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同‘悦’)乎?”
孔子说:“学到了东西之后能够在适当的时机印证练习,不也是令人愉悦的事吗?”
《论语》中的“说”字,大多通“悦”。学过《易经》的就很清楚了,这就是《易经》中兑卦的概念。在古代,即《论语》成书的时代,很多字是通用的。“兑”字加“讠”就是“说”,加“忄”就是喜悦的“悦”,加“月”就是“脱”,加“钅”就是“锐”,但是“说”、“脱”、“悦”三个字常常是通用的,用“说”来代替。它们都跟兑卦的意象有关,《易经》中的兑卦几乎就是“学而时习之”的概念,兑卦《大象传》称“君子以朋友讲习”,可见它们之间的关系有多深。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这句话过去有很多解释,但都解释得不够好,甚至有可能造成误解,让人以为学习成了沉重的负荷,一点儿都不愉快。这里的“而”是什么意思呢?是“能够”,意思是能办得到。学习要活学活用,不是死读书,不能做填鸭式的书呆子。任何学习中的人都有其所处的时代环境,要把所学的东西用来回应所处时代产生的新问题。所以,人一定要把自己所处时代周遭发生的很多事情,包括自己的种种经验,以及面临的诸多问题,都作为学习的素材,就像做习题一样,一个个来印证、体验,看看自己所学的那些理论,在实践中能不能得到应用。
“学而时习”无疑是一种正确的学习态度,“时”不是“时常”,而是《易经》中强调的“时”,即对时机、时势的准确把握。谁都不是今之古人,每个时代都会面临非常切身的、重大的新问题。我们所学的东西要能解决当代的问题,不管你学的是几千年前的先贤经典,还是前辈的经验之谈,面对的都是自己所处时代的问题。任何理论都不是空的,要随时与时势结合,用学到的东西去思考现实问题,在实践中验证,这才能称得上“时习之”。“时”是与时俱进的“时”,它是活的。能“时习之”的学习才是衷心喜悦的学习,用佛教的话讲,才会产生法喜。如此,才能心甘情愿、永不怠倦地学习,这种内心的喜悦就像兑卦《彖传》所说的可以忘劳、忘死。可是,过去的解释为什么会如此粗疏、漫不经心,而且还产生误导,以致这句话原来的力量完全没有了呢?有些解释把“学而时习”这种“活学活用”解释成“我们学习一种东西,要能够时常去温习它”,这话简直就跟没有说一样。更要命的是,它常常会让我们联想起比较刻板的教学体系中的某些体验,白天上学老师跟你讲了这个、讲了那个,希望我们要经常去做练习,最好晚上连觉也不睡地做习题,这摆明了是违心之论。这样做的时候,人的内心一定充满了厌恶。一个小孩子在接受启蒙时,除非他天生就是读书的好苗子,否则,你要他上完课之后,放弃其他任何娱乐,时时刻刻都去温习功课,他的内心会充满喜悦吗?恐怕没有这样的事!他会觉得这是强迫,肯定不愿意!如果他发现所学的对当下个人的生活非常有用,可以在新的时代得到印证,那肯定能产生由衷的喜悦,这才是“学而时习之”,真的是不亦悦乎!
孔老夫子就是这样,学能时习之,拿当代很多的东西去印证所学到的古典的真理,这样一来,理论与实践就能动态地结合了。不用老师强迫,你也会主动去学习、思考、研究。就像我曾跟我的老同学说,当我对《易经》熟练到一定程度的时候,看报、看人、想问题的时候,《易经》中的那些卦象就会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来,你肯定会想去印证它,印证完了确实很高兴。那真的是一种主动学习所带来的快乐。可见,把“学而时习之”解释成“时时去温习它”,根本就是一种对人的折磨,完全没有把真正的经义讲出来。
我曾经对很多人讲过,篆书中的“学习”这两个字就充满了趣味,让人觉得人生很有趣,迫不及待地想要去了解。篆书的“学”(学)字,下面一个小孩子的“子”,上面就是两只手在玩那个“××”,那两个“×”就是《易经》中卦爻的爻,小孩子对此充满了好奇,开始去玩味卦爻的变化,甚至不用通过文字,就能体会其中活泼泼的智慧,这就是“学(學)”,“学”就开启了孩子的蒙。“爻”代表着人生中层出不穷的问题,一个爻便是一个问题。学问、学问,有问题才学习,或者学了之后,不了解再问。通过学习的积累,就会慢慢有所觉悟、有了见解,这就是“觉(覺)”,就开了智慧。“覺”字上面小孩子那两只手还在,但已经渐渐有了成熟的见解。佛就是觉者,自觉觉人称菩萨,觉行圆满才是佛,所有的智慧德行都是从“觉”开始的。而人要想“觉”,就得玩味人生中形形色色的问题,这种玩味从儿童时就已经开始了。
再看“习(習)”字,从字形上看,它是小鸟练飞的象,小鸟练习如何驾驭自己的羽毛。对此,朱熹的解释比较经典,比我们做习题要有趣多了,什么叫“习”呢?就是“鸟数飞”。小鸟要想自己飞翔,一定要不断地练,老鸟可以指导它,但是不能代替它,一定要靠它自己去体会,经过不断地跌跌撞撞,才能摸索着飞起来,这就是“习”。人生就是这样,想要自强自立,一定要经历练习、摸索、磕碰的阶段。
“习”就是把你所学到的理论、观念在实际生活中体会、印证,“習”字的“羽”下面的“白”应该是一个变体,可能是“日”字,意思是要天天练,否则就不见得能飞得好;也有可能是自强不息的“自”,意思是学习要靠自己。如果我们懂得了这个字根的意思,领会了孔老夫子讲“学而时习之”这句话的真正含义,就摆脱了很多学习的障碍,会打心眼里认为学习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情。这个意思在《孟子》里也有。孟子也发过类似的感慨,他说,理义之学带给我的感觉,就像吃非常好吃的猪肉一样,即“理义之悦我心,如刍豢之悦我口”,好的学问就是人的精神食粮。
“不亦说乎?”不是强迫性的反问,孔子是在跟我们讲道理,是劝导式的。他说,我“学而时习之”感到由衷的喜悦,你们难道没有同感吗?如果真的体悟了“学而时习之”这种主动学习的创意过程,难道不觉得真的很愉悦吗?很多东西跟书上的道理印证相通了,自然有一种充满“法喜”的感觉。如此一来,“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怎能不唤起我们的共鸣?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有远道而来求教的人,带着他们各自的问题和经验来切磋交流,不也是件快乐的事吗?受教的人没有听懂,你也不生气,不也是君子的风度吗?”
《论语》开篇这些问题式的话语,目的就是刺激我们思考自己有没有相同的经验。“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这句话也是有专属意义的。注意,《学而篇》开篇三个问题并不是东讲一句,西讲一句,这三句是连贯的。但是,如果把第一句解释成:“学东西要时常记得去温习它,那不是很高兴吗?”我们现在就不能同意了。第二句是说:“有朋友不远千里而来拜访你,那不是很快乐吗?”现在想想看,这种解释也不一定对,有时候不速之客跑来了要见你,或者你讨厌的人来了,就不一定“乐乎”了。为什么前面谈“学而时习之”,后面接着谈“有朋自远方来”,然后又说“人不知而不愠”呢?
首先,“愠”跟“乐”不同,“愠”是憋在心里头不痛快,不一定讲出来,只是表面看上去脸色不太好。其次,“乐”跟“悦”也不同,“乐”是笑逐颜开,流于表面,而“悦”是发自内心的喜悦。“人不知而不愠”,过去传统的解释一般为:“别人不了解我有真才实学,我也不要不高兴,这不就是君子吗?”这样一来,就把这三句话给讲成了三件事情,其实它们根本就是连成一体、不可分割的。我们在学《易经》时也有这样的情况,所谓的“潜龙勿用”、“遁世无闷”就是如此。《论语》里也有这样的主张,不必在乎别人是否肯定我,也不必在乎别人是否了解我,自信就可以了。这当然也是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很重要的操守。这种思维在《论语》中,甚至在《易传》中都有歌颂。但是,这里的意思不是如此,否则,孔老夫子的讲话就变成东一句、西一句——前面说要学习,并要与时俱进地实践印证,很高兴;接着又说有朋友来拜访我们,很快乐;最后说别人不理解我,我也不生气。这三句话这样解释的话,唯一的共通性就是“悦”、“乐”、“不愠”,只说明其情绪的中正和平。这样的解释显然不对,失去了孔子的微言大义。
其实这一章讲的就是教和学,即学不厌,教不倦。教不倦就是孔子说的“诲人不倦”,这是孔子在现身说法,“教”也是学习中必要的一环,教学相长,在《礼记》中称为“学学半”。如果你只是在台下被动地学习,不到台上讲一讲或者在实践中印证,那么你只完成了学习的一半,不会对所学的东西真正领悟。俗话说:“台上三分钟,台下十年功。”说的就是只有上台,才会逼着你真懂,才能把所学的知识融会贯通。所以,人生中的学习,除了学,还得教,学和教各占一半。教也是一种学习,“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就是在讲教。“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是指朋友不远千里而来跟你请教,也是教。大概是孔子的名声太大,各国的英才都跑来向他请教,所以他有三千弟子。孟子曾说:“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教与学是一个整体,越教越明白,越明白就越教得好。教的同时也在学,学生和老师都有所得。
所以,“学而时习之”指的是不断进步,因为生活中不断有活的题材让你去印证、思考;“不亦说乎”,学得不错了,马上就“有朋自远方来”向你请教,可以影响更多的人。很多学生慕名远来求教,就算再远,他都有求道之诚,这就是“有朋”。同门曰朋,同道曰友,并不是泛指一般的朋友关系。“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意思就是,远道而来求教的人,带着各自的问题和经验,大家互相印证、切磋交流,这是一件非常快乐的事情。但是这些请教的人,你一跟他讲,他能马上能领会吗?不一定。要知道,你自己花了差不多一辈子的工夫才把一些道理搞懂,然后才学有所成,吸引很多人来向你请教。当你把一生的心得教给远道而来的求教者的时候,不可能期待他一下子就领悟,除非他的根器非常好,冰雪聪明,像禅宗六祖惠能那样一点就透。但是大部分人是懵懵懂懂,又不好意思明说的。如果经过几番讲解,发现他不懂,你就生气了,肯定不行。所以,要做到“人不知而不愠”,学生不懂的时候能平心静气,并循循善诱,这才是一个好老师、一个君子应该有的操守。学生“不知”是正常的,绝大部分人不会一下子就把你研究了大半辈子的学问搞懂,就像我们常说的,读《易经》,八岁要读,八十岁还要再读。人群中,十有八九是没有读懂的,所以要反反复复读,不能求速成。
可见,《论语》开篇这三句话是在讲“学不厌,教不倦”。这一章看似很简单,但是很多人还是把它理解成独立的三件事,第三句还误解了。其实“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这三句话是贯通一体的。
《学而篇》第一章,从教到学,从学到教,讲得很系统。其中有个核心的观念就是“教学相长”,老师和学生彼此都在成长,因此变成了一件非常愉快的事情。同时,还不能脱离实际,要活学活用,“学”要做到不落空而能“时习之”,做到这些,那真的会产生发自内心的喜悦。和“学而时习之”一样,“有朋自远方来”也是《易经》中兑卦的意涵,兑卦《大象传》说“君子以朋友讲习”,不就是“有朋自远方来”吗?
