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林沐羽远远看见一个黑色的人站在树旁,抱着被子。

“猫!”林沐羽心里一惊。

晦看着树,怀里抱着给人类孩子的被。

他奇怪被子为什么会在这棵树下。树是不会做任何事情的。

他听见人类的声音,就看向人类,看她跑来。

“我……我……”林沐羽气喘吁吁,她怕晦因她随意跑到外面而生气,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晦神情古怪,他盯着林沐羽身上的绿色衣服,说:“你,干什么了?”

“我……我……和树说话,还……刚刚和仓鼠,在一起玩……”林沐羽说。

“和树说话?”晦金色的眼睛里有惊讶有迷惑,“仓鼠……是阿仓和阿鼠?”

林沐羽抿起嘴点头。

“那你去找他们玩吧。”晦说。

林沐羽眼睛都快瞪出来了。

猫与鼠的关系会好吗?

“仓、鼠了解谷,他们会是好的向导。”晦说。

“啊……”林沐羽傻傻的点头。

“你还站着做什么。”晦皱了皱眉。

“我,我问问树多少岁了……”林沐羽看着树弱弱道。

晦猛地看向树。

但树什么变化也没有。

无风,无雪,地未动,树不动。

“树?”林沐羽试探着问。

没应答。

晦也像林沐羽一样等着。

没应答。

于是晦扭头看着林沐羽。

沐羽张了张嘴,说:“那会儿他真的说话了,还给了我衣服!”

晦过了几秒,缓缓点头。

“树为什么不说话了?”林沐羽问。她开始着急。

“……树就是树。”晦说,他知晓些树的想法、处世之道。

林沐羽嘟着嘴,不解。

“去玩吧。”晦说。

晦刚来到谷时,没有名字。

那时候谷中只有十多个妖,仓和鼠就是其中的。

仓、鼠年纪比晦都大,但也许是原形的原因,他们变成了人的样子也只是孩子样。谷里的妖们大多待在自己的住处不怎么出门。

晦是逃到这里的,那时他还小,在妖中只会说话,其他妖的本领他都不会。

他住在树上。

有一天树说话了,给他起了个名字。

晦。

树解释“晦”是黑色的,音又同“会”与“慧”。

晦有了名字,就对其他妖说,并告诉他们树说话了。

“树只是树,他不会说话。”“你是梦见的树吧。几千年的树是不会这样矮小的。”他们说。

也是,这棵树与椿、杉的高度,天差地别。

晦意识到他再说树的事也不会有谁信,于是他就不再提。

林沐羽回到仓、鼠的所在地,看见雪地里有两个半人高的雪球在滚动。

她走近看,才发现那是两只大鼠。

“阿仓、阿鼠!”林沐羽喊道。

“沐羽回来啦!”仓、鼠说。

他们坐到地上,与林沐羽一样高。

胖乎乎的。毛茸茸的。他们薄如纸柔如绸的耳朵微微展开,耳朵尖儿处是淡墨色。一双黑眼睛,尖鼻子。三瓣嘴看上去在笑——他们的确在笑。

“你们为什么变回了这样?”林沐羽问。

“我们是因为有了个人类来才变成人的样子呀。”其中一个说?他鼻尖处有一撮灰色的茸毛。

“噢……你是谁?”林沐羽不好意思地问。他们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我是阿仓。”灰鼻子的说。

“阿鼠。”白鼻子的说。

林沐羽记住了他们的特点,她点头道,“猫让我来了。”

“晦。”阿鼠说,“那很好。”她声音里带着甜甜的笑意。“我们还用变成人的样子吗?”

林沐羽摇头。“不,不用。我……能摸摸你吗?”鼠看上去好软好暖。

“行啊。”阿鼠应道。

林沐羽摘下手套伸手抚摸阿鼠的头。柔软细腻的绒毛舒服极了。

像云。

那绒毛白,毫无杂色。像白云一样。绒毛蓬蓬着,又让人联想到一团软乎乎的棉花。

阿仓梳理着自己的毛,他问:“沐羽,你为什么不叫猫的名字?”

