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的记忆
- 你出现在,我诗里的每一页
- 戴望舒
- 4097字
- 2018-08-24 14:58:10
夕阳下
晚云在暮天上散锦,
溪水在残日里流金;
我瘦长的影子飘在地上,
像山间古树寂寞的幽灵。
远山啼哭得紫了,
哀悼着白日的长终;
落叶却飞舞欢迎
幽夜的衣角,那一片清风。
荒冢里流出幽古的芬芳,
在老树枝头把蝙蝠迷上,
它们缠绵琐细的私语
在晚烟中低低地回荡。
幽夜偷偷地从天末归来,
我独自还恋恋地徘徊;
在这寂寞的心间,我是
消隐了忧愁,消隐了欢快。
寒风中闻雀声
枯枝在寒风里悲叹,
死叶在大道上萎残;
雀儿在高唱薤露歌,
一半儿是自伤自感。
大道上是寂寞凄清,
高楼上是悄悄无声,
只那孤岑的雀儿
伴着孤岑的少年人。
寒风已吹老了树叶,
又来吹老少年的华鬓,
更在他的愁怀里
将一丝的温馨吹尽。
唱啊,我同情的雀儿,
唱破我芬芳的梦境;
吹吧,你无情的风儿,
吹断了我飘摇的微命。
生涯
泪珠儿已抛残,
只剩了悲思。
无情的百合啊,
你明丽的花枝。
你太娟好,太轻盈,
使我难吻你娇唇。
人间伴我的是孤苦,
白昼给我的是寂寥;
只有那甜甜的梦儿,
慰我在深宵:
我希望长睡沉沉,
长在那梦里温存。
可是清晨我醒来
在枕边找到了悲哀:
欢乐只是一幻梦,
孤苦却待我生挨!
我暗把泪珠哽咽,
我又生活了一天。
泪珠儿已抛残,
悲思偏无尽,
啊,我生命的慰安!
我屏营待你垂悯:
在这世间寂寂,
朝朝只有呜咽。
流浪人的夜歌
残月是已死的美人,
在山头哭泣嘤嘤,
哭她细弱的魂灵。
怪鸮在幽谷悲鸣,
饥狼在嘲笑声声
在那残碑断碣的荒坟。
此地是黑暗的占领,
恐怖在统治人群,
幽夜茫茫地不明。
来到此地泪盈盈,
我是颠连漂泊的孤身,
我要与残月同沉。
凝泪出门
昏昏的灯,
溟溟的雨,
沉沉的未晓天;
凄凉的情绪;
将我的愁怀占住。
凄绝的寂静中,
你还酣睡未醒;
我无奈踯躅徘徊,
独自凝泪出门:
啊,我已够伤心。
清冷的街灯,
照着车儿前进:
在我的胸怀里,
我是失去了欢欣,
愁苦已来临。
山行
见了你朝霞的颜色,
便感到我落月的沉哀,
却似晓天的云片,
烦怨飘上我心来。
可是不听你啼鸟的娇音,
我就要像流水地呜咽,
却似凝露的山花,
我不禁地泪珠盈睫。
我们行在微茫的山径,
让梦香吹上了征衣,
和那朝霞,和那啼鸟,
和你不尽的缠绵意。
残花的泪
寂寞的古园中,
明月照幽素,
一枝凄艳的残花
对着蝴蝶泣诉:
我的娇丽已残,
我的芳时已过,
今宵我流着香泪,
明朝会萎谢尘土。
我的旖艳与温馨,
我的生命与青春
都已为你所有,
都已为你消受尽!
你旧日的蜜意柔情
如今已抛向何处?
看见我憔悴的颜色,
你啊,你默默无语!
你会把我孤凉地抛下,
独自蹁跹地飞去,
又飞到别枝春花上,
依依地将她恋住。
明朝晓日来时
小鸟将为我唱薤露歌;
你啊,你不会眷顾旧情
到此地来凭吊我!