可见,《四书》跟《五经》是息息相通的。我们学习经典,一定要知道它的来历,明白它到底是在讲什么。孔子被尊为“万世师表”,说明人们完全可以像他说的那样去追求、享受人生学习的快乐。而所谓的“不知老之将至”,就是一种学不厌、教不倦的创造性的学习境界。在孔子看来,这种快乐人人都可以体会得到,所以他才把这一经验很自然、很朴素地讲出来,希望我们也能做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说”作说话的“说”解时,也是《易经》中兑卦的概念,兑卦上下卦的阴爻就是张开嘴巴说,是讲经说法的象。什么样的人才有资格讲呢?按照《易经》的卦序,在讲之前必须要下很深的功夫,那就是兑卦前面的巽卦,先要深入学习,等到学有所成,才有资格讲学。刚开始只是跟少数人论道,切磋琢磨,然后慢慢有信心了,才可以广为传道,影响也才能无远弗届,那就是兑卦后面的涣卦的意涵,传播文化的象。由开始深入学习的巽卦,到自己有心得,跟少数人交流,然后得到大家认可,再给更多的人传道,影响力就开始“涣”,能扩散到更远的地方。这当然就是“有朋自远方来”。很多自己无法解惑的人就要向明白人学习,不远千里也要登门求教,就像《易经》蒙卦的卦辞一样,“匪(非)我求童蒙,童蒙求我”,有困惑的人当然要不远千里而来了。
蒙卦中谈到,就算你把某一个道理讲了,有很多人不见得马上就能懂,所以教育要以“包蒙”为主,要包容人家的蒙昧无知,因为学懂、学通一个道理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学习者一时不了解、不明白,你也不能不高兴、不痛快,要包容。有教无类、循循善诱是一种教学的风度,何况人家有那么高的热忱,千里求道,不能轻易“击蒙”。也就是说,一个当老师的必须做好个人的情绪管理,要做到“人不知而不愠”,这才是君子。
关于“有朋自远方来”,《易经》里面也有很多关于“朋”的概念。人怎么做才会有好朋友呢?要包容,也就是坤卦的“厚德载物”,其卦辞称“西南得朋,东北丧朋”。如果一个人很严厉,动不动就发脾气,就会“丧朋”。《易经》中复卦、解卦等就讲到“朋至”、“朋来”,不就是“有朋自远方来”吗?人生的教学互动是非常难得的交流,学问、学问,就是用一种健康的、愉悦的态度去面对人生无止境的学习。学了之后,自己觉悟了,再去引导别人觉悟,先知觉后知,先觉觉后觉,学与教,就是这样的一个过程。讲经论道最怕支离破碎,讲得不完整,扭曲原典。像我们说外语,有时没有精通一门语言,说什么都是不典雅或者不完整、不自然的,日常生活中去买买菜还勉强凑合,如果要想深入那个地方的文化,用外语表达就有困难了,那就需要下功夫系统地学习这门语言。
《论语》中有一个比较特殊的地方,在《学而篇》就开始出现。我们都知道,“子曰”代表孔子的话,也就是“老师说”。老师讲的话在《论语》中当然占多数,但是《论语》中也有一些孔门弟子的话被再传弟子给记下来了。像《学而篇》第二章就不是孔子讲的,而是有若讲的,称“有子曰”,译成白话就是“有老师说”。然后第三章又变成孔子讲的一句话——“巧言令色,鲜矣仁”,第四章则变成曾子讲的了。有子和曾子在《学而篇》中出现的频率不低,这种现象在过去已有定论。“子曰”是孔子专用的,“子”是尊称,也是老师的意思,其他那些孔门弟子,包括颜回、子路,绝大部分直呼其名,没有称“子”,也就是不称老师。为什么曾参和有若被称为“曾子”、“有子”呢?原因很简单,《论语》在编撰的时候,曾参和有若的徒子徒孙在数量和质量上占优势,是他们为老师抢到了“麦克风”,掌握了话语权,在编辑《论语》时有意识地把自己的老师放在最前面,称呼老师的时候也是姓氏再加上尊称“子”。也就是说,孔子之后,门下一分为八,各个派别都有一批追随者。祖师不在了,老师也不在了,门下的弟子就会尽力去捧各自的老师,不管老师讲得好不好都想摆在最前面。曾参和有若比较幸运,他们的学生为其抢到了最佳出场顺序。
这样一来,《学而篇》共有十六章,其中“子曰”只有八章,其他位置就让他的一些大弟子给分占了。那些弟子的学生整理的时候,既然是徒孙,就称他们的老师为“子”。曾子的学生,录曾子的言论;有子的学生,录有子的言论,他们在编撰《论语》的时候都想尽量突显自己的老师,所以“有老师”和“曾老师”才有幸进入排行榜。至于《学而篇》里面的子夏,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子夏没有被称为“子”,还有子贡也是同等待遇。只有曾参和有若被称为“子”,这显然是他们的学生所为,知道这样肯定会流传千古,他们学派的影响也会比较大。既然如此,两位孔门弟子一定要写在最前头,但是绝对不可能抢第一的,第一当然是祖师爷“子曰:‘学而时习之……’”,第二就是“有子曰”,可见他的势力比曾参更大;然后再插一个“子曰”,接着就是“曾子曰”,可见曾子是孔门的第二大派系。
《学而篇》十六章,孔子占一半,有子三章,曾子两章,然后就是不称“子”的子夏一章、子贡两章。因为篇幅有限,大家要抢排行榜,尤其是有若。可见,孔子生前实力太强大,他一去世,师兄弟之间彼此不服气。《韩非子》中就讲,儒家、墨家在先秦时属于显学,但是等到大宗师过世,教主没了,底下没有一个人能够服众,所以很快就分裂,像儒家就分为八派,墨家也分为好几派。这几乎是一种宿命,一般来说,开创者的实力太强,就难免后继无人,师兄弟之间互不服气,继任的教主很难控制局面。当然,这也不一定是坏事,没有人能够再扮演祖师爷的角色,分裂的好处就是学说的影响可以扩散,这也就是《易经》里讲的涣卦的意涵。弟子们可以遍布四方,处处开花,每个人都能独当一面,影响力就可以向外辐射。假定真有一个能够服众的可以继任山长,内部又有很多是非的话,反而只能局限于原来的那个道场。
所以,对此我们要想开点,平辈、师兄弟之间要你服我、我服你,似乎有点强人所难。等到他们自己也教书了,开始有自己的学生的时候,学生就会来捧他们自己的老师,希望能压倒师叔、师伯,这是人之常情。《论语》尚且如此,遑论其他!
曾子的影响大,后世记得他的人有很多;有若的影响也很大,但是如果没有《论语》的话,谁会记得他呢?可见这种影响很有意思,一般人对有若并不怎么熟悉,他真的是沾了《论语》的光,读《论语》开篇的第二章就会碰到有若。读者肯定会奇怪:有若是谁啊?据《史记》记载,孔子过世以后,很多有若的弟子,包括他的师兄弟曾想要把他抬出来当教主,之所以这样做,可能还不完全因为有若学识不错、弟子很多、人缘很好,还因为他长得有点像孔子。孔子的弟子们很怀念老师,而有若师兄跟老师长得像,所以占了便宜。当时还真的这么做了,虽然有一些同学心里不服气,但大家开会以后也做了暂时的妥协。不过,好景不长,有若这个宝座没多久就坐不下去了,他毕竟比孔子差太多,威望不足。大家实在没有办法再统合,最后干脆各走各的路。有若留下来的东西并不多,只是有一段时间大家想让他来接班,后来发现强求不得,没过多久又放弃了这个统合的想法。就像禅宗五祖弘忍虽然传衣钵给六祖惠能,但禅宗最后还是分成了北宗(以神秀为首)、南宗(以惠能为首)。可见这是很普遍的问题。
有关孔子学生的论说,后面我们会集中详细介绍,到时候我们尽可能把与他们相关的东西串起来,再补充一些基本的史实资料。
2.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同‘悌’),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同‘欤’)!”
有子说:“一个人能孝顺父母与尊敬兄长,却喜欢冒犯上司的,那是很少有的;不喜欢冒犯上司,却喜欢造反作乱的,那是不曾有过的。君子要在根基上好好努力,根基稳固了,人生正途就会随之展现开来。孝顺父母与尊敬兄长,是一个人行仁的根基啊!”
