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智高一筹

汁七娘乃修罗堡堡主,修罗堡远在川西,与青城、唐门同为蜀境三大门派,青城势衰,而修罗堡的势力反而日渐高涨。

幽求淡淡地道:“那年洛阳剑会我杀的人太多,有什么人死在我的剑下,我已记不清了,你要为夫报仇,自然无可厚非,只是用毒来对付我,未免失去了武者的身分!”顿了一顿,又道:“不知老夫脚下的又是哪位高人,我若就让你这般为毒所杀,谅你也死不瞑目,若你也是向我寻仇的,我就成全你,给你一个出手的机会!”

言罢,右足一勾一送,地上的人已被挑飞而出。

那人着实强悍,虽身中奇毒,竟仍能强自拧身,在空中半旋身躯,落地踉跄退出好几步,方竭力站稳。

但此时他已面目全非,双目尽瞎。

汁七娘忙道:“蓝兄弟,解药……”伸手将一只瓷瓶向那人掷去,不料那人却反手一掌将那只瓷瓶击得粉碎,嘶声道:“幽求,你接招吧!”

他的声音嘶哑难听至极,竟赤手空拳向幽求疾冲过去,如疯如狂,他的脸上五官此时根本分辨不清,有几处已露出了森森白骨。

幽求的脸上出现了少有的凝重之色,他静静地站着,丝毫没有出手应敌的意思。

那人迅速向幽求接近,如兽般的低吼声中,他向幽求所立的方向全力挥出一掌。

但掌至半途,他的喉底突然发出低低的声音,双膝一软,颓然向前扑去。

他终没能向幽求发出一招,就已毒发身亡。

不知为何,幽求竟轻轻叹息了一声。

汁七娘与其他三人互视一眼,身影闪动,转眼间,已将幽求围住。

那三名茶客中有一精悍老者,两腮内陷,下巴尖削,额头却异常突兀,乍一看,让人不由想起一只倒置的梨子,他的目光却精亮如电,手中之剑短而窄,握手处却比寻常剑柄长了不少。

此人正是黑道前辈高手“剑劫”钟离邪神!

另外两人则分别是奇玄谷谷主查夫子,残阳楼楼主刘残阳。

幽求被四大高手团团围住,但他的神情却远比对方更从容不迫,自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无形气势已将对方四人笼罩其中。

汁七娘干笑一声,道:“幽求老儿,你在数十年前的洛阳剑会杀人无数,也该对武林同道有个交代了,我们四人自知单打独斗不是你的对手,只好并肩子上了。”

幽求道:“老夫重现江湖已非一日,为何你们偏偏在今日才敢向老夫寻仇?如果老夫没有猜错的话,一定是个叫任玄的年轻人将我的行踪告之于你们,并透露出我已受伤的消息,是也不是?”

汁七娘毫不避讳地道:“是又如何?天下间欲杀你而后快的又何止我们几人?”

幽求自语般地道:“好小子,不但剑法奇高,而且极富心智,其天赋与范离憎相比,亦不会逊色……”

他自顾喃喃自语,似乎丝毫没有将面前四人放在眼中。

钟离邪神剑身一颤,发出龙吟之声。

幽求倏然收神,目光缓缓扫过场上四人,嘴角处浮现出一抹轻视的笑意。

他道:“出招吧!”言罢竟傲然负手而立,他的无指双掌交叠于身后,形状丑怪,但在众人的感觉中,却充满着压抑可怖,丝毫没有滑稽可笑之感。

一股无形的凌然万物之杀机顿时弥漫开来,紧紧锁住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

那叫化子仿佛也为这无形杀气深深震慑,他猛地坐起身来,茫然四顾,随即一声惊呼,跌跌撞撞地向远处跑去。

汁七娘神色一寒,左手一扬,一道乌光如惊电般划空而出,向叫化子的后背疾射过去。

幽求冷笑一声,右足一扫,地上的那只破碗立时疾飞出去,正好将乌光撞飞,“当”的一声,竟没入了一块岩石之中。

那叫化子一声惊呼,滚跃出数尺开外。

幽求望着脸色难看至极的汁七娘,道:“你是担心他会将你们四人围攻老夫之事说出去,有损你们声誉么?事实上你们大可不必有此顾虑,因为你们根本不可能活着离开这儿,而死人是不需要顾及自己面子的!”

阴沉的残阳楼楼主刘残阳再也忍耐不住,身形倏闪,率先向幽求发动攻袭!

剑影闪掣辉映,隐隐有肃杀之气,正是“残阳剑法”中第三式:残阳沥血!

与此同时,奇玄谷谷主查夫子与钟离邪神已从左右两侧分进合击,剑势逼人。

汁七娘蓦然掠空,无数寒芒闪耀于上空。

一时间,幽求周遭已有一张交错纵横的剑网,寒刃如雪。

四大剑中高手合力一击,其威力绝不能小觑!

尤其是汁七娘,她能以女流之身,统治弟子数百的修罗堡达三十余年,其修为实是惊人。

她的剑芒弯曲如蛇,故破空之声与寻常剑法大不相同,显得格外诡异多变,不可捉摸。

幽求一声清啸,冲天而起。

幽求宁折不屈的本色此时显露无遗,他所担心的只是没有对手,而从不畏惧对手的强大!

四人之中,以汁七娘的剑法最具威力,而幽求则一反争战中攻敌薄弱的原则,率先向敌方最强的汁七娘迎去!

汁七娘身在空中,剑势一幻,剑芒大炽,赫然如七条银色毒蛇凌空飞噬幽求。

幽求双足互踏,身躯借力侧旋,飞舞的衣袂竟如刀剑,由对方惊人的剑势中穿掠而过,反削她的右腕。

汁七娘沉腕撤肘,疾贯内力于剑身,暴然侧封。

幽求已在间不容发之际,凌空斗折,借着侧旋之力,右足横扫,挟如剑锐风,径取汁七娘的咽喉!

同一时间,钟离邪神已接踵而至,封住了幽求下落的线路。

汁七娘堪堪闪过幽求致命一腿,倏觉又有冷风自脑后侧扫过来。

双眼突然奇痛彻骨,汁七娘惨叫一声,双目已被幽求的白发扫过,顿时眼前一片黑暗,双目失明,血流满面。

惨叫声甫起,她的右腕一痛,鲜血狂射,竟被幽求的衣袂生生削断。

钟离邪神听得上方传来汁七娘的惨呼声后,心神一震,随即闻到了一股血腥味,并有湿湿热气喷洒在他的脸上!钟离邪神大惊之下,倏然发觉幽求单脚踏在汁七娘的曲剑剑身上,当头贯射而落。

但此时情形已不容他有太多的考虑,短剑奋力上扬,全力封挡!

