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痛苦之屋

“看过录像带了吗?”

在老旧办公座椅的嘎吱响声中,哈福森警官靠进椅背,看着资历比他老九年的同事哈利·霍勒警探,年轻的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表情。

“当然。”哈利说,拇指和食指滑下鼻梁,露出充血双眼下的两个眼袋。

“看了整个周末?”

“从周六早上看到周日傍晚。”

“噢,至少你周五晚上好好享受过了。”哈福森说。

“的确。”哈利从外套口袋里拿出蓝色档案夹,放在哈福森面前的桌子上,“我看过笔录了。”

哈利从另一个口袋拿出一小包灰色的法国殖民地牌咖啡。他和哈福森共享的这间办公室位于格兰区警察总署六楼的红区,几乎在走廊尽头。两个月前,他们买了一台兰奇里奥意式浓缩咖啡机,现在这台机器就傲立在档案柜上。柜子上方有个相框,照片里一个女孩坐在桌前,双腿翘在桌上,一张雀斑脸看似怪模怪样,实际上她只是笑得不可开交。背景就是这间挂着照片的办公室。

“你知不知道每四个警察里面,就有三个没办法正确写出‘没意思’三个字?”哈利边说边把外套挂上衣架,“他们不是漏掉三点水,就是……”

“有意思。”

“你周末做了什么?”

“周五,因为有个匿名的疯子打电话说有汽车炸弹,我把车停在美国大使的公馆外,在车里坐了一整晚。当然只是虚惊一场,但现在时局这么敏感,我们只能在那边待着。周六,我又去寻找我的真命天女。周日,我认定她不存在。你从笔录里找到什么跟劫匪有关的资料了?”哈福森量好咖啡,放进双杯份滤网中。

“什么都没有。”哈利说。他脱掉毛衣,毛衣下面是件深灰色的衬衫——衬衫以前是黑色的,现在只隐约看得出“暴力妖姬”几个字。他哼了一声坐进办公椅:“没人报警说抢劫案发生前在银行附近看到我们要找的人。有人从玻克塔路上的7-11便利店走出来,看到一个男的跑上工业街。吸引那人注意的是那个忍者头套。银行外的监控摄像头拍到这两个人,劫匪当时在目击者眼前,走过7-11外的垃圾回收箱。他所说的事情当中,唯一有意思而且录像带上没有的,是劫匪在离工业街稍远一些的地方过了两次马路。”

“一个不知道该走哪边人行道的人,听起来挺没意思的。”哈福森把双杯份滤网放进过滤器把手,“有三点水,两个心。”

“哈福森,你对银行抢劫案真的不熟,对吧?”

“我怎么会熟?我们是抓杀人犯的。抢劫案让海德马克郡的那些人去办就好了。”

“海德马克郡?”

“你从抢劫专案组走过来的时候没注意到吗?农村方言、针织羊毛衫。但你的重点是什么?”

“重点是维克托。”

“那个驯狗师?”

“这是老规矩。狗是第一个到现场的,有经验的银行劫匪都知道。一只好狗可以追踪逃跑的劫匪,但如果他过了马路,路上又有汽车开过,狗就闻不出气味了。”

“所以呢?”哈福森拿填压器把咖啡压紧,最后转一下把表面抹平。他认为这个动作足以区分专业和外行。

“这点证实我们碰到了有经验的银行劫匪。光凭这个事实,我们就可以把寻人范围大幅缩小。劫案组组长跟我说……”

“你说伊佛森?你们两个不是在冷战吗?”

“对,但他当时是对整个调查小组说话。他说奥斯陆的银行劫匪不到一百人,其中五十人不是蠢得要命、瘾君子,就是疯子,我们几乎每次都能逮捕归案。这半数人已经在坐牢了,所以可以不必理会。其他四十人的犯案技巧娴熟,只要有人帮他们做计划就能够逃脱。另外十个是专家,会攻击运钞车和现金处理中心。要抓到这些人,我们需要点运气,还得随时注意他们的行踪。这些人目前正在接受审讯,看他们是否有不在场证明。”哈利瞥了咖啡机一眼,它仿佛坐在档案柜上咯咯大笑,“我周六也跟鉴识组的韦伯谈过了。”

“韦伯不是这个月要退休吗?”

“有人出了点岔子,他夏天之前都不会走了。”

哈福森笑了:“那他现在一定更不爽了。”

“没错,但原因不是这个。”哈利说,“他那批人一个屁也没找到。”

“完全没有?”

“没指纹,没头发,连衣服纤维都没有。而且你可以从脚印看出他穿的是新鞋。”

“所以他们没办法跟其他鞋子比对磨损度了?”