这是《学而篇》第二章,这章很容易懂。
“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当然,如果真的是孝顺父母、友爱兄长的人,还会在外面轻易犯上,这种情况太少了。“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前面是少,后面是一个也没有。换句话说,如果从孝悌开始,人性比较纯善,就不会出现社会组织秩序遭到破坏的问题,因为为人孝悌在家里就基本上避免了犯上的问题。过去常常讲忠臣出于孝子之门,就像《易经》中家人卦《大象传》所提到的“君子以言有物而行有恒”。这是一种家庭的熏陶,一种善意的培养,一个人有了这样的好性情,在外面就不可能犯上作乱。所以孝悌是人生大本,这跟后面的“弟子入则孝,出则弟”,最后才能“行有余力,则以学文”是一脉相承的。
“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就是本,在《孝经》中就说“夫孝,德之本也”,《易经·系辞传》讲复卦时也称:“复,德之本也。”复卦本来就是母亲生小孩的象(こ,上为坤,为母;下为震,为长子),是一代传一代的新陈代谢,所以其中的“本”要立。“务”就是专心致志地做,一旦“本”务好了,大家都能做到孝悌的话,这个社会的问题会少很多,不会出现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本立而道生”,跟禅宗中讲的“自性生万法”是一回事。所以,为人处世要从最根本的地方着手。
“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与”即“欤”,为句尾语气词,“为”是作为,“为仁”就是实践仁德、仁道。行仁之本是孝悌,这好像是老生常谈,跟“学而时习之”的分量差得很远。《论语》的编者把这句话摆在第二位,就是因为有若跟孔子长得很像,还有就是有若的弟子是《论语》的主要编辑。
3.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
孔子说:“说话动听,表情讨人欢喜,这种人很少有真诚实在的心意。”
这是《学而篇》第三章,这句话很有名,当然也与它排在《论语》前面的章节有关,以至于大家印象深刻。为什么大家要抢在《论语》第一篇之中列出?就是因为排在前面读者印象才会更深刻。有些人学习很认真,学得也持久,会通篇读完《论语》,而有些人则容易半途而废,但是再怎么样,《论语》前面的篇章他还是读到了。排在前面的不一定是最好的,但一定是最有效的、最易让人记住的。我们看,孔老夫子这句话就是在有若与曾参之间作为插件,免得人家说不尊师。
“巧言令色,鲜矣仁”,“鲜”是很少的意思,意思是说,巧言令色的人没有多少爱心,没有多少真实的情感,没有多少富有核心创造力的“仁”。人与人之间,二人偶,为“仁”。“巧言令色”完全是表面功夫,说话好听,满脸堆笑。我们知道,“令”是美好的意思,“巧”是很会讲话,巧舌如簧。其实这也是《易经》兑卦的一种表现,会说话,说得人高兴,能扣人心弦,可是心不一定是真诚的。我们如果要长期做一些建设,就需要有真才实学、真心诚意、有核心创造力的人,光是外表的华丽虚浮不会持久。换句话说,“巧言令色”就如《易经》中的贲卦,装饰华丽,但要还原真实面目,就得像剥卦一样剥去层层铅华,才能看到复卦的天地之心。所以,要存诚务实,不能本末倒置,不可以包装过度。人的包装就是显现在外面的一切,包括色相、言辞,有的人善于做表面功夫,这样的人自古就很多。孔子是山东人,讲究实在,讨厌“巧言令色”之人。当然,不是说会说话的、表情讨人欢喜的人,全没有仁德仁心,而是说很少有。如果一个人大多数功夫都用于外在,致力于取悦人,哗众取宠,内心的修为通常就不够踏实,很少能具有真诚实在的心意。不过,也有人外表功夫一流,内心也是很真实的。所以,孔子用的是“鲜”而不是“无”,意思是很少、很不容易。总的来说,务外比较容易失内。
事实也确实是这样,巧言令色的人,可以在社会中产生一定的效应,但是这种效应轻浮,容易误导人群。如果在朝,有时候会乱政,使整个政治团体充满浮华的气息,经不起考验。其实,这几年台湾对风行十几年的“名嘴”文化就有所反省,我们不能说“名嘴”都“鲜矣仁”,但是真能“仁”的很少。说起话来滑溜溜,在实际做人行事时,一旦涉及公共福利,就常常乱政。尤其是有些领导人爱听“巧言”,爱看“令色”,不希望听真话,那就更容易出问题。在《尚书·皋陶谟》中就讲到“巧言令色”,还举了一个乱政小人的例子:“安民则惠,黎民怀之。能哲而惠,何忧乎驩兜?何迁乎有苗,何畏乎巧言令色孔壬?”
4.曾子曰:“吾日三省(xǐng)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曾子说:“我每天拿这三件事来多次反省自己:替别人办事,有没有尽心尽力呢?与朋友互动来往,有没有不守信的地方?传授给学生道理,有没有先印证练习呢?”
《学而篇》第二个出场的大弟子是曾参。曾参在孔门弟子中地位不低,颜回是“复圣”,曾参以孝顺闻名,则称“宗圣”。曾参的弟子也有很多,据说《大学》就是他传下来的,影响当然很大。孔老夫子的孙子子思就是曾子的学生,曾子在《四书》中的地位很重要。
“省”是反省。内省对人来说是非常重要的,我们常常听到有些人把它念成“shěng”,这就很奇怪了。这里是反省的意思,人碰到任何事情要在内心里过一过,做深刻的思考。“吾日三省吾身”就是在做“日课”,每天都要反省自己,“三”,是指三件事。有人说古典文献中的“三”是泛指多数,“九”也是,有所谓“论三九”之说,但在这里就是很明确地说三件事情。日本有个很大的书店叫“三省堂”,名字就是出自这一章。可见,东北亚国家受中国文化影响确实很深,日本的书店都在提醒人们读书时要“三省吾身”。那个“三省堂”的书签,我到现在还留着,上面画的是像水波一样的东西,我感觉那就是人的脑波,读书的时候你的脑波受到刺激就必须开始活动,如果反应迟钝,脑子完全没有波动,就学不到东西。
“吾日三省吾身”,每天二十四小时都有反省,这种精神就是自强不息,就是乾卦第三爻所说的“君子终日乾乾”。只要是人就会犯错,一旦错了就要自我反省。曾参的自省依据的是三个方面的事情,都有一定的标准,一旦发现有问题马上迁善改过;而且并没有人监督他,他是自己主动考核自己。那么,是哪三件事以及哪三个标准呢?
一是“为人谋而不忠乎?”也就是别人委托你谋划、筹办的事,有没有尽力而为呢?假如你有十分的力量,只拿出两三分来应付,就是“不忠”,因为你没有尽心尽力。张忠谋,这位台积电的大佬就是从这章取的名字,所以才发达成这样。你的小孩要想超过张忠谋,名字可能要叫“学而”,或者叫“时习”,那肯定比他还要发达,因为那是《论语》开篇第一章。大家都可以往前抢,有子、曾子也是在抢占先机。
二是“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交朋友首要的问题就是要讲诚信。你跟朋友交往有没有不讲“信用”的地方呢?“信”在《易经》的中孚卦里是特别强调的,其《彖传》云:“豚鱼吉,信及豚鱼也。”有了诚信,才能调度资源。任何人手边现成的资源都是有限的,如果你的信用好,人家就都会愿意与你配合,提供你所需要的资源。中孚卦的“孚”,从字形上看是母鸟孵育小鸟的象,也就是基督教所倡导的“信、望、爱”的意涵,是做人最基本、最重要的价值观。
三是“传不习乎?”明代理学家王阳明的《传习录》是一部非常重要的儒学著作,也是一问一答的形式,书名就是从这儿来的。这就是传统经典留给后世的影响。“传不习乎?”意指我传授给学生的道理,自己有没有去印证练习呢?“习”就是“学而时习之”的“习”,就是像小鸟一遍又一遍练飞那样“习”,如此才能熟能生巧,做到真正的消化吸收。否则,文化的传承就会断掉,再不然就是打折扣、走偏路。
在这一章,曾子教给我们的是一种为人处世的学习态度。世间很多事都需要谋划,我们帮人出谋划策、解决问题,就得“忠”人之事;与朋友交往,一个最广泛适用的原则就是“诚信”;最后,你的学养够不够,能不能做到每天都坚持印证练习?
另外,也有人把“传”念成“zhuàn”,这就有点不大对了。因为“传”的意思很广,心法、师法,很多基本理论和基本技巧都包括在内,所以念“chuán”。《春秋》是口耳相传,禅宗居然什么东西都没有留下来,只用心传,靠的是默契、顿悟。如果是传(zhuàn)的话,意思就比较狭窄。当然这个字也念“zhuàn”,大家之所以用传来解释经,目的就是要把经中最重要的思想一代一代传下去,像“春秋三传”就包括《左氏传》、《公羊传》、《榖梁传》,《易经》也有十篇《易传》,但是也有很多经是老师直接传授给学生的。另外,曾子那个时代的“传(zhuàn)”还远没有那么多,所以这里应该还是“传(chuán)不习乎”,是通指一切文化传承,而且要不断去习,不能打折扣或者走偏路。
以上都属于曾参“每日三省”的内容,而且曾参反省自己的方法也是向孔子学来的,即从自己没有完全做到的方面去总结。正如子曰“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三省”不是想三次,而是每天去想这三件事。王阳明的书名《传习录》,朱(熹)、吕(祖谦)的书名《近思录》(源出“切问而近思”),都是《论语》中的话。先有《近思录》,后有《传习录》。这个王阳明就比较聪明,《近思录》是从《论语》较后的篇章里取材,他却在前面找,来一个《传习录》。我的老师当年教我们的时候,说宋、明理学虽然有一套,但是有一些说法稍嫌僵硬,放不开。新的时代来了,那么多活泼的新事物需要我们去应付,对于经典就得活学活用,在其中注入新的时代精神,“切问而近思”,既应该超越朱、吕的《近思录》,也应该超越王阳明的《传习录》。
5.子曰:“道(通‘导’)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
孔子说:“治理有一千辆兵车的国家,认真做事能够立信守信,节俭用度并能爱护众人,选择适当的时候征用百姓服劳役。”
“道千乘之国”,“道”为导,治理的意思。“千乘之国”,这是根据春秋末年的社会背景而言,因为那时以车战为主,形容国力就用车有多少“乘”来表达,就像现在用航母来表示一个国家的国力与军力一样。“千乘之国”在春秋时期算是大国了,这里的意思是说,治理一个有千辆兵车的大国,怎样做才能引导这个国家的政治进入正轨,为民谋福呢?下面就是孔子的政治思想,也就是其政治心法。
“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孔子指点给我们的这三点,看上去很平常,跟《易经》的第六十卦节卦《彖传》的观念“节以制度,不伤财,不害民”一样,但这是一个伟大的政治理念,后世的很多国君都没能做到。