“当”的一声巨响,双剑一接,凝入了钟离邪神十成功力的利剑立时被齐柄震断。

幽求身躯倏沉,双足如闪电般向钟离邪神肩上踏去。

钟离邪神竟不闪不避,而是手持无刃剑柄,以快不可言的速度,若举火燎天之势,击向幽求双脚。

难道,他竟希望凭此无刃剑柄对付幽求?目睹钟离邪神此举,众人皆是惊愕莫名,暗想只怕钟离邪神难以幸免了。

却听得“铮”的一声,钟离邪神手中无刃剑柄尾部突然弹出一截寒刃!

这正是他的剑柄为何特别长的原因所在!一般对手,是无法逼得钟离邪神施展这一招的,所以江湖中对此剑中的秘密知者甚少。

这种手法,当然算不得光明正大,但对付幽求已无法拘泥太多了。

钟离邪神在生死存亡的那一瞬间,启动剑上机括,发出势在必得的一击。

“噗”的一声,是兵器饮血削肉的声音,而且凭着手感,钟离邪神也能判断出这一点!

毕竟,他是黑道前辈高手,杀人时的感觉已尝试得太多!

钟离邪神心中狂喜,他自知尽管所用的手段不够光明磊落,但他毕竟还是伤了幽求。

他的脸上不由浮现出了一抹得意的笑意。

随即他觉双肩上方有重逾千斤的力量重重压下!

大惊之下,他嘴角的笑意顿时凝固,此刻已不及闪避,只觉一股真力自对方双脚传至,“咔嚓”一声脆响,钟离邪神的双脚齐膝折断。

他的身躯就如同折断的朽木,向后仰倒。

倒下之时,他才赫然发现自己的剑所击中的不是幽求,而是本已受伤的汁七娘!

汁七娘的腹部被洞穿出一个大大的口子,砰然落地时,已气绝身亡。

剩下的两人心中一凛!本已受伤的查夫子一咬牙,单腿借力,侧身滚进,人剑合一,如同一团光球,卷向幽求!刘残阳不敢怠慢,亦分进合击,欲做全力一搏。

幽求冷哼一声,右腿在空中一闪,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随即有一道寒芒闪现。

他终于出剑了!

剑如狂风骤雨,配以幽求奇绝的身法,便如同一场肃杀剑雨笼罩了刘残阳等三人,青幽森森。

随即有赤红色融入了剑芒之中,而且不断变浓,恍惚间,幽求与他的剑已化为一团杀机隐现的光雨,对手身不由己地被席卷于其中,等待他们的,只有无孔不入的剑!

以及死亡!

剑雨乍收。

幽求傲然而立,他的剑已回收不见。

查夫子、刘残阳二人以一种奇异的姿势站着,他们的身上至少有五处致命的伤口,鲜血如泉涌,已将他们的衣衫浸得赤红。

他们的目光皆空洞无物——因为,他们已气绝身亡。

当然,那个双膝已断之人更是无法幸免。

幽求的目光扫过地上的几具尸体,最终落在不远处的叫化子身上。

那叫化子甚为年轻,只是一身污垢褴褛,方才的一番激战,他始终出神地望着,仿若已被这惊人的一战惊呆了。

幽求的目光与他的目光相触,忽然心中一动,身形一晃,已立于叫化子面前,逼视着对方,沉声道:“你也是一名剑手?”

那叫化子惶然摇头。

幽求冷声道:“那为何老夫发觉你的眼中暗藏只有剑手才具备的剑神?”

叫化子含糊不清地道:“剑……剑神?”

幽求冷哼一声,道:“敢在老夫面前装疯卖傻,惟有一死!”

右掌疾然拍向叫化子胸口。

一股内家真力立时涌入叫化子体内,叫化子神色倏变。

但那股内家真力几乎是一进即退,消失于无形之中。

幽求“咦”的一声,惊诧地道:“果然不会武功……老夫竟会看走了眼?”

那叫化子似乎被吓懵了,结结巴巴地道:“我……我决不会说这些人是……是你杀的,我……走了……”

幽求却道:“慢,你留在这儿,直至见到一个身着白衣的年轻人来此为止,你就告诉他这些人是我所杀,你还要告诉他若他能够从这些死者的伤口中看出我剑法中的破绽,那么我即使败于他的剑下,也毫无怨言。因为他比我更具剑慧,但我不希望被他人毒杀!”

叫化子道:“是……”忽又道:“可我不认识他,再说……他也未必一定会来这里。”

幽求道:“他叫任玄,是一个极不平凡的年轻人,当你看到一个身着白衣、卓绝不凡的年轻人时,那人必定是任玄。当然,他一定会在这儿出现。”

叫化子似乎急欲脱身,又低声道:“他未必会相信我一个叫化子的话……”

幽求沉声道:“你只须照我说的去办即可,何来这么多说辞?”

“是……是,我一定照办。”叫化子吓得再也不敢多说什么。

幽求打量了他几眼,忽然叹了一口气,喃喃自语道:“你不会是范离憎那小子,有任玄这小子缠着,我不知还能否有机会把最后一招剑法传给他!”

言罢,转身扬长而去。

待幽求走后,叫化子方长长吁了口气,他苦笑了一下,自语般道:“幽求不愧为天才剑客,竟能从我眼中看出我是习剑之人!”

他的脸上虽有不少污垢,但掩不住眼中的英武之气——此人正是白辰!

白辰为关东、老哈临别时的那一番话所触动,从此一直以叫化子打扮出没,果然再也没有人注意他。

但他复仇之心从未泯灭,这些日子以来,他重新修练内家真力,但短时间内自然收效甚微,今日他行至这个村庄时,正在古樟下歇脚,忽见有一老妇人与几个人在此张罗开来,而后那四人坐在方桌旁,不知冲呷了几碗茶,也不曾离去,却丝毫不见老妇人有不耐烦之色,白辰立知这些人必有蹊跷,极可能是在此布下了杀局。

白辰在风宫中生活了五年,其江湖阅历已十分丰富。

他的武功本就是杂烩众家,如今报仇心切,自然也不肯放过目睹高手拼杀的机会。当幽求走近这边时,白辰虽是以荷叶遮面,却清晰地感觉到了来自幽求身上的凌然气势,这让他又惊又喜,心中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不能错过这等良机。

