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你是谁?”

“晦。”

“她是谁?”

“人类。”

“我是谁?”

“阮昳。”

“他是谁?”

“嗯?”晦看着桌上手掌大小的黑色燕蝶,愣了一下,“谁?”

“他。”阮昳用她细微的声音说,一只莹黄的触角指向晦的身边,“他是谁?”

晦看着身侧,没有什么在。“你在指谁?”

“他。”阮昳的两只触角指着那个方向,细微的声音略有抬高,“他,是他,他是谁?”她问着,蝶翼轻轻颤抖。

晦注视阮昳所指的方向,他缓缓摇头。“那里没有人。”

“有人,有人!”阮昳剧烈颤动起来,她挥起翅膀试着飞翔,却没有足够的力量,“我看得见他,他是谁?他是谁?”

晦不再说话。

不过一分钟,阮昳耷下翅膀伏在桌上。“我认得他,我见过他……可是他叫什么名,他是谁,我又不知道。”

“……他是一个,忘记了你的人。”晦说道。他大概知道阮昳指的是谁了。

这时,床榻上的孩子在睡梦中含糊不清道:“妈妈……妈……”

晦的神情僵冷了一下。

“妈妈是谁?”阮昳又问。她的声音更加虚弱。

晦从椅子上站起,走到说梦话的孩子身边,金色的眼瞳盯着皱眉的孩子,神情忧郁。

“她怎么了?”阮昳微微探身问。

“在做梦。”晦简短回答。但是晦不知道,为什么听了莞琇的歌声还会做愁苦的梦,莞琇的心声总是若春阳暖风的。

他听着陷入梦境的孩子喃喃着“妈妈”,看见孩子紧锁的眉头,一滴泪珠从眼角坠出,滑落到耳畔,留下一线泪迹。上午的阳光透过窗子洒在孩子的身上,那张稚嫩的脸看上去略显苍白。

“妈,妈……”林沐羽猛然睁开眼睛,却被阳光刺痛,再次闭上。

晦的嘴角抽动两下,没有说出话来。

林沐羽适应了光线,她看着晦的脸,说:“猫,有吃的吗?”

在梦里,林沐羽哭了一天一夜。

“我梦见了妈妈。”林沐羽坐在厅里的餐桌边,因为吃饱了饭所以说起了话,“但是他很快就走了。”

头也不回。

林沐羽看向椅子上端坐的猫,心里难受起来。“她为什么走?”

晦的双耳向后微敛,他低垂眼眸,默不作声。

林沐羽驼着腰背,望着窗外发呆。

昨日的雪又下了一夜,外面银装素裹,一切都在阳光下闪着光亮。

谷中的宁静与美丽,这仙境般的地方,是城市无法比的,这里,仅一片雪都要更白,仅一滴水都要更清。

却不是林沐羽所能完全接受的家。

她有些了解到了不小心看见晦的重要性,可现在时间已经不容得她后悔。

她仿佛一片雪花,脱离了云朵在天空中尽情舞蹈,当她降在地面上时,她才了解到她将融化,才开始想回归云的怀抱。

这多不公平呀。

“我要自己走出去。”林沐羽望着外面想。她瞥了一眼晦,见这猫一动不动,心中窃喜起来。“离开这里,我要出去!”她心中更坚定。

当这想法如砂糖缓缓融在心中时,另一丝苦味在心的一隅散开。“猫会不会因此伤心?”她想。她猜不到晦的想法。晦看上去像是什么都不在意,却什么都知道;看上去不会生气,却不知何时就生出火气来;看上去明明那么严肃,却又意外的亲近得来……而现在,林沐羽觉得晦沉默着,是因为他生气了。

或者,他一直在生气,从昨天上午到今天的现在,因为林沐羽的擅自的想法与倔强的离开而生气。

林沐羽想到后,有些内疚,她想问晦是不是在生她的气,可她张开嘴发出声却是:“我听了莞琇姐姐的曲子了。”

晦的头歪了一下,他抬起眼看着林沐羽,道:“是的,而且睡着了。”

林沐羽张着的嘴巴半天合不上,而后他吃惊道:“你在因为这个生气吗?”

