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那年夏天
- 安武林的阅读成长书:男孩不怕羞
- 安武林
- 1655字
- 2018-07-27 14:57:13
那年夏天,我十三岁。
十三岁,就有了很多无法言喻的惶惑。尽管那时我对诗歌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一直野心勃勃想将来做一个诗人。我写了很多与幻想有关的诗,却怎么也不能把现实勾勒出来。面对现实,除了冲动得不能遏制的激情外,就是一种几乎绝望的无可奈何了。
每逢三、六、九,是镇上的集日。左右邻村和山里的村民倾巢出动,来镇上赶集。那是小镇最繁华最热闹的时候,人们穿着新做的衣服,怀着过年过节一样的心情,纷纷涌来。我那样恐惧这些赶集的人们。天刚露出鱼肚白一样的曙色,我轻手轻脚穿好衣服,拎上书包,背后就传来爷爷浑浊、沉闷的声音:“林娃,把扁担拿上,在老地方给爷爷占个位子。”
除了雨天、雪天,我都要拿着那根被烟浸染得看不清颜色的扁担,在靠近食品站门前的路段,给爷爷占一个位子,爷爷要摆他的麻花摊。
放学回来,街上的人已经挤得满满当当的。在人群中穿行,怕碰着别人,更怕遇见熟人,像个小偷似的。路过食品站门前,我把头埋得很低很低,我不愿看见爷爷。爷爷坐在那把很沧桑的圈椅上,椅子缠满了修理的铁丝。爷爷移动身体的时候,那把椅子就很忧伤地唱起古老的歌谣。爷爷的光头在阳光下油油地闪光。爷爷很谦卑地笑着,冲着来往的每个人。我知道,爷爷的微笑很多人不能拒绝,说得更确切些,是不忍拒绝。黄澄澄的麻花,是一份难得的奢侈。
一毛钱一根麻花,外带一个真诚和谦卑的微笑。人们带着施舍一样的神情,丢下一毛钱,拿一根麻花就走了。爷爷总是把一毛的纸币抚得平平展展的放进口袋。爷爷的旁边,是一个卖皮条的老头,他总是不厌其烦地夸爷爷的手艺真绝,爷爷笑眯眯地拿着五六根麻花,像送给知己似的送给他和左右摆摊的人,免费。
那年夏天,我和弟弟都成了炸麻花的行家里手。每逢支起油锅,屋子里就飘满了油烟味。黑褐的窑洞光线很暗,通风不好,我的头常常晕眩。有时,我的手指在木制的案板上搓得流血,只好贴上胶布再搓。爷爷抽着长长的旱烟锅,深情地注视着我和弟弟。爷爷那样忧虑而焦急地劝告我们:孩子,好好学,那是你们一辈子的饭碗哩!未涉人世,我和弟弟根本不理解“饭碗”的含义,该捣蛋的时候还是捣蛋,漫不经心,偷懒。为了这,爷爷对我们没少痛斥,他忧伤地看着我们,叹叹气把头摇一摇。弟弟是个精明人,本来一斤干面炸十条麻花,他总要炸成十二三条。爷爷要是看见了,又是跺脚又是生气:“好娃哩,咱不能昧良心啦,一根要卖人家一毛钱哩。”
那年夏天,天气闷热,由于面发酵得快的缘故,街上摆麻花摊的人都停了。唯独爷爷的麻花摊醒目地摆在街上,爷爷谦卑地笑着。
那年夏天,我常常喜欢坐在小河桥边,看桥下招摇的水草和潺潺的流水。小河的四周长满了紫花地丁、车前草、旋复花和薄荷等植物。嗅着那些清新的气息,胸腔里塞满的油烟味被涤荡得一干二净。那份宁静,使我忘记了所有的惶惑和不安。十三岁,还没有读过一篇童话,却美丽在小河边,但很美的心境很快就被爷爷那张充满谦卑微笑的脸占据了。
赶集回来,爷爷支撑了一天的微笑失落了。他躺在炕上,辗转反侧,怎么也摆不好一个舒服的睡姿。爷爷啜起老白干,咕咚几口,躺在炕上安详地睡着了。奶奶做熟了饭,却唤不醒爷爷。爷爷的鼾声在窑洞里一起一伏,很响,很亮。
那年夏天,看见爷爷守在麻花摊上谦卑的笑脸,我就有种想哭的感觉。看到别人买走爷爷的麻花,说不出是欢喜还是心酸。真想阻止所有的人,别买爷爷的麻花!可我不能这么做。是的,爷爷把微笑卖给别人时,我心中很美很美的东西也被出卖了。爷爷,你给自己留下了什么?你又给我留下了什么?你把自己的岁月拧成很精巧很芬芳的麻花,全部卖出去了,一点也不留。我恨这种不公平的交易,可是,还有更好的交易方式吗?
爷爷的善良,注定他是一个失败的商人。虽然他在方圆百里人人皆知,但他的劳作却不能维持全家人的温饱。他的失败,却不能成为我不爱他的理由,相反,是我更热爱他的理由。
那年夏天,因为家里拮据,我和弟弟被迫辍学了。我和弟弟操起了爷爷留下的饭碗,连同爷爷谦卑的微笑。背倚着苦楝树,望着很苦很美的苦楝花,我读着那年夏天,那年夏天充满倾诉欲望的童年。似乎读懂了很多很多,又似乎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