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冥府行

越接近泰山,大路上的鬼海越是迷迷漫漫熙熙攘攘,我不禁感叹得亏哥们拔出刀招来这名校尉同志,否则这排队报关,不知道得排到猴年马月了。话说这位名叫要离的城门校尉,令我想起倒是有一个人,将此名在历史上流传下来。于是我小声问于吉道:“先生,你可知这位要离校尉生前是何来头?”

于吉道:“他便是昔日吴国剑客要离也。”

“啥?可是春秋那会儿刺杀吴国王子庆忌的那位要离么?”我惊问道。

于吉道:“正是他。”

“嗯……如此忠义任侠之君,死后戍卫泰山府门,不可不谓之善。”我点头道。再端看这位要离校尉的形貌,身材虽是瘦瘦小小,全无壮硕之健,却浑身劲爽,骨透雄力,令人不敢小觑。而他的左手非是背负,而是空袖系于腰后,与史书记载无差,乃是一款原装正品也。

“呵呵,星君可知府君亦委任王子庆忌任泰山府之司隶校尉,则其善何如?”于吉接着道。

“嗯?竟是如此安排,善之至也。”闻此,我不禁露出老母亲般的微笑望着要离的背影。

要离的故事令我印象深刻的一点在于,这是一个称王者指使一名君子刺杀另一名君子,而这名君子秉着君子的品德,完成忠的任务,又不忍于义,自刎以存义的故事。其视精神品质如主,视肉体躯干如附,可称人上之人也。要离受命于阖闾,不管庆忌待他多么如知己如兄弟,仍在关键时刻,瞧准时机一剑刺杀庆忌,而庆忌亦感于其忠,谅于其行,气绝前谓左右曰,勿杀之,天下安可一日失二士乎?要离回吴国复命后,追庆忌之义而死。

如今在冥府,要离终于可以全心全意地辅佐庆忌,报答他的信任与提携之恩,此府君之仁也。我不禁有点感怀,同时也有些好奇,这位冥府主宰到底是如何一般的神物。“哎?你说,那位吴王阖闾作古之后,报关时遇到庆忌与要离,不知如何自处?”我叹道。

于吉答道:“不知哎,小生并未出世呢那会儿。不过世之名帝望侯死后,若其功业可观,其归宿与寻常人家弗同。如齐桓公者,死后得赐霞盖天马辇,乃是天帝感其安荣人间之功,登位天界。又如吴王夫差者,侵越又失国,招疾苦于人间,责忏罪泰山之下躬耕百年,亦有之。”

嘿?看来在这个宇宙,当王侯将相也是一门修行活儿,要是领下治理得不好,死后得赎不少罪啊。

闲聊间,一座巍峨的关楼已赫然耸立在我们的云下,要离率众鬼兵按下云头,稳稳当当地落在关楼的露台上。待我们落定,要离收了云转身拱手道:“尚书令,末将护送到此,报关手续由末将代为办理便可。”

“那就劳校尉费心了,多谢。”于吉拱手回礼道。

别了要离,我们循楼而下,算是入了关。我回首望去,关口处业务繁忙,但秩序井然,鬼丁洋洋,闹声却了了。观链钩鬼魂,神消意灭,如焰尽灯枯;看黑白鬼差,面如青石,驱鬼如推磨,实因拘单罄竹,碌碌无期,如运不尽之快递,送不完之外卖。鬼差将手里的鬼魂推进关口,呈上报关简。高坐于案后的司命校对生辰八字、出生地、姓名表字,勘核鬼魂应答与简上所载无误,则在报关简上盖上关印予以放行。通关后,凭简上指引,黑白鬼差带着鬼魂去对应的判官衙门报到,而后便卸去鬼魂身上的拘魂链,复去执行下一单任务。鬼魂则在判官衙门内接受生前功过罪业的审判,裁定去向。

下了关楼,于吉领着我们往泰山大道上走去,路过一个关口的时候,听见里面传来异常的吵嚷声。只听一个关口鬼员手里捧着一卷竹册,皱着眉头反复与鬼魂和鬼差确认道:“报关者,可是姓贾名偶,字文合也欤?”鬼魂幽幽无力地吐字道:“正是在下。”

鬼员头也没抬,继续问道:“东海郡新阳人士,生于庚辰年丙寅月庚寅日亥时也欤?

“新阳?启禀官爷,草民乃下邳人士,为避下邳兵乱,才新迁新阳,非新阳人也。”鬼魂回道,“况且,草民二十岁,生于庚申年,非庚辰年也。”

“嗯?”鬼员抬起头,半耷拉着眼皮端详案下站着的这只鬼。见其一头乌发紧束,扎着素蓝色巾帻,巾带垂至颈脖,脸上无皱无斑,鼻梁挺耸,眉毛浓密,眼明如珠,只是唇无血色,面貌白苍,眼圈发黑,似是病中,但确实不像五六十岁的老头子。

得,又要开锅了。鬼员转而看向押着这名后生的两个鬼差,目光冷冷地说道:“腌臜小鬼,又添乱。此文合非彼文合也,汝等审单不严,错钩生人魂,速速遣放回去,自去刺史衙门领罚。”

黑白鬼差见状,揉揉眼睛,低头凑一块凝神再细看案上的生死册与自己手上的拘单,两者所载一致,再与鬼魂一对质,确实仅姓名相符,八字有差,当场瑟瑟发抖。白鬼差反应略快,拉着黑鬼差忙跪在案下大哭求告道:“司命大官爷,饶了小的们这回,饶了这回罢。端看人间兵乱时节,小的们奔忙不迭,偶有疏漏,法理虽是难容,还求法外开恩,望大官爷网开一面,小的们速速将其送至还阳道,大官爷权且记下小的们的错,容小的们立功补过可好?”

原来那关口座上鬼员是冥府司命,执掌人间生死命册,专职勘审亡者命籍。司命瞟了黑白鬼差一眼,用手搓着疲倦的脸,叹道:“我也知现今之世,汝等当差不易,光刺史衙门烧的那些油锅,整日间都减不了温,汝等想泡,还得排队等候。叵耐枉法者,府君最忌,我安敢有私?汝等速去宽卸了此魂,安心到功曹处领罚罢。”

人间传闻恶鬼炼狱十八层,层层折腾死鬼,何种罪何种套餐,安排得明明白白。没想到冥界对自己鬼也这么狠,对自己人这么狠的主子,我印象中,也就千多年后的洪武大帝朱元璋了吧。这位府君看来立法执法甚严,有点可怕,像换阳寿这等闻所未闻的法外之托,能成么?我若有所思地看向于吉,只见他抬头望着层层叠叠高耸入云的冥界泰山,信步而行。毕竟,于吉已经不是七十年前那个一心怀揣救世梦想的英气青年,而是进退通达,扶杀自如的半仙道人,天地间,惧尤不多,忧尤不深,上天或是入冥,生荣死枯,尽其人事,顺听天命,于此古稀之年,何事堪虑哉?而当时的我,可谓只是现代社会里普普通通的一名事务心头重,故作无事人,嬉嬉笑笑中总拂不去一丝郁怆的青年危机油腻叔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