“没——错。”哈利故意把“没”的音拖长。

“劫匪的武器呢?”哈福森问,端了一杯咖啡到哈利桌上。他抬起头,看到哈利的左眉都快挑到他的金色短发里了。“抱歉,我是说杀人犯的武器。”

“谢谢。没找到。”

哈福森坐到他那张书桌旁,啜着咖啡。“那么,简单来讲,就是有个男的在光天化日之下走进满是人的银行,抢走两百万克朗,杀了一个女人,又大摇大摆地出去,走上挪威首都市区里一条人少车多的街道,那条街离警察局只有几百米,而我们这些领薪水的专业警察却连一点线索都查不出来?”

哈利缓缓点头:“也不是什么都没有。我们有监控录像。”

“以我对你的了解,整卷带子你应该每秒都滚瓜烂熟了吧?”

“什么每秒?是每十分之一秒。”

“目击者报告你也可以一字不漏地背出来吗?”

“只有舒尔茨的。他跟我说了一大堆服装大战的趣事,连服饰界竞争者的名字他都能倒背如流,还有大战期间帮忙没收他家财产的‘挪威好人’等等,偏偏就是没发觉当时发生了抢劫案。”

他们沉默地喝着咖啡。雨点打在窗户上。

“你喜欢这种生活,对吧?”哈福森忽然开口,“整个周末都一个人在家追踪鬼影。”

哈利微笑,但没回话。

“我以为你现在有了家庭责任,就会放弃独身生活。”

哈利对这位年轻同事做出警告的表情。“我可不确定我这样想。”他慢吞吞地说,“我们又没同居。”

“没错,但萝凯有个小儿子,情况就不一样了,不是吗?”

“他叫欧雷克。”哈利边说边朝档案柜走去,“他们周五飞去莫斯科了。”

“哦?”

“去打官司。孩子的父亲想要监护权。”

“噢,是呢。他人怎么样?”

“嗯,”哈利把咖啡机上方那张歪掉的照片扶正,“他是萝凯在那里上班时认识的教授,后来他们结了婚。萝凯说,他家很有钱、很传统,很有政治影响力。”

“所以他们认识几个法官喽?”

“那还用说,但我们觉得应该没关系。大家都知道这男的是怪人,酗酒成瘾又没什么自制力。你也知道这种人。”

“这倒是。”

哈利立刻抬头,正好看到哈福森收起笑容。

警察总署里几乎每个人都知道哈利有酗酒问题。现在,酗酒已经不足以作为遣散人民公仆的理由,但还是不能在上班时间喝得烂醉。上一次哈利故态复萌时,上面已经有人提出要开除他,但毕悠纳·莫勒,也就是犯罪特警队队长,执意把哈利收进保护伞下,恳求看在特例的分上通融一次。这个特例就是咖啡机上那张照片中的女人——爱伦·盖登。爱伦是哈利的搭档和密友,她在奥克西瓦河河畔的小径被人用球棒活活打死。哈利勉强振作了起来,但这个伤口仍不时作痛。尤其是这个案子在哈利眼中,一直还有疑点尚未澄清。哈利和哈福森找到新纳粹分子斯韦勒·奥尔森涉案的证据时,汤姆·瓦勒警监立刻前往奥尔森的住处逮捕他。显然奥尔森朝汤姆开了一枪,汤姆为求自保开枪还击,一枪杀了他。至少汤姆的报告上是这么写的,而枪击现场和独立警察机构的调查都没有异议。另一方面,奥尔森杀害爱伦的动机始终不明,除了他涉嫌非法买卖枪支,导致奥斯陆近年来枪支泛滥,而爱伦正好逮着他之外。但奥尔森不过是个喽啰,警方对这起杀人案的幕后主使者依旧毫无线索。

哈利在顶楼的密勤局短暂客串了一阵,又申请调回犯罪特警队,调查爱伦·盖登的案子。密勤局听到他要申调,高兴都来不及,莫勒也乐意让他重返六楼。

“我上去一下,把这个给伊佛森。”哈利嘀咕着,扬了扬那卷录像带,“他想跟那个新来的模范生一起看。”

“哦?是谁?”

“一个今年暑假才从警察学校毕业,而且光看监控录像就侦结掉三件抢劫案的女人。”

“哇!漂亮吗?”

哈利叹了口气:“你们这些年轻人脑袋里就不能装点别的吗?我希望她真有能力,别的我都不管。”

“确定是个女的?”