晦的胡须抖动着,他的猫脸似乎皱了皱,他说:“莞琇会生气。”

林沐羽垂下眼帘。

“昨天,莞琇的曲乐响在整个山谷。”晦又说,他眼瞳因光线的照耀而化成针一般的细缝,“不,是响在谷中每个妖的心里。”

林沐羽讶然。

晦双耳微颤,似乎那乐音仍萦绕在耳畔。他忽然站起,从椅子上跳到地上,说道:“你带回来的蝴蝶活下来了。”

林沐羽倾倾身子,还想再问晦听莞琇的曲乐有什么感受,却见晦走进了她的屋里。她只得将注意力转移到蝴蝶上,跟着晦跑了进去。“你说过她会活下来的。”

“是的。”晦蹲坐在桌上,尾巴围在身侧,尾尖灵巧地轻拍桌面。

林沐羽一眼盯住伏在桌面上的那只蝴蝶。蝴蝶展开翅膀一动不动。“她怎么了?”林沐羽轻声问,担心起来。

“放心,她在休息。”晦回答。

林沐羽点点头,扬起嘴角,“她看起来确实比昨天好多了。”

“是的。”晦说。

“她好像……长大了?”林沐羽伸出小手比量一下,昨天的蝴蝶不过她半个手掌,现在竟比她手掌要大上一圈。

“她差点丢了她所有修为,只差一点就要变为一只不会说话的普通蝴蝶,在冬雪里死掉。”晦说,“而且会消失,无影无踪。”

林沐羽细数蝶翼上难以分辨的条条纹理,没有搭话。

蝴蝶活着,就不要谈她死了的样子。林沐羽大概是这样想的。

“她有名字吗?”林沐羽问。

“阮昳。”

“她很漂亮。”

“是的。”

阮昳变为人的样子,不知多少男子为之倾心。

“我好像是头一次见到黑色的蝴蝶,好神奇的感觉。”

“嗯。”

“对了,每一个妖都有名字啊。”

“嗯……?”

“那么,名字都是谁起的呢?”

“别人或者自己起的。仓和鼠其实没有名字,这是大家都这样叫的。送你风筝的鹿也是,她说她不需要名字,因为叫她的奶奶已经过世了。”

“所以,有的名字是随便起随便叫出来的?”

晦点点头。

林沐羽眨眨眼,觉得这事情很有趣。“我也想有一个这样的名字。”她咧开嘴笑起来。

晦静静坐在桌上,眯起眸子,像是要睡觉。

林沐羽呆了一会儿,她那孩童欢快的灵魂又想到外面去了。于是她小心地问:“猫,我还能出去吗?”

晦抖了一下耳朵,“嗯”了一声。

便看小孩雀跃起来,穿好树给她织的温暖的衣物冲向门。

林沐羽花了些力气,才将房门推开,瞧一眼地上的雪,厚的到她的小腿。林沐羽欢呼一声,不管雪的冰冷,双脚就踏了进去,她看着四周,觉得自己置身于一片白海中。

凛冽的寒风刮来,林沐羽很快就鼻子耳朵木了起来,脸颊也被风刮的痛起来。但她毫不在意,她已被这冰雪风光牢牢吸引。

风在松松的雪上飞速掠过,卷起层层雪花形成白蒙蒙的雪雾。此时此刻,谷中如同白色的沙漠,寒风刮来,千堆雪沙腾飞起来,胧了天隐了日。林沐羽在其中,仿佛置身于云宫深处,奇幻又迷蒙。

都说江南美景绮丽醉人,而这放眼无尽的霜雪,豪放粗犷的北国风光也是分外妖娆。

这景色,只需纯的白、浓的黑、枯萎有力的木的褐、刚毅果决的松的绿、温暖人家的窗中光亮,以及飘摇朦胧的灰烟。这些色彩交错着,毫不杂乱,不迷人眼。朴素之中织着灵性,沉默之中又动唇无声讲述着什么。

林沐羽伸个懒腰,让身体中心的热气贯到全身,然后小鹿般的在雪浪中灵巧跳跃着。

她在余光里瞥见了一块雪坑。雪还中明显凹陷下去了一块,她心生好奇,便跑了过去。

尽管心里好奇,她还是顾得上在雪里玩,双脚不全抬起迈步子,而是贴着地像小推车般在雪中开出两条路。等她到了那小雪坑边她惊叫起来——

“鸣!”

