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记得十三年前有次去哪儿开会,电梯里进来位黑黑的姑娘,像童话小人书里的什么角色,又像是电视主持人鲁豫刚从赤道采访归来。遐想之际忽听有人叫“黄老师”,我环顾一圈发现电梯里没第三个人,便连忙答应,当时聊了几句,想必是戏剧之类。

小陶和我同属中国社会科学院,她在文学研究所,小小年纪,就已经是博士了。但小陶博士不挂相,她把自己摆小姑娘的位置上,什么姿势都自然,什么角度都自由,见人三分熟,遇事往近凑,时间长了,学识之上又添了见识,不像那些特把自己当回事儿的“精英”,挺着架着净是视物盲区,离了名词概念,见解还真不一定能赶上路边卖小豆冰棍儿的。小陶低平的姿态和心态,不知和家庭背景有多大关系。她父亲是搞两弹一星的,父亲的父亲是脸朝黄土背朝天的,于是小陶把自己隔代和农民做了链接,老爱说“我毕竟是农民的‘女娥’”(她的南方大舌头发不了“儿”音)。这样的身份意识,有点儿跟没有就大不一样——有些“精英”虽然要饭要了四五代,一旦得点势,劲儿劲儿的就好像他是爱德华六世似的。

小陶在戏剧研究领域还真是“脸朝黄土背朝天”,从联系票房到扎帐篷剧场到写宣传通稿到安排演员盒饭到讨论修改剧本,她跟着小剧场摸爬滚打了小十年光景,其间曾获“京城第一义工”的昵称。小陶当然不是为了写论文专著才成天混在那里面搜集情报的,否则她不会为了戏剧的是是非非一会儿兴高采烈一会儿唉声叹气。戏剧圈不大,以小陶这样的长度、深度和广度涉足戏剧实践的研究者我还真没见到第二位。小陶的戏剧研究有两个特点。一来,她毕竟是个博士,有良好分析能力,尤其是还做过几年思想刊物的编辑,视野要比单的纯戏剧研究者开阔得多。若说单纯的戏剧研究者是蹲一个地方朝目标连打五枪,小陶则是换五个地方朝目标各打一枪,命中率自然要高。二来,她毕竟是个能放下或放松身段的博士(一二十年前这样的不多),这就该着她亲“实践”而接“地气”。

探究人情物理,不外“实事求是”。但同为实事求是,却因时因地而取径不同。有的时代非得归纳,有些地方演绎就够了。中国自秦汉而格局初定,迄于晚清,新增变量并不太多,故两千年中“以史为鉴”,后代踩前代的脚印可矣。近代以来,中国经所未经,见所未见,前朝的故事、成例没那么好用了。可不少学者还拿着清季中国、唐宋中国乃至伏羲中国比附当代中国,搞得煞有介事。我当然不是说,古代对当代没影响,而是说,(1)古代的影响没他们以为或宣传的那么大;(2)当代史即中国人当下的实践更重要,因为某些新增变量如科技、工业、全球化等对当代中国的塑造,明显甚于古老的变量,如“血缘伦理”“民族性”之类。近现代中国人认识自己基本上还是靠演绎,只不过演绎的接力棒从祖先手里传到了西方手里,原因很简单,不少新增变量是从西方来的。于是乎,中国的学术思想市场里挤满了形形色色的西方专卖店、24小时连锁店,颇有点像头一阵儿我去的劲松眼镜城,店主让我试了一款德国进口的镜片,说“不合适没关系,我们这儿还有日本美国意大利的”。无数店老板靠卖西方眼镜片卖发了,但这些镜片真能把中国的事儿看得一清二楚么?也不太能,起码没店伙计们介绍的那么能。原因也很简单:中国这么一个巨大的历史文明体,不可能一笔不苟地描西方的红模子(虽然现代化有其常轨),因为那样成本太大,不划算。范冰冰的表姐要把自己整容整成表妹那样,十次手术都未必拿得下来,何况一般人呢。再说了,西方也不是范冰冰,缺陷并不少,我们别裁伪体、择善而从就行了,用不着非把自己整得九死一生。既然经验不尽一致,他们的昨天就不是我们的今天,今天更未必是我们的明天,那么,从西方经验里总结出的社会人文理论要是能恰好解释中国的当代进程,不就活见鬼了么?要正确理解中国正在发生的事情,与其围着古人和洋人转,真还不如多围着自己转,围着当代中国人气象万千的生活实践——这里边自然包含了古代的存留和外来的影响,而且是以最自然的形态——做认真的观察、细心的体会、审慎的归纳。另外,别忙着当大理论家,也别轻信那些大理论家,能把如此错综变幻、连看都看不过来的当代乱象装进去的理论,十有八九是冠冕堂皇的瞎凑合事儿。麦田边上有谷穗有谷仓很正常,有面粉厂有粮店也可以想象,但如果净是卖牛角面包的,就有可能又在闹“大跃进”了。小陶的研究以经验实证为主,加上适度的理论思考,这符合未定之天的中国的实际。

