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河岸

一整个上午,鼹鼠忙得不亦乐乎,在他家那间小屋子里拼命地大扫除。先是用扫帚,接下来用掸子,然后拿着一把刷子、一桶石灰水爬上梯子,爬上椅子,一直弄到喉咙眼睛都是灰,全身的黑毛上溅满石灰水,背脊疼,胳膊酸。春天的气息飘在天上地下和他周围,甚至钻进他这又黑又低矮的小屋子,带来春天那种神圣的、使人感到不满足和渴望追求什么的精神。这就难怪鼹鼠忽然把他那把刷子扔在地上,说着“讨厌”、“噢,去他的吧”以及“该死的大扫除”,连穿上衣也等不及,就冲出了屋子。在他的头顶上,地面上有什么东西在紧急地呼唤他,他钻进陡斜的狭小地道,向上面小石子车行道爬去,这车行道是属于住得离太阳和空气更近的动物们的。就这样,他用他的小爪子忙着又是扒,又是挖,又是掘,又是抓,接着又是抓,又是掘,又是挖,又是扒,嘴里一个劲儿地叽里咕噜说着:“我要上去!我要上去!”直到最后,噗!他的鼻子伸到了太阳光里,在一片大草地上,他在热烘烘的青草中打起滚来了。

“真好真好!”他自言自语地说,“这比刷石灰水好多了!”太阳光晒热他的毛皮,微风吹拂他晒热了的脑门。在地下蛰居得太久,听觉迟钝了,快活小鸟的欢歌声进入他的耳朵,就像是大哄大叫。在生活的喜悦中,在不用大扫除的春天欢乐中,他同时用四条腿蹦跳起来,一路跑过大草原,一直来到远远那头的灌木树篱那里。

“停止!”一只老兔子从树篱的缺口处说,“通过私人道路付六便士便士是英国货币名,旧制12便士为1先令,20先令为1英镑,也就是240便士等于1英镑。1971年改制后,100便士等于1英镑,先令不用,只偶尔代表5个新便士。! ”可是他一下子就被不耐烦和看不起他的鼹鼠吓了一大跳。鼹鼠根本不理他,顺着树篱边快步走过,还戏弄其他从洞里急忙钻出头来看看外面吵闹些什么的兔子。“洋葱酱吃兔肉习惯加洋葱酱。!洋葱酱!”鼹鼠嘲笑他们说,而那些兔子还没想出一句十分满意的话来回敬他,他已经跑得不见了。于是这些兔子开始互相埋怨:“瞧你多笨!你为什么不告诉他……”“那你自己为什么不说……”“你本可以提醒他……”如此等等,都是老一套;可是不用说,埋怨也没用,已经太晚了,事情也总是这个样子的。

一切看上去好得叫人不相信。鼹鼠急急忙忙地走到东走到西,穿过一块块草地,走过一道道灌木树篱,钻过一个个矮树丛,到处看到小鸟在造巢,花在含苞,树叶在发芽——所有的东西都快快活活,生机勃勃,全不闲着。他倒没有感到良心的责备,没有感到良心在悄悄地叫他“回去粉刷吧”,却只觉得在所有这些忙人当中做一个惟一的懒汉太快活了。再说,一个假日的最好时刻也许不是躺下休息,而是去看看其他人忙着干活。

他毫无目的地到处闲逛,一下子站在涨水的河边,这时候,他觉得他已经快活得无以复加了。他一生中从未见过河——这又光又滑、弯曲蜿蜒、鼓鼓胀胀的动物,又是追,又是咯咯笑,咯咯笑着抓起一样东西,又哈哈笑着把它放下,向另一个游戏伙伴扑去,新伙伴刚要挣脱身子,又被它抓住了。一切都在摇动和颤抖——闪闪烁烁,粼粼发光,奔泻涡旋,潺潺细语。鼹鼠真个是看入了迷,神魂颠倒。他在河边狂奔,就像一个人很小很小的时候,在一个用迷人的故事把人迷住的人身边狂奔一样。他奔来奔去,最后累了,在岸边坐下,河依旧在不停地对他潺潺细语,悄悄地讲述世界上最好听的故事,它们来自大地的心底,最后要去讲给永远听不够的大海听。