她看见鸣的脸露在外面,冰雪薄薄的挂在眉目间,身子已经被雪盖住了。“天呀!”林沐羽瞪着眼看着,一时间手足无措。

都这样了,不会已经冻死了吧!

林沐羽心想,她想完,双手飞快地抱住鸣的头,用力向上提了一下。

“啊!”

一声惨叫从手中响起,下的林沐羽手一撒,向后仰坐过去,卧倒在雪褥里。

于是,就看被脖子抻到而痛醒的鸣,头部又重重砸到了地上。“哎呀妈呀!”

林沐羽从地上爬起来,惊恐地看着哀嚎着的鸣。

鸣在雪地里躺了约有一分钟,才缓缓拍掉身上的雪。

林沐羽见鸣在动,而且举动还算正常,便蹭了过去。

“噢……林沐羽……”鸣略有呆滞道。

“你、你咋还活着?”林沐羽忽然问。

“啥?”

“你咋还活着?”

“我死了吗?”

“可是你就这么躺在雪里,一动不动,我以为你死了。”

“所以你抻了我的脖子不说还摔了我的头?”鸣噌地从地上坐起来,却因为这动作过猛,脖颈更疼了。他哀号:“我的小祖宗啊……你拍拍我就得啦……嘶——”

“对,对对、对不起!”林沐羽忙道歉。

“还对不起呢,要是被抻出问题了,我可就真死了!”鸣揉着脖子说,他瞟了一眼一脸歉疚的林沐羽,又说:“还好不碍事,不然我就把你抓到天上丢下去——”

林沐羽的脸白了两分。

“——再抓回来!”鸣哈哈笑道,“见你道歉态度诚恳,是个好孩子,就不追究了!”

林沐羽舒了口气。

“哈哈哈,瞧把你吓的!早知道我就不睡得那么死,好在你来了以后跳起来吓你!”鸣说。

林沐羽听了,撅起嘴道:“那你是诈尸了!”

鸣笑道:“小小年纪,就会骂人啦?”

林沐羽扭头不说话,心道:“你这家伙也不值得骂。”

鸣站起身,抖落身上的雪,也不在意林沐羽的表现,嘴里说着:“我才冻不死。都说了活了千把年的都是挨过百多个难的在雪里睡一宿啥都不算。”

林沐羽心里哼了一声告诉自己莫理他。

“真说在雪里睡觉,我能睡过整个冬天,等着春来了再醒!”鸣自言。

林沐羽不说话,心道“真的假的?”可她旋即又想,“这关我什么事?”便转身踏雪去了。

“哎?”鸣见状,喊道:“林沐羽,你干嘛去?”

“要你管?”林沐羽没忍住脱口道。

“我是应红和青篱的话,接你去他们家做客的。自然要管。”鸣笑道。

“我自己去。”林沐羽头也不回,却停了脚。

“你不知道路,我带你飞过去。”鸣说。

“我才不要你带我飞过去,你给我指路,我走着去!”林沐羽倔道。

“啧啧,怎么跟我气成这样?不过开个玩笑啊刚才。”鸣走上前,“你跟着我走好了。这雪可厚,上一次的雪还没化完又盖上了这次的雪小心着点儿雪里的冰吧。”说罢,便大摇大摆走了起来。

“我就爱踩雪。”林沐羽听了鸣的话,心里不满。

她见鸣大步走着,却因鸣对她说的话,怕踩到冰上摔倒,到时候又不免被笑话一番,只得以慢速度跟着鸣,不一会儿就落得老远。

鸣在前面停下等着,道:“快些呀,小孩儿!”

