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教士的新衣

——再论利玛窦的易服与范利安的“文化适应政策”

在许多相关研究著作中,1595年5月利玛窦(Matteo Ricci)在江西樟树关于利玛窦易服的时间与地点,有不同说法。鉴于易服时间和地点不是本文讨论的重点,这里取计翔翔先生的考定结论。参见计翔翔《关于利玛窦戴儒冠穿儒服的考析》,黄时鉴主编《东西交流论谭》,第二集,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第6页。的改换儒服,被视为传教史或者东西方文化交流中极具象征意义的标志性事件,而他头戴儒冠、身着长袍的标准形象,以及与徐光启并肩驻足于祭坛前的理想图景,不仅为后人的穿凿附会提供了耐人寻味的想象空间,而且在习惯性思维的推动下,衍生为“合儒、补儒”之传教策略的绝妙写照与合理依据。张国刚:《从中西初识到礼仪之争——明清传教士与中西文化交流》,人民出版社,2003,第358~359页;汤一介:《论利玛窦汇合东西文化的尝试》,载《东西方文化交流——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选》,澳门基金会,1994,第267~274页;张西平:《中国与欧洲早期宗教和哲学交流史》,《总序 重新回到平等对话的元点上》,东方出版社,2001,第5页;伊莎贝尔·席微叶:《入华耶稣会士和中西文化交流》,载安田朴、谢和耐等著《明清间入华耶稣会士和中西文化交流》,耿异译,巴蜀书社,1993,第3、33页;莫小也:《17~18世纪传教士与西画东渐》,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2,第36~37页;然而,这个传奇的始作俑者可能是金尼阁神父,他在一封注明时间为1610年的信件中,将中国传教团的简史明确地划分为两个阶段。在前一个阶段,中国的耶稣会士们穿着僧服。金尼阁指出,在这一时期,“他们仅仅是很少或根本不注重推动基督教的进展”,因为中国人对他们抱有奇特的看法,“例如在许多年间,一直反映他们当作是炼丹术的专家或掌握着延年益寿秘诀的人,而中国人对这两件事的关注已经达到了荒谬的程度。”而第二个阶段始于1595年,这时利玛窦采用了儒生的装束,金尼阁甚至宣称:“从此之后,一切都开始发展,几乎到了繁花盛开的地步”。参见《利玛窦中国札记》,《附录》、《1978年法文版序言》,何高济等译,何兆武校,中华书局,1983,第660页。

但是,利玛窦在其回忆录的第一节中,就意味深长的告诉我们说:

这样的事并不是常常发生的:大规模的远征和轰轰烈烈的壮举,年深日久趋于成熟,但其创始时的情况,对于生活在这些事件以后很久的人们,却完全是一本未曾打开的书,对这一事实的原因经常加以思索之后,我得出的结论是,一切事件,即使是后来获得巨大规模的事件,在开始时都是如此之微不足道,以致看起来好像没有任何希望会在后来发展成为重要的事情。《利玛窦中国札记》,第1页。

利玛窦没有正面阐述有哪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在“年深日久”的过后演变成“轰轰烈烈的壮举”和“巨大规模的事情”,但借着他的提醒,我们不难于他的易服过程中发现以下并不引人注意的重要细节:其一,从严格意义上说,利玛窦本人在华期间的易服行为至少发生过两次,首次易服是他入华之初,由象征清贫和圣洁的黑色修道服改换中国僧侣的异教服装,然后才是易换中国儒生的服装;其二,利玛窦第二次易服是在他身着僧衣、以番僧模样示人的12年之后,从其“每过佛堂,并不顶礼膜拜”的自白看,漫长时期后的易服之举未必是经人提示后的戏剧性突发事件,而应该是深思熟虑后的审慎决定;其三,从更广阔的角度看,因情境需要而易换服装并非利玛窦等人独创性的孤立行为,而是耶稣会在亚洲各国的传教士广泛采取的行为策略,而这一普遍现象的复杂关联及相互作用,亦应该是影响利玛窦易服行为的重要因素。

从这一意义上说,重新考察利玛窦易服过程中的诸多隐情以及这一行为本身的真实含义,很可能为我们开启“一本未曾打开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