当他坐在草地上遥望着河对面时,忽然看到对岸有一个黑洞,就在水边上面一点,于是梦想起来:一只动物如果没有什么要求,却喜欢住在位于最高洪水线以上的小巧河边住宅里,离喧闹声和灰尘远一点,那么,这个洞该是个多么舒适的住所啊。他正这么盯住它看,似乎有一样发亮的小东西在洞的深处一闪,不见了,接着又是一闪,像颗小星星。但地方不对,这不可能是颗小星星。说它是萤火虫吧,又太亮太小了。他正这么看着,它对他眨了眨,这就说明那是一只眼睛;一张小脸开始在它周围渐渐扩大,就像一个镜框围着一幅画。

这是一张棕色的小脸,上面长着小胡子。

这是一张严肃的圆脸,上面那只最先吸引他注意的眼睛依旧在闪亮着。

两只好看的耳朵和一层浓密光滑的毛。

这是河鼠!

接着,这两只动物站在那里慎重地互相打量。

“你好,鼹鼠!”河鼠说。

“你好,河鼠!”鼹鼠说。

“你想到这边来吗?”河鼠紧接着问他。

“噢,聊聊天倒很不错!”鼹鼠十分性急地说,河边生活和河边的生活方式对他来说太新鲜了。

河鼠不说话,只是弯下腰解开一条绳子,把它一拉,然后轻轻地跨进一只小船,这小船鼹鼠早先倒没看到。这只小船外面漆成蓝色,里面漆成白色,大小正好坐两只动物。鼹鼠的整颗心马上飞到了它那里,尽管他还不完全明白它的用处。

河鼠利索地把小船划过来,在岸边拴好。接着在鼹鼠极其小心翼翼地下船时,他伸出了前爪。“拉住它!”他说,“好,快把脚踏下来!”鼹鼠只觉得又惊又喜,他当真坐在一只真船的船尾上了。

“今天是个呱呱叫的好日子!”当河鼠推船离岸,又划起桨来的时候,鼹鼠说,“你知道吗,我一辈子里还从来没有坐过船呢。”

“什么?”河鼠张大嘴巴叫起来,“从来没有坐过……你从来没有……这个,我……那么你一直在干些什么呢?”

“坐船就那么好吗?”鼹鼠不好意思地问,虽然他差不多已经准备好相信是这样了,因为这时他向后靠在他的座位上,仔细看那些坐垫、船桨、桨架和船上所有迷人的用具,并且感到小船在他身体下面轻轻地摇来晃去。

“岂止是好?坐船是绝妙的事情,”河鼠一边俯身向前划桨一边严肃地说,“相信我的话吧,我的年轻朋友,再没有一件事情——绝对没有一件事情——能像划船那么值得干了,连一半也及不上。就是划船,”他做梦似的说下去,“划……船,划……”

“当心前面,河鼠!”鼹鼠猛然大叫起来。

可是叫得太晚了。小船已经猛地撞到岸上。那沉浸在梦想中的快活划船者一下子倒栽葱仰卧在船底,两脚朝天。

“……船,划船……或者摆弄船,”河鼠继续镇静地说,快活地大笑着爬起来,“在船里面或者在船外面都没有关系。看来实在什么关系也没有,妙就妙在这里。无论你离开也好,不离开也好,到达你的目的地也好,到了别的地方也好,甚至什么地方也不到也好,你总是忙个不停,可也从来没做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你把一件事情做完了,总是又有别的事情接下来要做,你高兴就可以去做,不过你最好别去做。你听我说!要是你今天上午真没有什么事要做,我们就一起顺流而下,坐它一天船好吗?”

鼹鼠快活之至,快活得把他的脚趾转来转去,敞开胸膛心满意足地叹了一口气,快快活活地靠到后面松软的靠垫上。“我将有一个多么美好的日子啊!”他说,“我们马上动身吧!”

