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古典名著中的秩序隐喻
- 何志鹏 李龙
- 34084字
- 2020-08-29 06:55:54
中国古典四大文学名著中的法律观
一 导言:古典名著如何关涉当代中国
无论是古代还是现代,中国还是外国,名著之所以为名著,固然是因为其自身的文学价值难以被超越,具有典范和经典的地位;更主要的原因是其在流传和发展的进程中成为社会文化的一部分,一些人物成了人们心中某一类型人格的代名词,某些片断成为描述人类社会现象的代称,某些概念从故事中走出,进入千家万户生活的各方各面、各时各处。例如,当我们说起孙悟空,每个人都知道他代表着“无父无母”的人,人们会对那些心无父母的人说:“你以为你是孙悟空啊?”同时,他还是机智勇敢、能力超群、追求自由的代表。所以,在少年时代,每个人都可能期待像孙悟空一样勇往直前、法力无边。但是,孙悟空再厉害,还是斗不过如来佛。所以,人们会说,“A逃不出B的手心”,就是援引孙悟空在如来佛面前显示法术,却被如来佛压在五行山下的故事。再例如,当我们说起诸葛亮,总会引起足智多谋的联想,所以有“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的俗语。提起曹操,我们总能想起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大奸臣形象,而历史上真实的曹操往往需要专业人士才能说清楚。我们说起李逵,就会映出一个满脸大胡子、手持两把板斧的形象,鲁莽勇猛的同时又非常孝顺。类似的,当我们说起鲁智深,同样会显现一个满面胡须、勇敢仗义、刚猛有力的人物形象;而当我们说起贾宝玉,则很难产生同样的联想,他必然是一个俊美秀朗的翩翩少年,颇具文采修养,痴恋着林黛玉,却有着青春期的叛逆和骄纵。同样的,我们会用“阿Q”来形容因不敢面对现实世界的悲凉而不愿努力、不断进行自我安慰的人,会用“祥林嫂”来形容总是沉浸在过去的痛苦中而无法自拔的人,用“岳不群”来代指表面善良、实质卑鄙的伪君子。
从情境上看,我们会用林黛玉进贾府来描述初到一处的小心谨慎,会用刘姥姥进大观园来形容看到诸多新奇、目不暇接,以及表现粗鄙、不懂规矩的状况。我们会用来自《窦娥冤》的六月飞雪来形容冤情。清朝统治者曾命人将“四书”和《三国演义》译成满文,并将关羽视为忠义的化身,使得关帝庙、关公塑像遍布华人文化圈。如果我们联想一下,古往今来的重要历史人物,如汉武帝、唐太宗、明代文武双全的王阳明都没有那么多的神像,就能理解《三国演义》这一名著的影响有多大。进入20世纪,毛泽东在文稿中经常使用“法宝”一词,大家一听就懂,但是,日常生活中,我们都没见过法宝。它显然来自《西游记》《封神演义》等中国古典名著,现在,这个词已经演化成人们都能心领神会的概念的一部分。
古典名著中的很多描述和故事对于今天的我们仍然具有启示意义。比如,汉末名人庞统,在《三国演义》里最初向周瑜提出了重要的计谋,可是周瑜死后他却没有被孙权重用。其原因有二:第一,庞统是一个长得很丑的人,“浓眉、掀鼻、黑面短髯、形容古怪”;第二,庞统比较自负和傲慢。当孙权问他“平生所学,以何为主”之时,他说“不必拘执,随机应变”。当孙权让他与周瑜的学问做个对比之时,他说,“与公瑾大不相同”。这就使他失去了在孙权的幕僚中获得一个位置的机会。而到了刘备那里,他最初也因为面貌丑陋而为刘备所不喜,不过后来还是面貌也不漂亮的张飞发现了他的才能,在他又展示了鲁肃和诸葛亮的荐书之后得以重用。这个事情对于我们理解当今社会、筹划自身发展也很有意义。首先,以貌取人是肤浅的,不过此是人之常情,这样很多美容机构很有市场和前景就容易理解了。其次,要始终保持谦虚谨慎的作风、不骄不躁的作风,不能看不起别人,要充分体现对他人的尊重,否则可能会失去自己的发展机会。再次,想成就一番事业,不可能不需要人举荐和帮助,单打独斗的方式很难获得成功。最后,世界上的很多矛盾和冲突都起源于傲慢与偏见,然而我们却很难克服这点。
也许杨乃武与小白菜的故事最能展现古典名著在人们心中的印象。清代后期,浙江余杭葛品连与妻毕秀姑(小白菜)租住在乡绅杨乃武的房子里。同治十二年十月,葛品连突然得病,吃了几服药都不见效,下午申时,全身青黑而亡。家人与街坊均不知何故,见平日里杨乃武与小白菜过从甚密,于是迅速地联想到《水浒传》里西门庆与潘金莲合伙算计武大郎的故事,从而怀疑葛品连是被杨乃武与小白菜串通投毒而死,由此酿成了一件牵连很多人的大案。余杭知县刘锡彤刑讯逼供,得到供词,但此案后来终于被翻案。这样的联想与类比在古往今来的民间不知道有多少。所以,名著其实一直留存在我们的精神世界之中,成为民族心理、社会文化的一部分。
从这个意义上看,名著的成功不仅仅是其自身的成功,更有后人的反复认同,使之成为交流的语言基础和文化背景,由此培养和改变着人们的认知、理解和生活方式。所以,古典名著的影响已渗入当代中国的方方面面。我们的生活与观念被名著所塑造,我们也不断塑造着名著。
二 法律视野中的中国古典名著
不同学科背景的人会对古典名著中的故事有不同的思考。比如大家都熟知的《哪吒闹海》是《封神演义》中的一个故事,在小的时候阅读这个故事,笔者会佩服哪吒的勇敢、坦荡、敢于承担责任;但是当笔者学过了法律并参加工作之后,再考量这个故事,就得到了不同的结论。哪吒在海滨玩耍消暑,游泳嬉戏,没有什么错误可言。同样,龙王、龙太子、夜叉在正常的生活和工作中突然受到了严重的干扰,居住和生活受到了严重的影响,他们有没有维护自己安宁生活的权利呢?这样一来,双方的矛盾似乎都没有错误,但是冲突是非常明显、很难调和的。那么问题出在哪儿呢?在专业背景下,笔者就想到了三个层次。第一,在一个给定的社会情境之中,不同主体的权利是相互冲突的。所谓人人充分享有权利的世界,其实和天堂是一样虚无缥缈的。社会资源是稀缺的,不可能每个人都获取自己所需要的一切,一群人深夜在楼上跳舞、一个人在你隔壁的房间练习弹钢琴,他们可能都没错,但你受到了妨害。这和哪吒的故事一样,都表明,人不可能获得权利的完全满足。第二,哪吒对于他的混天绫、乾坤圈所具有的功能和自身的力量并不充分了解,所以在海滨游玩的时候任意嬉戏,没有想到带来了类似于海啸的后果。这说明赠给他这些法宝的人并没有充分地尽到说明责任。假设送给哪吒这些工具的时候充分而明确地表述了产品的功能和效果,警告其可能带来的环境和人身伤害,就像我们购买产品的很多塑料袋所标示的那样,这种悲剧和混乱可能就不会发生。所以,出现这个事件,主要责任人不在于哪吒,而在于送给哪吒法宝的太乙真人。第三,哪吒的行为应该由哪吒自己负责,还是由哪吒的父母负责?不仅现代的法律有关于未成年人监护人的规定,而且古代中国也有“子不教,父之过”的格言,所以,让哪吒自己为其行为承担责任,其实有很多值得深入研讨的问题。
从这个小例子可以看出,同样是一个名著中的故事,不同的专业、不同的思想方法,可能会有不同的启示、不同的解读,得出不同的结论。即使单从法律的角度看,也存在诸多视角。法学研究的一个重要流派“法律与文学”就分为“作为法律的文学”和“作为文学的法律”等不同的视角。比如,就四大名著而言,思想史家可能会看到礼教、儒家、道家、法家、佛教在社会生活中的影响;实证法学可能会在中国法律与社会历史的语境中对名著中的概念给予说明;注释法学可能会更多地关注名著中所隐含的法律事实。例如,林黛玉有没有资格继承林如海的财产?《西游记》里体现了古代什么样的出入境管理制度?宋江是一个什么样的官员,在政府体系里居于什么位置?《三国演义》里的传国玉玺究竟有什么地位,有了它就能号令诸侯、统一天下吗?对这些问题进行分析,显然是很有意思、很有意义的,而且已经有了不少可观的研究成果。自然法学派可能会对名著中透露出的自然法思想进行分析,如研讨水帘洞中的社会契约、梁山泊的自然正义、《红楼梦》里诗的境界与社会生活中法律的境界的关系、董卓之所以被人们痛恨的原因,等等。不难看出,法律人解读名著,也仍然是千人千面。而笔者在这里主要想进行一种社会思想观念影响的分析。
这里对于古典文学名著的解读,主要是从社会环境的角度讨论在我们的观念中法律处于什么地位,具有何种作用。法治中国建设要求社会形成对于法治的信念、信仰和信心。而当代中国的思想状态在很大程度上由文化生态环境决定,这种文化生态环境不仅与当代的生产生活方式有关,而且与人们经常阅读的文学艺术作品直接相关。在这一意义上,古典名著作为中国人文化血液里重要的因素,是解释和解决中国目前一系列现象与问题的核心参考系。古典名著以“葫芦僧乱判葫芦案”、“张翼德怒鞭督邮”、“林冲误入白虎堂”和“孙悟空大闹阎罗殿”等一系列既生动活泼又脍炙人口、深入人心的故事传递了一系列对于规范、法律的理解,对中国人的思想观念和生活方式产生了深远影响。清末著名冤案“杨乃武与小白菜”的情节就有很多《水浒传》中关于潘金莲与西门庆、武大郎描写所带来的思维方式,这种思维方式决定了人们碰到此类案件的第一印象。因此,古典名著所蕴含的法律观念、法律信仰(或者无信仰)不仅有利于我们理解当代中国民众对于法律、法律运作的认识,而且有利于我们寻求法律、法治的建设路径。从法律与文学相结合的角度认真解构和分析古典文学名著中蕴含的法律思想观念,对于我们回答当代中国法治建设的核心问题具有非常关键的价值,对其进行深入细致的剖析和比较,有助于为我们提供当代中国法治发展的路径建议和价值构划。
为此,我们将首先从“四大古典文学名著”中拣选一些故事来观察人们是不是认同和遵守规则,认同或者遵守的到底是什么规则,在有权力制定规则的时候,会确立起什么样的规则;继而我们要分析一下在这几部名著中,规则背后的社会是什么样的,也就是说规则与真正的社会秩序构成了什么关系,基于这些叙述和分析,我们对古典名著中的社会、规则、观念之于当代中国法治建设的影响进行简单的归结。
三 古典名著中的潜规则与超规则
法治的建设、发展与推进,基础是规则,所以,我们首先要探究一下在四大名著之中,规则处于什么样的位置,人们对于规则持什么样的态度。
(一)规则还是潜规则
1.《红楼梦》第四回“葫芦僧乱判葫芦案”
《红楼梦》在开篇不久就讲到了一个诉讼案件,描写了审理案件的过程,中间夹杂着一些其他案件,而续写的后四十回更是贯穿了薛蟠杀人一案的处理进程。与此同时,婚姻制度、官吏制度,俱在其中。这更让我们理解了《红楼梦》的丰富与复杂。下面我们来看第四回中的故事。
如今且说雨村,因补授了应天府,一下马就有一件人命官司详至案下,乃是两家争买一婢,各不相让,以至殴伤人命。彼时雨村即传原告之人来审。那原告道:“被殴死者乃小人之主人。因那日买了一个丫头,不想是拐子拐来卖的。这拐子先已得了我家的银子,我家小爷原说第三日方是好日子,再接入门。这拐子便又悄悄的卖与薛家,被我们知道了,去找拿卖主,夺取丫头。无奈薛家原系金陵一霸,倚财仗势,众豪奴将我小主人竟打死了。凶身主仆已皆逃走,无影无踪,只剩了几个局外之人。小人告了一年的状,竟无人作主。望大老爷拘拿凶犯,剪恶除凶,以救孤寡,死者感戴天恩不尽!”