“哪个名字?”林沐羽没反应过来。

“晦呀。”阿仓停了动作,语气有些吃惊,他可没想到晦此时仍没说过自己的名字,“以前他可是总介绍自己的。”

“哦,他说了。”林沐羽解释,“我不知道是哪个字,所以就一直叫他猫。”

“日,每,晦。”阿仓说着,用淡粉的小爪在地上写出一个“晦”字来。

林沐羽想了想,她也照着写了个“晦”字。“但是……我还是想叫他猫。”

“也行。”阿鼠摸了摸头,理一理毛发,“晦不怎么生气的。他是好猫。”

林沐羽也是这样想的。

阿仓伏到雪里,打了两个喷嚏——他不小心吸进了些雪的冰晶。他摩挲几下鼻子,说“沐羽,你可以坐在我背上,我们请你去吃东西。”

“吃什么?”林沐羽乐起来,她爬上小雪丘似的阿仓。

“水果,还有苞米。如果你喜欢茶,就请你喝茶。”阿仓边走边说。

阿鼠跟在后面,又哼起曲儿来。

林沐羽想起看过的安徒生童话故事,故事里也有会说话会请客的鼠,只是那是田鼠,而且不会变成人的样子。

林沐羽望着苍白的远山,趴在阿仓软软暖暖的背上,听着阿鼠的曲子,不禁也应和起来。

冬阳显得苍弱了许多,在蒙了霜般的天上,照着大地。

“我听说,天上最初有九个太阳。”林沐羽从阿仓背上爬起来,改成坐。

“传说是这样。”仓、鼠一起回答。

“那天上根本不会下雪了吧。”林沐羽又说。

“好像是了。”阿鼠点头。

“一定是了,太热了,水都干掉啦。”阿仓肯定道。

“太阳真的是一只大火鸟吗?”林沐羽脑子里不断蹦出问题。

“不知道。”仓、鼠一起说。

“我们请你吃完了东西,你可以去问问别的妖。”阿仓说。

“那你们呢?”林沐羽问。

“我们要睡觉。”阿鼠微笑道,“冬天来了,我们不能一直在外面。我们要睡觉。”

林沐羽惊讶,不过还是点头。“可是外面多好玩呀,整个冬天你们都要睡觉度过吗?”

“不。冬天的确好玩,但是也很冷。我们要在屋里,睡觉的话也不太消耗体力,更不会觉得冷了。”阿鼠解释。

“噢。”林沐羽明白了,远远的看见了雪地里的一个带门的土包。

那就是仓、鼠的家了。

林沐羽走在雪地上,手里拿着一张鸡蛋饼。

玉米、面包、苹果、腊肉……林沐羽每样都尝了一点,她还喝到了酸甜苦辣咸齐全的五味子汁,颜色味道令她联想到了红酒,但不醉人。

仓、鼠说谷里一共有一百一十二只妖,大多活了五百年以上。

林沐羽只觉得“五百”这个数很大,但究竟多大多长,她想不来。于是她请仓和鼠打个比方。

阿仓嘟哝了一会儿,就没了声音。

林沐羽听不清,再说话时发现他们都睡着了。

仓、鼠家的食物都很好吃。林沐羽看着手里的鸡蛋饼,犹豫着是否要现在把它消灭掉。

“是人类啊。”有人在林沐羽身后说。

林沐羽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一抖。那声音语气冰冷,其中掺了一分惊奇,三分戏谑。

林沐羽费了好大劲,才一点一点把身子转了过去,看见了发话的家伙。

灰衫、灰白相间的短发、如寒冰的眼瞳、有棱有角的面容、轻狂戏谑的上扬的嘴角。

一个人。但林沐羽心里清楚身前这不是人,仓、鼠说过谷里只有她一个人类。

林沐羽觉得,她亲眼见到了严酷寒冷的冬天——眼前这个男人,一定是冬天的化身。“你、你、你你好……”她打个冷颤,勉强张开嘴,挤出一句话来,声音小到她自己刚刚听清。

男人欠欠身,他眯起眼睛,嘴角越发上扬,“你好啊,人类。”