十四行
微雨飘落在你披散的鬓边,
像小珠碎落在青色的海带草间
或是死鱼漂翻在浪波上,
闪出神秘又凄切的幽光;
诱着又带着我青色的灵魂
到爱和死的梦的王国中睡眠,
那里有金色的空气和紫色的太阳,
那里可怜的生物将欢乐的眼泪流到胸膛;
就像一只黑色的衰老的瘦猫,
在幽光中我憔悴又伸着懒腰,
流出我一切虚伪和真诚的骄傲;
然后,又跟着它踉跄在轻雾朦胧,
像淡红的酒味飘在琥珀钟,
我将有情的眼藏在幽暗的记忆中。
不要这样盈盈地相看
不要这样盈盈地相看,
把你伤感的头儿垂倒,
静,听啊,远远地,在林里,
在死叶上的希望又醒了。
是一个昔日的希望,
它沉睡在林里已多年;
是一个缠绵烦琐的希望,
它早在遗忘里沉湮。
不要这样盈盈地相看,
把你伤感的头儿垂倒,
这一个昔日的希望,
它已被你惊醒了。
这是缠绵烦琐的希望,
如今已被你惊起了,
它又要依依地前来
将你与我烦扰。
不要这样盈盈地相看,
把你伤感的头儿垂倒,
静,听啊,远远地,在林里,
惊醒的昔日的希望来了。
Spleen
我如今已厌看蔷薇色,
一任她娇红披满枝。
心头的春花已不更开,
幽黑的烦忧已到我欢乐之梦中来。
我的唇已枯,我的眼已枯,
我呼吸着火焰,我听见幽灵低诉。
去吧,欺人的美梦,欺人的幻象,
天上的花枝,世人安能痴想!
我颓唐地在挨度这迟迟的朝夕!
我是个疲倦的人儿,我等待着安息。
残叶之歌
男子
你看,湿了雨珠的残叶
静静地停在枝头,
(湿了泪珠的微心,
轻轻地贴在你心头。)
它踌躇着怕那微风
吹它到缥缈的长空。
女子
你看,那小鸟曾经恋过枝叶,
如今却要飘忽无迹。
(我的心儿和残叶一样,
你啊,忍心人,你要去他方。)
它可怜地等待着微风,
要依风去追逐爱者的行踪。
男子
那么,你是叶儿,我是那微风,
我曾爱你在枝上,也爱你在街中。
女子
来吧,你把你微风吹起,
我将我残叶的生命还你。
雨巷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
她是有
丁香一样的颜色,
丁香一样的芬芳,
丁香一样的忧愁,
在雨中哀怨,
哀怨又彷徨;
她彷徨在这寂寥的雨巷,
撑着油纸伞
像我一样,
像我一样地
默默行着,
冷漠,凄清,又惆怅。
她静默地走近
走近,又投出
太息一般的眼光,
她飘过
像梦一般地,
像梦一般地凄婉迷茫。
像梦中飘过
一枝丁香地,
我身旁飘过这女郎;
她静默地远了,远了。
到了颓圮的篱墙,
走尽这雨巷。
在雨的哀曲里,
消了她的颜色,
散了她的芬芳,
消散了,甚至她的
太息般的眼光,
她丁香般的惆怅。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飘过
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
我的记忆
我的记忆是忠实于我的,
忠实得甚于我最好的友人。
它存在在燃着的烟卷上,
它存在在绘着百合花的笔杆上。
它存在在破旧的粉盒上,
它存在在颓垣的木莓上,
它存在在喝了一半的酒瓶上,
在撕碎的往日的诗稿上,在压干的花片上,
在凄暗的灯上,在平静的水上,
在一切有灵魂没有灵魂的东西上,
它在到处生存着,像我在这世界一样。
它是胆小的,它怕着人们的喧嚣,
但在寂寥时,它便对我来作密切的拜访。
它的声音是低微的,
但是它的话是很长,很长,
很多,很琐碎,而且永远不肯休:
它的话是古旧的,老是讲着同样的故事,
它的音调是和谐的,老是唱着同样的曲子,
有时它还模仿着爱娇的少女的声音,
它的声音是没有气力的,
而且还夹着眼泪,夹着太息。
它的拜访是没有一定的,
在任何时间,在任何地点,
甚至当我已上床,蒙眬地想睡了;
人们会说它没有礼貌,
但是我们是老朋友。
它是琐琐地永远不肯休止的,
除非我凄凄地哭了,或是沉沉地睡了;
但是我永远不讨厌它,
因为它是忠实于我的。
路上的小语
——给我吧,姑娘,那朵簪在你发上的
小小的青色的花,
它是会使我想起你的温柔来的。
——它是到处都可以找到的,
那边,你看,在树林下,在泉边,
而它又只会给你悲哀的记忆的。
——给我吧,姑娘,你的像花一样地燃着的,
像红宝石一样地晶耀着的嘴唇,
它会给我蜜的味,酒的味。
——不,它只有青色的橄榄的味,
和未熟的苹果的味,
而且是不给说谎的孩子的。
——给我吧,姑娘,那在你衫子下的
你的火一样的,十八岁的心,
那里是盛着天青色的爱情的。
——它是我的,是不给任何人的,
除非别人愿意把他自己的真诚的
来作一个交换,永恒地。
林下的小语
走进幽暗的树林里
人们在心头感到了寒冷,
亲爱的,在心头你也感到寒冷吗?