“隆恩夫妇为了好玩给儿子取名贝雅特,也不是不可能啦。”

“我有预感她很好看。”

“最好不要。”哈利说着习惯性地矮了矮身,把他那一米九二的身躯移出了门框。

“为什么?”

哈利在走廊上大喊:“好警察都很丑。”


贝雅特·隆恩给人的第一印象很普通。她不丑,甚至有人说她像个洋娃娃;但那大半是因为她的小:脸、鼻子、耳朵和身体都小。她最突出的特征是苍白,肤色和发色都很淡,让哈利不由得想起他和爱伦从邦恩峡湾捞上来的一具尸体。不过贝雅特跟那具女尸不同,哈利觉得只要他别过头几秒钟,就会忘记贝雅特的长相。但她大概也不介意吧,因为她的自我介绍含糊不清,一只潮湿的小手被哈利握了一下就马上抽回了。

“霍勒警监是这栋楼的传奇人物。”鲁内·伊佛森组长背对他们站着,手里拿着一串钥匙。他们面前的灰色铁门上方有个牌子,以哥特式字体写着:痛苦之屋。下方还有一行字:508会议室。“没错吧,霍勒?”

哈利没有回答。他对伊佛森心里所想的“传奇”再清楚不过。伊佛森认为哈利是警力中的瑕疵,早在几年前就该被革职,他对这个看法也从不刻意掩饰。

伊佛森终于把门打开,他们走了进去。痛苦之屋是劫案组用来研究、编辑和拷贝监控录像的地方,房间中央有一张大桌子和三个工作区,没有窗户,四壁全是架子,架上放满录像带、十几张通缉劫匪的海报,一面墙上有个大屏幕、一张奥斯陆地图和几件缉捕劫匪归案后获得的战利品:比如门边的墙上就有两只剪下的羊毛袖子,上面还开了眼睛和嘴巴的洞。除此之外,这房间里还有灰色的电脑、黑色电视屏幕、录像带和DVD播放器,以及几台哈利不认得的机器。

“犯罪特警队从这卷带子里看出了什么?”伊佛森问着,一屁股坐进其中一张椅子。

“一点东西。”哈利说着走向一个录像带存放架。

“一点东西?”

“不多。”

“真可惜你们没人来听我去年九月在餐厅的那场演讲。如果我没弄错,局里每个部门都派代表来了,就缺你们。”

伊佛森很高,手长脚长,一对蓝眼睛上方是一撮波浪般的金色刘海。他的五官颇具雨果博斯那种德国服饰品牌男模的特色,加上他总在夏日午后打网球,也许还去健身房做点日光浴,好让自己维持古铜色的肌肤。简言之,鲁内·伊佛森是多数人眼中的型男,也巩固了哈利那个警察的工作能力和长相成反比的理论。不过,伊佛森用他的政治敏感和在警局中拉帮结派的行动来弥补自己欠缺的办案能力。此外,伊佛森那股天生的自信,让很多人误以为是领导能力,其实这股自信只不过是建立在他良好的自我感觉之上。这个特点使他一路高升,甚而成了哈利的上司。原本哈利不觉得让蠢材登上高位、远离办案过程有什么不妥,但碰上伊佛森这种人却有危险,因为他们动不动就会去干涉或指使那些真正了解该怎么办案的人。

“我们错过了什么吗?”哈利问,手指摸过录像带标签上的手写小字。

“大概没有吧。”伊佛森说,“除非你对破案的小细节感兴趣。”

哈利成功压下了那股冲动,没说他缺席是因为听过几次演讲的同事都说,伊佛森这样耀武扬威的唯一目的,就是让所有人知道,自从他当上劫案组组长,银行抢劫案的破案率已经从百分之三十五上升到百分之五十,却丝毫没提他获得任命时恰逢组里人手加倍、探员扩编,而且其中最差劲的探员——伊佛森自己——正好升职离开探案前线之故。

“我是挺感兴趣的。”哈利说,“那么,请告诉我你是怎么侦破这个案子的。”他取出一卷带子,大声念出标签上的字:“一九九四年十一月二十日,曼格鲁市北欧储蓄银行。”

伊佛森大笑:“乐意之至。我们靠传统手法逮到了犯人。他们在亚纳布区的垃圾场换车逃走,还放火烧掉了丢弃的那辆车。但车子没完全烧毁,我们找到其中一名劫匪的手套和DNA,再与探员看完录像带后认为可能是嫌疑人的几位劫匪进行比对,结果其中一人完全符合。那个白痴朝天花板开了一枪,被判了四年刑期。霍勒,还有哪里不清楚吗?”