“敬事而信”,“敬”就是敬业,敬慎不败,“敬事”就是做事情要认真,要全力以赴,不能有所保留。“而信”即“能信”,治理国家立信非常重要,要是没有了信用,想要指挥、调度下面的人办事就很难了。也就是说,政策不能朝令夕改,当政者不能说话不算数。有些领导人在大选前为了拉选票,给选民许下很多美好的承诺,一旦上台就干脆不提,或者将原来的承诺东改西改,完全变了味道。对这样的执政者,人民肯定是非常不满,这就是“不信”。如今有些国家的很多施政纲领之所以饱受批评,就是因为“不信”,没有定力,既要迎合这个,又要迎合那个,最后出来的四不像,原来的精神不见了。这种“不信”,也就代表不敬事。
“敬事而信”是立国之本。当年商鞅在秦国变法之初,就曾“徙木立信”,弄了根三丈高的木头立于国都南门,并承诺有能将此木头搬到北门者,赏赐十金。大家都觉得不太可能,没人动。于是他紧接着说,谁能搬,赏赐五十金!这时开始有人干了。结果,他按承诺付给了赏金,“以明不欺”(《史记·商君列传》)。可见,执政者遵守承诺很重要,不能立了规矩又随随便便破坏,那肯定会失信于民。
“节用而爱人”,节俭和吝啬不同,吝啬是小气得要命,当用而不用;节俭是该花的要花,不该花的绝不花,合乎节度,恰到好处,不挥霍浪费。“节用而爱人”,依然是仁心、仁政思想。如果不节用,国家用度不够,就得征税,横征暴敛让百姓不堪重负,那还能叫“爱人”吗?《易经》节卦《彖传》最后提出的“不伤财,不害民”就是“节”。
另外还有一个说法也供大家参考。“人”与“民”的所指可能不同,不然孔子就不会用两个字。“人”是指官吏,有位者;“民”是指老百姓。大大小小的有公职的官吏统称“人”,“节用而爱人”的“人”是指这些人;一般的平民,则是“使民以时”的“民”。《尚书》时代的“人”就专指当官的人,“民”才是基层百姓。除了《尚书》,还有一些经典也是把“人”与“民”分开的,不像我们现在这样混用。古代社会要求先把管理阶层,也就是公务员系统整治好,然后再通过他们的力量去安民。可见,“人”与“民”是有区别的。“人”指的是官,而且《尚书》中的“百姓”就是指百官,因为一般的老百姓有时连姓氏都没有,女人就更没有了。
“使民以时”是说在当时的农业社会,政府需要百姓用服劳役的方式来完成国家的基础建设。那么,服劳役绝对不能在农忙的时候进行,不能耽误百姓的主业。“时”就是适当的时候,也是“学而时习之”的“时”。这也是孔子思想的核心,所以孟子称孔子为“圣之时者也”。孔子不同于伯夷、叔齐的清高,也不同于柳下惠的随和,他是最能把握时机、时势的人。任何事物都有“时”,在农耕最忙的季节征调民力会耽误生产,影响收成。所以,使用民力必须小心,不然会招致民怨。当然,国家也可以硬来,“民”也会配合,但那样的话他们心里一定不痛快,矛盾积累久了,就会官逼民反,历史上很多农民起义都是因此而发。
6.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弟(通‘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
孔子说:“后生在家要孝顺父母,出外要恭敬朋友,行为谨慎,说话能够守信,广泛关爱众人进而能亲近仁德之人。以上这些都做得不错了,就去学习经纶天地的学问。”
这一章还是“子曰”,是孔子的教育思想。
“弟子”,可以是学生,也可以是为人弟、为人子。“入则孝,出则弟”,“弟”同“悌”,兄友弟恭,尊奉兄长曰“悌”,是对平辈而言。“孝”当然是指孝顺父母以及长辈,“孝”字下面就是儿子的“子”,上面是老人的“老”的一部分。“弟子入则孝,出则弟”,是讲在家里要孝顺父母,出门交朋友,也要有该有的恭敬。“入则孝,出则弟”是一种人伦关系的展开,也是最起码的做人的伦理道德标准。人生无非就是出入,到什么样的环境里就要做符合什么环境的事。
“谨而信”,“谨”即严谨,跟前面的“敬事而信”一样,都有个“信”字。立信为人生之本。《易经·乾卦·文言传》说:“庸言之信,庸行之谨,闲邪存其诚,善世而不伐,德博而化。”说的就是平常说话要守信、谨慎,人言为信,诚信第一,不要狂言乱语,那不是好后生的样子。
“泛爱众而亲仁”,“泛”是广泛的意思,要广结善缘,“泛爱众”是指交往要广,对众生要存有爱心,不能只关怀一部分人。“而亲仁”的“亲”就是亲近,要亲近有仁德的人。众生不一定都有很好的仁德,可是要爱护他们、照顾他们,同时还要“亲仁”,即“就有道而正焉”。人伦和人际网络的展开,基本上都要掌握这一原则,不能只是“泛爱众”,还要注意“亲仁”,找到榜样和典范,那样你才能进步得快。可是也不能只是“亲仁”,而完全忘了“泛爱众”,要上下兼顾。《易经》乾卦的第二爻《小象传》称:“见龙在田,德施普也。”所谓的“德施普”就是如此,因为“见龙”下面要照顾初爻的“潜龙”,就是“泛爱众”;上面还要回应五爻的“飞龙”,要“利见大人”,就是“亲仁”。“泛爱众”和“亲仁”统统都做到了,就算没有一百分,七八十分总有吧。
“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前面都是实践,没有要求去学什么东西,但是这本身就是好学。前面这些都做到了,跨过这个门槛之后,“则以学文”,就可以开始学更高深的“文”了。对“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一句,很多解释是错的。至于后面的“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又犯了同样的错误,把这句话当成“前面的都做完了,如果还有多余的时间,再来学学文”。这就把“文”的含义扭曲了,认为前面那些东西是最重要的,入孝、出悌、谨信、泛爱众、亲仁都做到了,如果还有余力,不妨再学一点文吧!“文”就变得可有可无了,似乎不学文也没有关系。这显然是把“文”看低了。学过《易经》的人可能就比较清楚,“文”是最高深的学问,文明、文化、天文、人文,都是“文”,绝不只是所谓的《诗》、《书》、“六艺”,或者是用更狭隘的观点去看待的文章,绝不是!后世很多人根据这个错误的解释认为儒家重实践,至于经典的学习,包括其他的文饰,都可以等“行有余力”了再说,这是错误的。“学文”是进一步深造,这句的意思是人在深造以前,前面基本的功夫都要具备,才能更上一层楼,才可以去“学文”。在这里,“文”是指管理众人之事,也就是政事。是“敏于事”,人要会做事才能叫“文”,要有手腕、有功夫,能够经营管理复杂的事务。以前我也强调过,“文”和“艺”指的都不是我们现在的意思,它们的意思很广。像乾、坤两卦的《文言传》,这里的“文”是指刚柔交错,天文、人文、文明、文化都在其中。在复杂的人间世,有很多事情要经营、管理,就要看透阴阳之间的互动,所以,“文”是关于领导统驭、管理人间世的学问。对于这种错综复杂的文明、文化、人文,要掌握它,必须有个先决条件,那就是你的基本品性不能有问题。不然你学会了这种高深的领导艺术,就会贻害众人。《易经》中的贲卦《彖传》,就解释了“文”的内涵:“分刚上而文柔……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大象传》所谓的“明庶政”,就是行政管理。因为管理人是一门相当高深复杂的学问,很多的经典就是教我们这些,但一个入不孝、出不悌,又不“谨而信”,也不能真正“泛爱众而亲仁”的人,学到这些,一旦掌握大权,肯定祸国殃民。所以孔子在此的意思是,你想要学文,还要看老师同不同意,他是不会随便传授的。他要考察你前面那些是不是都做得不错了,如果都通过了,才属于“行有余力”之人。前面的行为标准是挑选学生的标准,是有没有资格接受继续教育的标准,就像小学考试通过了,你才可以去上中学、大学。小学没过关,让你去学更高级的东西,只会害人。可见,在古代经典中的“文”和“艺”,都不是我们现在所理解的狭义的意思。“文”是经纶天地的学问,是“时乘六龙以御天”,其中的互动关系很复杂,有刚有柔,有阴有阳。要想驾驭学习这么复杂的东西,必须具备最基本的品性。
7.子夏曰:“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
子夏说:“对妻子,重视品德,看轻容貌;事奉父母,能够用尽全力;为君上服务,能奋不顾身;与朋友交往,能够守信用。这样的人,即使说他没有学过,我一定称他已经学习过了。”
这一段“子夏曰”,第一句也是普遍存在误读的。
子夏,姓卜名商,字子夏,以“文学”著称,曾为莒父宰。子夏是战国初年的霸主魏文侯的老师,属于典型的“王者师”,李俚、吴起都是他的弟子。相传,《诗》、《春秋》等书均是由他传授下来的。他对后世的影响很大,他的话也挤进了《学而篇》,但是《论语》中并没有称他为“卜子”。
这一章一共讲了四件事。我们先讲第二件,即“事父母能竭其力”。这句话很好懂,即事奉父母,要能尽心尽力地孝顺。第三件事也好懂,即“事君能致其身”,就是替国君服务,要全心全意,必要的时候还可以牺牲自己。换句话说,这两件事,一个是讲孝,在家里要尽孝;一个是讲忠,出外做事要尽忠。第四件事,即“与朋友交,言而有信”,就是朋友之间的交往要有诚信。
最后是总结:“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意思是说,这个人如果做到了以上那些,虽然说他没有学过什么专业知识,也没有多少高深的理论,但我一定认为他已经是学习过了的。人生最需要学的就是这些,这是做人、做事最基本的要求。儒家所提倡的,是“效也”、“觉也”,更看重的是人的道德情操,不见得一定要学习掌握多少专门的知识,“学”是要觉悟、要效法的。
好,我们来看第一件事:“贤贤易色。”这句话到底是在讲什么呢?最关键是在“易”字上,是什么意思呢?有人说“易”是交换、交易,朱熹就是这样认为的,这是一个很有代表性的说法。其实,“贤贤易色”的第一个“贤”是动词,“易”也是动词,“贤”是尊崇、崇尚的意思。尊崇什么?尊崇贤人。后一个“贤”则是名词,圣贤的意思。那么,“易”就是轻视、不看重的意思。像《易经》中的“丧羊于易”、“丧牛于易”,就是指把某一事物看得太简单,以致掉以轻心。这里的“易”有轻视的意思,也有改变的意思。“色”就是色相,比如美色。
一般的解释会把“贤贤易色”的“易”当成“替换”、“交换”的意思,这种解释难免有唱高调的嫌疑,意思是人不要执着于色相,就像“巧言令色”一样,没有内在美。内在美是“贤”,所以子夏主张我们应该尊重贤人,用“希圣”、“希贤”之心来取代我们好色的心。其实,这种解释是违心之论,因为要做到这一点非常难,好色之心人皆有之,如果说“好色之心”是罪恶的,我们要用什么来替代呢?用“尚贤之心”来代替“好色之心”吗?那有几个人做得到?