没想到欲对他施下杀手的不是杀人无数的幽求,反而是汁七娘,而救下他的人,却是幽求——这一点,倒大出白辰的意料之外。

而幽求竟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他是习剑之人,若非功力已废,幽求以内家真力试探他时,白辰必将做出本能反应,以功力相抗衡,到时只怕难免一死了。

白辰心道:“是什么样的年轻人,可以让心高气傲的幽求也对他如此重视?能从死者伤口中看出剑招的破绽,此人的悟性之高可想而知,但若此人是出于这个目的才把幽求的行踪告之于汁七娘,那此人的用心未免有些狠辣了。”

白辰一则对神秘年轻人充满好奇,欲一睹他的庐山真面目,同时他也知道杀人对幽求而言,是随心所欲之事,一旦自己未按他所说的去做,只怕日后与之相见时,不免要遭他毒手。所以,白辰果真没有离去,而是背倚古樟而坐,静候那白衣年轻人的到来。

他一边静静守候,一边回忆着方才幽求施展出来的绝世剑法,并在心中一一揣摩,一时间如痴如醉,浑然忘我,思及忘情之处,忍不住脱口叫了一声:“好!”

“朋友面对如此凄惨之景,竟兴奋莫名,在下好生意外。”一个清朗的声音忽然在白辰的身边响起。

白辰心中一动:“来了!”

他转身一看,果见一个身着白色衣衫的年轻人已站在一丈开外,与自己年岁相若,白衣胜雪,五官容貌几近完美无缺,尤其是他脸上洋溢着的既自信又不乏谦和的笑容,更如一缕阳光,让人顿生好感。

如此人物,无论站在什么地方,必定是鹤立鸡群,卓尔不凡。

白辰一跃而起,道:“这位可是任玄任公子?”

那年轻人的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之色,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他点了点头,道:“不错,在下正是任玄,不知朋友如何识得在下?”

任玄乃牧野栖之化名,自牧野栖进入黑白苑后,他一直以任玄为名。

白辰见他对自己这样的叫化子也如此谦逊,心中颇有好感,于是道:“我一个叫化子怎有幸识得任公子?只是有位大爷让我在这儿等候一个白衣年轻人,他说此人极为不凡,我看你气宇轩昂,一望可知乃人中俊杰,心知你必是那位大爷所说的任公子,一问之下,嘿嘿,果然如此。”

牧野栖皱了皱眉,道:“你可记得那人模样?”

白辰道:“此人白发无指,身材高大,他的目光好不骇人!”

牧野栖沉声道:“果然是他!此人乃武林中一大魔头,当年在一次剑会中杀人无数,你遇见了他能安然无恙,真是万幸!莫非,这些人就是他所杀?”

白辰点头道:“正是,那人犹如神仙一般,稀里哗啦,转眼间这五个人就被他杀了!”

牧野栖目光一闪,微微笑道:“兄弟真是胆识过人,目睹这等场面,竟不为之所动。”

白辰道:“我逃得了么?不怕任公子笑话,当时我的腿也软了,魂亦飞了,好不容易能挪动步子,那人已把我拎了出来,说是要我向任公子你捎句话。”

“哦?”牧野栖脸上闪过惊疑之色:“他让你捎什么话?”

“他说……他说若是你能从这些死人的伤口中看出……看出他剑法的什么……什么漏洞,那么他即使败在你的手下,也是心甘情愿,因为他的……他的……对了,他的剑慧不如你高。不过我劝任公子万万不可与之交手,那位大爷杀人时就如砍瓜切菜一般……他还说,只要我把这句话捎给任公子,任公子一定会重赏于我……嘿嘿……赏钱么,也并不十分重要,任公子如此人材,我能为任公子办点事,也是来生修来的福分了。”

牧野栖哼了一声,道:“这魔头杀了人不说,还有意消遣我……”

说到这儿,他看了白辰一眼,把话打住,走近地上的几具尸体,一一查看一遍,良久方叹了口气,缓声道:“好可怕的魔头,出手绝不留情……”

说着自怀中掏出一绽银子来,道:“兄弟你去村子里雇几个人,把这些尸首埋了,免得暴尸野外。至于多余的钱,你便留下吧。”

白辰连声道:“多谢任公子,多谢任公子。”走上前,伸手去接那锭银子,就在将接未接之时,牧野栖却提前把手松开了。

“啪”的一声,那锭银子落在了地上。

白辰忙躬下腰将银两拾起,抬头时,忽然发现牧野栖的眼中闪过一抹奇异的光芒。

但等他细看时,牧野栖已一切如常,这让白辰怀疑是不是自己看走了眼?

牧野栖道:“我尚有事在身,这儿就拜托兄弟你了,日后要尽量避开那老魔头,以免他杀你灭口。”

白辰道:“往后我见了白发人,就远远避开。”

牧野栖微微一笑,拱手道:“告辞了。”

白辰赔笑道:“任公子慢走!”

牧野静风绝未料到炎越亲自出手,还是没能将白辰拦截,他自认为天衣无缝的计划,正因为这种意外而完全破灭。

更使他心烦意乱的是他虽然急欲追杀白辰,但因为曾当众许诺放过对方,竟不能直接下令追查白辰的下落。

他只能等待炎越为他带来好消息,但他所得到的却是接二连三的受挫消息。

前些日子的欣喜如今已荡然无存,白辰成了牧野静风喉头之“刺”,搅得他寝食难安。

其实他也知道白辰武功尽废后,已无法对他构成任何威胁,但他却绝对无法忍受白辰安然脱身,就如同一只猫绝不容许有老鼠从它的爪下溜走一般,哪怕它本是毫无食欲也不容许!

更何况他知道在白辰的身后,还有一股不可知的力量在暗中帮助他,也许,这股不可知的力量才是牧野静风最忌惮的。

此刻他虽是身在“闲风阁”,却丝毫没有感觉到轻松的暇意。

正心烦意乱之际,忽听得门外一声轻咳,随即一人低声禀道:“宫主,有人为你送来一封信。”

牧野静风道:“谁接收的?”

“是从空中坠落的。”

牧野静风猛地一怔,坐直身形,沉声道:“从空中坠落?”

“是一只信鸽飞过行宫上空时,突然坠下,信鸽上系着一封信,指明是交给宫主的!”

牧野静风皱了皱眉头,自语般道:“想必那只信鸽体内已中了毒,飞至行宫上空时正好毒发——此人倒有些心计!”他略略提高了声音,道:“将信递上来!”

“是!”

一人推门而入,行至牧野静风面前,然后将信笺拆开,摊在案几上,用一块砚石压着。

牧野静风从不亲手接触来历不明之物,尽管以他今日的内家功力,几乎没有什么毒能取他性命。

牧野静风挥了挥手,那人倒退着退出门外。

他这才倾向前去,目光匆匆扫过,几乎只看了一眼,他的神色立变!

