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引言

老年虐待（elder abuse）和老年忽视（elder neglect）问题严重危害不同国别、不同种族老年人的生理健康和心理健康。自20世纪70年代起，西方国家就对老年虐待、忽视的问题进行研究，发现老年虐待、忽视的发生率自1.3%至27.5%不等。发生率在多项研究中的巨大差异，可能源于对老年虐待/忽视的概念界定、测量、数据收集方法、样本地点和研究对象的差异（Dong, Chang, Wong, Wong&Simon, 2011; Cooper, Selwood&Livingston, 2008;Fulmer, Guadagno & Connolly, 2004）。2010年有学者对美国老年虐待/忽视现象进行全国性调查，估计1/10的美国老人经历过某种程度的虐待/忽视（Acierno et al., 2010）。

我们必须注意到，大量的老年虐待/忽视案例没有被揭露出来，老年虐待/忽视真实的发生率可能更高。有学者估计仅有4.3% ～7.1%的老年虐待/忽视案例被报告出来（Lachs, 2011;National Research Council, 2003）。在美国少数族裔中，没有揭露的老年虐待/忽视案例比重可能更大。对拉美族裔的研究表明，老年虐待/忽视案例的低报告率，是源于“私事必须家庭内部处理”的拉美文化传统，以及对美国当局的惧怕心理（DeLiema, Gassoumis, Homeier & Wilber, 2012）。学者估计亚裔美国人的报告率低于白人，原因在于对虐待情境的容忍度较高以及对美国老年虐待报告制度的不知情（Moon, Tomita & Jung-Kamei, 2002; Moon &Williams, 1993）。例如，在Moon和Williams（1993）的研究中，40%的韩裔美国人没有认识到以下情境是虐待性的：在母亲烧坏了一些食物后，儿子向她扔煎锅。

由于老年虐待和老年忽视是西方语境下提出来的新概念，在本书的引言部分笔者首先对这两个概念进行界定。在西方文献中，老年虐待和老年忽视往往包含于“老年不正确对待”（elder maltreatment或者elder mistreatment）这个概念之下，指代对65岁以上老人的基本人权和公民权利的侵犯（Cooper, Selwood & Livingston, 2008; Dong, Chang, Wong, Wong & Simon, 2011）。甚至在某些文献里，老年虐待包括老年忽视的内涵，与“老年不正确对待”相互代替使用。在中文里“老年不正确对待”翻译过于拗口，因此本书仍然用老年虐待/忽视来指代老年虐待和老年忽视两个核心概念。

根据世界卫生组织的定义，老年虐待是指对老年人故意施加的一次或多次的侵犯行为，主要类型包括身体虐待、经济虐待、情感虐待和性虐待（WHO, 2011）。身体虐待是指导致身体伤害和疼痛的故意伤害或惩戒行为（Dong, Simon & Gorbien, 2007）。经济虐待指对老人财务不合理的处置或使用（Lachs & Pillemer, 2004）。情感虐待指故意导致老人情感创伤或痛苦的行为（Lachs& Pillemer, 2004）。西方文献中老年虐待包括老人院中工作人员对老人的虐待、家庭成员对老年人的虐待甚至包括老人院中老年人之间的霸凌行为。本书仅涉及家庭中发生的老年虐待行为。

老年忽视是指不注意、不重视老年人需求而未能给老年人提供必要的物质或服务，从而导致老年人基本需求无法满足的一种现象（Fulmer et al., 2005; Dong et al., 2007）。西方文献中将老年忽视进一步分为他人忽视和自我忽视，本书中只包括家庭成员对老年人的忽视，不包括老年人对自身的忽视。不同于老年虐待，老年忽视以“不作为”的形式体现出来，对老年人身心健康的危害没有显现化，但这并不意味着老年忽视不具有危害性。美国的研究表明，在所有危害老年人的行为中，老年忽视的比例占到60% ～70%，远远高于老年虐待（Fulmer et al., 2005），且受到忽视的老年人的患病率和死亡率显著增加（Dong et al., 2009）。举例而言，忽视老人吃饭穿衣等基本日常照料需求，导致老人“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其严重程度不亚于身体虐待；子女不去探望老人，其严重程度不亚于精神虐待。受到上述定义的启示，笔者认为老年虐待和老年忽视具有高度的文化敏感性，在具体研究中应保持这两个核心概念的开放性，让老人自己定义什么是老年虐待，什么是老年忽视。