谁能把自己与生俱来好色的心用尚贤的心来替换掉?要知道,饮食、男女是人之大欲,古人云“食色,性也”,“色”是人性中很自然的欲望,并不是罪恶。如果说这样的欲望代表心思不好,一定要去掉,换上“尊重贤人”的心,是不是有点迂腐、冬烘呢?这种高调估计大多数人听不进去,也很少有人能做得到。作为孔门十哲、七十二贤人的子夏,不至于提出这样的见解吧?很显然,子夏不是那个意思。何况孔子对此也曾发过感慨,他说:“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子罕篇》)既然孔子都没有见过喜欢美德像喜欢美色一样的人,为什么子夏还建议大家把好色天性改成好德之心呢?孔子都认为普通人如果顺着自然本性发展,一定是好色超过好德,当然,“色”也包括其他的外在之相,比如财富、名利等。
可见,子夏主张对父母尽孝,主张事君尽忠,主张对朋友讲诚信,都是可以的,但是主张大家把好色之心都去掉,一律换成崇尚贤人的心,就行不通。好色很容易,不教都会,好德则很难。
那么,“贤贤易色”到底是在讲什么?其实很简单,就是过去的“五伦”所强调的“夫妇”这一伦,即择偶观,意思是娶太太要把美色看得比较轻,把贤德看得比较重。“夫妇”是所有伦常建立的根本,《中庸》说“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很多人找对象就是要选名模一样的美女,太太越漂亮越好;但是结果很可能不幸福,因为女人最重要的是要贤惠,贤妻良母是也。所以,男人在选妻子的时候要看重贤德,即“贤贤”,看轻她的美色,即“易色”,这就是夫妇之伦。事实上也是如此,如果妻子太漂亮,首先,你可能一辈子要“伺候”她;其次,她的漂亮能保持多久呢?再说,漂亮的妻子摆在家里也不安全,别人会“垂涎”。但是,一般人选妻子还是选美女,比较看重色相,而不看重德行,故子夏就郑重地说,娶妻要“贤贤易色”,然后才是“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这不就是五伦吗?由“夫妇”之伦一步步推出去的完整体系,说来说去还是齐家、治国、平天下。
大家可能还记得二三十年前有所谓的第六伦,有人认为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五伦不够完备,需要第六伦,即“群己关系”,这是李国鼎先生提出来的。他被誉为台湾经济发展奇迹的重要推手,之所以这样提,是因为他认为现代社会需要公德心,人不能自私自利,群体跟个人之间要建立一个伦理关系。其实这种说法是有问题的,因为“群己关系”本来就在“五伦”的“朋友”这一伦中,根本就不需要再提出第六伦。
后来因为生态环境问题严重,又出来个第七伦,叫“环境伦理”。这些都是标新立异之说。“群己关系”在《易经》中就包括天地人鬼神,不仅仅是人与人的关系,还有人与天地、自然的关系,人与鬼神、文化的关系。古人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笨,很多人立了一个新名词,还把它当成运动来推展,真令人啼笑皆非。如果将来要是再出现什么新的状况,比如人与外星人的关系,难道还有第八伦、第九伦?类似这样的很多,就是因为没有真正理解“五伦”,认为“五伦”仅局限在家庭,局限在以前所谓的愚忠、愚孝中,其实不然。随着时代的发展,人际关系的复杂,“五伦”也可以弹性发展,很多新问题都可以包括在内,不必另造新名词,再多也不见得做得更好。
依经解经
“夫妇”是所有伦常建立的根本,《中庸》说“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男子择偶应看重贤德,轻视美色,由此齐家治国皆有稳固基础。
话说回来,如果说娶妻不要考虑美色,是不是要尽量娶“丑妻”?像曾国藩、诸葛亮娶的就是丑妻,娶了之后就完全放心,没有任何人会打其主意,他就没有后顾之忧,可以专心干自己的事业,这也是一种智慧。不过这是大智慧者所为。我们一般人是戒不掉好色之心的,那就娶一个中等姿色的好了,千万不要追求极端,要是娶了个“尤物”,你又降不住,结果会招来怨尤、嫉妒,总之麻烦多多。就像后面要讲的“食无求饱,居无求安”,人生不要刻意追求极端、稀罕的事物,拥有那些不见得是福,很可能是祸。俗话说“丑妻近地家中宝”,在古代农业社会,人们认为家有丑太太,田产又离家不远,这是家中之“宝”。
8.子曰:“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
孔子说:“君子不自重就没有威信,多方面学习就不会固陋。把忠信作为主导自己做事做人的原则,永远都可以从自己交往的朋友身上学到东西。有了过错,就勇敢改正。”
“不重则不威”,重即自重,不是重量,如果是重量的话岂不是说瘦子就没有威仪了,至少要九十公斤才有威仪?“威仪”是自然而然地出来的,因为自重,就不轻浮,不乱讲话,不乱做事。要赢得别人的尊重,首先要尊重自己。“威”不是严刑峻法,而是自重就自然会产生那种威仪,别人就不敢冒犯。《易经》的家人卦的第六爻爻辞称“有孚威如”;还有大有卦的第五爻讲信修睦,爻辞称“厥孚交如,威如,吉”,说的都是这种情况。人只要不轻贱自己,威仪自然而然就会产生,在群众中就有威望,讲话自然就有力量。如果不自重,靠任何外在的修饰,威仪也很难表现出来,更别说影响人了。这种情形,我们在社会上能看到很多。
《礼记·学记》中有一句话——“师严然后道尊”,“严”是严以律己,也就是自重。意思是对自己要求严格的老师说的话,才会被学生所重视。有些人真的是“望之俨然”,站在台上,不用讲话,你都知道他是可以信赖的。有些人则拼命包装自己,即使上了台,你还是会觉得他像在耍猴把戏,压不住阵脚。这一点我觉得值得一再强调,因为现在的自由、民主常常被误解、被滥用,有一些大人物,包括大官、大商人,甚至学者,常常为了表演与民同乐,在聚会的时候扮小丑,觉得这样做是在与群众拉近距离,其实完全把自己弄得威仪全无,这就是“不重”。中国的传统文化里绝对没有这一套,千万不要靠这种方式去亲民,亲民不是这种亲法,只会让人觉得不自重。
“学则不固”,指君子虽然自重但绝对不固陋,不是老顽固。《子罕篇》载:“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孔子完全没有这四种毛病。“固”是指人的想法一根筋,牢牢抓住一个东西,不懂变通。人是要坚持一些东西,但一定要懂得开阔视野、扩展胸襟,不断更新自己,活学活用,这就是“学则不固”。《礼记·学记》说“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如果学习中缺乏朋友之间的交流切磋,就必然会导致知识面狭隘,见识短浅。所以,多学习,多与人交流,自然而然就不会固执。《易经·系辞传》说“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说的就是人要活泼灵动地学习,不能一成不变。可见,这一章还是在讨论学习。
我们先看“过,则勿惮改”,人生不可能不犯错,犯了错,最重要的是不要不好意思改过,就是犯了错也要勇于面对。有的人犯错会觉得不好意思,想掩饰自己的过错,那就意味着你不会再成长了。《易经》乾卦第三爻中的“君子终日乾乾”,就是不断地改过,不断地调整。说白了,学习的过程就是一个不断犯错、不断改过的过程。可见,“过,则勿惮改”是一种谦虚的精神,真心承认是人就会犯错,但是懂得改过,如果能像颜回那样可以做到“不贰过”,那就很了不起了,一定会不断成长。学习不就是这样吗?
“主忠信”,就是以忠信作为自己做事做人的主导原则。尽己之谓忠,与朋友交之谓信。那么“无友不如己者”是什么意思呢?这又有点麻烦了,后来的解释有两种说法。一种说法是指不要交那些不如自己的朋友,因为他会拖累你,只有跟高手交朋友,彼此互相学习,你才会获得成长。也就是说,人不能取法乎下,不能和各方面都不如你的人交朋友,那样的话,将来没有任何成长学习的机会,这就叫“无友不如己者”。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大家想想看我们的社会关系会不会很奇怪?假使每一个人都本着“无友不如己者”的原则交朋友,最后你能交到什么朋友?每个人都尽量去交比自己水平高的、地位高的人,那水平低的、地位低的人说:你怎么不跟我交往?你回答:因为你不如我。那麻烦了,社会关系会因为这种典型的傲慢而变得一团糟。
那另外一种说法呢?就是这个人得很谦虚,认为所交的朋友没有不如自己的,任何朋友身上都有某些方面是值得自己学习的,甚至说就算自己哪方面都比他强,也还是可以从他身上学到一些东西。也就是说,人的一生可以向任何对象学习,教和学还可以相长呢。这是一种谦德,表示我从宇宙万物那里都可以学到东西,没有任何我交往的对象是不如我的。这种解释就明显好多了。这才是善于学习。老师是传道、授业、解惑者,这话是不错,但韩愈也说:“术业有专攻,闻道有先后。”你真的能确定自己什么地方都比别人强,完全不需要跟别人学了吗?如果一个人如此傲慢,就会跟整个的社会体系发生冲突。可见,人可以向大众学习,可以向自然界的山水学习,可以向愚夫愚妇学习,就算是菜市场也可以找到值得学习的地方。这才是真正的“无友不如己者”。换句话说,我永远都可以从周遭学到东西,包括正面的、反面的,这样一来,“学习”的意思一下子就变得很广阔了。
9.曾子曰:“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
曾子说:“谨慎地处理父母的临终之事,念情思恩,虔诚祭祀,这样社会风气就回归淳厚了。”
“厚”是厚德载物的“厚”,敦厚的“厚”。“厚”非常重要,做人、做事都不能太薄,人生底蕴要足够厚实,不能太虚。我们说某个人很厚道,很值得信赖,就是如此。“民德归厚”,就是民心回归淳朴。那么,怎样才能让一般老百姓的德都“厚”起来呢?这就需要潜移默化的功夫了,曾子说要从“孝顺”开始,即“慎终追远”。前面有若说“君子务本”,孝顺的“本立而道生”,这也是他们的共同主张,从狭义到广义,还是孝为德之本。
“慎终”有专门的意思,真心为慎,给父母送终要很审慎,不能马虎。子女既然孝顺,父母亲过世当然是大事,要全心全意去办理,而且要办得很圆满,不能有遗憾。“追远”就是每一年的祭祖,不能忘本。所有的丧葬、祭祀仪式,都是在提醒人们注意生命的渊源问题,目的是培养人的“慎终追远”的情怀和操守,即有恩有义。“慎终追远”就是追本溯源,要清楚自己从哪里来,也就是俗话说的“吃果子,拜树头;吃米饭,敬锄头”,一个人要时刻牢记,自己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是有源头的。
“慎终追远”,对父母的丧事审慎对待,对祭祀要放在心上,这样一来,民风自然而然就变得淳朴起来了,也就是“归厚”。如果再扩大,在没有血缘关系的领域里,也要懂得“慎终追远,民德归厚”,这样潜移默化熏陶出来的人就不大一样了。如果在这方面疏于教化就很可怕,连跟他关系这么亲近的人,都不能尽心,那他对社会上的陌生人不是会动不动就争夺抢杀,什么都敢胡来了吗?
10.子禽问于子贡曰:“夫子至于是邦也,必闻其政;求之与(同‘欤’,下同)?抑与之与?”子贡曰:“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夫子之求之也,其诸异乎人之求之与?”
子禽向子贡请教:“老师每到一个国家,一定会了解该国政治的详细情况;这是他自己主动去找的,还是别人主动给他提供的?”子贡说:“老师是靠为人温和、善良、恭谨、节制、谦退,才得到这样的机会;老师找机会的方式与别人的方式可能不一样吧?”