雨村听了大怒道:“岂有这样放屁的事!打死人命就白白的走了,再拿不来的!”因发签差公人立刻将凶犯族中人拿来拷问,令他们实供藏在何处,一面再动海捕文书。正要发签时,只见案边立的一个门子使眼色儿,——不令他发签之意。雨村心下甚为疑怪,只得停了手,即时退堂,至密室,侍从皆退去,只留门子服侍。这门子忙上来请安,笑问:“老爷一向加官进禄,八九年来就忘了我了?”雨村道:“却十分面善得紧,只是一时想不起来。”那门子笑道:“老爷真是贵人多忘事,把出身之地竟忘了,不记当年葫芦庙里之事?”雨村听了,如雷震一惊,方想起往事。原来这门子本是葫芦庙内一个小沙弥,因被火之后,无处安身,欲投别庙去修行,又耐不得清凉景况,因想这件生意倒还轻省热闹,遂趁年纪蓄了发,充了门子。雨村那里料得是他,便忙携手笑道:“原来是故人。”又让坐了好谈。这门子不敢坐。雨村笑道:“贫贱之交不可忘。你我故人也,二则此系私室,既欲长谈,岂有不坐之理?”这门子听说,方告了座,斜签着坐了。
雨村因问方才何故有不令发签之意。这门子道:“老爷既荣任到这一省,难道就没抄一张本省 ‘护官符’来不成?”雨村忙问:“何为 ‘护官符’?我竟不知。”门子道:“这还了得!连这个不知,怎能作得长远!如今凡作地方官者,皆有一个私单,上面写的是本省最有权有势、极富极贵的大乡绅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时触犯了这样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连性命还保不成呢!所以绰号叫作 ‘护官符’。方才所说的这薛家,老爷如何惹得他!他这件官司并无难断之处,皆因都碍着情分面上,所以如此。”一面说,一面从顺袋中取出一张抄写的 ‘护官符’来,递与雨村,看时,上面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谚俗口碑。其口碑排写得明白,下面所注的皆是自始祖官爵并房次。石头亦曾抄写了一张,今据石上所抄云: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宁国荣国二公之后,共二十房分,除宁荣亲派八房在都外,现原籍住者十二房。)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保龄侯尚书令史公之后,房分共十八,都中现住者十房,原籍现居八房。)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都太尉统制县伯王公之后,共十二房,都中二房,余在籍。)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紫薇舍人薛公之后,现领内府帑银行商,共八房分。)
雨村犹未看完,忽听传点,人报:“王老爷来拜。”雨村听说,忙具衣冠出去迎接。有顿饭工夫,方回来细问。这门子道:“这四家皆连络有亲,一损皆损,一荣皆荣,扶持遮饰,俱有照应的。今告打死人之薛,就系丰年大雪之 ‘雪’也。也不单靠这三家,他的世交亲友在都在外者,本亦不少。老爷如今拿谁去?”雨村听如此说,便笑问门子道:“如你这样说来,却怎么了结此案?你大约也深知这凶犯躲的方向了?”
门子笑道:“不瞒老爷说,不但这凶犯的方向我知道,一并这拐卖之人我也知道,死鬼买主也深知道。待我细说与老爷听:这个被打之死鬼,乃是本地一个小乡绅之子,名唤冯渊,自幼父母早亡,又无兄弟,只他一个人守着些薄产过日子。长到十八九岁上,酷爱男风,最厌女子。这也是前生冤孽,可巧遇见这拐子卖丫头,他便一眼看上了这丫头,立意买来作妾,立誓再不交结男子,也不再娶第二个了,所以三日后方过门。谁晓这拐子又偷卖与薛家,他意欲卷了两家的银子,再逃往他省。谁知又不曾走脱,两家拿住,打了个臭死,都不肯收银,只要领人。那薛家公子岂是让人的,便喝着手下人一打,将冯公子打了个稀烂,抬回家去三日死了。这薛公子原是早已择定日子上京去的,头起身两日前,就偶然遇见这丫头,意欲买了就进京的,谁知闹出这事来。既打了冯公子,夺了丫头,他便没事人一般,只管带了家眷走他的路。他这里自有兄弟奴仆在此料理,也并非为此些些小事值得他一逃走的。这且别说,老爷你当被卖之丫头是谁?”雨村笑道:“我如何得知。”门子冷笑道:“这人算来还是老爷的大恩人呢!他就是葫芦庙旁住的甄老爷的小姐,名唤英莲的。”雨村罕然道:“原来就是他!闻得养至五岁被人拐去,却如今才来卖呢?”
门子道:“这一种拐子单管偷拐五六岁的儿女,养在一个僻静之处,到十一二岁,度其容貌,带至他乡转卖。当日这英莲,我们天天哄他顽耍,虽隔了七八年,如今十二三岁的光景,其模样虽然出脱得齐整好些,然大概相貌,自是不改,熟人易认。况且他眉心中原有米粒大小的一点胭脂痣,从胎里带来的,所以我却认得。偏生这拐子又租了我的房舍居住,那日拐子不在家,我也曾问他。他是被拐子打怕了的,万不敢说,只说拐子系他亲爹,因无钱偿债,故卖他。我又哄之再四,他又哭了,只说 ‘我不记得小时之事!’这可无疑了。那日冯公子相看了,兑了银子,拐子醉了,他自叹道:‘我今日罪孽可满了!’后又听见冯公子令三日之后过门,他又转有忧愁之态。我又不忍其形景,等拐子出去,又命内人去解释他:‘这冯公子必待好日期来接,可知必不以丫鬟相看。况他是个绝风流人品,家里颇过得,素习又最厌恶堂客,今竟破价买你,后事不言可知。只耐得三两日,何必忧闷!’他听如此说,方才略解忧闷,自为从此得所。谁料天下竟有这等不如意事,第二日,他偏又卖与薛家。若卖与第二个人还好,这薛公子的混名人称 ‘呆霸王’,最是天下第一个弄性尚气的人,而且使钱如土,遂打了个落花流水,生拖死拽,把个英莲拖去,如今也不知死活。这冯公子空喜一场,一念未遂,反花了钱,送了命,岂不可叹!”
雨村听了,亦叹道:“这也是他们的孽障遭遇,亦非偶然。不然这冯渊如何偏只看准了这英莲?这英莲受了拐子这几年折磨,才得了个头路,且又是个多情的,若能聚合了,倒是件美事,偏又生出这段事来。这薛家纵比冯家富贵,想其为人,自然姬妾众多,淫佚无度,未必及冯渊定情于一人者。这正是梦幻情缘,恰遇一对薄命儿女。且不要议论他,只目今这官司,如何剖断才好?”门子笑道:“老爷当年何其明决,今日何反成了个没主意的人了!小的闻得老爷补升此任,亦系贾府王府之力,此薛蟠即贾府之亲,老爷何不顺水行舟,作个整人情,将此案了结,日后也好去见贾府王府。”雨村道:“你说的何尝不是。但事关人命,蒙皇上隆恩,起复委用,实是重生再造,正当殚心竭力图报之时,岂可因私而废法?是我实不能忍为者。”门子听了,冷笑道:“老爷说的何尝不是大道理,但只是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岂不闻古人有云:‘大丈夫相时而动’,又曰‘趋吉避凶者为君子’。依老爷这一说,不但不能报效朝廷,亦且自身不保,还要三思为妥。”
雨村低了半日头,方说道:“依你怎么样?”门子道:“小人已想了一个极好的主意在此:老爷明日坐堂,只管虚张声势,动文书发签拿人。原凶自然是拿不来的,原告固是定要将薛家族中及奴仆人等拿几个来拷问。小的在暗中调停,令他们报个暴病身亡,令族中及地方上共递一张保呈,老爷只说善能扶鸾请仙,堂上设下乩坛,令军民人等只管来看。老爷就说:‘乩仙批了,死者冯渊与薛蟠原因夙孽相逢,今狭路既遇,原应了结。薛蟠今已得了无名之病,被冯魂追索已死。其祸皆因拐子某人而起,拐之人原系某乡某姓人氏,按法处治,余不略及’等语。小人暗中嘱托拐子,令其实招。众人见乩仙批语与拐子相符,余者自然也都不虚了。薛家有的是钱,老爷断一千也可,五百也可,与冯家作烧埋之费。那冯家也无甚要紧的人,不过为的是钱,见有了这个银子,想来也就无话了。老爷细想此计如何?”雨村笑道:“不妥,不妥。等我再斟酌斟酌,或可压服口声。”二人计议,天色已晚,别无话说。
至次日坐堂,勾取一应有名人犯,雨村详加审问,果见冯家人口稀疏,不过赖此欲多得些烧埋之费,薛家仗势倚情,偏不相让,故致颠倒未决。雨村便徇情枉法,胡乱判断了此案。冯家得了许多烧埋银子,也就无甚话说了。雨村断了此案,急忙作书信二封,与贾政并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不过说“令甥之事已完,不必过虑”等语。此事皆由葫芦庙内之沙弥新门子所出,雨村又恐他对人说出当日贫贱时的事来,因此心中大不乐意,后来到底寻了个不是,远远的充发了他才罢。
这个案件的要素不多,但是涉及的问题宏大而复杂。从人物性格上看,葫芦庙里的沙弥——新门子貌似城府颇深,阅历很广,然而免不得被贾雨村利用,先是按照他提供的信息获得了案件的解决(违背正义,却保住了官职),然后被寻了不是,充军发配。雨村一开始还显得热血沸腾、一腔正气,转头就成了资深官场人士,断案后,给贾政、王子腾写信,安抚一通,枉法断案,还收拾了门子——这位指点他如何处理的旧日相识。从社会环境上看,潜规则已经相当突出,表面的明镜高悬、公平正义仅仅是掩人耳目而已。从案件自身看,似乎当事各方都得到了满意的结果,薛家的人依旧逍遥,冯家得到了烧埋的银两,使得本来薛家仗势倚情、偏不相让的财产症结得以打开,但是从社会的效果而言,确是人们对于规则信赖的丧失,对于社会稳定秩序预期的丢弃。这实际上表达了人们对于社会与社会中的法律的一种理解:表面上是一样,背后完全是另一样,表面的规则只是掩人耳目的,在社会中实际运行的潜规则才是真正有用的。
2.《西游记》第九十八回“功成行满见真如”
《西游记》这种神魔小说,仿佛与社会中的规则关系很小。但是,正如《聊斋志异》中的谈狐说鬼、意在现实一样,孙悟空、唐僧、猪八戒、沙和尚,乃至如来佛、牛魔王、玉皇大帝,无不有其社会基础。因此,在这部小说的字里行间我们仍然能鲜活地体会到社会生活的因素。这里我们来看取经到了西天的一段小磨难。
四众到大雄宝殿殿前,对如来倒身下拜。拜罢,又向左右再拜。各各三匝已遍,复向佛祖长跪,将通关文牒奉上,如来一一看了,还递与三藏。三藏作礼,启上道:“弟子玄奘,奉东土大唐皇帝旨意,遥诣宝山,拜求真经,以济众生。望我佛祖垂恩,早赐回国。”如来方开怜悯之口,大发慈悲之心,对三藏言曰:“你那东土乃南赡部洲。只因天高地厚,物广人稠,多贪多杀,多淫多诳,多欺多诈;不遵佛教,不向善缘,不敬三光,不重五谷;不忠不孝,不义不仁,瞒心昧己,大斗小秤,害命杀牲,造下无边之孽,罪盈恶满,致有地狱之灾:所以永堕幽冥,受那许多碓捣磨舂之苦,变化畜类。有那许多披毛顶角之形,将身还债,将肉饲人。其永堕阿鼻,不得超升者,皆此之故也。虽有孔氏在彼立下仁义礼智之教,帝王相继,治有徒流绞斩之刑,其如愚昧不明,放纵无忌之辈何耶!我今有经三藏,可以超脱苦恼,解释灾愆。三藏:有《法》一藏,谈天;有《论》一藏,说地;有《经》一藏,度鬼。共计三十五部,该一万五千一百四十四卷。真是修真之径,正善之门,凡天下四大部洲之天文、地理、人物、鸟兽、花木、器用、人事,无般不载。汝等远来,待要全付与汝取去,但那方之人,愚蠢村强,毁谤真言,不识我沙门之奥旨。”叫:“阿傩、伽叶,你两个引他四众,到珍楼之下,先将斋食待他。斋罢,开了宝阁,将我那三藏经中,三十五部之内,各检几卷与他,教他传流东土,永注洪恩。”