“等一会儿!”河鼠说。他把系船索穿进码头上的环扣住了,爬到他上面的洞里去,转眼又出来,被一个装满午餐的柳条篮子坠得走起路来一摇一摆的。

“把它推到你的脚底下去。”他把篮子递到下面船上时对鼹鼠说。接着他解开系船索,又拿起桨。

“篮子里面是什么?”鼹鼠好奇得扭来扭去问道。

“里面有冷鸡,”河鼠简短地答道,“冷舌头、冷火腿、冷牛肉、腌小黄瓜沙拉、法国面包卷、水芹三明治、罐头肉沙拉、汽水、柠檬汁、苏打水……”

“哎哟,别说了,别说了,”鼹鼠高兴得发疯,大叫着说,“太多了!”

“你当真这么想吗?”河鼠一本正经地问,“这只是我出去作小小旅行的时候经常带的东西。别的动物却一直说我是个小气鬼,太抠门!”

他说的话鼹鼠连一个字也没听到。鼹鼠被正在开始的这种新生活吸引住了,陶醉在水上的闪闪光点、涟漪、香味、声响和阳光之中,把一个爪子放到河水里,做起长长的白日梦来。河鼠真是个好小伙伴,不停地划着桨,忍耐着不去打搅他。

“你的衣服我喜欢极了,老伙计,”过了半个钟头左右河鼠说,“有一天我只要买得起,我就要去给自己弄一套穿了吸烟的黑天鹅绒衣服。”

“对不起,请问你在说什么?”鼹鼠拼命集中起注意力说,“你一定以为我这个人非常失礼,不过这一切对我来说太新鲜了。这么说……这……就是……一条……河!”

“这条河。”河鼠纠正他的话说。

“你当真住在这条河的河边吗?多快活的生活啊!”

“住在河边,河外,河上,河里,”河鼠说,“它是我的兄弟和姐妹、姑姑和婶婶、伙伴和朋友、食物和饮料,不用说,还是洗东西的地方和游泳池。它是我的世界,我再也不需要别的什么了。它所没有的东西都不值得有,它所不知道的东西都不值得知道。老天爷!我和河一起过的日子多么好啊!不管是冬天还是夏天,春天还是秋天,全都有它的乐趣和好玩的事。二月涨水,我的地下室灌满了水,这对我没好处,棕黄的浊水在我最好的卧室窗前流过。不过后来等到水全都退走,露出一摊摊烂泥,闻着有葡萄干蛋糕味,杂物和杂草堵着河道,我就可以在这些杂物杂草堆上干的地方闲逛,找到新鲜的食物吃,找到粗心的人从船上落下的东西!”

“不过有时候不是有点儿乏味吗?”鼹鼠大胆问道,“只有你和这条河,没有人可以谈谈话?”

“没有人可以……嗯,我不该对你太严厉,”河鼠忍耐着说,“你对它陌生,当然不懂得。河岸近来太挤了,因此许多人都一股脑儿离开这儿。噢,一向根本不是这样的。水獭、鱼狗、红松鸡,它们全都差不多整天在这儿,老是要你做点什么事情——好像别人就没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似的!”

“那边一片是什么?”鼹鼠挥动着一个爪子指着一片林子问道,那林子黑黑地围着河一边的水草地。

“那个吗?噢,那不过是原始森林,”河鼠简短地说,“我们这些河边居民不常在那里。”

“他们不是……住在那里面的不是很好的人吧?”鼹鼠有点紧张地问。

“这个嘛,”河鼠回答说,“让我来想想看。松鼠很好。至于兔子嘛……有些很好,不过兔子有好有坏。接下来当然还有獾。他住在林子深处,就算你给他钱他也不会住到别处去。亲爱的老獾!没有人去打扰他。他们也最好别去打扰他。”河鼠意味深长地加上一句。

“为什么,谁会打扰他呢?”鼹鼠问道。

“这个嘛,当然……那里……还有别的东西,”河鼠吞吞吐吐地解释说,“黄鼠狼……还有鼬鼠……还有狐狸,等等,等等。他们一般说来还可以……我和他们是很好的朋友……大家碰在一起过上那么一天,就这样……不过他们有时候会突然翻脸,这用不着否认,那就……对了,你不能真正信任他们,这倒是事实。”

鼹鼠很清楚,老是这么谈今后可能有些麻烦,而且哪怕是暗示一下,都是不符合动物的规矩的,因此他改变了话题。

“那么在原始森林的那一边又是什么呢?”他问道,“那里一片蓝色,模糊不清,看上去可能是山,也可能不是,有点像城市的烟,或者只是浮云吧?”