子禽,姓陈,字子元,一字子禽,又字子亢,春秋时顿子国(今项城市南顿镇)人。十八岁入孔门,后随孔子到卫国,以儒士身份,留在卫国做官。他在《论语》中是作为一个请教者出场的,被请教的人是其师兄子贡。子贡是孔门干才,后面我们还会专门讲到他。
子禽发现,孔子周游列国时,尽管那里并不是老师的父母之邦,但老师一定会去考察那个地方的政治形势,每到一个国家都“必闻其政”。孔子曾做过大司寇,甚至代过相职,有治国经验,又有丰富的学养,认真观察过当时的国际形势,他到任何一个国家,都一定要去了解那个国家的内政。“必闻”,闻不止是听,还是“知”。怎么了解呢?当然他可以亲自考察,还有一种办法就是当地人主动带着问题来向他请教,这是了解一个国家政事的好方法。还没等孔子主动去问,就有当地人主动找上门来向他汇报,这就很厉害了。
“求之与?抑与之与?”是孔子主动去找他们的,还是别人主动给他提供内情?一个是自己主动,一个是别人主动,差别很大。《易经》中蒙卦卦辞称“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意思是说人家找上门来,教起来不费劲,如果是你去找人家,那就很费劲了。
“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夫子之求之也,其诸异乎人之求之与”,子贡认为孔子这种“求”的方式很省力,因为他是靠“温、良、恭、俭、让以得之”,本身具备那种吸引力。《易经》中的观卦“六四”的爻辞称“观国之光,利用宾于王”,就像孔子利用周游列国的机会,作为客人去了解各国的情况,掌握一些第一手资料。
更重要的是,孔子的态度好才赢得了那样的机会。什么态度呢?即“温、良、恭、俭、让”,温和、善良、恭谨、节制、谦退。这就是《易经》中的谦卦,谦恭、谦让以待人,人们自然愿意与之交流,与其交心。我记得在北一女中(台北市立第一女子高级中学),曾经对于班级的编排就是温班、良班、恭班、俭班、让班,利用经典来作为班级的标识,也是一种潜移默化的教育。有了温、良、恭、俭、让这种态度,孔子能把人际关系处理得非常和谐。他不用主动去求,人家就会给他第一手的可靠资料。《易经》之屯卦、蒙卦都是讲“求”,求婚媾、求童蒙,很多人为了“求”,搞得自己很别扭,而孔子却不求自得,就是因为他的温、良、恭、俭、让的态度很有效。假如不是那样,他凭什么坐知天下事?世间所有的大宗师都具备这样的人格魅力。老子也讲“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有些人一天到晚钻营,结果啥也求不到,是因为他不具备那种人格魅力。
11.子曰:“父在观其志,父没(mò)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
孔子说:“观察一个人,要看他在父亲活着的时候选择什么志向,在父亲过世以后做出什么行为。如果他能三年之久不改变父亲为人处世的作风,就可以称得上孝顺了。”
这一章出现了“志”和“行”。“志”是心中的志向、主张、想法,或者说企图心;“行”是实践自己志向的行动。说穿了,人生就这么两件事,一个是志,一个是行,如果空有其志,那是笑话。
“父在,观其志”,父亲在的时候,还轮不到你做主,但你就要开始有想法了;虽然你的想法还不能实行,因为有长辈在,不能僭越,你还处在观摩学习的阶段。
“父没,观其行”,父亲不在了,由你来继承家业的时候,就要看你如何践行你的志向了。有些人在掌权之后,就不“行”他原先的“志”了,比如背离自己的志向去搞权力斗争,那他就堕落了。
“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这里又谈及前面所讲的孝道。在古代,父母亲去世有三年之丧的规定,从天子到庶民无一例外,一直到明清两代还是这样。也就是说,遇到父母之丧,不管是多大的官,只要没有特殊原因,都要守三年丧。只是这三年不是三十六个月,而是二十五个月,即只要跨两个年度,第三年只有一个月。服丧二十五个月就算三年期满,一切方能恢复正常,现在的我们就觉得相当难,但这种制度在中国真的是实行了几千年。
什么叫“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呢?这完全是《易经》中蛊卦卦辞“先甲三日,后甲三日”,以及第一爻“干父之蛊,有子,考无咎”、“意承考也”所表达的意涵。对于父亲那一套行事的方式要有所继承,或者说要保持一定程度的尊重,不能一接班,就把以前的政策统统都改掉,推动改革。那样会得罪很多老臣的,局势不稳,就无法真正推行改革。“三年无改于父之道”,也就是说在三年服丧期间,大政方针基本上承前代不变,因为毕竟刚接手,也需要一段时间来熟悉掌权之后的运作机制。所以,在两代君主之间,如果后来者一上台就急于社会改革,一定是不得人心的,一定会失败。谨记在“开来”之前一定先要“继往”,三年的时间,其实也是让你掌握一些基本情况,争取做到平稳的过渡,不要急急忙忙地把那些新东西拿出来。《易经》蛊卦第一爻讲“意承考”,说的就是继承,最后才是“志可则也”,到这个时候你就可以出新了。一般的接班人都要审慎,“三年无改于父之道”,不管主持家业还是国政,都一样。
“父在,观其志”,很稳重,不轻举妄动。“父没,观其行”,“三年”,就是蛊卦中“先甲”、“后甲”的那一审慎的过程。“无改于父之道”,是指不要轻易改革,因为这个道行之已久,就算是未来可能要突破,也不能仓猝行事,守父丧的时间,最适合做的事情就是先保持稳定。这种父子间的“观其志,观其行”,可以推广到很多方面,文化的继承、志业的继承统统可以包括在内。其实我们讲“干蛊”,从文化继承的角度说,就是批判式的继承。不要那么急于提出创见,先把前人的东西彻底消化吸收,真正搞懂了再说,不然就会变成创伤性的见解。
12.有子曰:“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
有子说:“各种礼制、礼仪的效用,以能形成和谐最为珍贵。过去那些帝王的治国之道就是以这些规范为美的,不管是小人物,还是大人物,统统都按照这个礼去做。遇到行不通时,如果仅仅为了达到和谐的目的,而不用礼来节制的话,也还是行不通的。”
“和为贵”这句话已经变成华人社会的很普遍的准则。做生意的人常常讲“和气生财”,要想盈利,就得想办法争取消费者,所以生意人通常都有相当柔软的身段。当然不只是做生意的要讲究和,人世间本来就充满了纷争,《易经》的谦卦强调“谦和不争”,就是因尊重自己,尊重别人,尊重天地自然,尊重宇宙万物,只有这样,整个社会才可能变得比较祥和。
“礼之用,和为贵”,礼为体,和为用,这个“用”很重要。在现实中,有些人一天到晚跟别人发生冲突,国与国之间动辄以武力相向,不同的宗教之间形同水火,这怎么得了?学过《易经》的人都清楚,“和”字是一以贯之的,咸卦《彖传》称“天下和平”,乾卦《彖传》称“万国咸宁”,这是由“体”而发的大“用”。那什么叫“礼”呢?礼就是社会中人们彼此互动的规范,既强调自重,又提倡尊重别人,上对下、下对上、平辈对平辈都得有礼。没有“礼”,人类社会的秩序就无法维系。
当然,随着时代的演变,礼也是与时俱进的,但是绝对不能没有,否则的话就乱套了。礼不同于法,法是社会的道德底线。任何社会、任何团体都要制定出一些互动的规范,大家共同遵守,这个规范就是要讲理的。礼节的“礼”跟道理的“理”这两个字在以前是互训、互通的,意思差不多。换句话说,“礼”一定要合理,如果不合理,可能就要改,不改就变成束缚人的礼教,不合时宜,就会变得形同虚设。还有,“礼”更重要的一点是强调,一旦规范、秩序定了,大家就要照着做,不然的话就是假的、虚的,照着做,就是《易经》中的履卦,脚踏实地去实践。礼、履(实践)、理三个字古代相通,发音也很像。这样去理解“礼”,就知道它是多么重要了。一个国家、一个地区的社会制度、经济制度,统统属于“礼”,它绝不只是人与人见面时礼貌地打个招呼那么简单。制定“礼”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大家能够和平相处,行礼的人,知礼的人,都要掌握一个“和”字,一切以“和”为贵。
“先王之道斯为美”,意思是过去帝王的治国之道认为定下来的规范制度是很美的,是用来保障社会的和谐的,绝不是用来束缚人的,我们甚至可以像鉴赏艺术那样来体会“礼”的美,并且很乐于按“礼”行事。“先王之道”有很深的道理,大家从中能够感受到快乐。
“小大由之”,“由”就是顺着这个路子去走,自然而然。意思是不管你的社会地位是低,是高,是强势,是弱势,是小人物,还是大人物,统统得守礼,没有特权,没有例外。这是一件很美的事情。
“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前面是大的纲要,是对礼的充分肯定,每个人都要乐于从中实践、欣赏“礼”的美。可是又怕一般人拘泥于“礼之用,和为贵”的准则,追求“和”太过执著,所以有子就特地提醒大家,在遇到某些情况时,这个准则是不适合的。像有些人多少有点乡愿,为了人际关系的表面缓和,用和稀泥的方式一味求和,该坚持的原则都放弃了,“不以礼节之”的用意就是如此。我们现在也讲礼节,《易经》中也有节卦,“节”就是恰到好处。如果缺乏合理、得体的“礼”去节制“和”,肯定要出问题的。《中庸》称“和而不流”,“流”就是偏离。所以,我们希望大家都能和平相处,但是也不能为了追求“和”而失去规范与节制,即不能为了“和”而失了“礼”。有些人谁也不想得罪,刀切豆腐两面光,显然不是“礼”的境界,只是乡愿而已。
《易经》中至少有履卦、谦卦、复卦这三个卦的意涵明显跟“礼”有关。履卦的“履”就是个人履历的“履”,是实践的意思。履卦就在讲“和”,《系辞传》说“履和而至,履以和行”。谦卦强调温、良、恭、俭、让,谦和不争。复卦的“复”就是“克己复礼”的“复”,在《论语》中直接就讲“克己复礼为仁”。所以,履卦、谦卦、复卦谈的都是与“礼”有关的道理,只是境界和切入点不同,内涵一个比一个深刻。履卦是说社会既然已经定了很多规范和秩序,大家就要敦笃实践;在谦卦中,礼可以达到让整个宇宙整体和谐的境界,人与人、人与天地万物都能够和平共处,这是最美的境界;到了复卦的阶段,“复”就更重要了,颜回就跟“复”有关,他被称为“复圣”。可见,“礼”的范畴非常大,不是通常意义上的繁文缛节,那会束缚人的创造力的。
2001年,我去参观安徽南部的一个村落,当地的古民居里就有写有“履道含和”字样的门楣,“履道坦坦”的“履道”,包含的“含”,“和为贵”的“和”。从古建筑中,你会发现中国文化已经渗透到华人社会的血液和骨髓里了。