林沐羽恨恨地瞪了鸣一眼,小心走着。

林沐羽看着前面的房子,那房子一半红一半蓝,蛮有意思的。

鸣向着门喊:“红,青篱,林沐羽来了!”

不过多时,房子的门就打开了,一位样貌秀丽的红衣女子站在门侧,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眨了眨,随后盯住了林沐羽,笑了起来,脸上便出现两朵甜甜的小酒窝。“真是个可爱的小孩儿。”

林沐羽听对方这么一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我一开始也这么想。”鸣笑道,“不过刚才一路走来,我可得重新考虑了。”

林沐羽撇了一下嘴,不搭理鸣,对女子说:“谢谢。”

“还是个乖孩子。”女子笑道,眼波中泛着欢喜,“鸣,辛苦你了。”

“辛苦辛苦!确实辛苦!这小鬼让我脖子疼不说还跟我拗脾气。红啊我跟你说,你和青篱把这小孩儿好好修理修理,给我出口气!”鸣笑嘻嘻说着,将林沐羽往红那儿推了推,“去吧,小鬼头!”

这话说的。“你才是小鬼头,你们全家都是小鬼头!”林沐羽忍不住道,头也不回往前走。

“胡说,我明明是大鬼头。”鸣在后面说道,“我走了!”

红见了,笑道:“大鬼头你个大头鬼,赶紧走吧你,我们可要跟沐羽好好相处,可不听这滑头家伙的话!”

鸣放肆地大笑,飞走了。

林沐羽听见鸣的笑声,转过身对空中的鸣做了个大鬼脸。

红摸摸林沐羽的头,柔声道:“到屋里来,外面冷。”

林沐羽点头,跟着红走进温暖的屋里。

红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红色长发绾起,用一支银色的凤钗扎着,身上又披着一身赤红的长袍,喜庆又富贵。

林沐羽听红说:“青篱,沐羽来了。”她看了一下屋里,这房子可比晦的大多了,而且更加华美精致,跟屋外的样子一比天差地别。

“哦……”一个慵懒的声音从房间里穿出来,“好吧,唉。”接着是一串缓慢拖沓的脚步声。

林沐羽看见一个美如冠玉的人走了出来,他看上去刚醒,双眼眯起,薄唇似笑非笑。林沐羽呆了呆,看了眼身边的红,觉得那美人比红还要美上两分。

“这就是……让莞琇弹曲的人类?嗯,长得看上去倒是可爱嘛。”青篱说道。

林沐羽听那声音悦耳,却是个男人的声音,嘴巴微张,只觉得更惊奇了。

“太久没出过谷,当然会觉得这人类可爱。”红走上前,挽住青篱的手臂,话语略有埋怨之意。

“唔,我正打算给琬斛拖个梦,告诉她,她爹娘都想她了呢。”青篱任红依在他身上,脸上挂着宠溺的笑意。

“阿琬不必来,咱们去看她。”红说,“都几百年了也不知道外面什么样了,你还要在这家里窝到什么时候?”

“呃,你也知道我得应付天劫呀,老天长不长得眼睛我可不知道。”青篱轻抚红的肩头,将她搂在怀里,“来这谷不也是为了渡这次的劫?”

林沐羽听鸣说过“劫”的事,便问:“你们也是活了千年的妖吗?”

“是啊,是活了上千年的妖。”红点头,她从青篱的怀里挣出来,“我问问你人类现在的日子好了,不麻烦青某了。”说着,眼角荡起俏皮的笑意。

“嗯,也好。”青篱笑道,他打个呵欠,走到一边。

林沐羽想了想,说:“你们是什么时候去的我们的城市啊?”

“怎么也有二百年了。”红领着林沐羽,坐到软椅上。

谷里的妖的年纪都大得很,林沐羽已经习惯不少了。正当她要描述现代化的城市景观时,红抢道:“算了还是不要说了……”

“咦?”林沐羽愣一愣,“为什么?”