那笑容好似猎人用枪口正对上了猎物,子弹待发时得意的笑容。

林沐羽睁大眼睛,她觉得自己正身处险境,但她又不知对方有什么危险。她想离开,心中又觉得这是大大的不礼貌,更何况她已经是被“冻”在了原地,动弹不得。“你,你是……冬天吗?”她懦然问道。

“冬天?”男人眼中划过一丝愉悦,“现在是冬。”

他不是冬天?林沐羽垂下头,说:“我叫林沐羽。”

“是的,我知道你。”男人说,“我叫铅,我是狼。”

林沐羽不知道是铅的名字是哪个字,但当她听铅说自己是匹狼之后,她心中立刻战栗起来。

不是她太胆小,几个人见着狼不会怕?尽管面前这狼是人的样子,但林沐羽从小听了太多关于狼凶恶的故事,再者她还小,自然是更怕了。

“那么,你吃人吗?”林沐羽语气中带着哭腔。

铅笑道:“吃人?你说呢?”

林沐羽抖得厉害,她低着头,伸出双手,将那张鸡蛋饼献给铅,“别吃我,吃这个吧……”

铅皱起鼻子,他短暂思考了一会儿,蹲下身,挑起小孩的下巴。微笑着说“狼会吃这个吗?”

林沐羽白净的小脸上血色尽失,一双大眼睛水灵灵盈满了泪水。她抿紧了嘴,瑟瑟发抖的小身子都快把身体里的热量都抖出去了。

“啧啧啧,没出息。”铅依旧微笑着,他用手捏了捏林沐羽的脸蛋儿,留下两个红印子,“我有那么可怕吗?”他说着,捞起林沐羽手里的鸡蛋饼,看了看,然后吃了起来。

林沐羽由惊恐转为惊诧,她看着铅将鸡蛋饼送进肚,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狼即便是变成了人的样子,那副森冷凶狂仍旧毫不掩饰。而铅,又多出了几分戏谑。

“我吃上东西,不饿,就不会吃你了。”铅笑道,他又伸出手在冰凉滑嫩的小孩脸上摸了摸,“不过,还真是好吃的样子呀。”这自然是在说沐羽了。

林沐羽向后躲了躲,她依然怕铅,更何况……铅刚刚捏了两下她的脸,现在痛得她忍不住掉下眼泪来了!

好痛呀,好痛!她心想,用手摸了一下,一摸可好,脸上像被十几针刺中了一般,且都集中在铅捏过的地方。

这一痛,林沐羽心中更是怕了,可她又偏不知如何脱身,不觉想到了晦。“猫,猫他在找我……”她颤声道。

“晦,他不会找你的。”铅的眼中更冷了,他森然道,“为什么你会觉得他在找你?”他看着林沐羽垂着头在哪儿轻声啜泣,皱了皱眉,又说,“你喜欢鱼吗?”

林沐羽愣了一下,很快摇头。

“不喜欢?”铅起身,向林沐羽伸出手,“走吧,我带你去看鱼。我不会吃了你的,不用怕。”

林沐羽不敢相信铅的话,她的脸非常痛,又不敢大声哭,铅还说晦不会来找她……她用手抹了抹眼睛,然后点点头,但没碰铅的手。

“那,跟着我。”铅说着,转身向前走。

林沐羽这才抬起头,她看见铅走得很快,于是跑上去跟着。

他们向前走,渐渐走出了有房子的地区,走上一条小路,路边是丛丛已枯萎的草木,再旁边是山脚的石与土。

“你怎么能看到晦?”铅忽然问。

林沐羽被他突然地问话吓了一跳,好半天才回答:“我……在仓库的门缝看见的……”