依经解经
《易经》中的履卦,履就是礼,《序卦传》称:“物畜然后有礼,故受之以履。”人聚在一起就必须讲礼,依理据礼而行就是“履”。“履”正是“礼之用,和为贵”,组织上下都得奉行,彼此和睦相处。
13.有子曰:“信近于义,言可复也。恭近于礼,远耻辱也。因不失其亲,亦可宗也。”
有子说:“与人约定守信,尽量合乎正当性,说的话才能实践。待人谦恭,尽量合乎礼节,就远离耻辱了。继承过去的东西,尽量有所创新,这样才可以效法。”
“信近于义”,“信”就是守信,“义”就是宜,正当的意思,也是恰到好处的意思,不会“过”与“不及”。人之所当为曰“义”,见义勇为。“信”肯定是一种美德,我们跟人有了约定,应该信守承诺。但是还要看具体情况,如果承诺是合乎义的,我们跟人的约定就可以付诸实践。实现自己的承诺就叫“言可复也”。“信近于义,言可复也”,万一当时的承诺是在一种被逼迫的形势下答应的,或者是勉强签了一些不合理的条约,我们还去守那个承诺,就会变得很愚昧,或者会给社会造成伤害。
孔子在《子路篇》中说“言必信,行必果”,是“硁硁然小人哉”,有些时候不能被自己的一些不是很明智的承诺给绑死,为了一个更高的原则,可以选择不兑现。所以,“义”比单纯的守信层次更高,更灵活。孟子说:“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义所在。”在更高的原则面前,他可以反悔,可以不兑现。我们多多少少听过中国古代的愚忠愚孝、愚昧守信的故事。《庄子·盗跖篇》中,有一个叫尾生的年轻人,他跟一个姑娘约定在大桥下相会,结果因为下大雨,发大水了,他还是抱着桥柱子守在那里,最后被淹死了,这就是所谓的“尾生抱柱”。怎么这么不懂变通呢?信要近于义,才“言可复也”。换句话说,信如果不近于义,言不一定要复,你可以想办法把它推掉,要以结果论的事情都要有一个判准。
“恭近于礼,远耻辱也”,意思是我们待人要谦恭,懂得温良恭俭让,尽量合乎礼节,就会远离耻辱了。但是有些人的谦恭过了头,简直是卑躬屈膝,见到“大师”就下拜。也就是说,恭不近于礼的时候,就会自取其辱。《公冶长篇》子曰:“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足恭”就是过度恭敬,有点谄媚的味道,把自己的人格贬低了。可见,礼基本上还是建立在一个自重、重人的平等大原则下。
由上可知,“恭”和“信”还有更高层次的规范,即要以“义”和“礼”作为判断标准。如果恭合乎礼,我们就可以对人恭敬,但条件是别人不能随意侵犯我们。像《易经·谦卦·彖传》里说的“卑而不可逾,君子之终也”,如果你太谦卑,人家就踩到你的头上了。符合“礼”的谦卑是没有人敢怠慢你的,这就是“恭近于礼,远耻辱也”。什么事情都不要过火,不能为了追求形式上的合乎规范,而牺牲了更重要的大原则。
最后一句话就有问题了,自古以来这个地方大多讲得比较含混,显得很突兀,几乎所有的注解都是如此。“因不失其亲,亦可宗也”,“因”就是因袭、继承,“宗”就是效法,意思是我们可以把这个东西作为我们人生的原则或宗旨来奉行,甚至信仰。“亲”在这里通“新”,这样,整个题意才能破解。读过《大学》的同学都知道,《大学》开篇就讲:“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朱熹、王阳明,甚至后来的王船山都讲“亲”是亲近民众,但是更好的解释是把“亲”当“新”讲,“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的意思,“亲”跟“新”在古代就是一个字。用“亲”来解释的话,就是你自己“明明德”之后,要去亲近民众,这当然也对,可是如果是“在新民”就更积极了,我自己焕然一新了,再去接触民众,让他们也有所提升,也焕然一新。大家说哪一个意思更积极,更有贡献?“亲”跟“新”,两个解释都通,但是“新民”比“亲民”更好,《大学》的后面就有两种解释。“亲民”只是跟百姓拉近关系,那结果怎么样呢?他会因为关系近就焕然一新地成长吗?不一定。目的是要先知觉后知,先觉觉后觉,你日新又新,也让老百姓因为你的教化而日新又新,最后大家一起“止于至善”,都修成正果。当时《论语》记载下来的这个“亲”也没有错,但它的意思作“新”解可能更妥当。
“因”是因袭、继承,我们要继承传统文化,但同时也要与时俱进,不能抱残守缺。有些人就是太固执地因袭过往,把经典弄得神圣不可侵犯,那样的话,肯定要被新时代所抛弃。因为不合时宜,古人不也说“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吗?文化的传承是活的,继往就是“因”,既能继往又能开来,才是灵活的、合格的,可以成为“宗”的思想。这样一解释,就跟前面的接通了,“信”、“恭”、“因”的层次是比较低的,“义”、“礼”、“新”的层次是比较高的。不能因为比较低层次的守信、谦恭或者是完全照搬传统,而伤害更高层次的“义”、“礼”和“创新”。《易经》中的“元亨利贞”就是要求创新,其实“因不失其亲,亦可宗也”,换个说法就是“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当老师的不能抱着旧教材一直讲,温故的目的是为了能够知新,“温故而知新”不就是“因不失其新”吗?“亦可宗”不就是“可以为师”吗?为什么要这样?因为更高层次的“义”、“礼”、“新”都是活的,是能够与时俱进的,而“信”、“恭”、“因”弄不好就很容易画地为牢。“因”字的外面就是一个框框,我们不能因为拘泥于固有的形式而背离或抛弃更高、更活的创造力。有若说的这段话,与孔子所讲的“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一脉相承。因为“时”一直在变,文化复兴绝对不是文化复古。《易经》中的“复”都是创新的意思,绝对不是回到过去,因为一元复始,万象更新,你不可能回到过去。一字之差,这个解释就把经典完全盘活了。
另外,把“亲”解释成“新”,跟我们前面讲的那一章完全一样。从《易经》来看还是跟礼相关的那三个卦。“信近于义,言可复”,是不是“履虎尾”的履卦?你要履行你的承诺,就是“言可复”。要守信,要实践,要兑现,就是“履”。第二个“恭近于礼,远耻辱也”,不就是谦卦吗?“谦卑”绝对不是失格,不失格的谦卑才能赢得很多人的敬重。“因不失其新”不就是复卦吗?上一代怀胎生育下一代,下一代跟上一代绝对有很多地方像,但又绝对有属于他自己的新,这样一来,是不是就把三个卦串在一起了?有子讲这话的时候,心中不见得有那三个卦,但是他讲的东西完全合乎那三个卦的推衍。这些全部跟“礼”有关,履、谦、复,连顺序都一样。《易经·系辞传》里说“富有之谓大业,日新之谓盛德”,“之谓”即“就是”,盛德大业必须要“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在《大学》里,商汤认为自己要与时俱进,不能落后于自己所处的时代,就在洗脸盆上刻下这样的字来提醒自己。这个放在《论语》的《学而篇》中也非常合适,谁都不能学成冬烘。
14.子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
孔子说:“一个君子,饮食上不求饱足华美,居住上不求安逸舒适,对待事情敏锐进而能说话谨慎,永远主动地向大德高手请教、指正自己。这就可以称得上好学了。”
这一章是《学而篇》第十四章,夹在“有子曰”与“子贡曰”中间,是孔子的另一段话。
“无求”,不假外求,人到无求品自高,就像打麻将完全靠自摸。佛教八苦之“求不得苦”,求,太苦也!孔子说,作为一个君子应该“食无求饱,居无求安”,并且要“敏于事而慎于言”。“慎于言”比较好理解,讲话要审慎,尤其是公众人物,有些台面上的人物,常常是多言贾祸,讲话不恰当,容易造成坏的影响。
真心为“慎”,所谓的审慎不是过分小心,也不是保守,只要你真心想爱护一个人,自然就会审慎,不会随意乱讲话,以至于让被爱的对象受到伤害。如果真的要了解人生,那就需要审慎,绝不能大而化之。
“就有道而正焉”,“就”是迁就,移樽就教。佛教讲要亲近“善知识”(正直而有德行、能教导正道之人),就是“就有道”,如果他是有道之士,我们就可以以他为榜样来纠正自己的行为和观念,即“就有道而正焉”。这与《易经》蒙卦中的“童蒙求我”一样,一定要找真正的有道之士,只有他们才能“正”我们。
“可谓好学也已”,这就是孔老夫子所认为的“好学”。这个“学”不一定是去学很多的理论和专业知识。儒家确实很重视知行合一,“好学”所讲的都是实际行为,都是做事,这才是最真实的人生。对于“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朱熹注云:“学之为言效也。人性皆善,而觉有先后,后觉者必效先觉之所为,乃可以明善而复其初也。习,鸟数飞也。学之不已,如鸟数飞也。说,喜意也。既学而又时时习之,则所学者熟,而中心喜说,其进自不能已矣。”学习的“学”,觉悟的“觉”,效法的“效”,是朱熹所注重的。朱熹认为要学那些过来人的经验,要从好老师那里学,即“效”。“觉”就是人与生俱来的良知、良能要开导出来,那才是透彻的学习。但孔子主张的这种“学”的精神,没有讲什么空洞理论,也没说你必须得去读尽天下书,而是学习怎么做人,掌握生活的智慧。
本章前面讲的是一般生活中的食与住,基本上满足就可以了,不要太刻意讲究。如果刻意讲究衣食住行,哪还有时间去认真地学习求道呢?对于“食无求饱,居无求安”,要注意的是,不要误解,人的一日三餐还是要吃的,如果要挨饿才能显示学习精神,大家都去学颜回,很多人可能就要打退堂鼓了。“饱”不是我们通常说的吃够、吃饱,而是“饱足”,是指人刻意要求吃的品质。如什么地方有特别好吃的,尽量求其华美,以饱口腹之欲,那才叫“求饱”。孔子的意思是,人不要刻意追求吃得好,如果哪一餐很不错,有人请客,你也可以尽量吃,不是说故意不吃饱,或者故意不吃好的。有好吃的也吃,有美味也尽可以品尝,但是不要刻意去追求,因为我的用心不在这里,我是要谋道而不是谋食。谋食没有止境,如果组织一个饕餮团,专门找好吃的,把人生的很多心思浪费在这上面,会很可惜。有什么吃什么,最好。“居无求安”,是指不一定要求住豪宅,有什么住什么即可。如果“食求饱,居求安”,人一辈子就会陷入无止境的物质逸乐。所以,孔子提示我们,对物质的要求完全可以看得很淡,既不要刻意排斥,也不用故意去追求,因为求一定有求而不得之苦,需要花太多的心力。的确如此,人一旦在饮食起居上做到了“无求”,就会省下很多心,主动去“就有道而正焉”,这就能称得上是“好学”了。