一侧的叶飞飞见他神色有异,忙道:“穆大哥,怎么了?”

牧野静风笑了笑,道:“没什么。”边说着,边将那封信拢入手中,放进怀里。

为何他仅匆匆看了一眼信笺,就不再对此信是否有毒怀有警惕之心?

牧野静风只看了信笺中的内容一眼,便知道此信与上一次提醒他不可习练假霸天刀诀出自同一个人之手。

换而言之,此信极可能是牧野栖送来的。

而牧野静风之所以不愿让叶飞飞看见此信,是因为信中所提及的是有关白辰的事,一旦被叶飞飞察觉,无疑会带来没有必要的麻烦。

信中写道:“据我所知,白辰乃风宫叛逆,而且风宫一直在暗中追查他的下落,前几天我已发现他的行踪,若是风宫行动迅捷,也许可以在邑城一带找到他,此人颇富心计,若是掉以轻心,只怕会再出纰漏。”

同时得知白辰与牧野栖的行踪,牧野静风心中的不悦立即一扫而光,他在心中将“邑城”默默地重复了几遍,暗忖道:“白辰,只要你真的在邑城,我就是掘地三尺也要将你找出!”

他再也无法在闲心阁静心安坐,霍然起身——他要前往笛风轩,他已习惯了在笛风轩发号施令。

都陵早已在笛风轩外等候着——这是牧野静风最欣赏也是最诧异的地方,都陵总是能将任何事情做得恰到好处,包括与牧野静风相见,他也能选择一个恰到好处的时间,选择一个恰到好处的地点。

都陵道:“宫主,思过寨的人已经决定在明日进入剑簧阁。”

牧野静风剑眉一挑,露出一个已久违了的笑容:“在思过寨花费的一番心思总算没有白费!”

都陵笑了笑,道:“但思过寨内来了一位来历蹊跷的僧人,此人武功应该极高,不知为何,思过寨中人竟将大权交于这来历古怪的僧人手中,寨内一切事务,皆由他做主。”

牧野静风“哦”了一声,沉吟片刻,道:“所幸思过寨内部众弟子的关系错综复杂,纵使有一人出来主持大局,也未必可以扭转乾坤!”

都陵道:“但夺血厄的事也并非万事顺利。”

牧野静风眼中精光一闪,随即道:“有诸多事宜,我要与你商议,你随我来。”

都陵进入笛风轩的次数已比禹诗、炎越他们还多,这显示出牧野静风对都陵的信任有加。

牧野静风坐在笛风轩内一张宽大的椅子上,道:“据说禹碎夜既有其父的心机,又有其母的玄秘,由她打入思过寨,的确是上佳人选,自她入寨后,颇有成效,难道这一次她也遇上了棘手之事?”

都陵道:“禹碎夜固然不简单,但她已发现打入思过寨的并不仅仅只有风宫势力。在此之前,她曾成功地控制了燕高照两名弟子,没想到前几日她突然发现其中一人并非燕高照真正的弟子!”

牧野静风的瞳孔渐渐收缩,神色显得极为凝重:“此人是什么来历?”

“禹碎夜未曾提及,她只说此人武功甚高,比燕高照十三弟子中武功最高的戈无害,还要更胜一筹,所幸禹碎夜及时察觉异常,并控制了此人。”

牧野静风松了一口气,淡然道:“既然如此,此人也不足为虑了,必要时还可让他为风宫效劳。”

都陵道:“但血厄的秘密武林中人几乎无人知晓,那人年不过二十,若非身后有股庞大的势力,既不可能知道血厄的秘密,也绝难有染指血厄的野心!”

牧野静风沉吟道:“据禹老所言,血厄本是漠北天罪山之物,难道天罪山也已查到了血厄下落?”

都陵道:“天罪山远在漠北,与世隔绝,中原武林从不知‘天罪山’其名,至于他们有何举措,我们更是无法知晓。”

牧野静风道:“血厄乃凶杀之兵,极难驾驭,本宫纵使夺得血厄,也仅为毁去它,而决不用它。”

一向沉稳冷静的都陵脸上有了惊愕之色:“原来宫主并不想拥有血厄?”

牧野静风道:“我已有伊人刀,何必费尽心思去求血厄?其实此事在我入主风宫之前,禹老已在秘密张罗,他们四人要夺得血厄的目的,就是为了抑制天罪山的力量。若是天罪山得此血厄,必会如虎添翼,对我风宫大为不利!”

都陵没有再问下去,他知道应该在什么时候适得而止。

牧野静风道:“思过寨那边一直进展顺利,本宫未曾为之担心,都陵,我要你速速赶至邑城,去找一个人!”

都陵道:“什么人?”

牧野静风自侧墙的柜子中抽出一幅画卷,徐徐展开,指着画中人像道:“就是这个年轻人,记住,无论如何,不能伤害此人!”

牧野静风所指的正是牧野栖的画像!

思过寨各入口、关卡、制高点皆安派了平时二倍的兵力,整个寨子顿时显得气象森严,更有巡视的寨丁穿梭不停,随时准备应付突发情况。

这一切,皆因天师和尚决定在今日与燕高照众弟子同入剑簧阁。诸事皆已准备妥当,只等天师和尚发出号令。

天师和尚暂歇四弟子池上楼所居住的“映池楼”中,池上楼前去嵩山,他的映池楼便空出来了。

日头已上三竿,天师和尚仍高居不起,再等一个时辰,方听映池楼的仆人传出消息:天师和尚终于起身,正在洗漱。

此时已近午时,佚魄当即令人特意为天师和尚备下了一桌素菜,与文规、侠异亲自作陪。

天师和尚足足花了半个时辰才消受了这一桌精美雅致的素食,他慢条斯理地品了两口香茗后,终于开口了。

天师和尚道:“今日非入剑簧阁的吉日,便推至明日再进吧,以免节外生枝!”

侠异的脸色立时变得铁青,文规的脸上也有了不满之色。

佚魄忍不住道:“家师生死未卜,我们实是心忧如焚,大师却要再等一日,若是家师有所不测,我等就是思过寨的千古罪人了!”

天师和尚不紧不慢地道:“燕前辈定然已出了事,却绝对不会有性命之忧,至于进入剑簧阁的时间,只能定于明日。天命不可违,若是逆天而行,只怕会有大凶!”