二尊者即奉佛旨,将他四众领至楼下,看不尽那奇珍异宝,摆列无穷。只见那设供的诸神,铺排斋宴,并皆是仙品、仙肴、仙茶、仙果,珍馐百味,与凡世不同。师徒们顶礼了佛恩,随心享用。……
这番造化了八戒,便宜了沙僧:佛祖处正寿长生,脱胎换骨之馔,尽着他受用。二尊者陪奉四众餐毕,却入宝阁,开门登看。那厢有霞光瑞气,笼罩千重;彩雾祥云,遮漫万道。经柜上,宝箧外,都贴了红签,楷书着经卷名目。乃是:
《涅槃经》一部,七百四十八卷;
……
阿傩、伽叶引唐僧看遍经名,对唐僧道:“圣僧东土到此,有些甚么人事送我们?快拿出来,好传经与你去。”三藏闻言道:“弟子玄奘,来路迢遥,不曾备得。”二尊者笑道:“好,好,好!白手传经继世,后人当饿死矣!”行者见他讲口扭捏,不肯传经,他忍不住叫噪道:“师父,我们去告如来,教他自家来把经与老孙也。”阿傩道:“莫嚷!此是甚么去处,你还撒野放刁!到这边来接着经。”八戒、沙僧耐住了性子,劝住了行者,转身来接。一卷卷收在包里,驮在马上,又捆了两担,八戒与沙僧挑着,却来宝座前叩头,谢了如来,一直出门。逢一位佛祖,拜两拜;见一尊菩萨,拜两拜。又到大门,拜了比丘僧、尼,优婆夷、塞,一一相辞,下山奔路不题。
却说那宝阁上有一尊燃灯古佛,他在阁上,暗暗的听着那传经之事,心中甚明——原是阿傩、伽叶将无字之经传去,却自笑云:“东土众僧愚迷,不识无字之经,却不枉费了圣僧这场跋涉?”问:“座边有谁在此?”只见白雄尊者闪出。古佛吩咐道:“你可作起神威,飞星赶上唐僧,把那无字之经夺了,教他再来求取有字真经。”白雄尊者,即驾狂风,滚离了雷音寺山门之外,大作神威。……
那唐长老正行间,忽闻香风滚滚,只道是佛祖之祯祥,未曾堤防。又闻得响一声,半空中伸下一只手来,将马驮的经,轻轻抢去,唬得个三藏捶胸叫唤,八戒滚地来追,沙和尚护守着经担,孙行者急赶去如飞。那白雄尊者,见行者赶得将近,恐他棍头上没眼,一时间不分好歹,打伤身体,即将经包捽碎,抛落尘埃。行者见经包破落,又被香风吹得飘零,却就按下云头顾经,不去追赶。那白雄尊者收风敛雾,回报古佛不题。
八戒去追赶,见经本落下,遂与行者收拾背着,来见唐僧。唐僧满眼垂泪道:“徒弟呀!这个极乐世界,也还有凶魔欺害哩!”沙僧接了抱着的散经,打开看时,原来雪白,并无半点字迹,慌忙递与三藏道:“师父,这一卷没字。”行者又打开一卷,看时,也无字。八戒打开一卷,也无字。三藏叫:“通打开来看看。”卷卷俱是白纸。长老短叹长吁的道:“我东土人果是没福!似这般无字的空本,取去何用?怎么敢见唐王!诳君之罪,诚不容诛也!”行者早已知之,对唐僧道:“师父,不消说了。这就是阿傩、伽叶那厮,问我要人事,没有,故将此白纸本子与我们来了。快回去告在如来之前,问他掯财作弊之罪。”八戒嚷道:“正是!正是!告他去来!”四众急急回山,无好步,忙忙又转上雷音。
不多时,到于山门之外,众皆拱手相迎,笑道:“圣僧是换经来的?”三藏点头称谢。众金刚也不阻挡,让他进去,直至大雄殿前。行者嚷道:“如来!我师徒们受了万蜇千魔,千辛万苦,自东土拜到此处,蒙如来吩咐传经,被阿傩、伽叶掯财不遂,通同作弊,故意将无字的白纸本儿教我们拿去,我们拿他去何用?望如来敕治!”佛祖笑道:“你且休嚷。他两个问你要人事之情,我已知矣。但只是经不可轻传,亦不可以空取。向时众比丘圣僧下山,曾将此经在舍卫国赵长者家与他诵了一遍,保他家生者安全,亡者超脱,只讨得他三斗三升米粒黄金回来。我还说他们忒卖贱了,教后代儿孙没钱使用。你如今空手来取,是以传了白本。白本者,乃无字真经,倒也是好的。因你那东土众生,愚迷不悟,只可以此传之耳。”即叫:“阿傩、伽叶,快将有字的真经,每部中各检几卷与他,来此报数。”
二尊者复领四众,到珍楼宝阁之下,仍问唐僧要些人事。三藏无物奉承,即命沙僧取出紫金钵盂,双手奉上道:“弟子委是穷寒路遥,不曾备得人事。这钵盂乃唐王亲手所赐,教弟子持此,沿路化斋。今特奉上,聊表寸心,万望尊者不鄙轻亵,将此收下,待回朝奏上唐王,定有厚谢。只是以有字真经赐下,庶不孤钦差之意,远涉之劳也。”那阿傩接了,但微微而笑。被那些管珍楼的力士,管香积的庖丁,看阁的尊者,你抹他脸,我扑他背,弹指的,扭唇的,一个个笑道:“不羞!不羞!需索取经的人事!”须臾把脸皮都羞皱了,只是拿着钵盂不放。伽叶却才进阁检经,一一查与三藏,三藏却叫:“徒弟们,你们都好生看看,莫似前番。”他三人接一卷,看一卷,却都是有字的。
我们至少可以论断,号称佛门净地的西天,仿佛也没有那么纯净。阿傩、伽叶有权力要“人事”吗?从开初的那段描述,不难看出,这完全是规则之外的,否则,悟空嚷着要去告如来的时候,他们就不会息事宁人,开始传经。如果规则就是必须缴纳书款,或者知识产权使用费,那么他们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地说:“去告吧!”所以,要“人事”并不符合规则。但是,没有“人事”,他们就只传了些白纸本。如果是白纸本的话,那么中国肯定比印度制造得好,因为毕竟造纸是中国的四大发明之一,对世界都有贡献嘛。那就不用万里迢迢去印度取了。还有一个很关键的环节,那就是,唐僧师徒在西天好心人的提醒下发现这个问题并回去找如来说理的时候,如来并没有对阿傩、伽叶进行任何惩罚,不仅仍然让他们负责这件事,没有双规、停职查办,反而自然而然地提到了“经不可轻传,亦不可以空取”。在笔者看来,这接近于敲诈勒索。如果是唐僧师徒完全出于自愿前去取经,那么如来他们收点钱或者什么,是可以理解的。但是,通过看全书,我们就不难发现,取经完全是西天这边的组织机构努力推进的一项文化传播工程,是西天一方进行大力宣传并提出要约,唐僧师徒做出承诺并开始实践履约的。此时,西天一方根本就没有理由向受方收钱。这就像美国向发展中国家提出,愿意接受学生和学者去学习美国文化一样,除非有合同明确规定,发展中国家作为接受方并不需要提供资金,否则就是不诚实信用。但是,最后结果就是,“人事”还是收了。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人们普遍认为,社会中的潜规则更重要。
3.《水浒传》第八回“鲁智深大闹野猪林”、第九回“柴进门招天下客”
《水浒传》说世道、说人情,说朝廷、说市井,说庙堂、说江湖,这样的小说不可避免地涉及法律的存在与运行问题,不可避免地触及人们对于法律的认识和观念。特别是江湖好汉们遇到的一宗又一宗的案件,渗透着人们对于社会中的法律的理解和判断。那么,法律规则有没有得到很好的遵守呢?我们可以来看一个脍炙人口的片断。
就此日,府尹回来升厅,叫林冲除了长枷,断了二十脊杖,唤个文笔匠刺了面颊,量地方远近,该配沧州牢城。当厅打一面七斤半团头铁叶护身枷钉了,贴上封皮,押了一道牒文,差两个防送公人监押前去。两个人是董超、薛霸。二人领了公文,押送林冲出开封府来。……
且说两个防送公人把林冲带来使臣房里寄了监。董超、薛霸各自回家,收拾行李。只说董超正在家里拴束包裹,只见巷口酒店里酒保来说道:“董端公,一位官人在小人店中请说话。”董超道:“是谁?”酒保道:“小人不认的,只叫请端公便来。”原来宋时的公人都称呼“端公”。当时董超便和酒保径到店中阁儿内看时,见坐着一个人,头戴顶万字头巾,身穿领皂纱背子,下面皂靴净袜。见了董超,慌忙作揖道:“端公请坐。”董超道:“小人自来不曾拜识尊颜,不知呼唤有何使令?”那人道:“请坐,少间便知。”董超坐在对席。酒保一面铺下酒盏,菜蔬果品案酒都搬来摆了一桌。那人问道:“薛端公在何处住?”董超道:“只在前边巷内。”那人唤酒保问了底脚:“与我去请将来。”酒保去了一盏茶时,只见请得薛霸到阁儿里。董超道:“这位官人请俺说话。”薛霸道:“不敢动问大人高姓?”那人又道:“少刻便知,且请饮酒。”三人坐定,一面酒保筛酒。酒至数杯,那人去袖子里取出十两金子,放在桌上,说道:“二位端公各收五两,有些小事烦及。”二人道:“小人素不认得尊官,何故与我金子?”那人道:“二位莫不投沧州去?”董超道:“小人两个奉本府差遣,监押林冲直到那里。”那人道:“既是如此,相烦二位。我是高太尉府心腹人陆虞候便是。”董超、薛霸喏喏连声,说道:“小人何等样人,敢共对席。”陆谦道:“你二位也知林冲和太尉是对头。今奉着太尉钧旨,教将这十两金子送与二位,望你两个领诺,不必远去,只就前面僻静去处把林冲结果了,就彼处讨纸回状回来便了。若开封府但有话说,太尉自行分付,并不妨事。”董超道:“却怕使不的。开封府公文只叫解活的去,却不曾教结果了他。亦且本人年纪又不高大,如何作的这缘故?倘有些兜答,恐不方便。”薛霸道:“董超,你听我说。高太尉便叫你我死,也只得依他,莫说使这官人又送金子与俺。你不要多说,和你分了罢,落得做人情,日后也有照顾俺处。前头有的是大松林猛恶去处,不拣怎的与他结果了罢。”当下薛霸收了金子,说道:“官人放心,多是五站路,少只两程,便有分晓。”陆谦大喜道:“还是薛端公真是爽利,明日到地了时,是必揭取林冲脸上金印回来做表证,陆谦再包办二位十两金子相谢。专等好音,切不可相误。”原来宋时,但是犯人徒流迁徙的,都脸上刺字,怕人恨怪,只唤做“打金印”。三个人又吃了一会酒,陆虞候算了酒钱。三人出酒肆来,各自分手。
只说董超、薛霸将金子分受入已,送回家中,取了行李包裹,拿了水火棍,便来使臣房里取了林冲,监押上路。当日出得城来,离城三十里多路歇了。宋时途路上客店人家,但是公人监押囚人来歇,不要房钱。当下董、薛二人带林冲到客店里,歇了一夜。第二日天明起来,打火吃了饮食,投沧州路上来。时遇六月天气,炎暑正热。林冲初吃棒时,倒也无事,次后三两日间,天道盛热,棒疮却发,又是个新吃棒的人,路上一步挨一步,走不动。董超道:“他好不晓事!此去沧州二千里有馀的路,你这样般走,几时得到。”林冲道:“小人在太尉府里折了些便宜,前日方才吃棒,棒疮举发,这般炎热,上下只得担待一步。”薛霸道:“你自慢慢的走,休听咭咕。”董超一路上喃喃咄咄的,口里埋冤叫苦,说道:“却是老爷们晦气,撞着你这个魔头。”看看天色又晚,但见:
红轮低坠,玉镜将明。遥观樵子归来,近睹柴门半掩。僧投古寺,疏林穰穰鸦飞;客奔孤村,断岸嗷嗷犬吠。佳人秉烛归房,渔父收纶罢钓。唧唧乱蛩鸣腐草,纷纷宿鹭下莎汀。