当你拥在我怀里
而且把你的唇黏着我的时候?
不要微笑,亲爱的,
啼泣一些是温柔的,
啼泣吧,亲爱的,啼泣在我的膝上,
在我的胸头,在我的颈边。
啼泣不是一个短促的欢乐。
“追随我到世界的尽头,”
你固执地这样说着吗?
你说得多傻!你去追随天风吧!
我呢,我是比天风更轻,更轻,
是你永远追随不到的。
哦,不要请求我的心了!
它是我的,是只属于我的。
什么是我们的恋爱的纪念吗?
拿去吧,亲爱的,拿去吧,
这沉哀,这绛色的沉哀。
独自的时候
房里曾充满过清朗的笑声,
正如花园里充满过蔷薇;
人在满积着的梦的灰尘中抽烟,
沉想着消逝了的音乐。
在心头飘来飘去的是什么啊,
像白云一样地无定,像白云一样地沉郁?
而且要对它说话也是徒然的,
正如人徒然地向白云说话一样。
幽暗的房里耀着的只有光泽的木器,
独语着的烟斗也黯然缄默,
人在尘雾的空间描摹着惨白的裸体
和烧着人的火一样的眼睛。
为自己悲哀和为别人悲哀是一样的事,
虽然自己的梦是和别人的不同的,
但是我知道今天我是流过眼泪,
而从外边,寂静是悄悄地进来。
秋天
再过几日秋天是要来了,
默坐着,抽着陶器的烟斗,
我已隐隐地听见它的歌吹
从江水的船帆上。
它是在奏着管弦乐:
这个使我想起做过的好梦;
从前我认它是好友是错了,
因为它带了忧愁来给我。
林间的猎角声是好听的,
在死叶上的漫步也是乐事,
但是,独身汉的心地我是很清楚的,
今天,我是没有闲雅的兴致。
我对它没有爱也没有恐惧,
我知道它所带来的东西的重量,
我是微笑着,安坐在我的窗前,
当浮云带着恐吓的口气来说:
秋天要来了,望舒先生!
对于天的怀乡病
怀乡病,怀乡病,
这或许是一切有一张有些忧郁的脸,
一颗悲哀的心,
而且老是缄默着,
还抽着一支烟斗的
人们的生涯吧。
怀乡病,哦,我呵,
我也是这类人之一,
我呢,我渴望着回返
到那个天,到那个如此青的天,
在那里我可以生活又死灭,
像在母亲的怀里,
一个孩子笑着和哭着一样。
我呵,我真是一个怀乡病者,
是对于天的,对于那如此青的天的,
在那里我可以安安地睡着
没有半边头风,没有不眠之夜,
没有心的一切的烦恼,
这心,它,已不是属于我的,
而有人已把它抛弃了
像人们抛弃了敝舃一样。
断指
在一口老旧的,满积着灰尘的书橱中,
我保存着一个浸在酒精瓶中的断指;
每当无聊地去翻寻古籍的时候,
它就含愁地向我诉说一个使我悲哀的记忆。
它是被截下来的,从我一个已牺牲了的朋友的手上,
它是惨白的,枯瘦的,和我的友人一样,
时常萦系着我的,而且是很分明的,
是他将这断指交给我的时候的情景:
“为我保存着这可笑又可怜的恋爱的纪念吧,望舒,
在零落的生涯中,它是只能增加我的不幸了。”
他的话是舒缓的,沉着的,像一个叹息,
而他的眼中似乎是含着泪水,虽然微笑是在脸上。
关于他的“可怜又可笑的爱情”我是一些也不知道。
我知道的只是他是在一个工人家里被捕去的,
随后是酷刑吧,随后是惨苦的牢狱吧,
随后是死刑吧,那等待着我们大家的死刑吧。
关于他“可笑又可怜的爱情”我是一些也不知道。
他从未对我谈起过,即使在喝醉了酒时;
但是我猜想这一定是一段悲哀的故事,他隐藏着,
他想使它跟着截断的手指一同被遗忘了。
这断指上还染着油墨的痕迹,
是赤色的,是可爱的,光辉的赤色的,
它很灿烂地在这截断的手指上,
正如他责备别人的怯懦的目光
在我们的心头一样。
这断指常带了轻微又黏着的悲哀给我,
但是它在我又是一件很有用的珍品,
每当为了一件琐事而颓丧的时候,我会说:
“好,让我拿出那个玻璃瓶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