文规正待说什么,已被佚魄以眼神制止,佚魄沉吟半晌,道:“好,就依大师所说的,推迟一天进入剑簧阁。”

侠异冷冷一笑,拂袖而起,也不招呼一声,径自离去。

天师和尚不以为意,提起茶杯,为自己再添一次茶,轻轻吹去茶杯上的蒸蒸热气,自语一般道:“心急喝不得热茶。”说完慢慢呷了一口。

文规与佚魄相视一眼,暗自叹息,先后起身告辞。

天师和尚足不出楼,独自一人静坐映池楼内。

傍晚时分,一向幽居“暗心堂”的护寨三尊竟同时离开暗心堂,径往映池楼。寨内弟子平日从无机会目睹三尊,此时见三人齐出暗心堂,自然吃惊不小。

护寨三尊在思过寨内地位特殊,他们欲往映池楼,自然无人拦阻。

当三尊者见到天师和尚时,三人皆有愕然之色,相视一眼,其中一枯瘦如柴的老者道:“这位大师可是奉我们主人悟空之令而来?”

天师和尚站起身来,道:“你们可是鱼、羊、巫马三位前辈?”

那枯瘦如柴的老者道:“知道我们三老朽之姓氏的,惟有主人,老朽正是羊劫。”

天师和尚喜道:“师父说当年追随他老人家的燕、鱼、羊、巫马四人中,前辈以轻功见长,可与当年的风之道一较高下,今日终于能一睹羊前辈尊容了。”

羊劫道:“主人三十年前曾暗中与我三人相见,告诉我们说他新收了一名弟子,后因这弟子杀孽太重,主人便让他身入空门,以化其恶念。莫非,你就是主人所收的最后一名弟子?”

天师和尚惊喜地道:“师父曾对你们提及过我么?不错,我正是师父最后一名弟子,师父说我的习武天分是他所收的弟子中最差的一个,偏偏又是让他操心最多的一个。”

羊、鱼、巫马三尊者相视一眼,齐齐向天师和尚恭然施礼道:“老仆参见少主人。”

天师和尚大惊失色,急忙将他们拦住,惶然不安地道:“我能成为师父的弟子,那是前生修来的福分,其实以我之天分,怎配做他老人家的弟子?你们本是我的前辈,如此大礼,我怎敢担当?更不可称我为少主人。若是三位前辈愿意,就如师父他老人家一样,直呼我为天师即可。”

三尊者心道:“主人当年曾说他最后一名弟子虽然天分不佳,但却有一颗极为纯朴厚道之心,只是天数使然,才让他犯下杀孽,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三尊者中那个面如黑铁之人名为巫马非难,他道:“当年主人见血厄剑坚不可摧,无法毁去,又恐它再落入凶魔手中,便让我们燕、鱼、羊、巫马四仆开辟思过寨,将血厄剑封隐于此。后又征服武林四大剑道高手,即今日的‘痴、愚、恶、贪’四剑老,让他们在剑簧阁中日夜看守血厄剑。血厄剑既毁之不去,便惟有永世封隐,主人欲寻找可压抑血厄凶魔之物,后终在极寒之地找到了‘天陨玄冰石’,可抑制凶性。可惜‘天陨玄冰石’状如方石,不便镇抑血厄,师父便欲将‘天陨玄冰石’铸成剑鞘,然而血厄剑内藏玄机,而‘天陨玄冰石’又非凡物,竟一直未能如愿。”

那慈眉善目的老者道:“没想到剑鞘未成,思过寨内已接二连三屡出祸端,我们三人虽焦虑万分,奈何守护密匣乃我们天职所在,不容分身。今日密匣已经面世,我们三人亦可听从主人派遣,再为主人效绵薄之力!”

天师和尚喜道:“若有三位前辈相助,我终于可以放心进入剑簧阁了。这只密匣内有天陨玄冰石及海母珠,请三位前辈代为看护,此次进入剑簧阁,必有凶险,只要保住此密匣,纵使血厄剑落入他人手中,也有可与之抗衡之物!”

羊劫道:“不若由我们三人进入剑簧阁。”

天师和尚摇头道:“临来思过寨时,师父曾说惟有我进入剑簧阁,才能确保不会出差错。”

三尊者见他提及主人,立即神情一肃,道:“我等必全力守护密匣!”

天师和尚取出密匣,极为郑重地交至羊劫手中,道:“若是天亮后我还未能离开剑簧阁,你们就立即带此密匣离开思过寨,去见师父他老人家,这也是他吩咐的。”

羊劫略显惊讶地道:“你决定今夜进入剑簧阁?”

天师和尚道:“不是今夜,而是即刻!”

天师和尚突然再改主意,决定立即进入剑簧阁,让所有的人都惊愕不已。

除了已不在人世的曾子、舞阳,及前往嵩山的池上楼外,燕高照诸般弟子齐聚于乱斩坡,只是疯痴的燕南北已不知所踪,侠异似乎对天师和尚的出尔反尔极为不满,面目甚是阴深。

天师和尚环视众人一圈后,指着卓阳、郑火、弘月三人道:“三位小兄弟太过年幼,就留在寨内,如何?”

穆小青道:“大师此言有理,你们三人便留在此地。”

几位小师弟对穆小青一向尊敬,听她也如此说,心知她是担心他们武功不济,万一有所变故,会有危险,当下三人皆点头应允了。

佚魄招了招手,便有人走至乱斩坡东侧的铁栅栏前,将一扇笨重的铁门开启,刺耳的碰撞磨擦声此刻竟显得格外响,似乎在整个山寨中回荡开来。

因为,每个人的心都被一丝莫名的紧张所占据,以致有逾千弟子的山寨中出现了罕见的静寂。

静寂得近乎诡秘!

范离憎的目光似乎很不经意地扫视了四周一眼,倏地,他的目光一跳,一个美丽清秀的身影印入了他的视野之中。

是区阳菁!

区阳菁与佚魄之妻一起,站在几丈开外。此刻,她的神情中既有紧张,也有担忧,还隐隐有着一丝忧戚,与范离憎昨夜所见到的她全然不同。

只是两人的目光相触的那一刹间,范离憎感觉到她的眼中既没有紧张,也没有忧戚,而只有兴奋。

范离憎堪堪侧过目光,便觉脚下奇痛,低头一看,却是杜绣然的脚重重踩在了他的脚背上。

他听得杜绣然轻轻地冷笑了一声。

显然,杜绣然误解了范离憎的举动——只是,这对范离憎来说,并不重要。

佚魄率先穿过铁栅栏杆,进入乱斩坡与苦吟坡之间的山谷中,他与燕高照情逾父子,早已恨不得立即冲入剑簧阁,见到恩师。

文规、侠异诸人亦随之而入,天师和尚走在最后。

数十年来,惟有燕高照偶尔踏足此地,谷内之荒芜可想而知。惟一一条通向剑簧阁的路两侧已长满了草木荆棘,仅容一个人通过,高大的林木在路的上空交错成荫,遮天蔽日,置身其间,仿若已不在思过寨,而是处身于莽莽林野之中。

众人各怀心思,一行七人竟无一人说话,只有草木沙沙作响。

倏地,“铮”的一声刀剑出鞘声打破了沉寂——但刀剑出鞘声只响了极短的一刹那!