“啊,对这些事情,我觉得我应该保持好奇心与新鲜感,你现在讲出来了,我怕我出谷后就不觉得好玩儿了,倒不如不知道……而且,鸣十五年前去过一次,讲了些电视、汽车的事情。”红解释。

“还有电脑手机呐。”林沐羽接口道,却见红将食指竖在唇前,示意不要说。“好吧……你这样看上去不那么好奇啊?”

红嫣然一笑,她那对酒窝儿甜甜的,“好有时候也得闷住,我可等着出谷后惊喜万分呢。”

林沐羽长长的“嗯”了一声,她听到“出谷”就想回家,便问:“姐姐,你们出谷的时候能带着我吗?”

身前的龙雕桌上,被青篱放了一盘水晶般的苹果梨。青篱伸手刮刮鼻梁,道:“当然可以,不过你得等……至少一百年吧。”

“那么久!”林沐羽惊叫起来,“我根本活不出一百年呀!”

青篱耸耸肩,提起一颗削了皮的梨,递给林沐羽。“说着是这样,在外面你确实难活过一百年,不过——在这里,你也可以像我们一样修炼。”

林沐羽接过梨,道了谢,听过青篱的话,立刻来了精神:“像你们一样活个千把年?活得过?”

青篱递给红一颗梨,点头:“等你再大一点儿,就让晦教你。到时候,你心可要静,听得了雨闻得了雷,扛得过风挨得过雪,你就也能活千把年。”

“还有机会看阿青被雷劈。”红在一边补充道。

“嗯,到时候你得给我在心里加油,据说小孩儿的祝福超有用。”青篱温柔笑道,他顿一顿,略有叹息道,“但愿我过得去就是了。”

林沐羽大口大口啃着甜凉爽口的梨,突然道:“活的过,可等不起!”

她看着红和青篱疑惑的神情,解释道:“一百年,我活得过,可是我的家人等不了呀!我回去了,他们都老得要死了……”说到这,她猛然停下话,呆住了。

那时候,她回去了,可亲人都不在,她就是孤儿了。

孤零零的,就连自己城市里的家都未必找得到。

青篱与红对视一下,青篱说:“这种事情,就算你不活千年,你也会遇到的。不要想了,说些别的。”

“为什么你们不肯出去也不肯让别人看见你们?”林沐羽问。

“呃……”青篱想了半天,说,“这里算是一片丰饶宝地了,如果让人类进来破坏了,我们就只能另找地方,可是,地方哪好找。再说出去,我们都可以出去的,来这谷中也就图个清静,没事儿还能修炼,效率自然比在人类城市高。”

红见林沐羽低垂眉梢,又道:“这也算是不得已的事情。看得出,你爱你的家人。”

是的。林沐羽从未离开家这样久过,也从未这样想念自己的家人。

红伸出手,温柔抚摸着林沐羽的眉间,叹道:“你不能因此而消沉,沐羽,你要相信的回去的时候亲人们都还在,而且你要珍惜现在的时光,要对你爱的人表达你的心意,懂吗?”

林沐羽点头。

“人类生来就有一种可贵的情感,是希望。有希望就想有了光。”红微笑着,眼波中荡漾暖意。

“谢谢,我觉得好多了。”林沐羽说罢,啃下一大口梨。

“要少年不知愁滋味嘛。”青篱自己搬了个小板凳坐在桌边,擦拭着一管笛子。“莞琇都为你作了一曲,你应该高兴啊,更何况,因为你谷里众妖草木都听了她的曲乐。”

林沐羽咽下梨,道:“不是她为我弹的,是我请她弹的。”

青篱“嗯”了一声。

“我听她的琴真的很好听,所以请她弹。”林沐羽说着,声音小了起来,“睡着了真不是我的错……”

青篱抬起头,一双明眸盯住林沐羽,讶然:“睡着了?”