当晚三个人投村中客店里来。到得房内,两个公人放了棍棒,解下包裹。林冲也把包来解了,不等公人开口,去包里取些碎银两,央店小二买些酒肉,籴些米来,安排盘馔,请两个防送公人坐了吃。董超、薛霸又添酒来,把林冲灌的醉了,和枷倒在一边。薛霸去烧一锅百沸滚汤,提将来倾在脚盆内,叫道:“林教头,你也洗了脚好睡。”林冲挣的起来,被枷碍了,曲身不得。薛霸便道:“我替你洗。”林冲忙道:“使不得!”薛霸道:“出路人那里计较的许多。”林冲不知是计,只顾伸下脚来,被薛霸只一按,按在滚汤里。林冲叫一声:“哎也!”急缩得起时,泡得脚面红肿了。林冲道:“不消生受。”薛霸道:“只见罪人伏侍公人,那曾有公人伏侍罪人。好意叫他洗脚,颠倒嫌冷嫌热,却不是好心不得好报。”口里喃喃的骂了半夜,林冲那里敢回话,自去倒在一边。他两个泼了这水,自换些水去外边洗了脚收拾。睡到四更,同店人都未起,薛霸起来烧了面汤,安排打火做饭吃。林冲起来,晕了,吃不得,又走不动。薛霸拿了水火棍,催促动身。董超去腰里解下一双新草鞋,耳朵并索儿却是麻编的,叫林冲穿。林冲看时,脚上满面都是潦浆泡,只得寻觅旧草鞋穿,那里去讨,没奈何,只得把新鞋穿上。叫店小二算过酒钱,两个公人带了林冲出店,却是五更天气。
林冲走不到三二里,脚上泡被新草鞋打破了,鲜血淋漓,正走不动,声唤不止。薛霸骂道:“走便快走,不走便大棍搠将起来。”林冲道:“上下方便,小人岂敢怠慢,俄延程途,其实是脚疼走不动。”董超道:“我扶着你走便了。”搀着林冲,又行不动,只得又挨了四五里路。看看正走动了,早望见前面烟笼雾锁,一座猛恶林子。但见:
层层如雨脚,郁郁似云头。杈枒如鸾凤之巢,屈曲似龙蛇之势。根盘地角,弯环有似蟒盘旋;影拂烟霄,高耸直教禽打捉。直饶胆硬心刚汉,也作魂飞魄散人。
这座猛恶林子,有名唤做“野猪林”,此是东京去沧州路上第一个险峻去处。宋时,这座林子内,但有些冤仇的,使用些钱与公人,带到这里,不知结果了多少好汉在此处。今日这两个公人带林冲奔入这林子里来。董超道:“走了一五更,走不得十里路程,似此沧州怎的得到。”薛霸道:“我也走不得了,且就林子里歇一歇。”
三个人奔到里面,解下行李包裹,都搬在树根头。林冲叫声:“呵也!”靠着一株大树便倒了。只见董超说道:“行一步,等一步,倒走得我困倦起来,且睡一睡却行。”放下水火棍,便倒在树边,略略闭得眼,从地下叫将起来。林冲道:“上下做甚么?”董超、薛霸道:“俺两个正要睡一睡,这里又无关锁,只怕你走了。我们放心不下,以此睡不稳。”林冲答道:“小人是个好汉,官司既已吃了,一世也不走。”董超道:“那里信得你说。要我们心稳,须得缚一缚。”林冲道:“上下要缚便缚,小人敢道怎地。”薛霸腰里解下索子来,把林冲连手带脚和枷紧紧的绑在树上。两个跳将起来,转过身来,拿起水火棍,看着林冲,说道:“不是俺要结果你,自是前日来时,有那陆虞候传着高太尉钧旨,教我两个到这里结果你,立等金印回去回话。便多走的几日,也是死数。只今日就这里,倒作成我两个回去快些。休得要怨我弟兄两个,只是上司差遣,不由自己。你须精细着,明年今日是你周年。我等已限定日期,亦要早回话。”林冲见说,泪如雨下,便道:“上下!我与你二位,往日无仇,近日无冤。你二位如何救得小人,生死不忘。”董超道:“说甚么闲话!救你不得。”薛霸便提起水火棍来,望着林冲脑袋上劈将来。可怜豪杰,等闲来赴鬼门关;惜哉英雄,到此翻为槐国梦。万里黄泉无旅店,三魂今夜落谁家?毕竟看林冲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柴进门招天下客 林冲棒打洪教头
……
话说当时薛霸双手举起棍来,望林冲脑袋上便劈下来。说时迟,那时快,薛霸的棍恰举起来,只见松树背后雷鸣也似一声,那条铁禅杖飞将来,把这水火棍一隔,丢去九霄云外,跳出一个胖大和尚来,喝道:“洒家在林子里听你多时!”两个公人看那和尚时,穿一领皂布直裰,跨一口戒刀,提起禅杖,轮起来打两个公人。林冲方才闪开眼看时,认得是鲁智深。林冲连忙叫道:“师兄,不可下手!我有话说。”智深听得,收住禅杖。两个公人呆了半晌,动掸不得。林冲道:“非干他两个事,尽是高太尉使陆虞候分付他两个公人,要害我性命。他两个怎不依他。你若打杀他两个,也是冤屈。”
鲁智深扯出戒刀,把索子都割断了,便扶起林冲,叫:“兄弟,俺自从和你买刀那日相别之后,洒家忧得你苦。自从你受官司,俺又无处去救你。打听的你断配沧州,洒家在开封府前又寻不见,却听得人说监在使臣房内。又见酒保来请两个公人,说道:‘店里一位官人寻说话。’以此洒家疑心,放你不下,恐这厮们路上害你,俺特地跟将来。见这两个撮鸟带你入店里去,洒家也在那店里歇。夜间听得那厮两个做神做鬼,把滚汤赚了你脚,那时俺便要杀这两个撮鸟,却被客店里人多,恐妨救了。洒家见这厮们不怀好心,越放你不下。你五更里出门时,洒家先投奔这林子里来,等杀这厮两个撮鸟。他倒来这里害你,正好杀这厮两个。”林冲劝道:“既然师兄救了我,你休害他两个性命。”鲁智深喝道:“你这两个撮鸟,洒家不看兄弟面时,把你这两个都剁做肉酱!且看兄弟面皮,饶你两个性命。”就那里插了戒刀,喝道:“你这两个撮鸟,快搀兄弟,都跟洒家来!”提了禅杖先走。两个公人那里敢回话,只叫:“林教头救俺两个!”依前背上包裹,提了水火棍,扶着林冲,又替他拕了包裹,一同跟出林子来。行得三四里路程,见一座小小酒店在村口,四个人入来坐下。看那店时,但见:
前临驿路,后接溪村。数株槐柳绿阴浓,几处葵榴红影乱。门外森森麻麦,窗前猗猗荷花。轻轻酒旆舞薰风,短短芦帘遮酷日。壁边瓦瓮,白泠泠满贮村醪;架上磁瓶,香喷喷新开社酝。白发田翁亲涤器,红颜村女笑当垆。
当下深、冲、超、霸四人在村酒店中坐下,唤酒保买五七斤肉,打两角酒来吃,回些面米打饼。酒保一面整治,把酒来筛。两个公人道:“不敢拜问师父,在那个寺里住持?”智深笑道:“你两个撮鸟,问俺住处做甚么?莫不去教高俅做甚么奈何洒家?别人怕他,俺不怕他。洒家若撞着那厮,教他吃三百禅杖。”两个公人那里敢再开口,吃了些酒肉,收拾了行李,还了酒钱,出离了村店。林冲问道:“师兄,今投那里去?”鲁智深道:“杀人须见血,救人须救彻。洒家放你不下,直送兄弟到沧州。”两个公人听了道:“苦也!却是坏了我们的勾当,转去时怎回话!”且只得随顺他一处行路。
正在途中,被鲁智深要行便行,要歇便歇,那里敢扭他。好便骂,不好便打,两个公人不敢高声,更怕和尚发作。行了两程,讨了一辆车子,林冲上车将息,三个跟着车子行着。两个公人怀着鬼胎,各自要保性命,只得小心随顺着行。鲁智深一路买酒买肉将息林冲,那两个公人也吃。遇着客店,早歇晚行,都是那两个公人打火做饭,谁敢不依他。二人暗商量:“我们被这和尚监押定了,明日回去,高太尉必然奈何俺。”薛霸道:“我听得大相国寺菜园廨宇里新来了一个僧人,唤做鲁智深,想来必是他。回去实说,俺要在野猪林结果他,被这和尚救了,一路护送到沧州,因此下手不得。舍着还了他十两金子,着陆谦自去寻这和尚便了。我和你只要躲得身上干净。”董超道:“也说的是。”两个暗商量了不题。
话休絮繁,被智深监押不离,行了十七八日,近沧州只有七十来里路程,一路去都有人家,再无僻静处了。鲁智深打听得实了,就松林里少歇。智深对林冲道:“兄弟,此去沧州不远了,前路都有人家,别无僻静去处,洒家已打听实了。俺如今和你分手,异日再得相见。”林冲道:“师兄回去,泰山处可说知。防护之恩,不死当以厚报。”鲁智深又取出一二十两银子与林冲,把三二两与两个公人道:“你两个撮鸟,本是路上砍了你两个头,兄弟面上饶你两个鸟命。如今没多路了,休生歹心。”两个道:“再怎敢,皆是太尉差遣。”接了银子,却待分手,鲁智深看着两个公人道:“你两个撮鸟的头,硬似这松树么?”二人答道:“小人头是父母皮肉包着些骨头。”智深轮起禅杖,把松树只一下,打的树有二寸深痕,齐齐折了。喝一声道:“你两个撮鸟,但有歹心,教你头也似这树一般。”摆着手,拖了禅杖,叫声:“兄弟保重!”自回去了。
董超、薛霸都吐出舌头来,半晌缩不入去。林冲道:“上下,俺们自去罢。”两个公人道:“好个莽和尚,一下打折了一株树!”林冲道:“这个直得甚么,相国寺一株柳树,连根也拔将出来。”二人只把头来摇,方才得知是实。
根据表面规则,林冲很显然是被发配到沧州的,但董、薛二人收了钱之后,就开始进入潜规则阶段:在路上要结果了林冲。于是,两人想出各种坏主意坑害林冲,试图达到目的。不过,坑害林冲的努力在野猪林发生了深度扭转:横人鲁智深出场,强大的武力逻辑发挥作用,董、薛二人不仅不敢再对林冲蛮横,反而完全顺着鲁智深的安排,行动时间表要按照鲁智深的来,而且要给林冲配车。无论是野猪林之前,还是之后,都没有按照表面的规则行事,都是金钱或者强力指引的潜规则。
4.《三国演义》第二回“张翼德怒鞭督邮”
《三国演义》是一部以宫廷斗争、诸国争取权力的战争和情义为主题的历史小说,法律问题涉及并不多。但也并非完全没有。《三国演义》的第二回“张翼德怒鞭督邮”就是一个具有法律内涵的故事。《三国演义》的原文是这样的。
儁班师回京,诏封为车骑将军,河南尹。儁表奏孙坚、刘备等功。坚有人情,除别郡司马上任去了;惟玄德听候日久,不得除授。
三人郁郁不乐,上街闲行,正值郎中张钧车到。玄德见之,自陈功绩。钧大惊,随入朝见帝曰:“昔黄巾造反,其原皆由十常侍卖官鬻爵,非亲不用,非仇不诛,以致天下大乱。今宜斩十常侍,悬首南郊,遣使者布告天下,有功者重加赏赐,则四海自清平也。”十常侍奏帝曰:“张钧欺主。”帝令武士逐出张钧。十常侍共议:“此必破黄巾有功者,不得除授,故生怨言。权且教省家铨注微名,待后却再理会未晚。”因此玄德除授定州中山府安喜县尉,克日赴任。
玄德将兵散回乡里,止带亲随二十余人,与关、张来安喜县中到任。署县事一月,与民秋毫无犯,民皆感化。到任之后,与关、张食则同桌,寝则同床。如玄德在稠人广坐,关、张侍立,终日不倦。
到县未及四月,朝廷降诏,凡有军功为长吏者当沙汰。玄德疑在遣中。适督邮行部至县,玄德出郭迎接,见督邮施礼。督邮坐于马上,惟微以鞭指回答。关、张二公俱怒。及到馆驿,督邮南面高坐,玄德侍立阶下。良久,督邮问曰:“刘县尉是何出身?”玄德曰:“备乃中山靖王之后;自涿郡剿戮黄巾,大小三十馀战,颇有微功,因得除今职。”督邮大喝曰:“汝诈称皇亲,虚报功绩!目今朝廷降诏,正要沙汰这等滥官污吏!”玄德喏喏连声而退。归到县中,与县吏商议。吏曰:“督邮作威,无非要贿赂耳。”玄德曰:“我与民秋毫无犯,那得财物与他?”次日,督邮先提县吏去,勒令指称县尉害民。玄德几番自往求免,俱被门役阻住,不肯放参。
却说张飞饮了数杯闷酒,乘马从馆驿前过,见五六十个老人,皆在门前痛哭。飞问其故,众老人答曰:“督邮逼勒县吏,欲害刘公;我等皆来苦告,不得放入,反遭把门人赶打!”张飞大怒,睁圆环眼,咬碎钢牙,滚鞍下马,径入馆驿,把门人那里阻挡得住,直奔后堂,见督邮正坐厅上,将县吏绑倒在地。飞大喝:“害民贼!认得我么?”督邮未及开言,早被张飞揪住头发,扯出馆驿,直到县前马桩上缚住;攀下柳条,去督邮两腿上着力鞭打,一连打折柳条十数枝。玄德正纳闷间,听得县前喧闹,问左右,答曰:“张将军绑一人在县前痛打。”玄德忙去观之,见绑缚者乃督邮也。玄德惊问其故。飞曰:“此等害民贼,不打死等甚!”督邮告曰:“玄德公救我性命!”玄德终是仁慈的人,急喝张飞住手。傍边转过关公来,曰:“兄长建许多大功,仅得县尉,今反被督邮侮辱。吾思枳棘丛中,非栖鸾凤之所;不如杀督邮,弃官归乡,别图远大之计。”玄德乃取印绶,挂于督邮之颈,责之曰:据汝害民,本当杀却;今姑饶汝命。吾缴还印绶,从此去矣。”督邮归告定州太守,太守申文省府,差人捕捉。玄德、关、张三人往代州投刘恢。恢见玄德乃汉室宗亲,留匿在家不题。
