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和时雨

庄子说:尧让天下给许由的时候,当时有一套说辞,“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这一段如果我们翻译成白话,意思是尧对许由说:你先生要知道,太阳月亮出来了,在太阳光、月亮光下,还点蜡烛的话,“其于光也,不亦难乎”!这个蜡烛的光明不是太渺小了吗?太阳是那么大的光明,在阳光下点蜡烛,有什么益处呢?这是很难过,很讨厌的事。尧比方自己像蜡烛,推崇许由像太阳、月亮一样的伟大。

下一个比方,“时雨降矣”,像这两天热得要命,及时下了大雨,就是时雨。这个大雨下来,街上都满是水,“而犹浸灌”,结果大家还在水井里打水灌溉。“其于泽也,不亦劳乎!”这个小井的水又算什么呢?这不就是多余疲劳吗?

他作这两个比方很有道理,一个是比方一位了不起的人,如日月的光明。另一个比方是说,人有功德,在这个社会世界,就像天上的大雨下来了。我们历史上(小说上也有),经常用这个恭维许多皇帝。你们注意,《水浒传》上每个外号都是哲学意义。梁山泊的头子宋江,外号就叫及时雨。那个及时雨,夏天热得要命下来的雨,多好啊!结果呢!这个家伙宋江,送到江里去了,这个雨没有用了。所以《水浒传》中的外号,跟名字配起来,都在骂人。梁山泊那个军师是智多星,智多星多好啊!智慧那么高,办法又多,像天上的星星一样;但是他的名字叫吴用,就是无用,智多星无用。每一个绰号和他的本名连起来,你就可以哈哈大笑。再加上历史、小说的描写,每个人的个性、人品等,非常有意思。所以,这就是说明,历史文化上,不管是正史,不管是小说,都把这个及时的雨,比喻为是施给人类恩惠的事。

尧作了这两个比喻后,他讲自己“夫子立而天下治”,古代尊称别人夫子,就是今世所称的先生。他说你先生在这个世界,只要在那里一坐、一站,不必讲话不要有什么行动,就天下太平了。但是,你先生不肯出来,结果我来当皇帝,“我犹尸之”。什么叫“尸之”呢?我们中国文化常用的四个字,“尸位素餐”,尸就是象征祭拜时用的偶像,换句话说,这个字代表傀儡。我啊!尸位素餐。他说我好像被人捧起来当傀儡一样,在上面当皇帝,实际上是白吃人世间的饭,像偶像一样占住那个位置。我反省自己,“吾自视缺然”,缺点太多,“请致天下”,所以想把天下让给你,请你出来当皇帝。

这一番话尧说得很客气,这个许由,还没有去洗耳朵的时候,就答复他说:

“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你治天下国家,治得很好嘛!这个国家治得很太平。“而我犹代子”,你现在叫我来接班,来代理你,请问你,“吾将为名乎?”我为了出名吗?“名者,实之宾也”,他说一个人的名,是实际行为成果的一个附属品,实际的功劳才是主体,有功劳才有大名。譬如一个人,他真有道德,因而有名受赞赏,那个名跟实是一样的,是相同的。如果没有这个事实,只有这个名,这一种名,我们文学上称它为虚名,是假的,不是真的。他说你把天下治得很好,叫我来治,我不必嘛!我为什么?为名吗?“名者,实之宾也”,真正的名,要有事实,要有功劳,那样名满天下才是对的。假定我出来,天下你已经治好,我出来当皇帝,只担一个虚名,“吾将为宾乎?”我岂不只是为一个虚名吗!

这个理由是许由的理论,是一个逻辑的道理,也就是哲学的道理,认为自己不应该出来。天下你治好,叫我出来干什么呢?你没有治好,我出来给你抬轿子,我还有一点功劳,还应该出来,现在你已经治好天下了,轿子也不需要人抬,我出来干什么呢?这是一个理论,哲学的原则。我们要注意的是,“名者,实之宾也”。人不要求虚名,要求实际,要事实做到才行。真正天下的大名,要真正有道德的事实,才是真的,这是告诉我们原则。上面讲理论,下面讲一个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