“原始森林的那一边是广阔的大世界,”河鼠说,“这个大世界跟你跟我都没有关系。我从来没去过那里,也永远不会去,如果你还有点脑子的话,你也不会去。请别再提它了。好!终于到回流的地方了,我们就在这里吃中饭吧。”

他们离开了主流,这会儿划进一个地方,它乍看上去像一个被陆地环抱的湖泊。它两边是绿色的草坡,平静的水下闪现着像蛇一样弯弯曲曲的棕色树根。在他们前面是一个堤坝,那儿银波翻滚,泡沫飞溅,并排是个转动不停的水车轮子,滴着水,水车轮子又带动着一只有灰色三色墙的磨坊里的磨盘,使空气中充满一种催人入睡的嗡嗡声,又单调又沉闷,然而里面不时响起很轻很清脆的快活说话声。实在太美了,鼹鼠禁不住举起两只前爪,气吁吁地叫道:“喔唷!喔唷!喔唷!”

河鼠让船拢岸,拴好,帮助还不习惯的鼹鼠安全上了岸,拿出中饭篮子,甩到岸上。鼹鼠请求河鼠由他来打开饭篮,河鼠很乐意满足他这位朋友的请求,自己在草地上伸开四肢舒舒服服地休息一下,让他那兴奋的朋友抖开台布,摊好,把所有神秘的一包包东西拿出来,打开包,把包里的东西分别摆在台布上。鼹鼠每发现一样新东西,嘴里依然气吁吁地叫道:“喔唷!喔唷!”等到食物全摆好了,河鼠说:“吃吧,老伙计!”鼹鼠实在太乐意遵命了,因为他今天一大清早就动手进行他的大扫除,根本没有停下来吃过东西喝过茶,换了诸位,也是会这么干的。在那离开已经很久的时刻以后,他又经历了那么多事情,那时刻从现在看来,都像是过去很多天了。

“你在看什么?”河鼠问他。如今饥饿已经刹住一点,鼹鼠的目光可以离开台布向外动动了。

“我在看一连串的水泡,”鼹鼠说,“我看到它们顺着水面过去。我觉得这玩意儿好玩极了。”

“水泡?喂喂!”河鼠说,用邀请的口气快活地吱吱叫。

一个闪亮的大嘴在岸边露出水面,一只水獭钻了出来,抖掉他毛皮大衣上的水。

“你们这些贪吃的家伙!”他说着向吃的东西走过来,“你为什么不请请我,河鼠?”

“这是临时想到的,”河鼠解释说,“顺便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朋友鼹鼠先生。”

“没说的,认识你很高兴。”水獭说,这两只动物马上成了朋友。

“到处都那么吵闹!”水獭继续说,“整个世界的人今天好像都到河上来了。我到这儿回流的地方来,是想得到片刻的安静,却又碰上你们这两个家伙!至少……我请你们原谅……你们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们后面响起一阵沙沙声,是从还积着厚厚一层去年的树叶的矮树丛那边传来的。接着一个有条纹的脑袋探出来看他们,它后面耸起高高的两个肩膀。

“来吧,老獾!”河鼠叫道。獾向前迈出一两步,接着咕哝了两声:“哼!一堆人。”他转过身去,不见了。

“他就是这么个家伙!”失望的河鼠说,“他讨厌交际!今天我们再也看不到他了。好,请告诉我们,都有些谁到河上来了?”

“癞蛤蟆他来了,算一个,”水獭回答说,“乘着他那艘崭新的赛艇,衣服是新的,什么东西都是新的!”