督邮这个官职,在历史上正式被记载的并不多,但除了后汉的张俭之外,基本上都是负面的信息。萧统的《陶渊明传》及《宋书·隐逸传》(中华书局版,第2287页)、《晋书·隐逸传》(中华书局版,第2461页)、《南史·隐逸传》(中华书局版,第1857页)都提到了同样一个故事,那就是郡督邮到陶渊明所在的县里视察,要求作为县令的陶渊明束节迎接,以示敬意。陶渊明说出了自己的流传千古的名言“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而《三国演义》的这个故事也同样是一个督邮勒索的例子。这个例子当然揭示出了好几个方面的政治法律问题,不过我们想集中在行政监察执法的腐败上。我们可以看出三个方面的问题。第一,在史书《三国志》中,打了督邮一通的并不是张飞,而是刘备。而《三国演义》则采用了移花接木的手段,显然不是想为督邮遮掩,而是为刘备和张飞这两个人物的塑造提供支持。刘备便成了一个温文尔雅甚至有几分怯懦的忠厚长者,试图由此提升其被人同情的程度。而张飞则自始至终被描写成一个耿直、性急甚至鲁莽的人物。如果我们不考虑其他的部分,而仅就这一个故事而言,其性格塑造是比较成功的,人物形象都比较丰满。第二,贪赃枉法是人们对巡查官吏的经常评价,这种情况既符合汉晋时代的状况,也符合元明时代的状态。第三,民众对于贪官有一种发自心底的愤恨。在《三国演义》中作者借张飞之手,把贪官痛打了一通,满足了民众自身打击贪官的心理。不过现实中,民众基本上既没有权势也没有能力,只能通过故事中的英雄、想象中的侠客来平复胸中的怨愤。这个故事和野猪林的故事非常相近:督邮在被打之前不按规则行事,作威作福,想着获取贿赂;被打之后也一样,奴颜婢膝,完全失去了检察的尊严。
通过从四大名著里各抽取一个故事,我们发现了一个共性:人们普遍认为,在社会中运行的并不是明白写出来、说出来的规则,而是没有说的潜规则。
(二)遵守规则还是无视规则
既然古典名著里的人们认同社会上广泛流行着潜规则,那就意味着这个社会有崇拜强权的动力取向,也就自然可以推出强权者自身是不会很好地遵守规则的,他们所赞许的牛人也就理所当然地要能够征服规则、超越规则,这也就构成了强权社会的基本逻辑。关于这一点,我们同样能从这几部名著里找到证据。
1.《西游记》第三回“九幽十类尽除名”
孙悟空是《西游记》里神通广大,同时也很无法无天的人物。尤其在前边的几回里,显现出了孙悟空的能力和性格。其中孙悟空大闹阎罗殿这一部分比较集中地体现了他的巨大能力和超越规则的行为方式与性格特征。
一日,在本洞分付四健将安排筵宴,请六王赴饮,杀牛宰马,祭天享地,着众怪跳舞欢歌,俱吃得酩酊大醉。送六王出去,却又赏犒大小头目,敧在铁板桥边松阴之下,霎时间睡着。四健将领众围护,不敢高声。只见那美猴王睡里见两人拿一张批文,上有“孙悟空”三字,走近身,不容分说,套上绳就把美猴王的魂灵儿索了去,踉踉跄跄,直带到一座城边。猴王渐觉酒醒,忽抬头观看,那城上有一铁牌,牌上有三个大字,乃“幽冥界”。美猴王顿然醒悟道:“幽冥界乃阎王所居,何为到此?”那两人道:“你今阳寿该终,我两人领批,勾你来也。”猴王听说,道:“我老孙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已不伏他管辖,怎么朦胧,又敢来勾我?”那两个勾死人只管扯扯拉拉,定要拖他进去。那猴王恼起性来,耳朵中掣出宝贝,幌一幌,碗来粗细,略举手,把两个勾死人打为肉酱。自解其索,丢开手,轮着棒,打入城中。唬得那牛头鬼东躲西藏,马面鬼南奔北跑,众鬼卒奔上森罗殿,报着:“大王,祸事,祸事!外面一个毛脸雷公,打将来了!”
慌得那十代冥王急整衣来看,见他相貌凶恶,即排下班次,应声高叫道:“上仙留名,上仙留名!”猴王道:“你既认不得我,怎么差人来勾我?”十王道:“不敢,不敢!想是差人差了。”猴王道:“我本是花果山水帘洞天生圣人孙悟空。你等是什么官位?”十王躬身道:“我等是阴间天子十代冥王。”悟空道:“快报名来,免打!”十王道:“我等是秦广王、初江王、宋帝王、仵官王、阎罗王、平等王、泰山王、都市王、卞城王、转轮王。”悟空道:“汝等既登王位,乃灵显感应之类,为何不知好歹?我老孙修仙了道,与天齐寿,超升三界之外,跳出五行之中,为何着人拘我?”十王道:“上仙息怒。普天下同名同姓者多,敢是那勾死人错走了也?”悟空道:“胡说,胡说!常言道,官差吏差,来人不差。你快取生死簿子来我看!”十王闻言,即请上殿查看。
悟空执着如意棒,径登森罗殿上,正中间南面坐下。十王即命掌案的判官取出文簿来查。那判官不敢怠慢,便到司房里,捧出五六簿文书并十类簿子,逐一查看。裸虫、毛虫、羽虫、昆虫、鳞介之属,俱无他名。又看到猴属之类,原来这猴似人相,不入人名;似甗虫,不居国界;似走兽,不伏麒麟管;似飞禽,不受凤凰辖。另有个簿子,悟空亲自检阅,直到那魂字一千三百五十号上,方注着孙悟空名字,乃天产石猴,该寿三百四十二岁,善终。悟空道:“我也不记寿数几何,且只消了名字便罢,取笔过来!”那判官慌忙捧笔,饱掭浓墨。悟空拿过簿子,把猴属之类,但有名者一概勾之。捽下簿子道:“了帐!了帐!今番不伏你管了!”一路棒打出幽冥界。那十王不敢相近,都去翠云宫,同拜地藏王菩萨,商量启表,奏闻上天,不在话下。
这猴王打出城中,忽然绊着一个草纥,跌了个躘踵,猛的醒来,乃是南柯一梦。才觉伸腰,只闻得四健将与众猴高叫道:“大王,吃了多少酒,睡这一夜还不醒来?”悟空道:“醒还小可,我梦见两个人来此勾我,把我带到幽冥界城门之外,却才醒悟。是我显神通,直嚷到森罗殿,与那十王争吵,将我们的生死簿子看了,但有我等名号,俱是我勾了,都不伏那厮所辖也。”众猴磕头礼谢。自此,山猴多有不老者,以阴司无名故也。美猴王言毕前事,四健将报知各洞妖王,都来贺喜。不几日,六个义兄弟,又来拜贺,一闻销名之故,又个个欢喜,每日聚乐不题。
孙悟空大打出手、破坏了地府重要的系统资料之时,判官不仅没有任何“执法者”的尊严,反而“慌忙”勾掉了孙悟空和他同属的名字;而且此后地府工作人员启奏上天,此事也没有得到任何有效的处理。所以孙悟空永远活下来了,至少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2.《水浒传》第二十八回“武松威震安平寨”
类似的,《水浒传》里的宋江、卢俊义、柴进等人,也都是拥有强大力量的英雄,他们也经常有机会超越规则,不按规则行事,显示他们的优越地位和巨大能量。而武松凭借他可以在景阳冈打虎的能力,也获得了超越规则(包括潜规则)的机会。
武松自到单身房里,早有十数个一般的囚徒来看武松,说道:“好汉,你新到这里,包裹里若有人情的书信并使用的银两,取在手头。少刻差拨到来,便可送与他。若吃杀威棒时,也打得轻。若没人情送与他时,端的狼狈。我和你是一般犯罪的人,特地报你知道。岂不闻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我们只怕你初来不省得,通你得知。”武松道:“感谢你们众位指教。小人身边略有些东西,若是他好问我讨时,便送些与他;若是硬问我要时,一文也没。”众囚待道:“好汉休说这话!古人道:‘不怕官,只怕管。’在人矮檐下,怎敢不低头!只是小心便好。”
说犹未了,只见一个道:“差拨官人来了。”众人都自散了。武松解了包裹,坐在单身房里。只见那个人走将入来,问道:“那个是新到囚徒武松?”武松道:“小人便是。”差拨道:“你也是安眉带眼的人,直须要我开口说。你是景阳冈打虎的好汉,阳谷县做都头,只道你晓事,如何这等不达时务?你敢来我这里,猫儿也不吃你打了。”武松道:“你倒来发话,指望老爷送人情与你,半文也没!我精拳头有一双相送!金银有些,留了自买酒吃。看你怎地奈何我!没地里倒把我发回阳谷县去不成?”那差拨大怒去了。又有众囚徒走拢来说道:“好汉,你和他强了,少间苦也!他如今去和管营相公说了,必然害你性命。”武松道:“不怕。随他怎么奈何我,文来文对,武来武对。”正在那里说言未了,只见三四个人来单身房里叫唤:“新到囚人武松。”武松应道:“老爷在这里,又不走了,大呼小喝做甚么?”那来的人把武松一带,带到点视厅前。那管营相公,正在厅上坐。五六个军汉押武松在当面。管营喝叫除了行枷,说道:“你那囚徒,省得太祖武德皇帝旧制,但凡初到配军,须打一百杀威棒。那兜拕的,背将起来!”武松道:“都不要你众人闹动。要打便打,也不要兜拕。我若是躲闪一棒的,不是好汉。从先打过的都不算,从新再打起。我若叫一声,也不是好男子。”两边看的人都笑道:“这痴汉弄死!且看他如何熬?”武松又道:“要打便打毒些,不要人情棒儿,打我不快活。”两下众人都笑起来。那军汉拿起棍来,却待下手。只见管营相公身边立着一个人,六尺以上身材,二十四五年纪,白净面皮,三柳髭须,额头上缚着白手帕,身上穿着一领青纱上盖,把一条白绢搭膊络着手。那人便去管营相公耳朵边略说了几句话。只见管营道:“新到囚徒武松,你路上途中曾害甚病来?”武松道:“我于路不曾害!酒也吃得,肉也吃得,饭也吃得,路也走得。”管营道:“这厮是途中得病到这里。我看他面皮才好,且寄下他这顿杀威棒。”两边行杖的军汉低低对武松道:“你快说病。这是相公将就你,你快只推曾害便了。”武松道:“不曾害,不曾害!打了倒干净。我不要留这一顿寄库棒,寄下倒是钩肠债,几时得了!”两边看的人都笑。管营也笑道:“想是这汉子多管害热病了,不曾得汗,故出狂言。不要听他,且把去禁在单向房里。”
三四个军人引武松依先送在单身房里,众囚徒都来问道:“你莫不有甚好相识书信与管营么?”武松道:“并不曾有。”众囚徒道:“若没时,寄下这顿棒不是好意。晚间必然来结果你。”武松道:“他还是怎地来结果我?”众囚徒道:“他到晚,把两碗干黄仓米饭,和些臭鲞鱼来与你吃了,趁饱带你去土牢里去,把索子捆翻,着一床干藁荐把你卷了,塞住了你七窍,颠倒竖在壁边,不消半个更次,便结果了你性命。这个唤做盆吊。”武松道:“再有怎地安排我?”众人道:“再有一样,也是把你来绲了,却把一个布袋,盛一袋黄沙,将来压在你身上,也不消一个更次便是死的。这个唤土布袋压杀。”武松又问道:“还有甚么法度害我?”众人道:“只是这两件怕人些。其馀的也不打紧。”众人说犹未了,只见一个军人,托着一个盒子入来,问道:“那个是新配来的武都头?”武松答道:“我便是,有甚么话说?”那人答道:“管营叫送点心在这里。”武松看时,一大旋酒,一盘肉,一盘子面,又是一大碗汁。武松寻思道:“敢是把这些点心与我吃了,却来对付我?我且落得吃了,却又理会。”武松把那旋酒来一饮而尽,把肉和面都吃尽了。那人收拾家火回去了。武松坐在房里寻思,自己冷笑道:“看他怎地来对付我!”看看天色晚来,只见头先那个人又顶一个盒子入来。武松问道:“你又来怎地?”那人道:“叫送晚饭在这里。”摆下几般菜蔬,又是一大旋酒,一大盘煎肉,一碗鱼羹,一大碗饭。武松见了,暗暗自忖道:“吃了这顿饭食,必然来结果我。且由他!便死也做个饱鬼,落得吃了,恰再计较。”那人等武松吃了,收拾碗碟回去了。不多时,那个人又和一个汉子两个来,一个提着浴桶,一个提一大桶汤来,看着武松道:“请都头洗浴。”武松想道:“不要等我洗浴了来下手?我也不怕他,且落得洗一洗。”那两个汉子,安排倾下汤。武松跳在浴桶里面,洗了一回,随即送过浴裙手巾,教武松拭了,穿了衣裳。一个自把残汤倾了,提了浴桶去。一个便把藤簟纱帐将来挂起,铺了藤簟,放个凉枕,叫了安置,也回去了。武松把门关上,拴了,自在里面思想道:“这个是甚么意思?随他便了,且看如何。”放倒头便自睡了。一夜无事。