林沐羽缩了一下脖子。

“那你可从音乐中听到些什么没?”红问。

林沐羽不敢抬头,闷声道:“我只是做了个梦……我梦见春天,还看到了妈妈。”

“啪。”青篱拍了一下手,笑道,“小孩子听的没错,莞琇那一曲安眠剂里确实流动着'母爱',不过……不会是因为你太想妈妈,所以莞琇才让你梦见的吧?”

林沐羽歪了一下头,“我本以为她是妈妈的样子,我还跟她说了。”

青篱用笛子敲敲自己的头,对红说:“这是个好孩子。”

“你可知道莞琇现在怎样了?”红问林沐羽。

“我……那时候在睡觉。我到了晦的家才醒。”林沐羽不好意。

“哦。”红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她向林沐羽眨眨眼,“莞琇的曲乐好听吧?”

林沐羽用力点头。她回想一下昨天莞琇弹琴的样子,忽然想到莞琇手中没有琴,便问:“可我没看到乐器。”

红看着窗外,说:“因为她就是乐器,那都是她的心声啊。”

“莞琇虽化成人形,却无法用表情话语来表达自己的情感,只有她自己的曲子,才表达得出她的想法。”青篱说着,撇一下嘴做出无奈的表情,眼中有些惆怅,“可谷里听得懂她心声的生灵太少,我们也只是靠着我们的灵性听个一知半解。她是个可怜的妖……她也不算妖。”

“噢。”林沐羽想明白了些莞琇面无表情,手指冰冷的原因了。

“哎,你不像普通孩子总是问这问那,倒是我们在这儿说个不停。”红惊奇道。

青篱一手托着下巴,挑一下眉毛似乎在赞同。

红想了想,说:“我再问点儿事。鸣那小子说你把他的头怎么了?”说着,红嘻嘻笑了起来。

“嗯——不小心把他的头碰了。”林沐羽回忆道,“当时我还有点抱歉,现在——哼。”

然后林沐羽将抻了鸣的脖子摔了鸣头的过程告诉了他们,两妖一人开怀大笑起来。

“鸣的话总是很多,只怕他是谷中第一话唠。”红神秘道。

“那,第二话唠是谁啊?”林沐羽也小声神秘问道。

“谷里就他一个。”青篱抢道。

“对,就他一个!”红肯定。

他三个又笑起来。

他们笑完了,红与青篱又摆上一桌子的水果,梨、苹果、橘子、香蕉、葡萄都上来了,看得林沐羽目瞪口呆。

“吃吧。我们可以再种的。”红说,给自己剥了个橘子。

“种?冬天种?”林沐羽觉得自己听差了。

“是啊,我们可以控制室温和水分,种点儿水果可不难。”红得意道,“对了,沐羽几岁了?”

“六岁。”林沐羽回答。

“六岁啊。六岁时的琬斛夏天可喜欢抓蝴蝶了。”红笑着。

“我昨天发现了一只蝴蝶呢,叫阮昳,黑色的漂亮着呢。”林沐羽快活道。

“阮昳?她回来了?”红说。

“听着是变回原形了。”青篱捧着西瓜,放到桌上,“她为了那个人类,找了那人类一世又一世,何必呢。”

“嗯?阿青啊,你说,我要不为了你,找你一年又一年,过上个将近半个世纪,你是不是就跟别的狐狸跑了?”红睨视青篱,似笑非笑。

青篱思索许久,对红眨眨眼:“现在说的是阮昳的事,性质不一样,阮昳那是跨种族恋爱,这性质不一样。”

红拍给青篱一把刀,叫他切西瓜。“瞧你这话敷衍的。谁说妖不能跨种族恋爱了,人家兔精和狼妖过得也挺好,水里的鱼人过的也不错。对了,沐羽啊,以后找个相公可得找个对自己好的,虽然是以后的事儿,可你现在也要知道着点儿,这个妖……人品得看准,明白了吗?”她说着,接过青篱递给的一块西瓜。

林沐羽干瞪着眼儿,似懂非懂。

“她还小着哩。”青篱递给林沐羽西瓜,眼睛看着红,柔声道,“照你今天这吃法,一会儿再给你炖锅肉,三四天就得养肥。”

红皱皱鼻子,做了个不大明显的鬼脸,然后说:“六岁的琬斛写字画画都行啦。”

“确实。”青篱点头,“都是你教的。”

“沐羽会写多少字?”红问。

林沐羽想了想,说:“我不喜欢听写。”

红愣了愣,笑道:“不听写,就是问问。不如我们教你写字怎样?”