两只动物相互对看,哈哈大笑。

“有一度他只爱坐帆船,”河鼠说,“后来他帆船坐厌了,就撑平底船。除了整天和天天撑船,什么也不能使他快活,他撑船撑出了许多祸事。去年换了大游艇,我们大家得去跟他待在他那只大游艇里,还得装作喜欢它。他说他要一辈子住在这大游艇里了。可他不管做什么事都一样只有三分钟热度,他玩厌了,又玩起新花样来。”

“他也是个好小子,”水獭沉思着说,“只是没恒心……特别对船是这样!”

从他们坐着的地方望过隔开他们的小岛,可以看到那边的主河道。正在这时候,一只赛艇很快地进入他们的视线,划船的是个矮胖家伙,把水溅得一塌糊涂,人滚来滚去,却拼了命在划。河鼠站起来对他叫,可是癞蛤蟆——那正是他——摇摇头,只顾划他的赛艇。

“他这样滚来滚去,转眼就要滚到船外去了。”河鼠重新坐下来说。

“当然要滚出去,”水獭咯咯笑着说,“我跟你讲过癞蛤蟆和那个船闸管理员的有趣故事吗?事情是这样的。癞蛤蟆……”

一只飘忽不定的蜉蝣突然笨拙地转过身来横穿急流,这也是正在见世面的年轻蜉蝣所喜欢的迷人的时髦做法。可是水打了个旋。噗!那只蜉蝣再也不见踪影了。

水獭也不见了。

鼹鼠朝下看。言犹在耳,可是水獭曾经叉开手脚躺过的草地上完全是空的。一直到远处水平线都没有水獭的影子。

可是河面上又有一连串水泡。

河鼠哼起了歌,鼹鼠马上想起,按照动物的规矩,不允许在任何时候,由于任何原因或没有任何原因,对朋友的失踪妄加评论。

“好了,好了,”河鼠说,“我想我们该走了。我不知道我们两个当中,最好由谁来把东西装进这个中饭篮子?”听他说话的口气,他丝毫没有抢着要干这件乐事的样子。

“噢,请让我来装吧。”鼹鼠说。那还用说,这件事河鼠自然让他干了。

把东西装进篮子可不像打开篮子拿出东西那么有趣。根本不像。不过鼹鼠决心什么事都津津有味地干,尽管他刚收拾好篮子,把它捆紧,就看见草地上有一个盆子盯着他,等到他重新捆扎好,河鼠又指着一把谁都应该看到的餐叉,直到最后,瞧吧!那个芥末瓶,他一直坐在它上面却不知道……不过不管怎么样,这个工作最后还是完成了,鼹鼠也没发什么火。

下午的太阳已经低下来,河鼠一路轻轻地划船回家,一副神情恍惚的样子,自言自语地哼着诗歌似的东西,不大去理会鼹鼠。不过鼹鼠中饭吃得饱饱的,心满意足,十分得意,外加船也坐惯了(他是这么想的),就有点闲不住,于是他马上说:“河鼠仁兄,对不起,我想划划船!”

河鼠微笑着摇摇头。“还不行,我的年轻朋友,”他说,“等你学好了再划吧。划船可不像看上去那么容易。”

鼹鼠安静了一两分钟。可他开始对摇得那么有劲和轻松的河鼠越来越妒忌了,他的自豪感开始悄悄地对他说,他也能丝毫不差地划得一样好。他一下子跳起来抓住河鼠的双桨。实在太突然了,正在望着河水那边还在哼着诗歌什么的河鼠吓了一大跳,离开座位跌到后面去,第二次跌了个两腿朝天。得意洋洋的鼹鼠占了他的座位,信心十足地抓住双桨。

“住手,你这蠢驴!”河鼠从船底叫道,“你不会划!你会让我们翻到水里去的!”

鼹鼠挥舞着把船桨甩到后面,用力往水里一划。可是他的桨根本没有碰到水面,结果他一个倒栽葱,两腿飞过头顶,已经压在趴在船底的河鼠身上。鼹鼠吓了一大跳,一把抓住船舷,接下来——啪啦!