天明起来,才开得房门,只见夜来那个人,提着桶洗面汤进来,教武松洗了面,又取漱口水漱了口;又带个篦头待诏来替武松篦了头,绾个髻子,裹了巾帻。又是一个人将个盒子人来,取出菜蔬下饭,一大碗肉汤,一大碗饭。武松道:“由你走道儿,我且落得吃了。”武松吃罢饭,便是一盏茶。却才茶罢,只见送饭的那个人来请道:“这里不好安歇,请都头去那壁房里安歇。搬茶搬饭却便当。”武松道:“这番来了!我且跟他去,看如何!”一个便来收拾行李被卧,一个引着武松,离了单身房里,来到前面一个去处。推开房门来,里面干干净净的床帐,两边都是新安排的桌凳什物。武松来到房里看了,存想道:“我只道送我入土牢里去,却如何来到这般去处?比单身房好生齐整。”
武松的一身好武艺,可以被作为资源利用,所以也就超越了进牢房要送“人情”的规则。
3.《红楼梦》第六十八回“酸凤姐大闹宁国府”
如出一辙的是《红楼梦》第六十八回,当王熙凤想去把她家里的私事闹大,让大家都不愉快的时候(后面还会谈到),她采取了制造一个诉讼案的手段。当被他挑唆的人不敢的时候,她告诉对方尽管安心。而案件开始之后,官府的工作人员也小心谨慎,不敢乱来。
这张华也深知利害,先不敢造次。旺儿回了凤姐。凤姐气的骂道:“癞狗扶不上墙的种子。你细细的说给他,便告我们家谋反也没事的。不过是借他一闹,大家没脸。若告大了,我这里自然能够平息的。”旺儿领命,只得细说与张华。凤姐又吩咐旺儿:“他若告了你,你就和他对词去。”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我自有道理。”旺儿听了有他做主,便又命张华状子上添上自己,说:“你只告我来往过付,一应调唆二爷做的。”张华便得了主意,和旺儿商议定了,写一张状子,次日便往都察院处喊了冤。
察院坐堂看状,见是告贾琏的事,上面有家人旺儿一人,只得遣人去贾府传旺儿来对词。青衣不敢擅入,只命人带信。那旺儿正等着此事,不用人带信,早在这条街上等候。见了青衣,反迎上去笑道:“起动众位弟兄,必是兄弟的事犯了。说不得,快来套上。”众青衣不敢,只说:“你老去罢,别闹了。”
4.《三国演义》第九回“除暴凶吕布助司徒”
《三国演义》里,不仅董卓是目无法纪的乱臣,而且就是总体表现很好的王允也不顾规则和惯例。因为蔡邕去哀悼了一下董卓,王允就杀掉了蔡邕,特别显示出其不遵守法律制度、不尊重法律制度的性格。
正饮宴间,忽人报曰:“董卓暴尸于市,忽有一人伏其尸而大哭。”允怒曰:“董卓伏诛,士民莫不称贺;此何人,独敢哭耶!”遂唤武士:“与吾擒来!”须臾擒至。众官见之,无不惊骇:原来那人不是别人,乃侍中蔡邕也,允叱曰:“董卓逆贼,今日伏诛,国之大幸。汝为汉臣,乃不为国庆,反为贼哭,何也?”邕伏罪曰:“邕虽不才,亦知大义,岂肯背国而向卓?只因一时知遇之感,不觉为之一哭,自知罪大。愿公见原:倘得黥首刖足,使续成汉史,以赎其辜,邕之幸也。”众官惜邕之才,皆力救之。太傅马日磾亦密谓允曰:“伯喈旷世逸才,若使续成汉史,诚为盛事。且其孝行素著,若遽杀之,恐失人望。”允曰:“昔孝武不杀司马迁,后使作史,遂致谤书流于后世。方今国运衰微,朝政错乱,不可令佞臣执笔于幼主左右,使吾等蒙其讪议也。”日磾无言而退,私谓众官曰:“王允其无后乎!善人,国之纪也;制作,国之典也。灭纪废典,岂能久乎?”当下王允不听马日磾之言,命将蔡邕下狱中缢死。一时士大夫闻者,尽为流涕。后人论蔡邕之哭董卓,固自不是;允之杀之,亦为已甚。
四 古典名著中的守规则和立规则
虽然四大名著中充斥着很多不守规则的例子,不过同样存在着相反的例子。在一些情节中,对遵守规则、理性地订立规则的描写,也占据一定分量。
(一)遵守规则的牛人:前项分析的反例
首先,并不是所有的牛人都不遵守规则。《三国演义》里的诸葛亮虽然用兵诡诈,但是在日常管理上,是一个很按套路出牌的人。其中鲜明的例子就是第九十六回的“挥泪斩马谡”。
忽报马谡、王平、魏延、高翔至。孔明先唤王平入帐,责之曰:“吾令汝同马谡守街亭,汝何不谏之,致使失事?”平曰:“某再三相劝,要在当道筑土城,安营守把,参军大怒不从,某因此自引五千军离山十里下寨。魏兵骤至,把山四面围合,某引兵冲杀十余次,皆不能入。次日土崩瓦解,降者无数。某孤军难立,故投魏文长求救。半途又被魏兵困在山谷之中,某奋死杀出。比及归寨,早被魏兵占了。及投列柳城时,路逢高翔,遂分兵三路去劫魏寨,指望克复街亭。因见街亭并无伏路军,以此心疑,登高望之,只见魏延、高翔被魏兵围住。某即杀入重围,救出二将,就同参军并在一处。某恐失却阳平关,因此急来固守。——非某之不谏也。丞相不信,可问各部将校。”孔明喝退,又唤马谡入帐。谡自缚跪于帐前。孔明变色曰:“汝自幼饱读兵书,熟谙战法。吾累次丁宁告戒:街亭是吾根本。汝以全家之命,领此重任。汝若早听王平之言,岂有此祸?今败军折将,失地陷城,皆汝之过也!若不明正军律,何以服众?汝今犯法,休得怨吾。汝死后,汝之家小,吾月给与禄粮,汝不必挂心矣。”叱左右推出斩之。谡泣曰:“丞相视某如子,某以丞相为父。某之死罪实已难逃;愿丞相思舜帝殛鲧用禹之义,某虽死亦无恨于九泉。”言讫大哭。孔明挥泪曰:“吾与汝义同兄弟,汝之子即吾之子也,不必多嘱。”
左右推出马谡于辕门之外,将斩。参军蒋琬自成都至,见武士欲斩马谡,大惊,高叫:“留人!”入见孔明曰:“昔楚杀得臣而文公喜。今天下未定,而戮智谋之臣,岂不可惜乎?”孔明流涕而答曰:“昔孙武所以能制胜于天下者,用法明也。今四方分争,兵戈方始,若复废法,何以讨贼耶?合当斩之。”须臾,武士献马谡首级于阶下。孔明大哭不已。蒋琬问曰:“今幼常得罪,既正军法,丞相何故哭耶?”孔明曰:“吾非为马谡而哭。吾想先帝在白帝城临危之时,曾嘱吾曰:‘马谡言过其实,不可大用。’今果应此言。乃深恨己之不明,追思先帝之言,因此痛哭耳!”大小将士,无不流涕。马谡亡年三十九岁。时建兴六年夏五月也。后人有诗曰:
失守街亭罪不轻,堪嗟马谡枉谈兵。
辕门斩首严军法,拭泪犹思先帝明。
却说孔明斩了马谡,将首级遍示各营已毕,用线缝在尸上,具棺葬之,自修祭文享祀;将谡家小加意抚恤,按月给与禄米。
诸葛亮将规范客观化、中立化,不再视之为个人的关系,而是共同遵守的准则。“若不明正军律,何以服众?如今犯法,休得怨吾。”据此,纵使是诸葛亮特别喜欢的人,违法了也必须被处斩。这种做法对于今天依法治军、从严治军,不将军队的公权力作为某些个人的私权力的基本原则而言,仍然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不仅诸葛亮,而且曹操也经常给我们树立遵守规则的榜样。在《三国演义》里,除了少数例外,曹操一直主张军纪严明。从官渡之战与袁绍的对垒,就可以看出这一点。《三国演义》第十七回讲述了一个意味深远的故事。
行军之次,见一路麦已熟;民因兵至,逃避在外,不敢刈麦。操使人远近遍谕村人父老,及各处守境官吏曰:“吾奉天子明诏,出兵讨逆,与民除害。方今麦熟之时,不得已而起兵,大小将校,凡过麦田,但有践踏者,并皆斩首。军法甚严,尔民勿得惊疑。”百姓闻谕,无不欢喜称颂,望尘遮道而拜。官军经过麦田,皆下马以手扶麦,递相传送而过,并不敢践踏。操乘马正行,忽田中惊起一鸠,那马眼生,窜入麦中,践坏了一大块麦田。操随呼行军主簿,拟议自己践麦之罪。主簿曰:“丞相岂可议罪?”操曰:“吾自制法,吾自犯之,何以服众?”即掣所佩之剑欲自刎。众急救住。郭嘉曰:“古者《春秋》之义:法不加于尊。丞相总统大军,岂可自戕?”操沉吟良久,乃曰:“既《春秋》有 ‘法不加于尊’之义,吾姑免死。”乃以剑割自己之发,掷于地曰:“割发权代首。”使人以发传示三军曰:“丞相践麦,本当斩首号令,今割发以代。”于是三军悚然,无不懔遵军令。
这种割发代首的方式,在古代确实被视为一种刑罚,也就是“髡”。曹操通过对自己的惩罚,严肃了军纪,为战争取得胜利奠定了基础。
(二)制定规则的基础与目标
《三国演义》这本书里有很多向我们展示立法思想和立法方向的叙述。例如,诸葛亮入西川之后,立法偏严,其出发点是对西川原有的松散社会格局予以扭转。
而特别值得关注,甚至体现了现代法治精神的是《三国演义》第七十五回的一个片段:吕蒙取荆州后,立法有宽有严,严于律军,宽以待民。
吴兵齐入,袭了荆州。吕蒙便传令军中:“如有妄杀一人,妄取民间一物者,定按军法。”原任官吏,并依旧职。将关公家属,另养别宅,不许闲人搅扰。一面遣人申报孙权。一日大雨,蒙上马引数骑点看四门。忽见一人取民间箬笠以盖铠甲,蒙喝左右执下问之,乃蒙之乡人也。蒙曰:“汝虽系我同乡,但吾号令已出,汝故犯之,当按军法。”其人泣告曰:“某恐雨湿官铠,故取遮盖,非为私用。乞将军念同乡之情!”蒙曰:“吾故知汝为覆官铠,然终是不应取民间之物。”叱左右推下斩之。枭首传示毕,然后收其尸首,泣而葬之。自是三军震肃。
这种立法和执法能够施恩于民,并对代表国家强制力的军队进行约束,显然有助于良好社会秩序和预期的实现。
与吕蒙受人欢迎的立法大异其趣的是,《三国演义》第七十九回曹丕即位之后,在人们看来却是“法令一新”,其内容主要是封赏,同时,施展手段逼死了萧怀侯曹熊,贬逐临淄侯曹植。
曹丕自继位之后,法令一新,威逼汉帝,甚于其父。
……
且说魏王曹丕,自即王位,将文武官僚,尽皆升赏;遂统甲兵三十万,南巡沛国谯县,大飨先茔。乡中父老,扬尘遮道,奉觞进酒,效汉高祖还沛之事。人报大将军夏侯惇病危,丕即还邺郡。时惇已卒,丕为挂孝,以厚礼殡葬。
是岁八月间,报称石邑县凤凰来仪,临淄城麒麟出现,黄龙现于邺郡。于是中郎将李伏、太史丞许芝商议:种种瑞征,乃魏当代汉之兆,可安排受禅之礼,令汉帝将天下让于魏王。遂同华歆、王朗、辛毗、贾诩、刘廙、刘晔、陈矫、陈群、桓阶等一班文武官僚,四十馀人,直入内殿,来奏汉献帝,请禅位于魏王曹丕。
无论是曹丕对兄弟的威逼,还是其对其他文武官僚的利诱升赏,都没有固定的规范可言,也没有一个可靠的预期。从目的上看,曹丕没有采取“王道”的手段,而是用“霸道”的手段,其目标都是坐上皇帝的宝座。
五 古典名著体现了规则背后的社会
如果对前面所举的一系列案例进行归纳,大概很难从表象上得到一个可靠的规律。反而可能得到这样的论断:人们遵守与不遵守规则,制定什么样的规则,都是“术”,具体的“术”可能有千万种形态。懂得其中奥妙的人就明白,规矩大抵并无固定形态。而在遵守与不遵守、宽规则还是严规则的背后,有更高深的考量,是为“道”。那么遵守和制定规则背后的“道”是一种什么样的“道”呢?
