到地,口称老父师到任,门生尚未来叩叩喜,反劳父师枉礼先施,实在惶愧得很。苟知县一面让座,一面连说:“不敢,兄弟初到贵地,即访知老兄鸿才硕学,冠冕士林。久已就要过去拜访,只因公务缠身,老不得闲。前天因见贵县书院,房屋太难,殊失培养人才之道。兄弟想捐廉修理,只可惜缺少一位同志出来帮忙,这才想起老哥来。无论如何,请看在全县文士面上,帮兄弟这个忙。将来工竣之后,兄弟必要格外酬劳。”明哲道:“老父师为培养人才,重建书院,门生理应效劳,哪有希望报酬之理。但不知何日开工,是大兴土木,还是略为补葺?”苟知县道:“这一层还没有定,须先请老哥详细查勘一回。应当怎样修法,请开一清单,兄弟自然照办。好在书院距县署不远,老哥就请住在敝衙,不但随时可以监工,而且食宿方便。就是兄弟对于一切事,也可以随时领教。”明哲见他如此至诚,便完全应许了。当日便去看工,带着瓦木匠人,详细看了一回。果然因为年久失修,三十几间房,倒坏了一半。同匠人商量,凡是倒塌的一律重修,未倒塌的从事补葺,好在木料整齐,不需再添。作一作价,工料两项,大约需一千二百银子。估好之后,便回衙与县官商量。苟知县概然允许,择吉开工。从此明哲便住在署中,知县待他非常之优,日必见面,食必同桌。有了工夫便同他闲谈,不是讲论诗文,便是高谈古董。明哲于此道本有研究,苟知县却也是一个内家,两人谈得非常投契,反倒把修理书院的事,渐渐忘了。

日久天长,明哲意认苟登科是一位知己,便把巧得铜瓶的事,对他说了。苟登科十分羡慕,说是物聚所好,这也是老哥精诚所感。千万要好好保爱,不可轻易示人。明哲很以这话为然。过了几天,忽见苟知县愁眉不展地拿着一封信进来问明哲道:“老哥家里的宝瓶可曾拿出给人看过吗?”明哲听了一惊,迟迟钝钝地答道:“不错,去年有几个古董客人,曾经到门生家里看过两次。”苟知县叹道:“坏了坏了,这真算得是引狼入室,开门揖盗了。”说着便把手里的信,交给明哲阅看。明哲接过来看,原来是现任河南巡抚明善的一封私信。明善本是一位旗人,外号叫做明古董,生平专好古董,什么万鼎商盘,全都被他搜罗了去。只要听见谁有新奇的古董,不论价值多寡,他必要变着方法儿弄到手中。你如果不卖,他便用势力压迫,强夺硬取。他这次给苟知县来的信,明明写着是听古董客人任某言,河内县王明哲贡生家有铜瓶一座,确系古物。请贵县与该贡生商酌,如肯割爱,不借以万金作价。若不讨价时,本院当保他为候补知府。如贵县将此事做到,今年年内,必以知府过班云云。明哲看罢这封信,登时把脸全气白了,问县官道:“依父师的意思,怎么样呢?”苟登科道:“论理这瓶是老哥之物,兄弟实不能赞一词。但是兄弟有几句直言,自恃与老哥交厚,才敢直陈,你可不要见怪才好。”明哲道:“父师有何高见,不妨直言,门生感激弗遑,那有见怪之理?”苟登科道:“据兄弟想,铜瓶虽系宝物,不过是一件死东西。我们读书人总要显亲扬名,封妻荫子,才不辜负十载寒窗半生辛苦。如今既有这个机会,不妨将此物奉献抚军,五马黄堂,便唾手可得。假如老哥会一名进士,要做到知府,至早也得十年工夫。如今立谈之间,便抵一个十年的进士,又何苦不为呢?兄弟这话全是替老哥打算,并不为着自己。假如老哥乐意,兄弟情愿不要那过班知府,请抚帅将这功名并在老哥身上,索性保你一个道台。