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

《包法利夫人》是一部伟大的书。作者福楼拜在他生活的19世纪,得到的威望和对他的评价远不如现在。那时候在法国,人们更推崇夏多布里昂、雨果。而《包法利夫人》经过时间的沉淀,成为现在公认的最伟大的作品之一。

在很多欧美文学书单中,比如“人类历史上百本必读书籍”,《包法利夫人》总是榜上有名,而且名列前茅。它之所以会得到这么高的推崇,是因为它实在是一部百科全书。虽然它是一部写女人的小说,但它把“人”所包含的各种问题都写透了、写薄了。而且福楼拜是用“多一个字也不行,少一个字也不行”的标准,用很精练的语言讲出了一个如此生动的故事。

《包法利夫人》有一个精心构思的故事脉络。

故事是关于爱玛这个女主人公的欲望与堕落的。这部小说很怪,一开始读你会以为小说是写包法利先生的,因为小说前面讲包法利先生的故事就用了很多章节,而且故事非常精彩,让人印象深刻。我猜测,有可能福楼拜当时就是写的包法利先生和他的第一任妻子杜布克夫人的故事:杜布克夫人是一个有钱的寡妇——也可能没什么钱,为了得到包法利先生和公婆的关爱,很可怜地夸大了自己的财产。光是沿着这条线索写,也能写出好故事。

但是,主人公爱玛出现了。就是这样一个女人,使小说发生了特别奇怪的变化,使前面浓墨重彩描写的包法利先生一下子退居幕后,成为整个叙事的一个玩偶。这个变化只要读者读得仔细就会发现。一代一代的小说家都在学习和思考,这部小说为什么到这里出现了这么奇特的转向?世界上几乎不会有第二个小说家进行这样的构思了。

爱玛这个人物的出现,让我们感受到福楼拜大概也会脑中一亮:这个爱玛才是我真正要讲的故事。

爱玛一出场就是带有悬念的,爱玛的父亲是一个鳏夫,膝下只有她这一个女儿,两人相依为命。她本是特别娴静的人,过的生活却很压抑。福楼拜先生短短的几笔就把爱玛身上的矛盾性格点出来了。他说爱玛喜欢教堂是喜欢教堂外面的花卉,喜欢音乐是喜欢那些你情我爱的歌词,喜欢文学其实是喜欢文学的浪漫和刺激,这寥寥数笔交代的不仅是虚荣心,也把这个女人矛盾的不安分的内心勾勒出来了。爱玛少女时代进过修道院,在修道院,别人侍奉上帝,她却看了很多浪漫奇妙的小说。她就是在这样一个叛逆的暗流中长大的,这种天性使她想做贤妻良母又做不到,最后成了著名的包法利夫人。

小说后面还有一段描写让人印象深刻,爱玛住在永维镇这样偏僻的地区,却订阅了大量的巴黎上流社会的报纸和杂志,她知道巴黎哪个剧院在上演新的歌剧,知道巴黎高级裁缝师家的门牌号码。这也算是填补生活空白的方式吧。

这样一个心在高处的女子却一生生活在乡村小镇,这种生活也许本身就隐藏着种种危险。这种危险的悲剧,也许从她出生以后便开始了,而包法利先生的悲剧是从他向爱玛求婚时开始的,包法利先生向爱玛的父亲吐露他的心思,爱玛父亲回答他:“我嘛,求之不得。小女也许和我是一个想法,不过总得问问她本人的意见。好啦,我不送你了,这就把话带回去。如果她同意,请你听明白,你不必回来,一则防人口舌,二则免得她不好意思。不过,为了不让你等得心焦,我把窗子推开,推得贴住墙壁,你从篱笆上探过头,打后面就能看见。”飞蛾都是盲目而热情地向火扑去,如果说爱玛是火,包法利先生就是飞蛾。他求婚时在爱玛家外面的路上,魂不守舍地等了近一个小时,回头一看,窗子打开了,爱玛答应了他的求婚,火召唤着飞蛾,包法利先生和包法利夫人的命运,都在这一瞬间决定了。