(一)江湖之道
在笔者看来,这个“道”并不是着眼于一个公开、透明、民主、赋权的社会秩序,而是将规则仅仅作为工具;追求的也往往并不是社会的安宁、民生的幸福,而仅仅是个人的权力、影响,或者一个小集团的利益,并为了取得利益而哄骗、蒙蔽、相互倾轧。前边的那些例子都可以佐证这一点,如果我们简单地分析一下前面说过的那些人物,就不难看出,《三国演义》里的曹丕搞一套与以往不同的法令,为的是确立权威,所以“远交近攻”,打击具有竞争力的兄弟,拉拢能够支持他的文武百官;《水浒传》中给监狱之中的武松很多好处的施恩,为的是利用武松的个人能力,对抗并清除竞争对手蒋门神;《西游记》中在孙悟空面前唯唯诺诺的阎王,为的是个人安危,工作上的事就显得无足轻重了;《红楼梦》中乱判葫芦案的贾雨村,为的是保住官爵和性命。此外,还有很多例子能够更鲜明地说明这一点。
譬如,《红楼梦》第六十八回到第七十回,是王熙凤制造的一个无头无尾的案件,这个案件的一部分细节我们前面已经讨论过,现在来看另外的部分。
尤二姐又怕人笑他不安分,少不得忍着。隔上五日八日见凤姐一面,那凤姐却是和容悦色,满嘴里姐姐不离口。又说:“倘有下人不到之处,你降不住他们,只管告诉我,我打他们。”又骂丫头媳妇说:“我深知你们,软的欺,硬的怕,背开我的眼,还怕谁。倘或二奶奶告诉我一个不字,我要你们的命。”尤氏见他这般的好心,思想,“既有他,何必我又多事。下人不知好歹,也是常情。我若告了,他们受了委屈,反叫人说我不贤良。”因此反替他们遮掩。
凤姐一面使旺儿在外打听细事,这尤二姐之事皆已深知。原来已有了婆家的,女婿现在才十九岁,成日在外嫖赌,不理生业,家私花尽,父亲撵他出来,现在赌钱场存身。父亲得了尤婆十两银子退了亲的,这女婿尚不知道。原来这小伙子名叫张华。凤姐都一一尽知原委,便封了二十两银子与旺儿,悄悄命他将张华勾来养活,着他写一张状子,只管往有司衙门中告去,就告琏二爷“国孝家孝之中,背旨瞒亲,仗财依势,强逼退亲,停妻再娶”等语。
……
于是来至堂前跪了。察院命将状子与他看。旺儿故意看了一遍,碰头说道:“这事小的尽知,小的主人实有此事。但这张华素与小的有仇,故意攀扯小的在内。其中还有别人,求老爷再问。”张华碰头说:“虽还有人,小的不敢告他,所以只告他下人。”旺儿故意急的说:“糊涂东西,还不快说出来!这是朝廷公堂之上,凭是主子,也要说出来。”张华便说出贾蓉来。察院听了无法,只得去传贾蓉。凤姐又差了庆儿暗中打听,告了起来,便忙将王信唤来,告诉他此事,命他托察院只虚张声势警唬而已,又拿了三百银子与他去打点。是夜王信到了察院私第,安了根子。那察院深知原委,收了赃银。次日回堂,只说张华无赖,因拖欠了贾府银两,枉捏虚词,诬赖良人。都察院又素与王子腾相好,王信也只到家说了一声,况是贾府之人,巴不得了事,便也不提此事,且都收下,只传贾蓉对词。
且说贾蓉等正忙着贾珍之事,忽有人来报信,说有人告你们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快作道理。贾蓉慌了,忙来回贾珍。贾珍说:“我防了这一着,只亏他大胆子。”即刻封了二百银子着人去打点察院,又命家人去对词。正商议之间,人报:“西府二奶奶来了。”贾珍听了这个,倒吃了一惊,忙要同贾蓉藏躲。不想凤姐进来了,说:“好大哥哥,带着兄弟们干的好事!”贾蓉忙请安,凤姐拉了他就进来。贾珍还笑说:“好生伺候你姑娘,吩咐他们杀牲口备饭。”说了,忙命备马,躲往别处去了。
之所以说这是个无头无尾的案件,是因为就这个诉讼本身而言,并没有什么目的性可言。然而,这个故事让我们深切地感受到,在那个社会的情境之下,法律之内的公正是很难获取的。从外部观察,这段叙述还是清楚地表现出了有钱有势的人可以随意摆布官府和操控案件,凤姐委托人去官府起诉,同时又随时控制着案件的发展进程。酸凤姐通过制造一个诉讼来大闹宁国府,其实在很大程度上,她只是要把情况弄得混乱,目的就是要给贾家填堵,就是要阳奉阴违、口蜜腹剑,最后让贾琏偷偷摸摸娶尤二姐这件事被破坏掉。
《水浒传》一书非常突出地显示了江湖之道的强大逻辑。这部富有传奇内涵的小说开篇写到了一个带有神秘色彩的故事,然后史进出场,接下来就是鲁智深。鲁智深的出场故事有数个涉及法律和法制思想的部分。比如郑屠,号称“镇关西”,虽然自身未必有大势力,但也能霸来民女,在没有收钱的情况下要债。而鲁智深的处理方法也是典型的法律之外的手段——拳头正义:看到店小二替郑屠逼债,鲁智深并不说理,而是一拳打倒。关于债权债务关系,既不关注证据、辨别一下真伪,也不通过公权力来解决,而是直接找到“镇关西”;找到之后并不提金老父女的遭遇,也不说债权债务关系,而是先寻衅买肉,然后将两包肉打向郑屠,继而大打出手,以郑屠被打死收场。可爱的是,官府也不敢直接拿鲁智深问罪,而是要先经过小种经略,然后才敢下海捕文书。此后,鲁智深的命运就一步步走向了与法律越来越远的、打打杀杀的山寨生活。
与鲁智深这等鲁莽人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豹子头”林冲。林冲与鲁智深一样,最初是一个体制内的人。有稳定而体面的工作,有美丽的妻子,有几个不知靠不靠谱的朋友,有很好的社会地位,算是个中产阶级和较为成功的人士。但是,他却遇见了这个社会中最颠倒黑白、最无法无天的人和事:高衙内要霸占他媳妇,并且不择手段。高衙内第一次见到林冲的娘子就动了心,然后旁边的人就开始帮他筹划如何得手。他们经过精密的算计,发现林冲是一个巨大的障碍。于是,霸占林冲娘子的项目就转变成了收拾林冲的课题,而后就是大家都熟悉的第七回中陷林冲于白虎堂的片段了。
再说林冲每日和智深吃酒,把这件事不记心了。那一日,两个同行到阅武坊巷口,见一条大汉,头戴一顶抓角儿头巾,穿一领旧战袍,手里拿着一口宝刀,插着个草标儿,立在街上,口里自言语说道:“不遇识者,屈沉了我这口宝刀!”林冲也不理会,只顾和智深说着话走。那汉又跟在背后道:“好口宝刀,可惜不遇识者!”林冲只顾和智深走着,说得入港。那汉又在背后说道:“偌大一个东京,没一个识的军器的!”林冲听的说,回过头来,那汉飕的把那口刀掣将出来,明晃晃的夺人眼目。林冲合当有事,猛可地道:“将来看。”那汉递将过来。林冲接在手内,同智深看了。但见:
清光夺目,冷气侵人。远看如玉沼春冰,近看似琼台瑞雪。花纹密布,鬼神见后心惊;气象纵横,奸党遇时胆裂。太阿巨阙应难比,干将莫邪亦等闲。
当时林冲看了,吃了一惊,失口道:“好刀!你要卖几钱?”那汉道:“索价三千贯,实价二千贯。”林冲道:“值是值二千贯。只没个识主。你若一千贯肯时,我买你的。”那汉道:“我急要些钱使。你若端的要时,饶你五百贯,实要一千五百贯。”实要一千五百贯。”林冲道:“只是一千贯,我便买了。”那汉叹口气道:“金子做生铁卖了。罢,罢!一文也不要少了我的。”林冲道:“跟我来家中,取钱还你。”回身却与智深道:“师兄且在茶房里少待,小弟便来。”智深道:“洒家且回去,明日再相见。”林冲别了智深,自引了卖刀的那汉,到家去取钱与他。将银子折算价贯,准还与他。就问那汉道:“你这口刀那里得来?”那汉道:“小人祖上留下。因为家道消乏,没奈何,将出来卖了。”林冲道:“你祖上是谁?”那汉道:“若说时,辱没杀人。”林冲再也不问。那汉得了银两自去了。林冲把这口刀翻来复去看了一回,喝采道:“端的好把刀!高太尉府中有一口宝刀,胡乱不肯教人看,我几番借看,也不肯将出来。今日我也买了这口好刀,慢慢和他比试。”林冲当晚不落手看了一晚,夜间挂在壁上,未等天明,又去看那刀。
次日巳牌时分,只听得门首有两个承局叫道:“林教头,太尉钧旨,道你买一口好刀,就叫你将去比看。太尉在府里专等。”林冲听得,说道:“又是什么多口的报知了。”两个承局催得林冲穿了衣裳,拿了那口刀,随这两个承局来。一路上林冲道:“我在府中不认的你。”两个人说道:“小人新近参随。”却早来到府前,进得到厅前,林冲立住了脚。两个又道:“太尉在里面后堂内坐地。”转入屏风,至后堂,又不见太尉。林冲又住了脚。两个又道:“太尉直在里面等你,叫引教头进来。”又过了两三重门,到一个去处,一周遭都是绿栏杆。两个又引林冲到堂前,说道:“教头,你只在此少待,等我入去禀太尉。”
林冲拿着刀,立在檐前,两个人自入去了。一盏茶时,不见出来。林冲心疑。探头入帘看时,只见檐前额上有四个青字,写道:“白虎节堂”。林冲猛省道:“这节堂是商议军机大事处,如何敢无故辄入。不是礼。”急待回身,只听的靴履响,脚步鸣,一个人从外面入来,林冲看时,不是别人,却是本管高太尉。林冲见了,执刀向前声喏。太尉喝道:“林冲,你又无呼唤,安敢辄入白虎节堂!你知法度否?你手里拿着刀,莫非来刺杀下官?有人对我说:你两三日前拿刀在府前伺候,必有歹心。”林冲躬身禀道:“恩相,恰才蒙两个承局呼唤林冲,将刀来比看。”太尉喝道:“承局在那里?”林冲道:“恩相,他两个已投堂里去了。”太尉道:“胡说!甚么承局敢进我府堂里去。左右,与我拿下这厮。”说犹未了,傍边耳房里走出二十馀人,把林冲横推倒拽,恰似皂雕追紫燕,浑如猛虎啖羊羔。高太尉大怒道:“你既是禁军教头,法度也还不知道。因何手执利刃,故入节堂,欲杀本官?”叫左右把林冲推下。不知性命如何。