一者表明兄弟的心迹,二者老哥马上便是观察大人。兄弟叨庇余荫,将来说起来是王观察的知己,也就很有光荣了。”苟登科这一席话,真乃婉转可听,面面俱到,在他想着明哲一定是谨如遵命了。哪知这位迂腐先生,不但不肯依从,反倒立时变脸。只听他冷笑了两声答道:“请父师暂息清谈,不必往下说了。门生有一句斩钉截铁的话上禀父师。那宝瓶便是门生的性命,门生的性命便是宝瓶。不要说是知府道台,便是明大人把他那巡抚让给门生去做,来换我这宝瓶,今生今世,也休想如愿。要说到力压势迫,门生更不放在心中。别说他是巡抚大帅,就是皇帝老儿,他得遵守法律,不能强买强卖。门生也没有别的可托父师,但求父师善为说辞,婉转回复他。就说古董客人信口胡云,王某并无铜瓶。请他打断了这一条痴心,不必再来啰唣,门生就感激不尽了。”苟科登听了,脸上略变一变颜色,笑着答道:“老哥的话果然不差。他虽然是巡抚,也不能强取人家心爱之物。再说瓶乃无价之宝,府道也不过有价之官。以有价易无价,老哥诚然是吃亏。兄弟今晚便写信回复他。你只管放心,这也不是什么紧要事。”明哲再三致谢。又过了几天,苟知县再也不提此事,只是面子上同明哲却疏远了许多。既不常出来闲谈,也不同桌吃饭了,至于饮食供应,也渐渐淡薄起来,大有楚王不设醴酒之势。明哲心里自然有些不耐烦。但是此来原为重修书院,如今书院却无日开工,闲住又毫无意味,便写了一封信,向县官告辞。苟登科也不留他,只传出话来,说公事太忙,恕不面送,等到开工之日,再专差造府面邀。明哲赌气回家,从此闭门课子,凡有求访的人,一概不见。

此时天宠已经十七岁了,天秀十三,二人的学业,倒是大有进步。明哲立志不叫他学八股文章,说这是一种毒药,我自己吃了,不能再叫后代去吃,只是拿些经史子集,教他兄妹二人。天宠最好的,就是孙吴兵法,很有心得。不但朝夕研求,而且还要实地练习。村中十几岁童子,他邀集了六七十个,终日排兵布阵斗隐埋伏。明哲很是欢喜,说他将来长大,必然是一员名将。天宠也如此自负,在那童子队中便以大元帅自居。却喜这几十童子,也甘心听他的指挥调遣。明哲更借此消遣岁月,解他的无聊。这一天,父子二人正领着许多小孩子在场院里摆阵,忽听一阵犬吠之声,村中进来两个人,每人手中全提着一个大包。进得村来,见场院中有许多小孩玩耍,二人便走上去,向明哲拱一拱手问道:“请教老先生,这村中有一位贡生王先生,你老可认得吗?”明哲道:“你二位打听他有什么事情呢?”内中一人道:“我们是从北京来此买卖古董,昨天才到贵县。在店里打听此地,是否有好古董的人。据店家说,唯有王家寨的王贡生老爷很好古董,如果有出色东西,真肯出价,故此我们二人特来访他。现有宝鼎彩瓷,求这位先生赏鉴赏鉴,又不知他住在哪里,故此动问一声。”明哲听了,便又触动了好古之心,立时笑道:“二位要访王先生,可随我来。”二人便跟着明哲到了家中,让至书房。明哲道:“在下便是王贡生,你二位有何宝货,请拿出来开开眼界。”二人打开包裹,里面是一架汉鼎,乃是汉武帝得汾阴宝鼎时照样缩制的,尺寸虽然不大,上面斑斑点点的有一层粉绣,光彩烂然。明哲见了,不觉喝一声彩道:“不愧宝鼎。”再看那一位拿出一座五彩瓷瓶,乃是大清康熙年制,确是官窑宝烧的。