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三、“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愈

韩愈提倡写古文

唐代的诗歌最为发达,那么散文的创作又如何?在中唐,有两位写“古文”的好手不能不提——韩愈和柳宗元,他们使唐代文风为之一变。

我们知道,六朝时骈体文盛行,初唐时期,这种“骈四俪六”的习气还在沿袭。王勃的《滕王阁序》、骆宾王的《讨武曌檄》,还不都是用骈体写就的吗?可是到了韩愈这儿,他决心凭着一己之力,向这种文风发起挑战。

韩愈(768—824)字退之,因为郡望是昌黎,世称“韩昌黎”;因曾任吏部侍郎,又称“韩吏部”;死后谥“文”[谥(shì):古代帝王、大官死后给予的称号],人们又称他为“韩文公”。

韩愈

韩愈的父亲也做过官,跟李白、杜甫还有过交往,只是在韩愈三岁时就去世了。韩愈是跟着哥哥、嫂子长大的。后来哥哥也故去了,是嫂子拉扯着他和小侄子,南来北往觅食,着实不易。

即使在最困难的时候,韩愈的兄嫂也没放松对幼弟的教育。韩愈七岁开始读书,十三岁已能写文章。十九岁那年,他告别嫂子到长安应试。可是事情并不顺利,连考四回,才考中进士。

为了生活,有一段时间他跑去给节度使当幕僚,替人家写写公文什么的。业余时间,他潜心研究古文的创作之道,乐此不疲。

韩愈的才华帮了他大忙,他的古文写得那么精彩动人,整个文坛都被他折服了。追随他的人越来越多,又有像柳宗元那样出色的文学家与他相呼应,古文终于压倒骈文,得到了社会的认可。

“古文”这个名称,是跟对偶整齐的“时文”相对而言的,指的是奇(jī)句单行、不讲对偶声律的散体文。韩愈崇尚儒家,而先秦儒家的文章便是散体文,也就是古文。要崇尚古道,当然得提倡古文。你看,韩愈还有一整套理论呢!

正因为如此,文学史上把由他倡导的这次文学革新称为“古文运动”。

不平静的宦海生涯

宦海浮沉,韩愈有得意的时候,也有倒霉的当口。唐宪宗崇信佛教,元和年间曾把法门寺中的佛骨迎入皇宫供奉。一时之间朝野掀起礼佛热潮。韩愈却偏偏唱反调,写了一道《论佛骨表》,把佛教说成野蛮人的礼法不算,还说历代信佛的君主没一个长寿的。

韩愈《韩昌黎集》书影

这下子可犯了帝王的忌讳,非要把韩愈处死不可。幸亏同僚替他讲情,他才免于一死,被贬到潮州做刺史。

宪宗死后,韩愈又被召回京师,先是做国子祭酒——那职位相当于国立大学校长;以后又调任兵部侍郎。在兵部侍郎任上,韩愈干了一件很有光彩的事,足以证明他的勇气和才能。

原来,成德节度使田弘正被部将王庭凑杀死。王庭凑还出兵包围了深州,以武力逼迫朝廷给自己加官晋级。朝廷把这件棘手的事交给韩愈办理。

韩愈独自闯进王庭凑军中,从容镇定地跟士兵们辩论,把剑拔弩张的士兵说得心服口服,最终迫使王庭凑撤走军队,解了深州之围。回朝以后,他受到重用,相继被任命为吏部侍郎、京兆尹兼御史大夫等。此时他已五十多岁,身体多病。不久就辞官还乡,五十七岁那年与世长辞了。

剖析“师道”,呼唤伯乐

韩愈崇尚儒家,但对墨家、法家也不排斥。他反对迷信佛教,同时又相信天命鬼神。他不满朝廷中的改革派,但在反对宦官专权、军阀割据等方面,又跟改革派意见一致。他才气过人,见解独到,个性极强,魄力很大,自信中带着点狂妄。

本来嘛,韩愈提倡古文,几乎是以个人的力量跟整个传统势力抗争,没有一点狂劲儿怎么行!他的文章有了名气,便有许多人来向他求教,他毫不谦让,有求必应,给人家点拨指导。于是一些士大夫便嘲笑他“好为人师”。——这些士大夫出身高贵,自以为了不起,是从来不肯向别人学习的。

为了反驳他们,韩愈写了那篇著名的《师说》。文章一开头就指出:“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自古以来从事学习的人都要有老师,老师是负责传授大道、教授学业和解答疑难问题的。明摆着,谁能没有疑难困惑呢?因此人人都需要老师。

那么什么人可以做“师”呢?韩愈说:“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就是说,不管年龄大小、身份贵贱,只要掌握了“道”,就有做“师”的资格。

接着,作者感叹古代从师尊师的好传统没能继承下来。还做对比说:有人爱儿子,知道请个老师教他识文断句;可自己在人生道理上有了困惑,却不肯虚心向老师请教,这不是糊涂吗?又说:“巫医乐师百工之人”还懂得相互拜师求艺呢,“士大夫之族”反而不懂这个道理。这些“君子”的智慧,连匠人们都不如啊!