“哦。”铅道,“可怜的人类。”

林沐羽听着铅略显怅然的话语,心里疑惑起来,但不敢问。

还好,铅不等她问就继续说了起来:“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后果也只能是你自己来承担了。”

然而林沐羽更加疑惑了。

“人不应看见妖,而这谷里也不应有人。”铅说着,他微微侧头,瞥视身后的人类,寒冰般的眼瞳中满是凶狠。“你如不是个小孩,就只能是死了。”

林沐羽慌忙低下头,不敢看铅的眼睛,却不想一头撞上了铅。

铅停了下来,将一只手搭在林沐羽的头上。

那只手冷如冰,硬若铁,搭在林沐羽的头上时,她心里“咯噔”一声,惊恐如洪水般在脑海中奔涌,然后飞速遍布全身。

“人类,你懂什么是死吗?”铅问。

死?

林沐羽瞪大双目,她心中迫切要回答,但,她不知何为“死”。

她觉得自己从未亲眼见过死,就算见了,也不在她所能理解和表达的能力范围内,她不知怎样回答。

她只知“恐惧”,虽然她也不清楚如何表达这一感情,但她明白恐惧是什么感觉——比如现在。

她连摇头都做不到,甚至是连发抖也无能为力,她僵在那里,宛若冰雕。

“死,就是不存在。”铅缓缓道,他微笑着讽刺。

林沐羽感觉头上搭着的那只大手动了动,在她头上用了一用力。

不存在。

当林沐羽反应过来神时,她发现铅已经不见了。

她以为自己不会再存在。

会死。

“狼?”她弱弱喊了一声,换来的是山谷中自己的回音和脸上钻心的痛。

她忍住了眼泪,看见铅的脚印一直向前延伸。她平静一会,就顺着脚印往山里走。

越是往里走,山间的距离就越是近,不久看不见铅的脚印了,但林沐羽站在刚刚容得下她身子这样宽的山缝间,更是好奇,继续往里钻着。

脸上仍是闷痛,山中清冷的风刮过,脸上又添了几分刺痛。

林沐羽在山石间艰难行走,她一直走,直到她侧身勉强挤出山缝,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如镜的湖水尽在眼前,周围是茂密的树林,郁郁葱葱,就连湖边的地上也生长着野草野花,丝毫没有冬天的模样。

铅说要带我看鱼,他似乎没有说谎。林沐羽心想,她回头看了眼自己刚穿过的山石缝,随后走到湖边,蹲坐下来,轻抚土壤生出的花草来。

湖面如银镜,倒映出岸边层层的林与天边的接着云彩的白色山峦,芳草生长,这里倒像是仙境。

林沐羽低头看湖面,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她看到自己的侧脸肿了起来,足有半个馒头那样大,而且肿起来的侧脸正是铅刚刚捏过的。

她惊得叫了一声,脸上更是火辣辣的痛了。

她不知道铅在不在附近,又想起来铅说晦不会来找她,于是眼泪不停的流了下来。

一滴,两滴,三滴……落进湖水里,打破了倒影。

林沐羽越来越难过伤心,眼泪多了起来,逐渐哭出了声音,直到最后,嚎啕大哭起来。

“你是谁呀?”有人问,那声音细小如蚊。

“我、我叫林、林……林沐羽……呜……”林沐羽却听得清楚,她哭道,也不看是谁在说话,她已经完全沉浸在悲伤中了。

“林、林、林沐羽?”那小小的声音说:“林林林沐羽,你别哭了,再哭,我这儿的水都要变咸了。”

林沐羽呜呜哭一阵,猛然觉得哪里不对,她强迫自己停下哭泣,看向湖……但……只有湖。“湖?你在说话?”

“不是呀,是我!”小小的声音说,“林林林沐羽,低下头!”

于是林沐羽低下头,看见湖边的水里有一条鲤鱼。