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死后亦能守阿娘

人们对母子俩并不友善,一是因为他们没钱,二是因为阿耿在害怕、愤怒等强烈情绪时,眼睛会变成酒红色,阿耿身上流淌着一半妖人的血液。阿耿与母亲成了人见人嫌的对象,母亲再也没凶过,她对所有人都低三下四,她对阿耿越来越怜惜温柔,她也越来越憔悴。

为了生计,母亲含泪走进倚红楼,脱去衣裳与尊严,牵强地挤出笑脸,谄媚他人,任由他人践踏着自己的身体与尊严。但是,母亲白白挨了鞭子,她牺牲了所有,却依旧被扫地出门,颜面无存。

阿耿悲愤交加,他身上源源不断地涌出赤黑色的气焰,似在怂恿他不必继续忍耐,当天夜里,阿耿杀死了欺凌他母亲的男人,男人死前哭嚎道:“我是城中富贾,你不能杀我,你若是杀了我,我的家人定会散尽家财诛你九族,你不可……”

富贾的话还没说完,便被阿耿一击贯穿胸膛,倒在血泊之中,他废话了一堆,在阿耿看来没有任何意义,远不及一句“抱歉”实用,兴许还能保他个全尸。在白耿桀骜的酒红色醉眸中,蛰伏于王都中的所有人,皆是蝼蚁般的存在。

母亲抚摸着阿耿的脸,泪眼婆娑中,阿耿才意识到,母亲已经病入膏肓,母子俩没有看病抓药的钱,甚至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

有次,阿耿实在饿坏了,他从包子铺抢了两个大包子,被摊主追打了一条街,木棍狠狠地打在阿耿的背上,阿耿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摊主不依不饶地对他拳打脚踢。阿耿疼得要死,便拽住摊主的腿,用力扭断其一条腿,摊主哀嚎一声,伏爬在地,狼狈逃窜。

阿耿没有追上去继续报复,则是缩在地上狼吞虎咽了一个大包子,另一个大包子他用双手捂住,护在胸口,端给了母亲。

母亲问道:“哪来的?”

阿耿回道:“莺莺姐给的……”

母亲咽泪吃下小半个大包子,剩下的大半个包子,她命阿耿吃光。

后来,隔三差五,母子俩就会有大包子、酥饼、窝头、米糕等各种各样的食物吃,阿耿对母亲说,这些全都是莺莺姐给的。母亲感恩戴德地吃下,蜡黄的面色有了些许好转。

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阿耿记得有一天很冷,夜幕黑得要将人吞掉,十几个身残重伤的人堵在他家门前,要将阿耿就地正法,他们盛气凌人,义正辞严,因为阿耿不仅偷了他们的东西,更重伤了他们。望着他们嫉恨凶恶的目光,阿耿明白了一个道理,做坏事一定要做绝,干净利落,永绝后患,他也明白,自己坏掉了,坏透了。

母亲惊愕得从床上滚下来,她伏在地上,咳血不止,厉声呵斥阿耿。心性高傲的母亲此刻卑微无比,她声泪俱下,给他们磕头赔罪,他们看母亲将死之状,也就作罢散掉了。

此事过后,阿耿的小偷小摸,摊主不约而同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扪心自问,恐惧与同情两种复杂的情感杂糅心头,他们实在不想再与阿耿纠缠下去。

可是,无论阿耿端来什么食物,母亲都要细细过问。

“哪来的?”

“……”

“偷来的?”

“是。”

母亲一怒之下将食物打翻,无数次打翻,她拒绝吃偷来的食物,她总是厉声道:“阿耿你要记得,人不可有傲气,但不可无傲骨,阿耿你起来,你不该给任何人下跪。娘可以不要自尊,但你不行,你要活得比任何人都有骨气,你本是天底下最为高傲之人。”

渐渐地,母亲连打翻食物的力气都没了。

阿耿又跪在床前,鼻眼通红,面容憔悴,他颤抖地从怀中拿出热气腾腾的大包子,没等母亲询问,先开口咽呜道:“阿娘,这次阿耿没偷没抢,真的是摊主给我的。”

母亲没有反应,阿耿慌了神,手中的包子掉落在地,他拼命摇晃着母亲的身体,他接受不了母亲离去的事实。

和一般人不同,阿耿从不会想自己该如何活下去,他每天都在思考自己会如何死去。但母亲转瞬停歇在他面前,面对死亡,阿耿怯弱了,活着显得格外珍贵,他不愿意步上母亲的后尘,这个世上只剩他孤苦一人。