明哲仔细看了看说:“这瓶虽然不假,到底还不及这鼎,真是古色古香,但不知你们要价多少?”二人道:“先生如果合买,我们大大让你一个便宜,只给三千五百银子。我们得了钱,也好再去收买别的货物。你要是分着买,这瓶是一千八百,鼎是两千五百,俱是实价,不能再少的了。”明哲道:“论理这个价钱原不算多,但是田舍翁哪有这许多银子?你二位空来一趟,我只算享一点眼福罢了。”二人道:“先生买不买,倒没有什么。我们听说你是古董高眼,不过来领教就是了。”明哲见他二人如此殷恳,便论起古董来,越谈越投机,两个古董客人非常佩服。临行之时,二人很犯踌躇。甲客说:“咱们还要到洛阳收买货物,携带这两件宝物,路上很是不便。倘然磕碰了,或是被人劫了,将来回京时怎样交代柜上。”乙客道:“我也是这样想,要寄存在店中,又怕不妥。这却怎么好呢?”甲客沉吟了片刻笑道:“我看王老先生确是读书君子,况且又爱惜宝物,莫若将此两物,寄存在他府上。好在有半个月我们就可折回,你看这个主意可好?”乙客鼓掌道:“好极好极。”二人便向明哲作揖请安,无论如何,请他暂为保存,俟等从洛阳回来,必然专诚致谢。明哲始而不肯,说这是贵重东西,倘然伤损了,如何赔你得起。怎当二人再三恳求,说了许多好话,明哲拗不过,只得答应了。把书橱打开,叫他二人亲手放在里边,又锁好了,然后才告辞而去。二人去后,过了十几天,还不见回来,明哲心里很犯踌躇。这一日早晨,尚未起床,忽然门外一声呐喊,拥进十几名差役,后面还跟定一个官儿,却是本县的捕厅典史臧坦。进了门也不问青红皂白,一直跑进书房,翻天倒地地搜检。此时明哲闻信,已经起来,连衣服都不愿穿好,便跑至前边。见了臧典史本是熟人,便怒冲冲地问道:“父台擅入学生家里,横行搜检,这是王法所许吗?纵然学生犯了法,也须先传了去,推问推问,哪有查抄人家的道理?”臧典史道:“这个你不要怪我。我是奉上官所派,概不由己。”两人正在口角,差役已从书橱中,把古董客存的两件东西全搜出来,呈臧典史观看。典史见了,便大喝一声:“把王明哲锁起来,别把窝主放跑了!”差人掏出锁链抖一抖,早套在明哲颈上。明哲此时气得连话全说不上来,只有浑身打战。典史又指挥差人,到他内宅去搜。不大工夫,又搜出许多钢铁瓷各色古董,连铜瓶也在其内。明哲见了,心中犹如刀割,便破口大骂道:“你们这一群强盗,青天白日,到良民家里打抢,该当何罪!我这老命不要了,今天同你拼了吧!”说着便一头向典史撞去。那禁得许多差人,硬把他按住。此时明哲的夫人苗氏,同女儿天秀,早哭作一团。却是天宠瞪着两眼观看,一声不响。众差人将这许多古董,载在一辆车中,又把明哲牵出来,也装在一辆车中,仿佛获着大盗一般。苗氏赶出来哭着,央求典史说:“我丈夫是读书人,并未做过犯法的事。今天到底是因为什么,请老爷说一说,我们家人也好明白啊!”典史道:“你们家做的事还问我吗?这是抚帅大人交下来的公事。因为他衙门里失了盗,后来获着贼人,供出王明哲家是窝主。大帅开了失单,并将盗首解来本县,叫县里来拿人,一并起赃。县大老爷因为同你家贡生,平日交好,不忍亲自来查抄,所以派我代办。如今赃证俱全,还有什么说的?”苗氏道:“岂有此理?这些古董,全是我丈夫用钱买来的,怎么说是赃呢?就是前院书房的两宗东西,也是古董客人存的,你们却抢了去,人家来取东西,怎样办呀?”哪知这一句话,倒给了典史的把柄,喝道:“不要狡辩了。你既承认是人存的,便是贼赃。古董客人,肯拿这般贵重东西存在你家吗?反正冤与不冤,等到县衙再说,我此时没有工夫同你斗口。”说着便催差人赶车,一直拉往城里去了。