作者最后总结说:学生不一定比老师差,老师也不一定要比学生高明;掌握“道”的时间有早有晚,各种学问也有在行不在行的分别,因此大家在某一方面相互学习,拜师求教,完全是天经地义的。

伯乐相马图

韩愈的论说文逻辑严密、层次分明,有论证,有例子,语言也极为精练。像《师说》《原毁》,都不足千字,有一篇题为《杂说》的文章,只有一百五十字,却把识别人才、爱护人才的道理,讲得十分透彻。

《杂说》以马为喻,说世上的千里马很多,只是善于识别千里马的伯乐太少了。结果喂马的人拿千里马当寻常的马来喂养,“食不饱,力不足,才美不外见”,又怎么能日行千里呢?

业精于勤,不平则鸣

说到底,韩愈就是一匹不被人重视的千里马。他这一辈子是够坎坷的,当国子博士的时候,吃饭要搭着野菜,孩子念书买不起书本,妻子也饿得瘦骨伶仃的。有一篇《进学解》,就是他任国子博士时写的,以自嘲的口吻,把自己一肚子牢骚都倾倒出来。

文章一开头,写国子先生晨入太学,召集他的学生们到馆舍前训话说:“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学业的精进在于勤奋,吊儿郎当就会导致荒疏;德行的成就在于独立思考,一味人云亦云,就会导致败坏。国子先生要大家努力攻读,别担心前途,说是主管部门公正廉明,品学兼优的不愁没出路。

话还没说完,就有人笑着搭腔说:“先生欺余哉!……”发言的是个学生。他用先生自己的遭遇,来反驳先生的教诲,滔滔不绝地数说了国子先生治学的辛劳、学识的渊博、为人的正直。可如今又怎么样:


然而公不见信于人,私不见助于友。跋前踬后,动辄得咎。……冬暖而儿号寒,年丰而妻啼饥。头童齿豁,竟死何裨。不知虑此,而反教人为?

◎见信于人:被人信任。见助于友:得到朋友帮助。◎跋前踬后:比喻进退困难。跋,踏。踬(zhì),绊。动辄(zhé)得咎:动不动就受责罚。◎童:山无草木叫童,这里比喻秃顶。竟:终。裨:益。◎“反教”句:反要教人。为,助词,表疑问。


这里描画的,正是韩愈自己的可悲处境!字面上不乏幽默诙谐的意味,内中却透出作者怀才不遇的悲辛。

这篇《进学解》是以赋体写成的,采用的主客问答形式,也是从东方朔《答客难》、扬雄《解嘲》中借鉴来的。句子以四字居多,并且全篇用韵,读起来抑扬有致,朗朗上口。

韩愈最擅长“自铸伟词”,强调“唯陈言之务去”(坚决去除陈词滥调),《进学解》正是这方面的典范。文中单是自创的词语,就有“贪多务得”“细大不捐”“佶屈聱牙”“含英咀华”“同工异曲”“动辄得咎”“兼收并蓄”等七八个,后来全成了人们耳熟能详的成语。

另有一篇《送穷文》,跟《进学解》的主题类似,也是以玩笑的笔触,写出作者心中的牢骚,可以看作“不平之鸣”吧。

“不平之鸣”的论点,是韩愈在《送孟东野序》中提出来的。“孟东野”即诗人孟郊,跟韩愈挺有交情。他外出做官,韩愈写文送他,借题发挥地谈起文学创作来。他说:


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草木之无声,风挠之鸣;水之无声,风荡之鸣。……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怀,凡出乎口而为声者,其皆有弗平者乎?

◎鸣:在这里有抒发的意思。◎挠:搅动。荡:鼓荡。◎“人之”句:人在言论上也是这样。◎不得已者:不可抑制的感情。“其歌”二句:这里的思、怀都是指情感。出乎口:出于口。弗平:不平。


文学是人们不平情绪的发泄,这一点说得十分有道理。那么当权者应当怎样对待有才华的人?是“将和其声而使鸣国家之盛”(使他们声音和谐地歌颂国家的兴盛)呢,还是“穷饿其身、思愁其肠,而使自鸣其不幸”(使他们穷困饥饿、心情愁苦,为自己的不幸悲歌)呢?——韩愈在文章末尾,提出了这个严肃的问题。

叙事学《史记》,议论笔如刀

韩愈写论说文最拿手,而他的叙事文照样写得那么漂亮。有一篇《张中丞传后叙》,是他读了李翰所作的《张中丞传》以后所写。

张中丞即张巡,是安史之乱中著名的平叛英雄。他跟许远一同坚守睢阳好几个月,城破不降,壮烈牺牲。韩愈在《后叙》中除了替许远洗刷人们对他的误解,还补充了一些传记中没提到的事实。张巡部将南霁云向河南节度使贺兰进明求救的那段,写得最为生动:


南霁云之乞救于贺兰也,贺兰嫉巡、远之声威功绩出己上,不肯出师救。爱霁云之勇且壮,不听其语,强留之。具食与乐,延霁云坐。霁云慷慨语曰:“云来时,睢阳之人不食月余日矣。云虽欲独食,义不忍!虽食,且不下咽!”因拔所佩刀,断一指,血淋漓,以示贺兰。一座大惊,皆感激为云泣下。云知贺兰终无为云出师意,即驰去。将出城,抽矢射佛寺浮图,矢着其上砖半箭,曰:“吾归破贼,必灭贺兰,此矢所以志也!”——愈贞元中过泗州,船上人犹指以相语。……

◎出己上:超过自己。◎具食与乐:备办了酒食和乐队。延:邀请。◎浮图:指寺塔。“矢着”句:箭射中塔砖,没入一半。志:做记号。◎“愈贞元”二句:我在贞元年间路过泗州,同船的人指着塔上的箭杆遗迹谈论此事。


作者用了不到二百字,就描绘出一位慷慨壮烈的英雄形象,令人肃然起敬。文中的人物刻画,很有太史公笔意,显然是向《史记》学习的结果。

有时,韩愈还喜欢在叙述中夹着议论。他给好朋友柳宗元写墓志铭,当写到柳宗元在患难中不抛弃朋友时,笔锋一转,发了一通感慨:


呜呼,士穷乃见节义!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悦,酒食游戏相征逐,诩诩强笑语以相取下,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负,真若可信;一旦临小利害,仅如毛发比,反眼若不相识。落陷阱,不一引手救,反挤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此宜禽兽夷狄所不忍为,而其人自视以为得计,闻子厚之风,亦可以少愧矣!(《柳子厚墓志铭》)

◎“士穷”句:士人到了穷困的时候,才看出他的节操、义气来。◎“今夫”至“真若可信”数句:写世俗小人平日交往的情形。平居,平日家居。征逐,指朋友间交往密切。相取下,表示愿意在对方之下。背负,背叛。◎“一旦”至“皆是也”数句:写世俗小人在利害冲突或患难中的丑恶行为。仅如毛发比,形容利害冲突之轻微。皆是也,到处都是。◎禽兽夷狄:动物与野蛮人。◎子厚:柳宗元字子厚。


在这里,韩愈把那些势利小人形容得穷形尽相。作者正是用他们的卑鄙猥琐,衬托出柳宗元的高风亮节。

韩愈的祭吊文章中还有不少散文名作。如《祭十二郎文》是悼念他的侄子的。他与十二郎虽为叔侄,但年龄相近,更像亲哥儿俩。结果,侄子反死在叔叔前头,怎能不让韩愈伤心欲绝?他一反写祭文的规矩,不用四六文,而用散文。那口气就像跟死者当面叙谈,东一句西一句的,看上去絮絮叨叨,可没一句不是发自肺腑、痛彻心脾!

“文起八代之衰”

韩愈的诗风也自成一格,代表作有《山石》《调张籍》《赴江陵途中寄赠三学士》《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等,大多是古体。近体诗有一首著名的七律《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九重天:指朝廷。◎圣明:指皇帝。除弊事:扫除迷信佛教的弊端。“肯将”句:怎么肯吝惜自己的风烛残年呢。◎蓝关:即蓝田关,在陕西蓝田县南。◎汝:这里指韩愈侄孙韩湘。骨:尸骨。瘴江:泛指南方弥漫瘴气的放逐之地,并非专指某处。


韩愈曾上《论佛骨表》,引得宪宗大怒,把他贬为潮州刺史。这是韩愈走到蓝田关时所作。当时恰逢他的侄孙赶到,韩愈情绪沉痛,认为此去九死一生,因而把后事托付给他。不过即便在这时候,韩愈依然不肯低头,并说出“肯将衰朽惜残年”的话来,他的骨头是够硬的!

潮州为纪念韩愈而建的“昌黎旧治”牌坊,韩愈曾任潮州刺史

韩愈还有一首为人熟悉的小诗《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二首其一)》: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天街:指皇城中的街道。润如酥:滋润得像酥油一样。◎绝胜:特别出众。


这首小诗自然清新,在韩愈那些雄健的诗文中,别具一格。“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景色人人都见过,可只有韩愈把它写进诗中,不由得让人叫绝。

对韩愈的诗,人们评价不一。有人说,韩愈是“以文为诗”,只是些押韵的散文,缺少诗味。也有人认为,韩愈的诗奇特雄伟,光怪陆离;他为诗歌创作开创了一条新路。

不过历代对韩愈古文的评价却是一致的。有人把他的文章跟诗圣杜甫的诗歌并列起来,称作“杜诗韩笔”。苏轼对他评价更高,说他“文起八代之衰”! ——从汉至隋的八个朝代中,文风衰靡,一天不如一天;唐代韩愈一出,一扫八代衰靡文风,使古文得以振兴。韩愈在文学史上的位置,难以替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