纵是如此,众人亦心中一沉,几乎不分先后向自己的兵刃摸去。

当手触及兵器时,众人这才知道拔剑的人是走在最前面的佚魄。

只是,他的剑只拔出了一小截,就止住了,目光惊愕至极地投向几丈开外,众人目光齐齐向他所望之处看去,骇然发现两丈之外有一人背倚一棵古树而立,旁侧的枝叶已遮住了他大半个身子,但仍可以看出此人背向着众人,双手紧紧抱着树干。

奇怪的是那棵水桶般粗壮的松树不知何故竟已枯死,树冠上的针叶倒枯黄了大半,与一旁郁郁葱葱的林木相衬,显得格外醒目。

此山谷之中仅有“痴、愚、恶、贪”四剑老,至多也许还有燕高照可能在此出现,那么,这姿势古怪之人,又会是谁?

佚魄将剑缓缓插回鞘中,低声道:“他已经死了。”

众人心中一沉,文规惊道:“师兄可知此人是谁?”

佚魄道:“不知道——但我知道此人绝不会是师父,师父身材比这人要高大!”

天师和尚脸上也有了吃惊之色,他低声念道:“阿弥陀佛。”

侠异沉声道:“待我前去看看。”言罢身形一闪,已掠身上前,落于那人几尺开外,佚魄惟恐他独自一人会有闪失,也随之掠身上前。

但见那人的双手赫然深深插入了树干之中,全身僵硬,皮肤呈现一种不同寻常的暗青色,一望可知此人已中毒而亡。

侠异上前几步,小心翼翼地察看一番,脸显古怪神情,他长长吁了一口气,方道:“此人是愚剑老!”

众人相顾失色,没想到短短几日,四剑老中已有“恶”剑老与“愚”剑老先后断送性命!

众人围上前去,果见死者额头有一个大大的“愚”字,佚魄道:“愚剑老是中毒而亡的,毒发身亡之前,也许因为奇痛难当,他的双手才猛力插入树干中,毒性因此侵入树中,以至于连这棵松树也毒发而枯死!”

文规咋舌道:“世间竟有如此歹毒的毒物?”

天师和尚沉声道:“剑簧阁必有变故,事不宜迟,我们还是尽快赶至剑簧阁为妙!”

佚魄看了众人一眼,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道:“走!”

“走”字甫出,人已如箭矢疾射而出,直奔剑簧阁方向,众人亦各展轻功,紧随其后。范离憎为免被人看出破绽,故未将自己的修为全力发挥。

兔起鹘落,顷刻间,众人已纷纷踏足剑簧阁的空地上!诸弟子虽然在思过寨生活了多年,日夜皆可望见谷中的剑簧阁,但却永远也仅限于远远观望,从未曾像如今这般直接面对它。

在思过寨众弟子的心目中,剑簧阁一直都是十分神秘玄奥的,可望而不可及,此刻众人的心情自是极为复杂。

剑簧阁为六角楼阁,以坚木构筑,仅开南北两扇门,楼阁以木梁虚隔,上层共有十二扇窗户,窗户紧闭,窗棂上已积满尘埃。

剑簧阁四周铺满了落叶,微风吹过,发出“沙沙”的响声。

忽听得文规一声惊呼:“为何不见小青?”

众人一惊,环顾四周,果然不见穆小青的身影,众人心中顿时一沉!

方才一路疾驰,谁也没有留意到穆小青是否落在最后,至于穆小青何时失踪,更无人知晓。

一定有异乎寻常的事情发生了,否则穆小青绝不可能未及向众同门招呼一声,便自行离开。

佚魄缓声道:“小青师妹应不会有事,否则我们定能听到异常响声。”

没有人开口,每一个人的神情都显得十分凝重。

天师和尚仰首望了望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太阳已隐于一片厚厚的乌云中,天地间顿时阴暗了不少。一只巨鹰在上空盘旋、俯冲、掠起,似乎躁动不安。

天师和尚的脸上出现了少有的凝重之色,他沉声道:“进入剑簧阁已刻不容缓,不若我等即刻分头寻找,半刻钟之后,无论有无结果,皆立即返回此地!”

未等众人开口,已有人道:“不必找了。”

赫然是穆小青的声音。

众人愕然循声望去,只见穆小青正自林荫中走出,神色平静如常,身上亦无任何伤痕。

佚魄关切地道:“师妹怎会落于众人之后?可曾有何意外?”

穆小青道:“我只是想推测一下愚剑老毒发身亡的时间而已。”

杜绣然道:“没想到师妹还有这等本领,敢问师妹有没有看出愚剑老是何时毒发身亡的?”

穆小青胸有成竹地道:“一个时辰之前!”

杜绣然本是欲为难穆小青,才出言相问,没想到穆小青竟从容应答,心中更是忿然,当下道:“何以见得?”

穆小青道:“他日我再细细解说,眼下还是见师父要紧。”

杜绣然咯咯一笑,道:“原来师妹只是与我们说笑而已。”

穆小青轻叹一声,道:“既然师姐如此说,我便略作解释,其实要查出愚剑老毒发身亡的时间并不难,因为那棵毒发枯亡的古树上端枝叶末梢仍与平时无异,这表明愚剑老手上的毒尚未传至树端末梢。而水与气在草木内被吸纳的速度应是大致相同的,以那棵古木的高度,便可以大致推算出毒素由进入树干到运行至树梢所需要的时间。”

杜绣然冷笑道:“此言未必太过离谱,又有谁能知道水与气在草木中如何被吸纳?”