苗氏领着一对儿女,眼巴巴地看丈夫被人捉去,只有号啕大哭,别无他法。倒是天宠有主意,说:“娘净哭一阵子,当得什么?容我进城去,倒探一探消息。或者花上几个钱,打点打点,把爹放出来,也未可知。”苗氏一想很对,便拿了五十两银子,交给天宠,叫他速去速来。

不言天宠进城,再说明哲被这些人架到县署,典史先上去,向苟登科回明。苟登科皱眉叹息道:“真是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那个王贡生,我同他相处两三个月,认定他是一位有学有品的名秀才,没想到他竟是一个大盗的窝主。从今以后,不敢复相天下士了。”说罢便吩咐坐堂。左右喊一声堂威,苟登科头戴官帽,身穿袍套,足登官靴,五品品顶,朝珠补服,眼上还戴着一副大墨镜,迈着八字步,踱至二堂口。衙役三班喊了一声,老爷坐下了,执堂的将点单呈上。苟登科拿起朱笔来,在单上一点,下面高声喊道:“带王明哲。”只听铁锁啷当,已将明哲牵至堂前。左右又喊一声跪下。明哲到了此时,只得耐着气跪下。苟登科低声问道:“王明哲你本是读书之人,本县平日看你很好,你为何不好好读书,力求上进,却甘心做大盗的窝主?我真真替你可惜。如今赃证俱全,本县想袒护你,竟无可设法。你莫如从实招上来,我必替你将罪名改轻。这并非本县枉法徇私,实在出于爱才的诚意。你就从实地供吧,一共结识了多少大盗,你家中一共窝赃几次,一共分过多少东西,详详细细地说,不要隐瞒。”明哲听了,立时火气上冲,忍耐不住,高声骂道:“我把你这狗官,你但图巴结上司,上灭天理,下残民命,你还当我不明白你的圈套吗?你不过为夺取我的宝瓶,使出这样辣手。我王明哲生不能食汝之肉,死当追汝之魂。你还叫我承认窝藏贼赃,你自己问问良心,只怕掏出你那心来,连狗全不食。”明哲是越骂越气,越气越骂。哪知苟登科笑吟吟的,偏不生气,对明哲道:“不给你一个证见,你一定不肯招承。来呀!把昨天由省解来的那两名盗犯快快带上来,叫他们对证对证。”衙役答应一声,少时牵上两个人来。明哲举目一看,恰是日前寄存古董的两个客人,便高声说道:“你两人不是前十天在我家里寄存瓶鼎的人吗?你们自说是贩古董的,怎么今天又变成窃盗了?”二人一口同音道:“我的王老先生,你招了吧。咱们同伙好几年,我们弟兄哪一样也不曾亏负你。如今犯了案,咱们是有福同享,有罪同受,还能说旁的吗?”明哲一听,这是串好了来的。自己气得乱抖,一时间反倒答不上话来。苟登科在上面喝道:“你们若非同伙,你为何一见面便认得他?几千银子的东西,平白他会存在你家?你想想世界之上,有这样情理吗?你快快招了,我给你留体面,不然你的功名,我现已移会儒学革掉了,打也打得你,枷也枷得你,到那时你不要怨本官翻脸无情。”明哲到此时已经气得说不上话来,缓了半天气,才答道:“你的目的,不过为那个劳什子的铜瓶。如今铜瓶已到你们手中,你何必再为已甚,必须强迫着我承认做一个贼,你才甘心呢?”苟登科笑道:“你这人真糊涂,你要不是贼,抚帅大人的东西怎能在你家里呢?难道说我们做官的,还能诬良为盗,抢掠人民的古董吗?”明哲一听这话,简直是夺了你的宝物,还要名正言顺,使你永世不得张口翻身。这一气更非同小可,登时大叫一声,从口内喷出鲜血来,一侧身晕倒在地。苟登科见了,便吩咐退堂,暂把他押在待质所中,听候明日再讯。众差人用草纸将明哲熏过来,两个人架着他,架往待质所中。