“毛笔字?”林沐羽想到谷里没有现代用品。

“是啊,你不想写可以不写。”红说。

林沐羽摇头,放下西瓜,开心道:“我从来没用过毛笔哩!”

红两三口吃了西瓜瓤,洗手漱口。“来,我领你去写字。”

青篱听了,双手捧着西瓜呆坐一会儿,看着林沐羽雀跃地跟着红走进书房,他看了一眼满桌的水果,嘀咕道:“怎就我一个干吃?”语毕也站起身捧着一半西瓜去凑热闹。

林沐羽看见石桌上纸墨笔砚整齐摆放着,立刻跑上前看着。

乳白的宣纸薄如蝉翼,下面垫了一张白色的羊毛毡子,那毡子上还看得见墨迹。一个青瓷笔架,架身勾画了丛丛翠竹,大小不一,粗细不同的毛笔静躺在上面。看上去漆黑的砚心,砚身却雕刻着五彩的龙凤相舞图,未沾半点墨迹。

“哇。”林沐羽眼里放了光。

“怎么样?”红取出一张瓷碟,那碟白得剔透。

“漂亮。”林沐羽道。她走上前欲拾起一支最大的毛笔。

“先不要动。”红柔声制止。她取出一小块墨,放入砚中,对上些水,对林沐羽说:“写字要静,你先来把墨研了,我再教你用笔。”

林沐羽摸摸头,说:“哪里这么麻烦……”她虽这样说,还是乖乖去研墨。

“顺时针研,将心中杂念也研出去,方能写出好字来。”红说着,手把手教林沐羽,“力度也要适中。”

“哦。”林沐羽按照红所说的做。

研石在砚中研动,略有涩感。那块方墨在砚中,被缓缓研入水中,散发出丝丝墨独有的淡雅之香,消融于空气之中。

林沐羽看着砚中一潭墨汁,犹如无尽黑夜,研动时卷起浅浅波纹,光在其中抖动之时,这本漆黑的墨却如粼粼碧水、汩汩香泉。她欣赏着,心中也安宁下来。

红取来两支羊毫毛笔,递与林沐羽一支,道:“这是小白云,你轻沾些墨,它自己就能吸住墨汁。”

林沐羽看着手中的小白云,只比她拇指大一圈的毛笔色泽真如白云般白亮,竹制的笔杆拿在手中也云般的轻便,她捏了笔,在墨中轻点,便看那浓墨浸入根根笔毛中,飞速延入。“呀。”林沐羽不禁轻叹,她收回笔尖,静下的心又动起来。

这动与之前不同,是静中生出的灵动,宛如那浸入笔中的墨。

红微笑一下,她拿了笔给林沐羽看:“你先用拇指与食指捏住笔身,不要太近,对,中指也放在笔上。拇指外推,中指食指往里勾,这样稳正笔杆,无名指并拢中指,指甲根部贴紧笔杆,小指紧靠无名指。”

林沐羽照做。

“听好,你执笔要正,不要倒了笔杆。”红点点头,“掌心要空,手腕要悬。”

石桌对林沐羽而言不算太高,她站着身悬着腕,笔刚好舒适拿着。

“现在你无需写字,只在这纸上练练笔画,甚至只画线也行。找找感觉。”红说罢,沾些墨汁,在宣纸上轻写起来。

笔墨落在纸上,舒缓轻柔。下笔有锋,停笔有力。

林沐羽看着红抬笔时向回轻带笔尖,白纸上便留下一个墨色“一”字。她若有所思,端正姿势酝酿许久,才肯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