最初这段平静的新婚生活,爱玛得到的只是一种安宁的感受,而包法利先生,这位所谓的痴情男子,他的感受是不一样的。福楼拜写了句非常精彩的话:“在他心目中,天地之大不超过她的罗裙的幅员。”一个女人在她丈夫心中具有如此重要的地位,这样的男女关系是不对称的,也是危机发生的土壤。

小说中还有一个特别重要的细节,就是“燕子号马车”。爱玛每次都要坐着马车离开那个沉闷的、让人窒息的家庭,去满足她的欲望,或者说是去找她的自由,一次次来往于永维镇和鲁昂,来往于宁静沉闷的小镇和大城市之间,爱玛的堕落轨迹也像这辆马车,不急不慢,来往于家庭和情人之间,来往于不同人的情爱之间。

那些情爱的场景,穿插于后面的故事之中。先是跟大学生莱昂恋爱,后来则是跟一个花花公子罗多尔夫恋爱。需要说明的是,在19世纪,福楼拜的小说观念已经非常进步,但写到爱玛与莱昂感情的邂逅还是非常有节制的,只是写两人讨论文学、音乐。有趣的是,两人对于文学和音乐都没有很深入的了解,在一起偏偏就喜欢谈论这些,这是因为共同的文化虚荣心,也就是所谓的两个人的共同语言。

莱昂是一个律师事务所的实习生,所谓见识广博、举止文明的年轻男子,爱玛和他走到一起有必然因素。爱玛第一次主动点燃了对方情感的烈火,但还是保留了点理性。当爱玛挽着莱昂的手臂在街上走,只是被镇上的长舌妇说三道四时,并没有发生性关系。直到他们之间感情升温,就在一层窗户纸快要捅破的时候,福楼拜却来了个急刹车,莱昂在母亲的逼迫下,离开了永维镇,去别的城市工作。这就是福楼拜的智慧和高明之处,欲擒故纵。很明显,作者把莱昂设置成爱玛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情人的形象,爱玛的情感需要飞翔,要借助一个翅膀,就是一个她深爱的男性,而莱昂离去了,她的感情就像断了线的风筝,断线的风筝总是要落在地上的,飞过了,再掉下来,引起的是更深的飞的欲望,这欲望导致了爱玛后来变本加厉的感情游戏。

就在这时,罗多尔夫出现了,他是一个如假包换的花花公子,爱玛明明知道他的本质,但还是像飞蛾扑火一样扑向危险的情感游戏。所以说欺骗并不存在,存在的是悲剧性的欲望和悲剧性的命运。爱玛和罗多尔夫的第一次调情是一个非常经典的情节,后来的许多文学讲义都提到这一段描写。

在永维镇当地举办的农业博览会上,台上是官员乏味的官僚主义的发言,台下是男女私情,台下的罗多尔夫东一句西一句地试探爱玛的情感,福楼拜先生特意设置了语言的间隔,读起来非常奇妙,堪称经典。一男一女的调情夹杂着一个官员慷慨激昂的发言,多么讽刺,多么有趣。

当然福楼拜一直在写爱玛内心的挣扎,写她在欲望与残存的道德感之间的挣扎和选择。一次次的挣扎把她推向一步步的堕落。燕子号马车其实如同一个邪恶的象征,她一坐上去,她的心就从家庭转移到外面的情人身上。结果是她一次次地投入爱情,一次次地背叛家庭和包法利先生,但同时自己也一次次被情人们背叛。

爱玛的悲剧结局是可以料到的,为了爱情她欠下高利贷,最后不得不吞砒霜自尽。一个女人为欲望所累,在欲望的道路上挣扎,结果离死亡越来越近。

这个故事讲的是女性的故事,但这个欲望的故事也可以影射男性,它写的是人性的种种矛盾,爱玛浪漫、虚荣、自私、叛逆、不甘平庸,这一切似乎是人性正常的内容,不应该那么致命和邪恶,可是福楼拜描写的是在适当的社会条件下,寻常的人性之树开出了不寻常的恶之花!