此时天宠已经赶到,班房全花上钱,大家又都明知他是负屈含冤,格外关照,把他放在床上,又沏糖水给他喝。明哲见天宠来了,拉着他的手,流泪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爹好古半生,没想今日结了这样恶果。你要知道那宝瓶便是我的性命,我的性命便是宝瓶。如今这个瓶已入贪官手中,料想再领回来,是决然做不到的事。此事也不怨他们,总怨我慢藏诲盗。假如当日不拿出来给任其琅观看,他们这些狗官,也决然不会知道;后来被狗官诓至衙中,我若不自炫,他也不知道得这样底细;那狗巡抚来信要的时候,我若概然允了,也没有这场祸灾。到底我情愿这样被人抢去,也决不愿白白让人。他们为此瓶,总算是费尽心血。我如今既失了瓶,还落一个盗贼的名儿,也不能久活人世了。你要是我的肖子,不论早晚,必须给我报仇雪恨,也不枉我养了你一场。但求报得此仇,你无论流入何途,我在九泉之下也绝不怪你。至于你娘同你妹妹,你要尽孝尽悌,好好看视她们,此地也不是久居之所,莫若迁至滑县,到你妹妹的婆家去住。他那里广有田园,并且是一方的善士,必能照应你娘儿三个,免得住在这里被人欺负。”明哲说一句,天宠答应一句,连旁边听的差人,全都为之泪下。天宠便留在待质所中,昼夜伺候。怎奈明哲是急血攻心,熬了三日三夜,便呜呼哀哉了。此时苗氏带着女儿也来至县署,见明哲已死,母女二人哭天喊地,晕过好几次去。天宠却连一个泪珠儿也没有,只是置办衣衾棺椁。由差人回明了苟登科,准尸主领尸安葬。到底苟登科自己觉着这件事做得太辣了,上司方面虽然讨了欢喜,却平白逼死一条人命。又怕明哲阴魂不散,真来向他讨命,便假惺惺拿出二十两银子来,送给天宠作为奠敬。还传出话来,说死者虽然犯法,然而平日私交甚厚,特具薄奠,聊表寸忱。天宠把银子接过,狠命地摔在地下,破口骂道:“天诛地灭断子绝孙的狗官,你与我父亲何冤何仇,既夺了他的心爱之物,还送掉他的生命,如今还要作假慈悲。我王天宠三分气在,十年以内,必叫你身首异处。目前暂寄下你这颗驴头,你仔细等着就是了。”说罢,扶着尸棺回至乡里安葬,安葬以后,便同他母亲商量,俟等过了百日,一定迁到滑县居住。

原来天秀自幼许给滑县郭家,这郭家是滑县的首户,住家在瓦岗集。苗氏的母亲是郭家的姑太太。天秀的丈夫便是苗老太太的内侄孙,小时到过王家一次,明哲见他生得头角峥嵘,天资英敏,断定他后来必是个传器,便甘心把女儿许了他。郭家也曾见过天秀数次,知道这位姑娘性情容貌全好,而且又是世代书香,亲上作亲,是再好没有的了。因此两家全都十分满意。没想到明哲遭了这样横祸。天宠详详细细地写了两封信,一封是给他娘舅苗凤声,一封是给他姻伯郭绍汾,将他父亲受祸及身死的情形,并遗嘱叫全家迁至滑县的话,一一叙明。