不因此等,有分教:大闹中原,纵横海内。直教农夫背上添心号,渔父舟中插认旗。毕竟看林冲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这样一来,林教头直到风雪山神庙、雪夜上梁山,都是被迫无奈,逃离被屈辱和迫害的命运,脱离国家的规范体系,进入一个新的山寨规范之中。从一个社会发展的角度看,如果说鲁智深的存在对于社会秩序、法治的影响在很大程度上可以归为个人性格,因而不会被民众所效仿的话,那么林冲的遭遇就有很大的杀伤力:其向人们展示了这样的逻辑,即在整个社会颠倒黑白、忠奸不分、善恶不辨的情况下,遵守规则就是要挨欺负,就是要倒霉。此时,人们的价值观会发生扭转:以遵守规则的人生为怯弱,而以无视规则、超越规则的法外人生为坚强。此后的整部《水浒传》就沿着这个逻辑走下去。从这个意义上讲,《水浒传》就是在演绎着江湖的风波,阐释着江湖之道。所以,笔者是同意一些人将《水浒传》看成“反法制小说”的观点的。
古典小说中的遵守规则与否,其目标都是江湖上的生存与发展。在前面讨论的《三国演义》中割发代首的案例里,曹操虽然惩罚了自己,但是依然不是真正的严格执法。曹操遵守或不遵守规则,都不重要,重要的在于另外的目标。所以,紧接着,书中又说了一段:“后人有诗论之曰:‘十万貔貅十万心,一人号令众难禁。拔刀割发权为首,方见曹瞒诈术深。'”如果参考第十七回讲述的王垕的悲惨遭遇,就能看出在遵守规范和不遵守规范之间的“道”。
却说曹兵十七万,日费粮食浩大,诸郡又荒旱,接济不及。操催军速战,李丰等闭门不出。操军相拒月馀,粮食将尽,致书于孙策,借得粮米十万斛,不敷支散。管粮官任峻部下仓官王垕入禀操曰:“兵多粮少,当如之何?”操曰:“可将小斛散之,权且救一时之急。”垕曰:“兵士倘怨,如何?”操曰:“吾自有策。”垕依命,以小斛分散。操暗使人各寨探听,无不嗟怨,皆言丞相欺众。操乃密诏王垕入曰:“吾欲向汝借一物,以压众心,汝必勿吝。”垕曰:“丞相欲用何物?”操曰:“欲借汝头以示众耳。”垕大惊曰:“某实无罪!”操曰:“吾亦知汝无罪,但不杀汝,军心变矣。汝死后,汝妻子吾自养之,汝勿虑也。”垕再欲言时,操早呼刀斧手推出门,一刀斩讫,悬头高竿,出榜晓示曰:“王垕故行小斛,盗窃官粮,谨按军法。”于是众怨始解。
法治国家首先是法治政府,法治政府的关键在于领导干部,特别是首长遵守规范,曹操割须的行为既体现了对这种观念的认知,又体现了对这种观念的变通。这些变通里有着中国现代法治发展的智慧和弊病,是非常值得我们深思的。从目标上看,曹操遵守规则,或者诡诈地陷害他人,为的都是得民心,得天下。
反之,如果不懂江湖之道,一意孤行,不仅事情办不成,反而可能引祸遭灾,甚至性命难保。《三国演义》第八十一回中张飞被范疆、张达所杀就是个典型的例子。
却说张飞在阆中,闻知关公被东吴所害,旦夕号泣,血湿衣襟。诸将以酒解劝,酒醉,怒气愈加。帐上帐下,但有犯者,即鞭挞之;多有鞭死者。每日望南切齿睁目怒恨,放声痛哭不已。忽报使至,慌忙接入,开读诏旨。飞受爵望北拜毕,设酒款待来使。飞曰:“吾兄被害,仇深似海;庙堂之臣,何不早奏兴兵?”使者曰:“多有劝先灭魏而后伐吴者。”飞怒曰:“是何言也?昔我三人桃园结义,誓同生死;今不幸二兄半途而逝,吾安得独享富贵耶!吾当面见天子,愿为前部先锋,挂孝伐吴,生擒逆贼,祭告二兄,以践前盟!”言讫,就同使命望成都而来。
……
却说张飞回到阆中,下令军中:限三日内制办白旗白甲,三军挂孝伐吴。次日,帐下两员末将范疆、张达入帐告曰:“白旗白甲,一时无措,须宽限方可。”飞大怒曰:“吾急欲报仇,恨不明日便到逆贼之境,汝定敢违我将令!”叱武士缚于树上,各鞭背五十。鞭毕,以手指之曰:“来日俱要完备!若违了限,即杀汝二人示众!”打得二人满口出血。回到营中商议,范疆曰:“今日受了刑责,着我等如何办得?其人性暴如火,倘来日不完,你我皆被杀矣!”张达曰:“比如他杀我,不如我杀他!”疆曰:“怎奈不得近前。”达曰:“我两个若不当死,则他醉于床上;若是当死,则他不醉。”二人商议停当。
却说张飞在帐中神思昏乱,动止恍惚,乃问部将曰:“吾今心惊肉颤,坐卧不安,此何意也?”部将答曰:“此是君侯思念关公,以致如此。”飞令人将酒来,与部将同饮,不觉大醉,卧于帐中。范、张二贼探知消息,初更时分,各藏短刀,密入帐中,诈言欲禀机密重事,直至床前。原来张飞每睡不合眼;当夜寝于帐中,二贼见他须竖目张,本不敢动手。因闻鼻息如雷,方敢近前,以短刀刺入飞腹。飞大叫一声而亡。时年五十五岁。
和张飞的情况类似,前面提到的唐僧师徒到了西天之时,孙悟空嘲讽了阿傩、伽叶的勒索行为,导致师徒四人拿着白纸本白忙了一气。
所以,江湖之道,可能并不招人喜欢,但是忽视这些规则是要承担物质、精神、肉体上的损失和伤害的。这种江湖之道成了传统中国文化中挥之不去、推之难开的思想框架。
(二)江湖之道与法治之道有多远?
显然,这种江湖之道也是个人和社会生存的一种方式。那么,江湖之道和我们当前所倡导和推进的法治道路有什么区别呢?我觉得至少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来进行分析。
第一,在基本精神层面,追求的是人本主义还是官本主义?作为普通民众的人的自由与发展是法治道路的基本精神和核心考量。法治国家首先是法治政府,法治社会首要的目标就是依法治官,而江湖之道则视民众如刍狗,不顾民众的疾苦,想的都是对上级官吏或者有权有势的人阿谀奉承,所以二者的基本精神就存在着差异。
第二,从行为目的上看,预期达到公平正义还是个人利益?法治社会的规则制定和运用都着眼于社会的整体均衡,实现一个较为公正的社会结果。但是江湖之道就完全是为了谋划个人的利益。当然,谋划个人利益并不是一件坏事,但问题在于,仅仅关注个人利益而不管别人,不管社会,不惜损人,专注利己,这就与一个良好的社会治理目标越来越远了。
第三,从行为方式上看,采取循序渐进的模式还是要风云突变?法治的秩序应当让人们对于什么行为会产生什么后果具有稳定的预期,从而保证人的自由社会交往的相对稳定和健康发展。但是江湖之道就非常明显地体现出“险恶”,就像著名小说《教父》所描述的那样,不知何时祸从天降。所以人们会说“常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很多情况都是突变的,在江湖里,你可能有惊喜,但更多的是惊呆和惊吓,人们都在相互算计,“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样的生活、这样的社会,显然很难让人有所期许。例如,有人曾高度评价李逵,认为他是真佛性。笔者觉得如果从诗性思维的角度,当然可以任意解释。但是,如果从一个社会的角度看,一个既不遵守时间又不遵守规则的人,很难让这个世界有可期待的秩序。从个人的角度讲,他除了对母亲孝顺、对宋江忠心,可能并不遵守什么诺言,如此,你会愿意和他做朋友吗?法治秩序是一个理性秩序,是每个人都在一定程度上约束自身,以使他人获得基本权利和自由的秩序,李逵的行为方式与法治的秩序是相背离的。
第四,从对规则的态度上看,人们是真心信服还是敷衍了事?江湖有江湖的规矩,国家有国家的法律。二者之间的差异在于,国家的法律应该是经过认真的研讨和分析,周密考虑伦理道德,围绕有效率和有效果的治理目标而确立的,具有内在的理性和符合社会发展阶段需求的科学性,能够获得人们的真心接受甚至信仰。对于什么是恶,大家的观念是相近的:在民众心里,好的法律秩序是尊重天理的;不好的制度则既不尊重法,又不尊重理,“礼”也无法存身。而江湖规矩则在很大程度上有着初级性和随意性的特征,经常是赤裸裸的压制和屈服,关系结构由力量决定。此种规则很难获得人们从心底的认同和信服。
六 结论
规矩大抵无形,江湖依然有道,这就是四大名著所体现的法律观。当我们追问在中国实现法治为什么这么难的时候,至少在古典名著里我们能够看出,由传统文化深深地印在人们脑海之中、渗透在社会心理之中的非法治倾向。
通过检视和思考中国古典文学名著中的法律思想观念问题,我们至少可以有三个方面的结论和启示。
第一,当代的中国,无论是人们的思想观念,还是行为方式,乃至社会的整体环境,都是历史与文化的积累与沉淀。所以,当今中国在法治建设与完善方面所面临的机遇与阻碍,都需要从历史传统和文化心理的角度去理解和分析。历史和文化给了我们解释中国当代法治状况的根据和语境,脱离了这种语境,就无法真正认知和体会中国的情况。
第二,当代的中国,在走向新的时代,面向世界的过程中,必须认真面对我们的历史经验和文化沉淀,采用适合而有效的手段,推进人们的思想观念变革,既不能简单粗暴地割裂、反对历史文化,又不能故步自封地坚持传统,不正视社会的发展,盲目地守着已经不再具有可行性或者不符合社会总体结构的做法和思路,如宗法思想和家族体制,不与社会的旋律相一致和协调。
第三,仍然要考虑在中国文化与传统之中寻求有益的因素,挖掘古代思想与行动中的闪光点,从而为世界的发展及中国适应、参与、引领当代社会格局架构提供重要的启示,探索与西方传统、西方文化相互生发、相互映衬、相互补充、相互促进的发展道路,为社会秩序、治理模式提供具有创新意义和实践价值的版本;在世界发展、全球治理的体系中提供中国方案,表达中国话语,贡献中国智慧,彰显中国风貌,展示中国气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