美国的所有族裔都存在老年虐待/忽视问题，但华裔人群中的老年虐待/忽视问题相对而言研究较少。华裔是美国第二大移民群体，也是最大的亚裔群体（Mui & Shibusawa, 2008）。华裔美籍老年人增长率远远高于白人老年人（Administration on Aging, 2009）。并且80%的华裔老人属于移民，不是美国本土出生（GallagherThompson et al., 2007）。在中国的传统文化里，儒家十分提倡孝顺，认为子女应当尊重和关爱父母，并提供健康照料和经济支持（Lai, 2009）。父母在早年为整个家庭的福祉和子女的教育作出了巨大的牺牲，作为回报，子女也有义务回报年老的父母。特别是在中国大陆，新修订的《中华人民共和国老年人权益保障法》（2013）将这一道德写进法律，要求成年子女必须为老年父母提供经济、情感和工具支持，并经常性地探望老年父母，否则将面临法律处罚。因此受中国法律和传统文化的影响，华裔老人可能认为情感支持上的不足是不可接受的，甚至认为是具有虐待性质的。此外，移民美国对华裔可能带来严重的文化冲击。美国的自由主义和独立意识（independence）可能冲击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集体主义以及相互依靠意识（interdependence），移民美国可能打破家庭中父辈和子辈之间的平衡。比如，一项对华裔和韩裔老人的研究表明，移民会导致家庭生活发生以下三个方面的变化：（1）核心家庭取代多代同堂的大家庭；（2）老年父母失去在家庭中的权威；（3）成年子女与老年父母分开居住（Wong, Yoo & Stewart, 2006）。美国文化融入的压力、语言障碍以及社会服务可及性的缺失，可能严重威胁到华裔老年人脆弱的支持系统，加剧老人的脆弱性、依赖性和精神压力（Dong et al., 2011），从而进一步增加老年虐待/忽视的风险。

本书将对老年虐待/忽视研究进行文献综述，梳理有关理论和测量量表，旨在理解60岁以上美国华裔家庭中老年人对虐待/忽视的主观建构，测量老年虐待/忽视的发生率和相关影响因素。本书关注美国亚利桑那州凤凰城市区的华裔老人，试图从文化视角和法律视角解读社会文化因素（家庭支持变量和文化变量）的影响。本书主要回答两个研究问题：（1）美国华裔家庭中老年虐待和老年忽视问题的发生率是多少。（2）哪些是老年虐待和老年忽视问题的保护因素和风险因素。

为回答上述问题，本书采用以定量为主，定性为辅的研究方法，探索华裔家庭中老年虐待/忽视问题。在第一阶段，运用焦点小组确保下一阶段问卷的文化和语言敏感性。通过听取焦点小组的反馈意见，调整问卷设计。在第二阶段，修改后的问卷由华裔老人填写，测量老年虐待/忽视的发生率，明确相关的风险和保护因素。本书选用生态理论指导整个研究。

华人是在美国人口增长最快的族裔之一（Administration on Aging, 2009），对华裔家庭中老年虐待/忽视问题的研究有重要的理论意义和现实意义。本书将丰富我们对老年虐待和老年忽视问题的理解，让这一问题在华人社会显现化。以前的研究仅关注美国一般老年人的虐待/忽视的发生率和相关因素，没有单独针对华裔群体进行文化和法律视野下的分析。

本书的样本选自美国亚利桑那州凤凰城社区中的华裔老人。凤凰城华裔老人的数量不断增加，但是对正式支持资源的可及性有限。尽管亚利桑那州在过去的几十年见证了华裔人口的快速增长，但没有组织化的民族聚居地，例如唐人街等。本书的调研人群即是这样一个被美国主流社会相对孤立，获取社区资源有限的群体。再加上这个群体英文水平较差（没有“嘴”），缺乏交通工具（没有“腿”），具有脆弱性。相比于在华裔聚居的美国大城市所做的调研（比如芝加哥唐人街的华裔老人调研），考虑到聚居地的文化排他性，本书基于凤凰城调研得出的结论对零星分布在美国的华裔群体更有针对性。

本书的结论可运用在“健康不平等”、“社会工作实务”等课程中，以丰富对未来实务人员的教育和培训。“健康不平等”、“社会工作实务”等课程的教师可使用本书的老年虐待/忽视筛查工具，发展本土社会工作。本书的结论也可帮助设计具有文化和语言敏感性的社会工作项目，或修正已有的项目，筛查华人家庭中老年虐待/忽视的情况，消除风险因素。本书的最后将提出针对华裔老人需要，具有文化敏感性的老年虐待/忽视的预防和干预的项目。本书对华裔家庭老年虐待/忽视的探索也会指导今后的研究。学者可在中国或美国其他地区进行类似研究。此外，对华裔家庭老年虐待/忽视的研究可扩展到老年虐待的报告障碍（barriers of reporting）、求助模式和实务方案设计上。

本书致力于揭露华裔家庭中的老年虐待/忽视问题。该社会问题对老人的身心健康危害性大，但在美国的政治关注度较小。美国的政策研究人员可运用本书中的研究结论，敦促立法者全面贯彻美国《老年正义法案》（Elder Justice Act, EJA），支持《老年虐待受害者法案》的起草（Dong, 2012）。随着我国人口老龄化问题日益严峻，有关老年虐待现象的报道屡见报端，越来越多的学者开始关注老年虐待问题（例如张敏杰，2002: 66-70）。然而，由于老年忽视的危害没有显现化，且大多数情况下并未违反法律，因此国内学术界很少关注“老年忽视”问题。加强对我国家庭中老年虐待/忽视问题的研究，借鉴西方已有的研究结论，科学地测量老年虐待/忽视问题的发生率，让问题显现化，能够提高老年人、家庭以及全社会对老年虐待/忽视问题的重视程度。同时，消除风险因素，增强保护因素，对于改善我国老龄群体的生活和生命质量，实现健康老龄化社会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