过了十几天,他娘舅苗凤声同着郭绍汾的长子郭家命一齐前来吊唁,见明哲已经安葬,便到他坟地去哭了一场。回至家中,郭家令代表他父亲,对苗氏母子三人道:“家父见了姻弟的信,又悲又气,病倒在床上,不能亲身前来吊唁,特委派小侄随同苗家表叔,到此哭奠一番。一者是少尽寸心,二者接表姑母同姻弟弟妹,即日到滑县去。舍下已经打扫出一所住宅,房屋器具全都现成足用。早早迁过去,既省得再遭意外,也安慰了姻伯在天之灵。”苗氏听了,自然是感激不尽,但有一件难事,家中尚有两三顷地一所住房,急切间怎能卖得出去。况且明哲才死,骨肉未寒,也不忍得遽然别了他的坟墓。便又转过头来,向自己兄弟苗凤声讨论主意。凤声是一个急性的人,便说道:“人死不能复生。你们纵然庐墓三年,也是毫无益处,莫若早早地走吧。至于田房及粗笨器物,姐夫不是有一位分居的兄弟吗,完全交与他。每年叫他出几个钱的租钱,他一定乐意,这件事岂不完全办好了吗?”苗氏一听,也只好如此。又问天宠意见如何,天宠道:“血海冤仇,不曾报复,性命全可以不要,这个家还算什么呢!二舅说的话很是,母亲就这样办吧。”众人正在议论,恰巧明哲的兄弟明新,因为今天是他哥哥的二七,特特来家哭奠。大家见了,想起明哲在日待人的好处,不免伤感了一番。苗氏便把要迁往滑县的情形,对明新说了。明新道:“这怕甚的!难道说他害了我哥哥,还于心不足,再想害我侄儿不成。你们这一迁,岂不叫亲友笑话我王明新不能顾全骨肉?”苗氏被这话问住了,一时答不上来。倒是天宠侃侃说道:“叔父的话固然有理,到底天下事,也得通权达变。这迁居的事,不是单单为躲祸。因为侄儿卧薪尝胆,如今生不报此仇,誓不生在人世。假如在乡里忍着,在他是耳目众多,在侄儿更是毫无寸进。所以必须离开此地,将来才好活动。叔父不必推让,只可这样办吧。”明新听这话很有理,便完全答应了。苗氏母子三人,连夜收拾停妥,随凤声家令二人,迁往滑县去了。

初至滑县,他母子自然是住在苗家。怎奈郭家一再迎接,必要他们住在自己家中,心里才过得去。无奈天秀执意不肯,说没有过门的婆家,怎好先入他门。后来商量着,算是先叫天宠过来,附在他家中读书。他家请的专馆先生,乃是罗山县的一位名士,姓丁名惟贤,字俊人,是一位拨贡举人。品学兼优,写作俱妙,敦着郭家符郭家印兄弟两人。家符便是天宠的妹倩,家印是家符的胞弟。天宠附过来读书,他姻伯绍汾招待很优。并叫他同丁先生同榻而寝,同桌而食,所为好使他学业速进。并且时常对他说:“你有志替父报仇,这是极好的事。但必须努力攻书,将来飞黄腾达直上青云,有何委屈,全能够上达天听,自然可以达你报仇的目的。”天宠唯唯听命,心里却老大不然。念了半年书,正值年节放假,他便回到苗家来省视母亲。见了面,苗氏好容易盼儿子回来,问长问短,亲热得了不得。天宠却一言不发,面上带出无限的忧闷。苗氏便追问他:“莫非郭家待你不好?再不然,是同学的欺负了你,为何这般不悦呢?”天宠只是摇头说:“郭家待我极好,同学尤其亲密。我并非为我自身的忧闷,我只恨父仇未报,终日读那劳什子的书,有何用处?”苗氏道:“你怎说这样话呢?你要知道,果然能读书上进,显亲扬名,那报仇的事,还不易如反掌吗?”天宠冷笑道:“怎么母亲也说这糊涂话呢!简直同郭家姻伯是一般见识,兀的不把人闷死?”