文规清咳一声,道:“你师妹一向心细如发,自有我等所不知的妙法。”他对穆小青的偏袒显露无遗,他之所以在这时候插话,想必是不愿穆小青被杜绣然诘问住了。毕竟要窥破水与气在草木中如何被吸纳,绝非易事。

不料穆小青却微微一笑,道:“其实这很简单,装一盆水,滴一滴活羊血,再把一根剥了皮的细藤蔓放入水中,不需多久,藤蔓就会出现一条条红色的经络,而且经络的红色是自下而上延伸,这就是藤蔓吸收加了羊血之水的缘故。”

顿了顿,她歉然向众人道:“此时此刻,还要卖弄,实是不该。”

杜绣然脸色变得很是难看,她冷冷地道:“得了便宜还懂得卖乖,师妹的聪明,我是永远也学不会的。”

穆小青淡淡一笑,竟不再与她争辩。

范离憎心道:“穆小青要察看出愚剑老毒发身亡的时间,有何用意?”

天师和尚缓缓走至剑簧阁北向门前驻足而立,朗声道:“悟空第三弟子天师将入剑簧阁,‘痴、愚、恶、贪’四剑老速速出迎!”

天师和尚一向厚道,这时突然声色俱厉的喝叱,让众人很是意外,何况,愚剑老与恶剑老皆已身亡,天师和尚对此亦已知情,为何还要齐呼四剑老?

一片沉默。

蓦地,有怪笑声由剑簧阁中传出,声如九天响雷,让人心惊胆颤。

一个苍老而枯涩的声音道:“悟空那老匹夫为何不亲自来此?他将老夫困于此地已有数十年,饱受无剑之苦,他若来此,我必与之拼个同归于尽!”

众人皆知四剑老是被悟空收服之人,乍闻此言,惊愕之情可想而知。但闻此人言语如疯如狂,却也只敢说与悟空拼个同归于尽,可见他对悟空的畏怯之心数十年来仍未消去,以至于虽然心怀忿恨,却不敢奢望能胜过对方。

天师和尚神色更为凝重,他缓缓踏前一步,道:“四十年前,你们对我师悟空说已输得心服口服,愿为我师守剑终生,难道你们想反悔吗?”

“哈哈哈,出尔反尔,本是人间至理,又何必大惊小怪?”

话音未落,“轰隆”一声,天空中竟有闷雷声响起。

众人这才留意到不知不觉中,天色已变得更为阴暗,抬头望去,乌云正以惊人之势向这边席卷过来,愈积愈厚。天空已是一片灰暗,惟有日头所在之处,正在两朵乌云的夹缝中,透出一线显得很不真实的亮光,更显诡异反常。

风,悄然刮起,翻弄着山谷间的林木,在山谷中穿掠,发出时断时续的尖啸声。

天师和尚目光一沉,本是粗陋的容貌竟有了无限威仪与凛然正气。

他沉声道:“我师之修为,已至通神之境,尔等若不诚心悔改,无疑是自取灭亡!”

“妈的,后辈小子,也敢指三道四?找死!”冷叱声中,“轰”的一声,一件庞然大物突然由剑簧阁内撞壁而出,向天师和尚当头悍然压至,力逾千斤,声势骇人。

天师和尚沉哼一声,身形倏然如风飘起,双掌疾出,瞬息之间已在那庞然大物之上拍击了十数掌,每一掌出击的方向、速度、力道、角度皆不相同,十几掌之下,来势尽卸,天师和尚凌空轻点,双足已踏在来物之上,随之落地。

一声闷响,地上赫然被砸出一个深坑,破壁而出的赫然是一只巨大的方鼎,天师和尚立足其上,稳如磐石!

范离憎早已见识过天师和尚的身手,自然不会感到意外,而其他几人则暗暗叹服。

正当此时,忽听得穆小青喝道:“大师小心,鼎内有人!”

几乎与此同时,一个人影自鼎中暴掠而起,右手疾戳,径取天师和尚的双腿。

天师和尚在穆小青出言提醒的一刹那,立时冲天而起——虽只是争取了极短的一瞬间,但这已足以对战局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哧”的一声,天师和尚脚下一紧,右足布僧鞋的鞋底赫然已被洞穿。

洞穿僧鞋的是一支筷子,攻袭天师和尚的人以筷为剑,剑法竟是卓绝不凡。

天师和尚略受小挫,并不慌乱,左脚在右脚背上一点,竟凭空而起,凌空斗折,倏然长射而落,身形之快,有如神驹过隙!

双掌不失时机地横空劲劈而下,无形掌风划空直落,在空中形成一把无形之刀,破空之声,惊心动魄!

一声暴响,剑势与刀掌悍然一拼之下,两个人影各自倒飞。

身形落地!

天师和尚神情凝然,僧袍飘扬,高僧风范此时显露无遗。

与他相对而立的是一位瘦削老者,乱发如草,眉头微皱,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三绺清须,黑白相间。

最为醒目的自是他额头上的一个“痴”字,字以利剑刻成,结痂为疤,永世不灭。

此人无疑是四剑老中的“痴剑老”!此刻痴剑老的目光不是落在天师和尚的身上,而是落在穆小青身上,脸显疑惑之色,忽然开口道:“老夫隐身方鼎之中,无声无息,身上更以香灰覆盖,你是如何知晓我隐身其中的?”

穆小青淡淡地道:“很简单,因为这位大师十余掌落在方鼎上,发出的声音说明鼎内应不是空的,但却未见有物落下,除了高手隐身其中之外,还会有什么可以置于鼎中连番滚动而不落的?”

痴剑老呆了呆,道:“老夫倒忽视了这一点,所幸这和尚也没想到这一点!你这丫头,倒是有些心计!”

杜绣然目光投向别处,只是微微冷笑。

穆小青道:“可惜,这位大师不会天山派的震空掌,否则在你未出鼎时,他以震空掌重击方鼎,鼎内马上会产生震鸣之声,而且屡次反弹后力道不消反增,你定会被震得七窍流血!”

痴剑老的目光不由扫视了方鼎一眼。

这时,乌云已完全遮住了天空,黑沉沉地当头压下,风也渐显疯狂,穿过林间,发出可怕的呼啸声。

剑簧阁四周的落叶打着旋儿飘升,倏忽间又被重重摔在另一个角落中。

文规忽然低声道:“奇怪,这一路来,竟不见任何虫鸟小兽,大雨将至,竟也听不见蛙鸣虫啾……”

众人本未留意到这一点,经文规提醒,才忆起一路上果真未见任何虫鸟小兽,连天空中盘旋着的那只大鹰,此时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众人不由心中一沉,虽不知这是何缘故,却已有不祥之预感。

剑簧阁内一声怪笑,有人道:“休说你们未见到活物,老夫在此已数十年,亦未见到有任何活物!血厄剑杀气滔天,大小虫兽避之惟恐不及,又怎会留在谷中?”正是众人最初听到那个苍老枯涩的声音!

天师和尚沉声道:“是贪剑老么?”