“嗯。”哈利把玩着那卷带子,“是哪种DNA? ”

“我说过了,是符合的DNA。”伊佛森的左眼眼角开始抽动。

“对,但是是哪里的DNA呢?死皮,指甲,还是血液?”

“这很重要吗?”伊佛森的声音变尖,不耐烦起来。

哈利告诫自己应该闭嘴,放弃这种堂吉诃德式的攻击。反正伊佛森这种人永远也学不会。

“大概不重要吧。”哈利听到自己说,“除非你对破案的小细节感兴趣。”

伊佛森对哈利怒目而视。在这个特别密闭的房间中,沉默像有形的压力充斥在所有人耳边。伊佛森试图开口。

“指节的汗毛。”

房间里的两个男人都转向贝雅特·隆恩。哈利几乎忘了她也在场。她的目光在他们两人身上转了一圈,用几乎是耳语的音量重复:“指节的汗毛。就是手指上的细毛……不是都这么说的吗?”

伊佛森干咳一声:“没错,是一根毛。虽然我们不必继续追究,但我记得是手背上的毛。贝雅特,你说对不对?”他也不等回答,就敲了敲自己那块大手表的玻璃表面,“我得走了,你们慢慢看。”

伊佛森出去时重重带上了门。贝雅特从哈利手中拿起录像带,不一会儿放映机就吱的一声吃进带子。

“有两根毛。”她说,“在左手手套里,都是指节上的。还有垃圾场是在卡利哈根区,不是在亚纳布,但的确是四年刑期没错。”

哈利惊讶地望了她一眼说:“这件案子不是你来之前发生的吗?”

她耸耸肩,按下遥控器上的播放键。“只要看卷宗就会知道。”

“嗯。”哈利说,打量着她的侧脸,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进椅中,“看看这件案子会不会留下几根指节毛吧。”

贝雅特关灯时,放映机发出怪声,接着亮起蓝色的导入画面。另一段影片在哈利脑海中展开:影片很短,只有几秒钟,一幕景象浸沐在蓝色的闪光中,地点是阿克尔码头一家现已废弃的夜店“水滨”。他不知道那个女子叫什么名字,她有双微笑的棕色眼眸,正在音乐声中对他大喊。音乐是乡村朋克。红上绿乐队(Green on Red)和杰森与飙车客乐队(Jason &the Scorchers)。他往金宾波本威士忌里倒进可乐,一点也不在乎她叫什么名字。但第二天晚上,他就知道了。他们躺在一张以无头马为船头雕饰的床上,松绳解缆,展开这趟处女航。哈利在电话里听到她的声音时,腹中瞬间传来一阵暖意。

然后另一段影片开始了。

老人步履艰难地往柜台走去,画面是另一个摄像头每隔五秒拍下来的。

“TV2的托克尔森。”贝雅特说。

“不,是舒尔茨。”哈利说。

“我是指影片编辑。”她说,“看起来是TV2托克尔森的手笔,因为有几个十分之一秒不见了……”

“不见了?你怎么看出来的……”

“从几件事就能看出来。注意看背景,可以看出影像变换时,外面马路上那辆红色马自达都在两个摄像头的中央。物体不可能在同一时间内出现在两个地方。”

“你是说,片子被人修过了?”

“不是。室内的六个摄像头和室外的一个都用同一卷带子拍摄,在原本的片子里,若要从一段影片切换到另一段,就会看到闪动,因此影片必须经过编辑,才能得到较长的连贯镜头。偶尔我们搞不定的时候,会请电视台的人过来。像托克尔森这样的电视剪接员会调整时间码,提高录像质量,让画面更精致。我猜这是他的职业病吧。”

“职业病。”哈利重复了一遍。一个年轻女子会说出这么有中年味道的字眼,真是怪事。也许她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年轻?灯光一变暗,她就像换了一个人,不但肢体放松多了,声音也更坚定了。

劫匪进入银行,用英语大喊。声音遥远且模糊,好像是蒙在毯子里说话。

“你对这个有什么看法?”哈利问。

“挪威人。他说英语,是怕被认出方言、口音或任何能让我们联想起之前抢劫案的特别字眼。他穿平滑的衣服,是避免在逃亡的车上、藏身处或家里留下衣服纤维,被我们查到。”

“嗯,还有吗?”

“他衣服上的每个开口都用胶带贴住,以免留下可供追查的DNA,如头发或汗水。他把裤脚粘在靴子上,袖口粘在手套上,我猜他头上一定也贴了胶带,眉毛上涂了蜡。”

“所以是专业劫匪了?”