船翻了,他这会儿已经在河里挣扎。

哎哟,水多凉啊,哎哟,水多湿啊!他一直往下沉,沉,沉下去,水在他的耳朵里嗡嗡响!他冒出水面来,又是咳嗽又是吐水,太阳看着是那么亮那么可爱!可他觉得自己又沉下去了,他简直是绝望啦!就在这时候,一只有力的爪子抓住了他的后颈。这是河鼠,他显然在哈哈大笑——鼹鼠能感觉到他在哈哈大笑,这大笑从他的胳臂传下来,通过他的爪子,一直达到他的——鼹鼠的——脖子。

河鼠抓住一把船桨,插到鼹鼠的胳肢窝里;接着将另一把船桨插到他的另一边胳肢窝里,游到后面,把束手无策的鼹鼠推到岸边,拉了上去,放在岸上,真是好惨的湿淋淋和瘫软的一堆!

河鼠给他按摩了一阵,把他的湿衣服拧干,然后对他说:“好了,老伙计!在拉纤路上尽可能使劲地快步来回走,直到你重新暖和起来,身上干了为止,趁这会儿我潜到水里去把篮子捞上来。”

于是垂头丧气的鼹鼠,外面湿淋淋,内心很惭愧,一个劲儿地走过来走过去,要走到身上干透了为止,而河鼠重新扑通一声跳到水里,找到小船,把它翻过来,在岸边拴好,再一点点把他漂在水上的东西捞回来推到岸上,最后潜到水里捞出中饭篮子,带着它挣扎着游回岸上。

等到一切准备好又要重新出发时,垂头丧气、无精打采的鼹鼠坐到船尾他的老位子上。当他们动身时,他激动得结结巴巴地低声说道:“好河鼠,我宽宏大量的朋友!我刚才做得又傻又讨人嫌,实在抱歉。一想到我可能失去那漂亮的中饭篮子,我心里就十分难过。一点不错,我实在是一只彻头彻尾的笨驴,我现在知道了。你可以宽容这一次,原谅我,让一切和原先一样吗?”

“那没什么,老天保佑你!”河鼠兴高采烈地回答说,“湿一点对于一只河鼠来说算得了什么呢?在大多数日子里,我在水里比在水外面的时间多。这件事你就别再去想它了。你听我说,我当真认为你最好来跟我住些日子。不过你知道,我的房子十分简陋——它根本不像癞蛤蟆的房子——你还没见过那房子呢,可我还是可以让你过得舒舒服服的。我要教你划船,教你游水,你在水里很快就会同我们任何一个一样灵巧了。”

鼹鼠听他讲得那么友好,感动得找不到话来回答他,不得不用爪子背擦去一两滴眼泪。可是河鼠好心地故意把脸转向别处,不去看他,很快鼹鼠就重新振作起精神,甚至一对红松鸡在争相嘲笑他那副湿淋淋的样子时,他也能够回嘴顶它们了。

等他们回到家,河鼠在客厅里生起了熊熊炉火,让鼹鼠坐在他前面的一把扶手椅上。他从楼上给他拿来了睡衣和拖鞋。他给他讲河上的故事,一直讲到吃晚饭的时候。

对于鼹鼠这只住在土地上的动物来说,这些故事也是够惊心动魄的。故事讲的是堤坝、突如其来的洪水、跃出水面的狗鱼、乱扔瓶子的轮船——至少瓶子的确是扔了,是从轮船上扔下来的,因此推测起来是他们扔的;还讲到苍鹭,说起他们来,他们觉得很特别;讲到在排水管下游的冒险,跟水獭夜里一起去捉鱼,或者跟獾一起到远处的田野上去旅行。晚饭吃得很快活,可是吃完晚饭没过多久,困得要命的鼹鼠就得由他体贴的主人陪着上楼,到最好的一间卧室里去。一到卧室,他就把头放在他的枕头上,极其安宁,心满意足,知道他新找到的朋友,就是那条河,正拍打着他的玻璃窗。

这只是获得解放的鼹鼠接下来许多相似日子中的第一天,随着成熟的夏季到来,日子一天比一天更长,更充满乐趣。他学习游水和划船,进入了奔腾河水的快乐境界;他向芦苇竖起了耳朵,不时听到风在芦苇丛中一直悄悄低语着所说的一些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