苗氏道:“你这话更奇了,难道大家劝你的不是正路吗?”天宠道:“正路诚然是正路,但是要走这一条正路,只怕走到发白齿落也走不到头儿。纵然侥幸走上了这条路,能否报仇,还是一点把握也没有,岂不是徒劳无功吗?”苗氏道:“这话怎么讲呢?”天宠道:“你老请想,我们既想报仇,是越快越妙。若要先奔功名,纵然一帆风顺,少年登科,至早还得要十年工夫。这十年之中,人事变迁,比如那个官他半路死了,我这仇便报不成;他纵然不死,已经告老回家,我这仇又报不成。就是他不死不走,像这种狗官,专门巴结逢迎,等到十年,至不济他也是司道大员了。我们一个新进小臣,要扳倒一个司道大员,谈何容易,这个仇岂不是报不成吗?”几句话提醒了苗氏,登时眼泪婆娑地望着天宠道:“我的儿呀,照你这一说,给你父报仇的希望岂不是完全断绝了吗?如此我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味!好孩子,你到底有什么志向呢?”天宠道:“要依孩儿的意思,必须去文习武。我先练成了一副报仇的本事,不怕他飞上天去,也要取他的驴头,好消我父亲的怨恨。但是这习武的事,并非请几个无名把势匠,打几趟拳,踢几趟腿,耍几路花刀便算学成了技艺,必须来去无踪,飞行绝迹,有超群绝伦的艺业,然后才能以一人之力,报这血海冤仇。儿子立志打算游行天下,寻访名师。或者上天鉴我这份诚心,使我巧遇机缘也未可定。所怕的母亲不放心,不肯放我远去,这个仇可就不易报了。”苗氏含着一泡眼泪道:“儿呀,你既有这番孝心,我怎好阻拦你。不过你年纪太轻,从前又未出过远门,如今贸然离家,倘或遇着歹人如何是好?为娘的就是这一样不放心。要不然再过一年,你略微老成一点,然后再出门,或者不至吃大苦,不知你意下如何?”天宠笑道:“母亲要只为这一层,请您放宽了心,是决然无虑的。儿子虽然年幼,那随机应变,趋吉避凶,自问还有些把握。事不宜迟,明年正月,孩儿便要叩别母亲,云游天下去了。只是有一件,孩儿此去,母亲只推作不知。一者免得有人注意,二者省得娘舅姻伯他们埋怨你老人家。”苗氏一一答应了,那眼泪却益发像涌泉一般,怎能制止得住。连夜偷偷地收拾些金银细软之物,暗暗交与天宠道:“这个做你路上的盘缠。你可要时时小心,处处留意。倘一年以内,寻访不着名师,你务必急速回家,不可尽在外边漂流。”天宠也一一答应了。

转眼已到正月,按旧书房的规矩,全是开印上学。这一年是正月廿日开印。十九的这一天,天宠辞别了母妹,又辞别娘舅舅母,说是到郭家去上学。凤声要叫车子送他去,天宠说我们年轻人,不喜坐车,倒是走着去好。凤声乐得省几个钱,便由他去了。只有苗氏心中明白,含着泪默然无言,亲自送天宠到门外,眼看着没有影儿方才进来,几乎放声大哭。苗家的人还认着她是离不开儿子,多方劝慰说,他此时好好用功,将来发达了,还戴凤冠呢,何必这样恋恋不舍的。苗氏只得收了眼泪,闷在心里。直过了七八天,郭家忽然套车来接天宠。说开学已经快十天了,怎么王少爷还不上学,家主人特派车来接他。这一套话不要紧,登时间把苗家人全吓得目瞪口呆,彼此面面相觑,说不出一句话来。要问王天宠此去,能否遇着名师,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