能亲近实践,对事物的理解就不易跑偏,跑偏多是闭门造车的产物。闭门造车当然不是一无是处:它能充分发挥思辨和想象的作用,弄好了可以捕捉到尚未现身的趋势、将要合龙的联系。但它就像离开了根据地的远征军,脚下布满了陷阱和雷区。因此,喜欢闭关的人需要经常到街头巷尾转转,把自己的奇思妙想跟日常人生核对校正,而不是稍有所得就马上爬电线杆子上公告天下。小陶的研究基于实践,证于现实,富于理性,这是一条求真的中正之道,会越走越宽。不过,实践并非现状的保镖,它除了理性的一面,还有理想的一面。理想是人类生活的固有部分,既受制于现实,又不满于现实,人类历史就在这两种状态中辗转蛇行。小陶有她的戏剧理想,还有她的社会理想,这使得她对小剧场和大社会的观察思考兼备理性和血性,而且二者能相益而不相损。有了血性也就有了湿度和温度。有湿度有温度的手才是活人的手,活人才愿意握着它和你喋喋不休。太纯然的理性、太超然的知性,太像导尿管或心脏支架之类的“异物”了,对于人文社会科学是不太亲切自然的。

“小剧场”也叫“黑匣子”。它真是个黑匣子,包藏着大社会的生死信息。这么讲,刚看了小剧场戏剧的朋友肯定不同意,他们会说:就那些恨不让演员直接骑观众腿上把痒痒肉都挠破了的玩意,也能算时代的记录?的确,小剧场,还有大剧场,总的说来在表现大时代时底气不足,在表达小天地时嗓门过大,这么多年并没有留下太多可道的作品。不过小剧场对大时代的记录,主要不表现在舞台的上面,而是在舞台的下面、后面和外面。在这些方方面面,小陶脖子上仿佛挂着工作人员的特别通行证,忙进忙出的,不但看到了戏剧极想让人看到的,还看到了戏剧没想让人看到的,甚至极不想让人看到的,而且她还看出了这几者之间的内在联系。在我看,小陶的戏剧研究最出类拔萃之处,在于把小剧场戏剧的兴衰同当代最重要的变量如市场经济——包括文化市场——的发展以及体制环境的变迁联系在了一起。这样的联系,坐在观众席里的戏剧研究者是没机会看到的,他们的视野里纷飞的全是“间离”“第四堵墙”“戏剧假定性”之类;而坐在后台听制作人跟导演吵架、辗转道上联系演出证演出场地的小陶,则想把这些联系甩掉都难。

中国当代史流动不居,流速惊人,现在进行时转眼就化作过去完成时,对于研究者真是兔起鹘落,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在这个意义上,小陶这部书有可能独一无二。

黄纪苏于2013年7月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