她耸肩道:“百分之八十的银行抢劫案都是提前一周计划的,而且犯案的都是喝醉酒或吸了毒的人。但这个案子经过缜密地计划,劫匪似乎也很清醒。”

“你怎么知道?”

“要是我们的灯光或摄像头再好一些,就能把影像放大,看看他的瞳孔。但我们没有,所以我只能靠他的肢体行为判断。他冷静,动作都三思而行,你看不出来吗?如果他吸毒了,也不会是兴奋剂或哪种安非他命。可能是罗眠乐,这种药很受欢迎。”

“为什么?”

“抢银行是很极端的经验。你需要的不是速度,而是刚好相反。去年有人手持自动武器冲进索利广场的挪威银行,朝天花板和墙壁一阵扫射之后又冲了出来,一毛钱也没抢到。那人告诉法官,他吸了大量安非他命,非得发泄一下不可。我比较喜欢用罗眠乐的犯人,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

哈利朝屏幕歪了歪头。“你看一号位置上丝蒂恩的肩膀,她按了警铃,带子里的声音就忽然变清晰了。为什么?”

“警铃跟录像设备是相连的。一旦被启动,录像带就会跑得更快,好让我们得到更清晰的影像和声音来分析劫匪的声音。这样一来,说英语也没用了。”

“真的这么可靠吗?”

“我们的声带就跟指纹一样。如果我们录下十个字,让特隆赫姆大学的声音分析师分析,就能比对出这两个声音,准确度高达百分之九十五。”

“嗯,但若是警铃响起以前的音质就没办法了吧?”

“那就没那么准确了。”

“所以他才先用英语喊,发现警铃启动后,才拿丝蒂恩当传声筒。”

“就是这样。”

他们在沉默中,看着那名黑衣男子朝柜台移动,枪管指住丝蒂恩的脖子,在她耳边说话。

“你对她的反应有什么看法?”哈利问。

“什么意思?”

“看她的脸部表情。她好像蛮镇定的,你不觉得吗?”

“我没感觉。通常,从脸部表情得不到多少信息,我想她的脉搏应该接近每分钟一百八十下。”

他们看着赫尔格在钱箱前仓皇失措。

“希望他会得到适当的创伤后治疗。”贝雅特柔声说着,摇了摇头,“我见过经历这种抢劫案的人后来精神失常了。”

哈利什么也没说,心里却想她这句话可能是从年纪较大的同事那里听来的。

劫匪转身,伸出六个指头。

“有意思。”贝雅特含糊地说,头也没低地就在面前的本子上写起笔记。哈利从眼角看着这位年轻的女警官,看到她在枪声响起时整个人一震。屏幕上的劫匪拿起旅行袋,跳过柜台,跑出大门,贝雅特抬起她的小下巴,笔从手上落下。

“最后这一段还没放到网上,也没传给任何电视台。”哈利说,“你看,现在他在银行外的摄像头镜头里了。”

他们看着劫匪走过玻克塔路的斑马线——这时是绿灯——走上工业街,之后出了镜头。

“警察呢?”贝雅特问。

“最近的警局在索克达路的收费站后方,离银行只有八百米。不过,警察还是在警铃响了三分多钟之后才到。所以劫匪只有不到两分钟的时间可以逃走。”

贝雅特若有所思地看着屏幕,看着路过的人、车,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

“逃跑就跟抢劫一样,经过缜密计划。逃亡车可能停在转角,免得被银行外的摄像头拍到。他很幸运。”

“或许吧。”哈利说,“不过,在你眼中,他不像是个会仰赖运气的人吧?”

贝雅特耸肩。“很多成功的银行抢劫案看起来都经过仔细计划。”

“好,但这里的警察会迟到却是凑巧。周五的这时候,那一区的每辆巡逻车都出勤了,去了——”

“——美国大使的公馆!”贝雅特喊,一手拍上前额,“说有汽车炸弹的那通匿名电话!我周五休假,但我看了电视新闻。要是你认为现代人有够歇斯底里,大使公馆的人当然也不会例外。”

“结果没有炸弹。”

“那当然,这是标准的调虎离山计。”

他们俩都陷入思考,在沉默中看完了最后一段录像。舒尔茨站在斑马线前,绿灯转为红灯,又转成绿灯,他却一动也没动。他在等什么?哈利纳闷着。等不规律出现?等一段特别长的绿灯?等百年难见的一路绿灯到底?好,应该快来了。他听到远方传来警车鸣笛声。

“有件事不大对劲。”

贝雅特发出老男人的疲惫叹息声:“总有事不大对劲的。”

然后影片就结束了,一片雪花席卷了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