“呸,老朽已不再是为悟空老匹夫卖命的贪剑老,老夫向问世要以昔日面目再现武林!”

乍闻“向问世”三字,佚魄、文规皆有惊愕之色,而其他几人倒也如常,只因向问世在数十年前曾名动江湖,此人生性贪婪,尤其贪图世上好剑,曾在一个月内,连夺六大剑门之镇派宝剑,令天下哗然,因此向问世成为了武林公敌,被正道中人全力剿杀,而后忽然不知所踪!此人名声虽响,但年月已久,武林人物层出不穷,因此人们将他渐渐淡忘。除了文规、佚魄年长些,对向问世有所耳闻之外,其他人并不知道“向问世”三字曾让江湖一些门派惶惶不可终日!

天师和尚道:“你昔年罪已致死,我师五招败你,却留你一条性命,只盼你能将功赎罪,难道今日你想错上加错?”

他的声音并不甚高,在风啸声中却清晰入耳,显示其内力修为已甚为卓绝。

“错?哈哈哈……若是老夫在谷中度过一生,纵是有天大的功劳,又有谁能知晓?他日老死荒谷,世人亦不知有贪剑老,而只记得向问世!既然如此,老夫又何必求什么有功于世?若能得到血厄剑,又有谁能与我向问世争锋?”

天师和尚叹了一声,缓声道:“血厄剑虽然凶悍无匹,难道还能力压正道?何况我师已有压制血厄剑凶性之物,四剑老未必需要守剑一生,望贪剑老能迷途知返!”

向问世冷笑一声,道:“悟空他不能在今日赶到,必会后悔终生,他自以为能洞悉天机,看出血厄剑凶性最盛之时,却不知我等已暗做手脚,血厄剑凶性最盛之时,并不是八日之后,而是就在今日!血厄问世,我必杀尽山寨中人,他们将老子当囚犯一般困了数十年,实是可恶至极!”

一道惊电倏然划破天空,如天之怒剑穿刺乌云,天地间顿时出现了短暂的耀目亮光,随即消失无形,天色更显暗沉。

天师和尚怒喝一声:“冥顽不化,可恨可叹!”

怒喝声中,天师和尚冲天而起,落于剑簧阁顶,伸手一抄,已有六枚佛珠在手!

“佛镇六方!”冷喝声中,六枚佛珠已破空而出,向剑簧阁地面六个不同的方向疾射而下!

“轰”的一声暴响,佛珠所及之处,六柄寒刃四射的长剑倏然同时自地面弹出,傲然“立”于地面之上!

六柄长剑无论长短、宽窄、厚薄,皆在寻常之剑三倍以上,一时众人只觉剑芒寒森。

显然,此六剑是天师和尚的师父在数十年前就已埋下的,故六剑弹出之时,连痴剑老也有惊愕之色,六柄巨剑埋于地下数十年,竟仍是寒刃如水,显然可见六剑皆绝不寻常。

天师和尚犹如一尊天神般屹立于剑簧阁之顶,朗声道:“此六剑乃我师至友妙门大师赠与我师的佛门彗剑,必可抑止血厄凶性!”

说到这儿,他向众人遥遥一揖,道:“相烦诸位为我守护佛门彗剑,我要会一会贪剑老!”

佚魄还礼道:“大师多加小心!”

天师和尚微微点头,脚下内力一吐,随着阁瓦“咔嚓”一声,人已自上而下,破楼而入!

佚魄、文规两人几乎不分先后掠至痴剑老身边,佚魄道:“请剑老三思而行,既然护剑是思过寨之天职,那么无论如何,我等必会誓死守剑!”

痴剑老环视众人,冷然道:“你们都是寨中弟子?”

佚魄不亢不卑地道:“我等乃思过寨寨主的弟子!”

痴剑老忽然暴吼一声:“老夫终于可以出出憋了数十年的恶气!”

一语未了,手中筷子倏分,双手同时出击,分袭佚魄、文规,所用招式竟然截然不同!

佚魄、文规自恃名门弟子的身分,对方又是以竹筷分袭二人,皆不拔剑对敌,齐齐挥掌迎战。

痴剑老沉哼一声:“徒手与老夫相战?既然欲自取灭亡,我就成全你们!”内家真力疾贯左右手中的筷子,无形劲气划空而出,有如可削金断玉的利剑,剑势汹涌倾洒而出,锐不可挡!

佚魄、文规奋力抵挡,但痴剑老剑法神出鬼没,虽是左右手各施剑招,却仍是惊世不凡,三招之下,佚魄与文规沉哼一声,齐齐倒掠而退。

佚魄的衣袖赫然被划去一角,而文规右臂更被划开了一条血槽。

痴剑老数十年未临阵对敌,甫一出手,就旗开得胜,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连挫佚魄、文规后,他并不趁势而进,而是屹立原地,连声道:“你们既然是燕高照的弟子,就快快拔出剑来,老夫已有数十年没有听到剑鸣之声,没有感受到手中长剑饮血的滋味!”

佚魄与文规相视一眼,佚魄缓缓拔出腰间之剑,长剑横眉!

而文规反而按剑而退。他们相视一眼时,即已心领神会:既然是以师门剑法对敌,身为大弟子的佚魄出手时,若非万不得已,文规绝不与之联手对敌!

因为,他们是名门弟子,名门风范,绝不能轻易放弃。

痴剑老双眉微微皱起,凝视着佚魄,少顷,他方轻叹一声,道:“你的剑法过于沉稳,若是与你武功相当的人对阵,你可立于不败之地,但与老夫比试,太稳重的剑法,反而使你毫无胜算,因为你绝不会使出孤注一掷的一剑,自然也不能绝处逢生,你已注定败亡!”

佚魄的脸色竟没有任何变化。

范离憎看在眼里,心中暗暗钦佩,忖道:“无论佚魄的武功在诸弟子中高低如何,单单是他的这分沉稳,就绝非其他人所能做到!”

痴剑老亦是眉头一挑,显露出诧异之色。

正待要痛快一战之时,忽听得剑簧阁内传来贪剑老的声音:“老伙计,你要试剑也不急在一时,只消离开这该死的剑簧阁,步入江湖,还不是要风有风,要雨有雨——要剑有剑?”

众人听得此言,方留意到天师和尚进入剑簧阁内后,竟没有任何声音!此刻听贪剑老如此气定神闲,让众人心中不由一沉,暗忖难道天师和尚已遭了不测?

正思忖间,北向的那扇门“咔嚓”一声,随即豁然洞开。

所有的目光立即齐齐射向那边,仅看一眼,众人便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