然后是“慎于言”。慎言,这个很简单,很多人都有这种习气,口很顺溜,一下子就会说错话,一下子就得罪人,这一点值得一提再提,因为这是人最容易犯的毛病。我们讲《易经》中的兑卦(よ),其卦象也是一张口在上大开,结果病从口入,祸从口出。《易经》中的颐卦则不同,一个有修养的人,养生有素、养心有素,就如《大象传》所说:“君子以慎言语,节饮食。”
什么叫“敏于事”呢?我们看很多的解释说是做事很快、很敏捷,这就错了。这里说的不是敏捷,而是敏感,是指对事情的感觉要敏锐,要深入分析,而不是手脚敏捷,那种敏捷很可能会出错。“敏”就是《易经》中所说的知机应变,对一件事情的判断力能像坤卦第一爻所说的“履霜坚冰至”,脚踩到霜,就知道坚冰将凝,这就是所谓的见微知著,不轻举妄动,那才是“敏”。比较迟钝的人眼看事情就要爆发了,他才意识到:哦,原来是这样!这就很不“敏”。“敏”追求的是掌握先机,因为任何事情都有征兆,但很多时候征兆并不明显,大部分人是迟钝的、麻木的,不爱惜、不关心别人,不关心周遭的一切,看到也跟没看到一样,就是没有用心,不具备“仁”所昭示的核心创造力。一定要等到事情败坏到不可收拾的时候,才后知后觉。这不是“好学”,而是没学好、没学通。我们做事情一定要防微杜渐,预测、判断都很准确,当机立断,该出手时就出手,那才称得上“敏于事”。遇事知机应变,眼光敏锐、犀利,用《易经·系辞传》中的话讲就是“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不疾而速,不行而至”。一个人如果掌握了这种功夫,做事情就能掌握先机,及早趋吉避凶。《系辞传》中,孔子说的“介石知机”也是一样,是指平常不动声色,细心观察,时机一来,他抓得比谁都快。
“好学”的人,会越来越敏锐,感应力越来越强。如果你一天到晚把心思都用在吃好、住好等享乐上,对事物本质的感觉很可能会迟钝。“君子食无求饱”,那个“无”其实就是“潜龙勿用”的“勿”,指的是不要刻意去求。“敏于事而慎于言”,尽量把功夫和心思都用在能力的训练和培养上,“敏于事”的同时还要能“慎于言”。“而”不是“能”的意思吗?既然已经看准机会了,嘴巴怎么可以乱讲呢?那不是制造竞争者吗?所以一定要谨言慎行,尽管你已经开始布局,还是要保密,没成功以前,有些话不能乱讲。
“就有道而正焉”也是精益求精,永远要向那些前辈、圣贤请教,让他们来“正”我们。《易经》蒙卦中的“正”字特别重要,“以正法”、“以养正”,这才叫“好学”。不负责任的翻译,常常把“敏”字解释成字面的意思,认为是敏捷、做事勤快,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15.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
子贡说:“贫穷而不谄媚,富有而不骄傲,这样的表现如何?”孔子说:“还可以。但是比不上贫穷能乐于行道,富有能崇尚礼仪。”子贡说:“《诗经》上说:‘就像修整骨角与玉石,要不断切磋琢磨,精益求精。’这就是您所说的意思吧?”孔子说:“赐呀,现在可以与你讨论《诗经》了!告诉你一件事,你已经可以自行发挥,领悟另一件事了。”
子贡,孔门十哲之一,以言语闻名,善于雄辩,曾任鲁、卫两国之相。还善于经商之道,为孔门弟子中首富。孔子去世后,子贡守丧六年,为弟子中守丧时间最长者。
上一章是同学之间的问答,这一章是师生之间的问答,是子贡问孔子。他们之间的讨论引用了《诗经》。《四书》中有大量讨论《诗》、《书》、《礼》、《乐》的内容,其中讨论最少的就是《易经》与《春秋》。这是当时最重要、最高深的两部经典,和《诗经》、《尚书》一样,是当时的教育范本。但是《论语》中谈《易经》只有短短两则,是不是有意避而不谈?这是很值得玩味的问题。
《易传》中有很多“子曰”,可见孔子在《易经》上下了很多功夫,可是《论语》中很少见,只有“不恒其德,或承之羞”(《子路篇》)、“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述而篇》)这两处。对教了一辈子书、研究了一辈子学问的孔子来说,《论语》的篇幅太小,不能容纳孔子更多的言论。至于对《易经》和《春秋》经文少有提及,是不是在编辑方面存在遗漏或者别的什么原因,我们就不得而知了。孔子教学一辈子,绝对不会只留下这么一点内容,如果不读《易经·易传》,我们可能会认为孔子只留下这么点东西。《易经》在《论语》中尚有两处,而他自己首创的《春秋》在《论语》中竟然一字未提。当然,孔子在晚年思想成熟之后,有很多创新,对自己之前的看法也有批判,但是《论语》中没有提到孔子跟《春秋》有任何关系。反倒是《孟子》中有几处谈到了孔子与《春秋》的关系,那仅有的几则是孔子作《春秋》的重要旁证。另外,《孟子》里一句都没有谈《易经》,孟子不可能不知道孔子跟《易经》的关系,他肯定对《易经》也有研习,但是什么都没说。这也是一个公案。当然,没谈不代表不懂,就像我们讲《论语》,表面上好像跟《五经》没有任何关系,其实它完全是《五经》中的道理呈现。
好,我们回到文本。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贫困而不谄媚,富有而不骄傲,这样的人生态度好不好呢?“贫”是专指没有钱,“贫”与“穷”不一样,穷是山穷水尽,人弯着身子躲在山洞里面才是“穷”(窮)。“贫”则跟钱有关,“分贝”为贫,贝壳是曾经的货币,钱不够才是“贫”。有的人有很多钱还是穷,因为到了精神层面的穷途末路。
关于“贫而无谄”,我们常说“人是英雄钱是胆”,人一旦没有钱壮胆,见人都会矮一截,没有钱的人一般会拍有钱人的马屁,自然就会表现得很谄媚。如果说人没有钱却不谄媚,那就比较难能可贵了。“富而无骄”,贫与富相对,有很多钱但是不要骄傲。不管是贫还是富,贫的时候不谄媚,富的时候不骄傲,子贡认为这种人生态度应该不错了。但是孔子回答:“可也。”意思是,还可以吧。在孔子看来,这样的表现也就六十分,刚及格而已。
“未若贫而乐(道),富而好礼者也”,孔子认为,上面提到的作为比不上贫困而能乐道,富有而能崇尚礼仪。“富而好礼”,是说你有钱了,要崇尚礼仪,多做善事,对社会有所贡献、有所回馈。乐道是不是就不贫了呢?也不是。乐道就是乐行天道,《易经》乾卦《大象传》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如果你觉得贫困实在是太苦了,那就得自强,不能向人家乞钱度日,更不能骗钱糊口,要靠自己的奋斗去赚钱。这里讲的不是空洞的教条,而是你认为贫困不好,就要学习赚钱之道,靠自己的努力脱贫。国家也是一样,要想由贫国变成富国,那就要勇猛精进,学习富国之道。只要乐道,就不会永远贫下去。也就是说,面对贫困的处境,要积极想办法去解决,只是停留在不谄媚,那样的人生态度还是消极。贫而乐道这种态度,比起前面那种耍穷酸的态度是不是要好很多?
子贡提出来的那种态度,孔子只是认为还可以。最积极的态度是“贫而乐”、“富而好礼”。其中的“乐”也是“乐天知命,故不忧”的意思,不是指天天在那儿傻笑。要知道,子贡后来靠着经商的才能赚了大钱,成为当时富可敌国的大商人。作为一个开始贫困而后来变得很富有的人,子贡觉得能“贫而无谄,富而无骄”已经很不错了,一般人是贫困一定谄媚、富有一定骄傲的。但是孔子对此并不满意,觉得不如“贫而乐,富而好礼”。这给了子贡很大的启发。
子贡受了启示,于是说:“《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出自《诗经·卫风·淇奥》。老师这么一讲,子贡马上联想到切磋、琢磨的效应,悟出原来自己的境界还可以有所提升。切磋、琢磨是什么意思呢?在古代,“切磋”是指把兽骨和象牙由粗到细,一步步加工,“琢磨”则是指对玉石要精雕细琢。人生也是一样,这也是“学而时习之”的意思。学习要找到良师益友,才能提供彼此切磋琢磨的机会,越探究,越高深、精致。子贡领悟到自己说的“贫而无谄,富而无骄”太粗糙,经过切磋、琢磨之后,达到“贫而乐,富而好礼”那种境界,就精致了。也就是说,无论做学问还是干事业,都要懂得切磋、琢磨。子贡引用《诗经》这一句,用制造象牙、牛骨、玉石的工艺来比喻人生的学问、事业,也就是乾卦第三爻“终日乾乾,夕惕若”的意思,即精益求精。
孔子马上肯定他说:“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意思是,子贡能够举一反三,以后可以和他多谈一点《诗经》中的道理了。“赐”是子贡的名,当时只有老师或者长辈可以直接喊一个人的名字。在社会上,为表示尊敬,一般不直接称呼人的名,而是称其字。像刘备,人称刘玄德,张飞称张翼德,关羽称关云长。
16.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
孔子说:“不要担心别人不真正了解自己,需要担心的是不真正了解别人。”
再看《学而篇》的最后一章。“不己知”是“不知己”的倒装句。我们常常想要追求知己,希望相识满天下,到头来知己也没有几个;尤其是当你的境界高了的时候,别人要真正了解你就变得更加困难。像佛教中,众生很难了解罗汉,罗汉无法了解菩萨,菩萨要了解佛也是千难万难。因此,释迦牟尼佛在《法华经》中发出感慨,没有人了解自己。就是修到菩萨、罗汉境界的,其智慧都没有办法了解佛。可见,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境界高了,有人来向你请教,你回答的时候,他当时听不懂是很自然的事,没有什么不可快乐的。
孔子这句话的意思是,不要担心别人不了解我们,需要担心的是我们不了解别人。这是一个基本的立身精神。知人论事很重要,现在不是还有专门的识人学吗?人,形形色色,知人知面不知心,太难了解了。不是有句话说“女人心,海底针”吗?可见了解人有多难了。有时候,交往或共同生活了几十年的朋友、爱人,有一天会突然发现:原来他是这个样子!所以,人与人之间要相互了解太难,因为有太多的伪装。我们在社会上与人相处,看人要尽可能深刻、准确,不然的话,一旦委之非人,那就糟了。人事,人事,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不好的事情只要人好,都不会差到哪里去;再好的事情如果不是好人经办,也会被他败坏掉。《易经·乾卦·文言传》中针对乾卦“潜龙勿用”就说“不见是而无闷”,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