到了小说的最后,有很多人手里都是拿着把匕首横在爱玛的头上的,爱玛付出生命既是一种逃脱,也是一种忏悔。这样一部作品可以说是人性的百科全书。

就是这么一个并不复杂的故事,福楼拜在创作它的过程中,基本上达到了一种堪称完美的叙事。这部小说是没法改的。很多伟大的小说,比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你是可以给他改掉一些的,读起来会更舒服一点。但《包法利夫人》精练到你想在哪里砍掉一句都是不对的,它经得住细细品读。

一方面,我说它是一部完美的作品;但另一方面,依我之见,伟大如这部小说仍然带有一点点缺憾,那就是作者本身逃避的东西。福楼拜自己没有子女,大概他也从来不观察孩子,但爱玛是个母亲,她跟孩子的关系在故事中是非常重要的。福楼拜回避掉了对于孩子的描述,他不会写孩子。但他不得不提,于是爱玛死后出现了这样一幕:包法利先生带着孩子去爱玛的墓地悼念她。可以说是很平面化的描写,直到最后都没有深入刻画过亲子关系。

人物关系中描写的最为精彩的是爱玛跟情人相处的部分,而在描写她跟包法利先生的相处中,包法利先生变成了一个阴影,一个影子一样的人物。也许是因为包法利先生善良到愚蠢,内心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是纵容了包法利夫人;也许是因为他真的一次次相信她拙劣的谎言,夫妻之间相处的描写是相对而言不够精彩的。

这部小说还有个很有意思的点,你首先会读出他与同时代的巴尔扎克、雨果的作品的不同。不同在哪儿呢?你也许会感觉到福楼拜不太关注社会现实。雨果就是直接写当时的现实,也就是当时的法国大革命,它是那个时期每个人都要面对、谈论、描述的;巴尔扎克的作品也讲述大革命。但是福楼拜在写一个女人,在写一个被欲望摧毁的女人,这在当时法国主流作家中显得很奇特。他为什么不写社会?你可能到最后会发现:他是反对法国大革命的,但不愿写明。这是我的一个猜测。

小说最后的细节暗示了他其实关注现实。小说的最后突然出现了一个很奇怪的、跟小说没什么关系的内容,是关于伏尔泰的。伏尔泰那套鼓吹启蒙、鼓吹自由、鼓吹法国革命新价值观的东西,都被福楼拜在最后几页中骂了一顿。他转述了当时报纸上关于伏尔泰被关起来,以及在监狱里吃粪的小道消息。现实里伏尔泰是多么受人尊敬的启蒙思想家,但福楼拜用这个笔法写了对他的态度。可以看出他骨子里反对法国大革命,这是他与其他的作家都不一样的地方。

这是我从这个完美文本之中发现的某一些怪异之处、蹊跷之处。当然这只是我的分析和猜测,读者不一定要按我的理解。

《包法利夫人》之所以被这么多专业的读者所推崇,恐怕是因为它不仅留下了一个完美的文本,还留下了一堆值得人们持续探讨的问题。比如我上文提到的,为什么开头是写包法利先生而不是包法利夫人;为什么在大革命的历史背景下,在人们都与时代联结得那么紧密的情况下,转而去写一个女人的家庭生活、她的爱情史,写一个女人被欲望所摧毁的故事,而且使这么一个并不新奇的故事成为一部伟大之书;为什么文本又不是那么均衡,逃避对孩子的描写,漠视包法利先生这个人物形象;等等。

《包法利夫人》留下了种种疑点,但这些文本的奇特之处都不影响它的伟大。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包法利夫人》才成为值得我们长久探讨的、复杂而深刻的作品。

苏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