阿耿吸了吸鼻子,从地上捡起脏兮兮的包子,大口吞下,他懂得一个道理,“谁说弱者会同情弱者,满腔窝火的弱者只有欺凌比他更弱的人,才能获得心理慰籍,所以只有变强这一条出路。”

欺凌,是弱肉强食的产物,是动物温饱后的玩乐天性,人若被欲望主宰,趋之若鹜地遵从劣性,便与动物无异。阿耿经历过无数欺凌,他也袖手旁观过别人被欺凌,患难之人终于寻得口饭吃时,便会有一群乞丐蜂拥而至,围殴那人,抢夺食物,并齐力将那人赶跑。这个世界,人们无论从眼神到行为,皆对异类充满了排斥。

阿耿不愿再去亲近任何人,在他眼里,世间皆是伪善之人,他亦变成个伪善之人。他若是心情不好,便会拒人千里之外,他若是心情不错,便会主动与人示好,然后设计将那人推落深渊,再在恰到好处之时出现,于绝境之中给予那人光点希望,再亲手碾碎希望,欣赏绝望的痛楚是他唯一的乐趣。

……

几年后,若是在麦稭巷提起“阿耿”这个名字,男人们皆会闻风丧胆,姑娘们则春心荡漾,年少英俊的阿耿在娼妓之中颇具人气,他更是她们的庇佑神。

一女子道:“死鬼,你若再不将账结清,奴家可要高呼阿耿了。”

男子悚然道:“姑奶奶,莫开金口,家里婆娘管得严,我这兜里空荡荡的,莫说给你点胭脂水粉钱,我连喝酒的钱都没了,宝贝儿再忍耐两天,等我有钱了,立马将账结清。”

女子冷笑道:“这话奴家已经听了不下于十遍了,穷鬼不想法子赚钱,还来花红柳绿处寻乐子,没钱没本事,别说你家婆娘看不起你,连奴家都看不起你。”

男子的脸青一阵紫一阵,他长期压抑的情绪在这一刻喷薄而出,他勃然大怒地扇了女子两耳光,吼道:“有完没完?!在家要受婆娘的气,在外还要受你这娼妇的气?”

女子翻滚在地,脸上传来火辣辣的痛觉,她慌忙抬手捂住,却触摸到浓稠的鲜血,她眨了眨眼睛,视线愈发模糊,温热的鲜血如泪珠般从眼眶中滚落。女子颤抖道:“你……你竟然打我,就不怕阿耿杀了你吗?”

男子冷哼一声:“啊呸,不过是个娼妓之子,他娘是千万人压的货,他得管千万人叫爹!老子会怕他个小喽啰?乳臭未干的……”

男子的话尚未说完,便头身分离,阿耿百无聊赖地蹲在木窗上,他右手握了瓶药,左手握了把剑,他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血淋淋的白刃,笑道:“莺莺姐,没事吧?喏,你脸肿了,给你药。”说着,阿耿将药瓶扔了过去。

莺莺苦笑从地上爬起,对着铜镜郁闷地涂抹药粉,她随口问道:“阿耿几日不见,你还会耍剑了?”

阿耿将手中剑撂到一旁,亦郁闷地回道:“剑不好,杀人太快,无法欣赏他们死前痛苦挣扎的神情,没意思,以后不耍了。”

“……你最近又杀了几个人?”

阿耿思忖道:“凡是欺负姑娘、看不起我之人,皆杀之,也就二十有余?”

莺莺心事重重地唤道:“阿耿……”

阿耿伸了个懒腰,继续笑道:“莺莺姐且宽心,阿耿这条命如雨打浮萍,无人问津、无人怜惜,又遭万人唾弃,何不活得畅快随性些?若哪日横死街头,也是死有余辜,亦无怨无悔。”

莺莺眼角划过一滴血泪,朱唇微颤道:“那你可知,你杀人无数、手段阴狠,你已惊动王室,六殿下琛缡王将亲自出马斩杀你……”

“王?哈哈,来得好!我倒想瞧瞧这些锦衣玉食、道貌岸然的家伙,都是些什么德行。莺莺姐,你猜猜看,他们也会逛妓馆吗?”

“众星捧月的存在,自然不是我们这些人,能攀附的。世人传,六殿下琛缡王擅长将妖人挫骨扬灰,你且小心。”

“晓得了,搞不好这次还真的要死,正好我也累了、倦了。我姑且回木屋看看阿娘吧,以后怕是没机会再见了。”说着,阿耿抬脚攀上木窗,一阵微凉的风袭面而来,淅淅沥沥的小雨打湿他的脸庞,阿耿忽然哽咽道:“莺莺姐,今日一别,若日后无见,劳请你将我葬在阿娘坟旁,这样阿耿死后,亦能守着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